谈祖应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湖北 黄冈 438000)
“三苏家学”:中国古代家庭文化的绝代典范
谈祖应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湖北 黄冈 438000)
“三苏”家学,其基本特征为:以儒为宗,操守为本;经史继世,诗词传家;家国一体,孝悌仁爱;因材施教,顺其天性。其传承的基本方式是:父母为师,亲子共学;家训齐家,严慈相济;读书游学,师范贤达;耕读教子,目染耳濡。
三苏;家学;家庭文化
“欲研究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必当注意研究中国之家庭”[1];欲研究中国之家庭,必当重视研究北宋眉山“三杰一门”的“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家庭文化及家族之家学。北宋“一门父子三词客”之“三苏”,是继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汉魏政治诗坛三领袖“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之后,被誉为“后无来者”的绝代家学文化典范。“三苏”家族家学,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其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是中华优秀家庭文化的宝贵财富。吸纳借鉴“三苏”家学之优长,对于加强当代家庭文化建设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本文拟就“三苏”家学的基本特征与基本方式,阐发一孔之见。
家学,意谓“家族世代相传之学”。广义之家学,包含以血缘家庭为单位的全部文化、技能及价值体系。家学,通过一族一家世代传承的方式得以薪火相继。这种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家庭精神文化生活和伦理道理规范及为人处世之道等,称为家庭文化。
中国古代传统家庭教育,是以家庭为载体,以父母或长者及塾师为师,通过家规、家训、家风等方式,代际相传,日积月累的一种特殊文化教育和思想灌输。它既是人生的初始启蒙,又是个体社会化的重要途径。中国古代优秀的传统家庭教育源远流长,是民族精神孕育的乳母、是历代杰出人物成长的摇篮。
“以儒为宗,会通百家”,这是“三苏”家学最为突出的特点。查阅苏洵的游学、治学经历,就可为此找到佐证。由于其父苏序的“纵而不问”,故苏洵二十五岁前尚未发愤读书。嘉祐元年(1056年),时年四十八岁的苏洵第一次《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云:“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然待第一次应乡试举人不幸落第,便奋然烧尽昔时为文数百篇。自此改“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2]329。即重新穷究“六经”和百家之书。“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即是指儒家六部经典,是经孔子整理而传授的六部先秦古籍。苏洵的治学兴趣,导引二子苏轼、苏辙。他们践履父亲的治学足迹,一辈子执着于儒家经世济民的政治理念,坚守修身立德的处世之道。
苏洵在教子问题上鲜明地以儒为本。儒家非常重视家庭教育,教子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培养“立德立功立言”功业理想和具有淡泊襟怀的君子。孟子提出家庭教育的理想人格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3]128儒家要求君子者,要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上,行走在天下最正确的大道上;得志时,与老百姓一起循着大道前行;不得志时,独立不移坚持继续走正确大道。即孟子“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3]305。正是基于儒家修身立世的理念,苏洵教子以儒为宗,目标明确。他读到欧阳修的《谢宣诏赴学士院,仍谢赐对衣、金带及马表》后,令苏轼认真研读,并拟作一篇。苏轼的拟作让苏洵暗暗生喜,认为儿子将来一定会是兼善天下的有用之才。嘉祐初年,苏洵携二子两赴京城,终于把二子培养成为忠君济民、奋厉当世的朗朗君子。
“三苏”家学,注重子孙的志气节操品格培养,把克己达仁,立身做人,作为家庭教育的第一要务。苏洵与程氏夫人,在培养子女气节的教育方面,留下许多佳话。
“严师出高徒”。苏轼十多岁时,苏洵指导他以《夏侯太初论》为题作文。夏侯太初,名玄,字太初,三国曹魏时期的文学家、朝廷重臣。由于夏侯玄参与了推翻司马师密谋专权篡政的斗争,事泄被捕。临刑时,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自若。苏轼作文竟写出“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的警句,用以赞美夏侯玄临危不惧、大义懔然的精神。
在苏轼、苏辙的童年时代,父亲苏洵常常外出游学,因此,后来教子的重任落在母亲程氏夫人肩上。程夫人是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一次,她指导苏轼读《汉书·范滂传》。范滂,字孟博,东汉时期党人名士。因党锢之祸为宦官所杀害。范滂,临刑前,与老母诀别,希望母亲不必过度悲伤。范母坚强不屈,安慰儿子说:“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得兼乎?”苏轼读到此处显得慷慨激昂,便问母亲:“我若将来成了范滂这样的人,母亲您赞许吗?”程夫人回答:“你能作范滂,难道我就不能作范滂之母吗?”程氏夫人正是如此教育苏轼兄弟俩,应以古人名节自励,做一个“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志士仁人。
“三苏”治学超俗绝世,通材达识。在经学和史学两领域俯拾仰取,成果卓著。
苏洵垂范引领,早年著成《六经论》,即《易论》《礼论》《乐论》《诗论》《书论》《春秋论》等,另著《太常因革礼》。苏轼踵武先贤,先后著有《易论》《礼论》《乐论》《诗论》《书论》《春秋论》,作有《论语说》五卷(今佚),《中庸论》(上、中、下)、《子思论》、《孟子论》。苏轼所著《东坡书传》,是宋人《尚书》释注中最早也是最全的一部。苏辙兴灭继绝,也先后著成《易论》《礼论》《诗论》《书论》《春秋论》。而其《春秋集解》十二卷,对《春秋》作了全面系统的阐释,有着极其重要的学术价值。
“三苏”的经学传承,主要的重点在两大主题:一是以经世治国为目标的《春秋》;二是以修身养性为目标的《周易》。孔子晚年好《易》,修《春秋》,后来《易》和《春秋》成为儒家经典。相传孔子据鲁史而修订《春秋》,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凡两百四十多年的历史。由《左传》《公羊传》《穀(谷gǔ)梁传》组成。它是第一部华夏民族编年史。《春秋》以一字为褒贬,微言大义,在乎其中。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3]141司马迁对《春秋》极为推崇。他认为:“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贼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4]2347由此可以看出,《春秋》是对历史实事作出的历史评判。所谓历史评判,“上以遵周公之遗志,下以明将来之法”,即训诫后世为君者如何为君。故有人将《春秋》之惩恶劝善评价为“百王之法度,万世之准绳”。
“三苏”最看重《春秋》。他们以经世济国为己任,自必把研习《春秋》作为治学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苏洵于经学有开拓之功,其《春秋论》影响极巨,在他认为,“《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并大谈周公之法乃“先自治而后治人”。并指出“赏罚者,天下之公也”,“天下不可以无赏罚”。从而做到“有善而赏之”“有恶而罚之”。[2]162-163
苏轼尝称“春秋古史乃家法”。在《与张嘉父七首》之七中说,治《春秋》,当作“儒者本务”,自称“治经独传于家学”。嘉祐二年(1057年)“以春秋对义居第一”。他在《学士院试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中鲜明地指出,“以礼尊王”,“以礼为本”,乃《春秋》之主旨。孔子关于尊礼与强调伦理的思想,是《春秋》的核心思想。
苏辙的《春秋集解》十二卷更是奉自家传。他曾自诩:“吾为《春秋集传》乃平生事业。”他的研究特点是:以史实解经,认为“忠君尊王”是《春秋》学最为重要的思想,并视为神圣不可触犯的政治原则。苏辙著《春秋》除了对“以意说经”学风的批驳外,其主要目的是针砭王安石。认为王安石为了推行变法,蔑视《春秋》是陈腐杂乱,是没有参考价值的历史文告。王安石如此解读《春秋》,其目的是推销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宋史·王安石传》)的信条,为推行他的新法主张扫清道路。
纵观“三苏”《春秋》学的特点,苏洵是以“赏善罚恶”为中心;苏轼是“以礼尊王”为本;苏辙是以“忠君尊王”为宗旨。其共同目的是,承继儒学《春秋》之“大义”的政治学性质,表达“三苏”致君尧舜,经世报国的人生理念。
“三苏”家学经史继世的第二部经典就是《周易》。据欧阳修记载:“(苏洵) 晚而好《易》”,为此他以“十年度《易》费膏火”(苏轼《送蜀僧去尘》)的刻苦心力,初步写成了《易传》十卷,并自信“此书若成,则自有《易》以来未始有也”(苏洵《上韩丞相书》)。据《栾城集墓志铭》载:“先君(苏洵)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5]8920又据苏辙之孙苏籀在《栾城先生遗言》载:“公言先曾祖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二公述其志。东坡受命,卒以成书。初,二公少年皆读易,为之解说。各仕他邦。既而东坡独得文王、伏羲超然之旨,公乃送所解于坡,今蒙卦独是公解。”[6]1840《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云:“苏洵作《易传》,未成而卒,属二子述其志。轼书先成,辙乃送所解于轼,今蒙卦犹是辙解,则此书实苏氏父子兄弟合力为之,题曰轼撰,要其成耳。”[7]545由此可知,《易传》(亦名《东坡易传》)实为“三苏”父子兄弟合作而成。是“三苏”研究《周易》的心血结晶。
“三苏”文史兼长,史论作品极为丰富,主要包括史实、史学评论两部分。不过“三苏”并非著史和考史,而主要是论史,其主要特点是以史论政。苏辙晚年在《历代论一》的引中回顾其家学时曾说:“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6]1212苏轼也回忆道:“及壮,不能晓习时事,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8]1381苏洵在《史论》引文中指出:“史之难其人久矣。……史之才宜有如(左)丘明、(司马)迁、(班)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陈寿比肩。……吁!其难而然哉。夫知其难,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论》三篇。”[2]227这段话表明著史之难,难在其人。苏洵“知其难,故思之深”,故作《史论》三篇,表明他是一个良好的史才。他的史论主要是《几策》(《审势》《审敌》);《权书》(《权书叙》《心术》《法制》《强弱》《攻守》《用间》《子贡》《六国》《项籍》《高祖》);《衡论》(衡论叙、远虑、御将、任相、重远、广士、养才、申法、议法、兵制、田制)等二十四篇。欧阳修读后赞曰:“辞辩宏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2]521
苏轼的史论作品以老苏为范,不仅数量多且质量高。他的史论作品包括《秦始皇论》等历史人物论共36篇。历史事件论《论郑伯克段于鄢》等6篇。其他10余篇。另外,在《苏轼文集》六十五卷里,还收录了《尧逊位于许由》等88篇史评文章。苏轼史论波澜层折,姿态横生,独成一家之气象,其数量之多,立论之新,文采之富,令世人瞩目。
苏轼在《与侄孙元老四首·其二》中教诲后辈子孙道:“亦须多读史书,务令文字华实相符,期于适用乃佳……侄孙宜熟看前后汉史及韩、柳文。”他还在《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十一》中提倡抄史书,他说:“幸更著鞭,多读书史,仍手自抄为妙。”苏过遵循父训,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苏轼在《与程秀才三首·其三》中曰:“若了此书,便是穷儿暴富。”他还夸苏迨、苏过“小儿强好生,侍史笑流汗”(《上巳日与二子迨、过游涂山、荆山》)。
苏辙史论作品的内容时间跨度长,上起三代,下至五代。论题范围广阔,关涉宋以前不少著名人物和重大事件,共计70多篇。其中《历代论》45篇,《应诏集》28篇。尤其《古史》一书,针对司马迁《史记》“于得失成败之际,亦备论其故”,他在《颍滨遗老传上》中表明了自己的创作动机:“司马迁作《史记》,记五帝三代,不务推本《诗》《书》《春秋》,而以世俗杂说乱之,记战国事多断缺不完,欲更为《古史》。”[6]1284《四库全书总目》对《古史提要》评价说:“去取之间颇为不苟,有与迁书相参考,固无亦不可也。”这说明作者对《史记》的匡正,得到了后代学者的肯定。《古史》充分展现了苏辙史论的高才博识,体现了他的历史观和政治观。苏辙后辈则以《古史》为家学,他在诗中曰:“吾儿(苏逊)生来读书史,不堪田间争斗斛。”(《逊往泉城获麦》)其子苏逊尝为《古史》作注,其孙苏籀也曾校读《古史》。
“三苏”经史学上的传统,在后代子孙身上颇有承继和宏扬者。据苏轼孙、苏迈次子苏符的《苏符行状》记载:“先公幼力学,负大志。……盖闭户读书,守家学自珍。……先君问学,深于六经,盖其说独得于传注之先。奏事殿中,非经不言……平居以经学自娱……玩《易》爻象达死生之变。属纩之际,言如平生。”[9]40-41这说明苏符问学于先祖,深究六经,以“经学自娱”为生活内容,且对经史颇为明达。
苏辙孙辈、苏适之子苏籀(为苏迟过继),年仅十四岁便侍祖父苏辙于颍昌,首尾九年,未尝离去。长期的濡染,使他有机会向祖父学《春秋》,习《诗》、《礼》,解《论语》,明《孟子》。苏籀在《上朱仆射书》中曰:“自窃好《春秋左传》之学,以为周、孔之常道也。”这亦证明苏籀承继家学之风,对《春秋》学尤为通晓。同时,苏籀晚年,也曾校读《古史》。
史载,苏辙长子苏迟、三子苏逊(亦名远)等,都继承了先辈经学的成就。苏迟在南宋曾任太常少卿,因对《礼》学有得,故于礼制多有倡导。
“三苏”在学通百家、融汇儒释道的治史家风,给予了后辈子孙极大的影响,经史继世,代不乏人。譬如,苏过著有《书〈田布传〉后》《论萧何》《书〈周亚夫传〉后》《书二李传后》《读〈楚语〉》《书〈张骞传〉》《东交门箴》等文。其文风与父如出一辙,典故丰富,以史论今,以史论政;苏迨亦好议论,其文多有可观之处。陈师道有诗赞道:“真宁飘扬今有种,清谈绝倒古无传。”(《送苏迨》)苏籀的文论,如8篇杂著,以及若干札子,均以前代史实为其论据,对现实多有贬抑。
清人张鹏翮为三苏祠撰联曰:“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这副著名的楹联,道出“三苏”家庭是古代闻名的书香门第,文学世家。由几代人所构成的文学家、诗人群体格外耀眼,诗词家学传承,历数代而不衰。
苏洵擅长散文,他的文学地位《嘉祐集笺注》序有精辟的点评:“洵文上继韩、欧,下为苏轼兄弟之先引,明、清士子之楷模,与韩、柳、欧、曾、王、二苏之文,共为家习而户眇者”,“洵诗不多,然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6]序2据统计,苏洵的古诗一共68首,但擅写五古,质朴苍劲。苏洵的成就不在于诗文数量,而在于“上继”“下引”,并成为明清文人之“楷模”。尤其是精心培育出了一代文宗“二苏”。
苏轼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显然超过了他的父亲苏洵。他的诗歌和散文代表着北宋时期的最高成就,其诗、词、文均达到唐宋古文艺术的高峰。苏轼今存诗2700余首,词350余首,其诗与黄庭坚并称“欧、苏”;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一大批诗词才子,相继聚集到他的麾下,如“苏门四学士”,形成了北宋文坛群星熣灿的壮观文化现象。如同他的父亲苏洵一样,他对子孙辈诗词家学的“先引”,真乃明镜不疲,实有琢玉之功。
苏轼曾把自己和长子苏迈比作杜甫父子,评价苏迈是“于等辈中,亦号有诗致者”(《书迈诗》)。次子苏迨,亦得父亲苏轼赏识,“迨自吴兴寄诗来,文采甚可观”(《与孙志康二首·其二》)。还对苏迈、苏迨评曰:“二子作诗骚殊胜”(《与陈季常十六首·其十六》)。苏轼夸孙子苏符幼年就有诗才,称他为“作诗孙”。夸曾孙苏岘“学有家法,喜赋诗,自童稚出语已警拔”(《苏岘墓志铭》)。
苏辙平生学问深受父兄影响,以散文著称,擅长政论和史论,其文章与父兄并称北宋大家。他诗词追步其兄,咏物写景,淳朴无华,洒脱自然,颇见个性。其晚年诗风,意境闲澹,情趣悠远。苏辙禀其父兄之风,对子孙后辈诗词之学,同样倾注着“先引”之心力,使“三苏”家族诗词之光,延绵数代而生辉。苏辙称赞长子苏迟“澹然有诗人之思”(《和迟田舍杂诗九首引》)。《四库全书总目〈双溪集〉》提要中,评价苏辙孙子苏籀说:“苏、黄二家,并隶名元祐党籍,南渡以后,黄氏虽承籍先泽,颇见甄录,而家学殆失其传。……惟籀以苏辙之孙,苏迟之子,尚有此一集传世,为能不堕其家风。独是轼、辙之为传人,不仅以文章为重,其立身本末,俱不愧古贤。”[10]64
总之,“三苏”家庭的子孙们,不负先祖之期望,皆能继前辈之踵武,仅文集传世者有:苏过《斜川集》、苏籀《双溪集》、苏适《自编诗集》、苏简《山堂文集》二十卷、苏岘《绮语集》三卷。如此四代五人的文学成果,颇壮“三苏”家学之门风。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与“国”始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大学》里讲到修身治平之道时指出:“身修而后齐家,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11]804-805自身有修养,然后才能把家治理好,把家治理好,然后才能把国家治理好;把国家治好,然后才能平定天下。……这就叫作知道根本,这才叫作了解彻底。《孟子·离娄上》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3]154-155天下的基础在国家,国家的基础是每一个家庭,家庭的基础是每一个组成家庭的人自身。儒家文化的家国天下观,是中国人自古至今的道德信念和行为准则。这一信念和准则的逻辑链是:由近及远,由己及人,身国同构,家国同一,移家为国,移孝为忠。将国家、社会、家庭、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家国一体,这就是中华文化中本于家国但又大于家国、高于家国的价值观和伦理自觉。这是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认同和价值追求。《礼记》曰:“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fèn,败坏)事,一人定国。”[11]813这里讲的就是“家”与“国”,“人”与“国”的关系。
孟子给儒家文化的家国天下观注入新鲜血液。他在《公孙丑章句》中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3]82从家庭的角度看父子关系,从社会的角度看君臣关系,这两者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父子之间的关系以慈爱为主,而君臣之间关系应以尊重恭敬为主。总之,儒家文化中的修身治平之道,既是古代读书君子的文化情怀和政治理想,亦是其宏博人格和伟大抱负。这在“三苏”家庭文化中,有着浓浓的移家为国、移父为君、移孝为忠、以身许国、忧国忧民的家国天下情怀。
苏洵的家国君臣观,在《谏论下》中有明确的表述。他说:“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2]251苏洵这段论谏言的议论,表明他对儒家君道观的尊崇。他认为,皇上如天,其尊如神,有着雷霆之威严。臣子与百姓应该明白,像不能抗拒上天、触犯神灵、忤逆雷霆那样诚服皇帝。不过,他对君臣关系有着独到解释:“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2]343
苏轼同样继承儒家尊君思想,他在《代滕甫辩谤乞郡状》中指出:“臣闻人情不问贤愚,莫不畏天而严父。然而疾痛则呼父,穷窘则号天,盖情发于中,言无所择。”“人臣之所患,不止于疾痛,而所忧有甚于穷窘,若不号呼君父,更将趋赴于何人。”[8]1056这里的“君父”,指明了认同儒家君臣关系。他还在《大臣论上》中强调:“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如此,则四海之内,亲如父子,信之如心眼。”(《代吕申公初即位论治道二首·道德》)。不过,苏轼的君臣观,比之他的父亲苏洵有显著的进步。他认为:“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御试制科第一道并策问》)天下并不是国君的天下,只不过是让国君主持天下罢了。苏轼在这里强调君臣“亲如父子,信之如心眼”的前提是:作为“君”者,应该明白“天下非君有”,作为“臣”者,应该“以义正君”。这种君臣观,在当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苏辙与父兄学家同源,其君臣观多有相同。他同样认为:“古者君臣之间,相信如父子,相爱如兄弟。”(《君术·第四道》)而对后世君臣关系则指出:“君臣相虞,皆有猜防之忧。君不敢以其诚心致诸其臣,而臣亦不敢直己以行事。二者相与龃龉(jǔ yǔ)而不相信,上下相顾,鳃鳃(xǐ xǐ)然而不能以自安,而尚何暇及于天下之利害。”[6]1635这种龃龉的君臣关系,缺乏一个“信”字。由于二者“相虞”,故而“猜防”,从而上下不能“自安”。
“三苏”对君臣关系的论述,从总体上是承继了儒家君臣之道。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苏洵强调的是虽“势在天子”,但天子存亡,其“权在士”。苏轼强调的是“亲”与“信”。苏辙强调的是“信”与“爱”。虽表述稍有不同,但他们父子兄弟共同有一种博大的移家为国、移父为君、移孝为忠的家国情怀。
《周易·家人》:“正家而天下定”,故“教先从家始”。在儒家文化的范畴里,“家”即“小国”,“国”即“大家”,家国同构,家国一体。儒家非常重视家庭、家族在道德教育中的特殊地位和重要作用。家庭伦理教育,是我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基石和核心,家庭伦理,以孝悌仁爱为中心,主要表现在父子、兄弟、夫妻三对关系中。“三苏”家族的孝悌文化有着丰厚的内容,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敬妻顺等家庭伦理规矩,都有许多感人心魄的佳话。苏洵在《族谱后录下篇》载,苏轼的曾祖父苏杲(gǎo)“最好善,事父母极于孝,与兄弟笃与爱,与朋友笃与信,乡闾之人,无亲疏皆敬爱之”[2]385。
苏辙追念伯父苏涣道:“忠信孝友,恭俭正直,出于天性。”(《伯父墓表》)。苏洵,在他编续的《苏氏族谱》中感叹道:“呜呼!观吾之谱者,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苏轼对父亲赞美称:“昔我先君子,仁孝行于家。”(《异鹊并序》)至于苏轼、苏辙更是秉承家风,克尽孝道,为父母辞官守孝前后六个年头。“三苏”的子孙辈,以父辈为榜样,在穷困艰苦的环境里,尊祖敬宗,事亲为大。在众多的孙子辈中,尤以苏轼第三子苏过和苏辙长孙苏籀二人的孝道事迹感人至深。
苏过,字叔党,晚号斜川居士。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生于杭州。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遭御史虞策、来之劭弹劾,落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依前左朝奉郎责知英州军州事。后连续遭贬,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至此,苏轼以花甲之年开始了极度艰苦的岭海贬谪生涯。时年二十二岁的苏过,随父万里投荒,长途跋涉,侍父辗转漂泊七年。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再贬儋州,苏过把妻儿留在惠州白鹤新居与兄嫂住在一起,独自随父到更为荒僻的海南。在儋耳的三年时间里,精心侍候老父的起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晓夕奉承,且以读书抄书为乐。元符三年(1100年)苏轼遇赦北归,万里归来仅月余,便溘然长逝。为了看守父亲坟墓,苏过移居汝州。父亲去世后,苏过与叔父苏辙一起居住在颍昌(今河南许昌)。也就是说苏轼、苏辙生命的最后十年,都有苏过亲侍陪伴左右。正因为如此,苏过也是经受“二苏”点化熏陶最深的苏氏子孙。苏过有《斜川集》传世,《挥尘后录》称:“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苏轼有诗赞曰:“过子不眷妇子,从余来此,其妇亦笃孝,怅然感之。”(《追和戊寅岁上元》)。苏辙亦“每称过孝,以训家族”。晁说之为苏过作墓志铭:“唯是叔党,于先生饮食服用,凡生理昼夜寒暑之所须者,一身百为,而不知其难。”[12]3称苏过为“纯孝”。如今海口五公祠中陪祀苏轼的两个人物,一为苏轼的弟子海南自古第一位进士姜唐佐,一为苏轼第三子苏过。
苏籀,字仲滋,苏迟之子,后过续苏适为子。生于元祐六年(1091年),苏籀在其《栾城遗言》中自谓,时年仅十四岁,却侍奉先祖首尾九年,未尝离开。并撰有记录祖父苏辙晚年言行的《栾城遗言》一卷(又名《颍滨遗言》)。古人言:“人以孝悌忠信是教,家惟礼义廉耻是尚。”此“八德”家风,在“三苏”家族世代传承,莫此为甚,至矣尽矣!
“因材施教”,是儒家创始人孔子,尊重弟子个别差异,提出的有的放矢的教育原则和教学方法。“三苏”家族,禀承儒家育人之道,顺其孩童的天性,因人而异,走出一条因人成材的家庭教育道路。而苏轼的祖父苏序,在教子育才方面,为后人树立了榜样。
苏序有三子:长子苏澹,次子苏涣,三子苏洵。苏序视三个儿子不同的天性与天资,进行了差异化的培养。他一反当时厌学弃教的社会陋习,毅然让苏澹、苏涣潜心读书。终于在父亲的培育下,先后均以文学举进士。而苏涣于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进士及第,成为当朝守法循理的良吏。苏涣的进士及第,在蜀地眉山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曾巩在《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中称:“至涣以进士起家,蜀人荣之,意始大变,皆喜受学。及其后,眉之学者至千余人,盖自苏氏始。”[7]4眉山苏氏一系,苏祜、苏杲、苏序这三代“皆不显”。从苏涣这一代才开始出仕为官。也正是在这一年,苏洵年方十六岁,受其兄的影响于天圣五年(1027年)参加进士考试,但未能及第。二十七岁前举进士再不中,从此竟“游荡不学”。当时亲戚邻里无比猜疑担忧,但是其父苏序却很放心。欧阳修在《苏明允墓志铭》中对苏序的态度评曰“纵而不问”。人问其缘由,苏序或“笑不答”,或曰“非尔所知”。苏序对三个儿子求学的态度,前澹、涣二者“教训甚严”,后洵一人却“纵而不问”,其原因就在于苏序对苏洵“为人聪明,辨智过人”的个性十分了解,且格外信任放心。后来,苏洵曾说:“知我者惟吾父与欧阳公也。”(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苏洵不负父望,终于“二十七始发愤”,立志苦读,卒成大儒。(《司马光〈程夫人墓志铭〉》)苏洵的成功人生,不能不是其父苏序因材施教,顺其天资差异性教育的结果。
苏洵对二子苏轼、苏辙的培育同样遵循“三苏”家学“因材施教,顺其天性”的教育原则和方法。庆历六年(1046年),苏洵不第,于第二年返乡,为精心培养二苏,这年,他写了著名的《名二子说》。当年,苏轼十一岁,苏辙八岁。该文以两个儿子命名“轼”“辙”深远的寄寓之意,表达了对为兄的“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的担忧,对为弟的“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的宽慰。苏洵依据两兄弟不同性格的命名,体现他因人而异的差异性培育方式。事实证明,两个儿子后来的仕途,真正应验了他的预言。
“三苏”家学中,以砚为铭教育后代的故事足以垂范后世。庆历七年(1047年),苏轼十二岁。一天,他和小朋友在钞彀行宅地空隙处“凿地为戏”,挖出一块浅绿色的异石,表里均有星星点点的细花纹,敲起来发出锵锵悦耳的声音。苏轼将石头呈父亲看,父亲看后认为这是一块宝贵的天砚,是二子今后在文学上有辉煌成就的吉祥征兆,因以嘱当妥为保存,以石为砚。元丰三年二月贬谪黄州,求砚不得。元丰七年(1084年)七月,在当涂(今安徽省当涂县)忽复见此砚,故作《天石砚》并叙,以箴为铭付苏迨、苏过二子。铭曰:
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于德,或全于形。均是二者,故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天石砚铭并序》[8]2099
铭文的大意是:一旦接受了上天的造就,就永远不再改变初衷。或以品德为尚,或全于形体。如果两者都有,那我取法什么?仰人鼻息,俯人脚下,这样的人世上多的是。方寸之砚,寄寓了深刻的人生道理。苏轼从父手中接过,又传递给儿子们,其意自不待言。
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苏轼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从黄州移至汝州。六月九日,长子苏迈将赴江西饶州(今鄱阳县)任德兴县的县尉,顺道送父至湖口。苏轼赐砚一方,并刻铭,曰:
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
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
——《迈砚铭》[8]2089
铭文的大意是:用它来学圣贤之道时常像口中干渴;用它来求取上进时常像受到惊悚;用它来治理财产时常想到给予别人;用它来书写狱状时常想到放人生路。苏迈秉持父亲的教导,在任酸枣县、河间县、仁化县等县县令时,颇有政绩。《德兴县志》载:“文学优赡,政事精敏,鞭朴不得已而加之,民不忍欺,后人仰之。”德兴旧志将其列入名宦之列,后人立“景苏堂”仰之。苏轼赞云:“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与陈季常书》)苏轼给二子苏迨亦留一砚铭,曰:
有尽石,无已求。生阴壑,閟(bì)重湫(qiū)。得之艰,岂轻授,旌苦学,畀(bì)长头。
——《迨砚铭》[8]2090
铭文大意是:有被采尽的石头,没有什么欲求能够满足。它生在幽暗的深谷,锁闭在重重的溪间之下。得到它真是千辛万苦,怎么能轻易送人?一定要用它来表彰刻苦好学的人,于是就把它送给贾逵贾长头一样好学的苏迨。该文以石喻人,意指苏迨受父苏轼遭贬的牵连,出生于王安石变法,父亲政治上不得意的年代,且后来家庭一直陷于离散穷困的境况之中。由于苏迨最能刻苦好学,曾于元祐八年(1093年)以苏昺之名任饶州太常博士,元祐九年(1094年)以苏鼎之名考中哲宗绍圣元年甲戌连科捷进士,授朝汉大夫,后因谏元祐学术,贬参广东省政。苏迨没辜负父亲的教诲,走了一条与兄苏迈不同的道路,“不留连于科举”,一生追求学术研究,淡泊名利,游学于张载、二程之间,时人称苏迨为张载之“门人之秀”。张载晚年将他的重要著作《正蒙》授于他。苏迨于元祐二年(1087年)效仿《论语》《孟子》体例,编为十七篇而传后。朱熹称赞《正蒙》此书“行与世”,苏迨可谓功不可没。
“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堪为汉魏间建安文学的杰出代表,父子兄弟的文学见称与“三苏”齐名。然而,曹丕与曹植竟留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七步诗》)手足相残的千古悲剧。而“三苏”父子,萃于一门,翰墨诗文,传之千载,“忠规谠论,挺挺大节”,“依然风雨共名山”。历史其所以造就前无古、后无今的“三杰一门”,无疑当归功于“三苏”家学高风冠世的传承方式。
苏洵因“绝意于功名”,把应举仕宦的夙愿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为此,他精心打造“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的家庭文化环境,发扬书香之家经史继世,诗词传家的家学传统。倡兴父母为师,亲子共学家风,为古今家庭文化留下了可资借鉴的文化遗产。
苏轼、苏辙“皆师先君”。苏洵与程氏夫人,在儿子的启蒙阶段,真正起到了人生第一任老师的作用。在父亲的口传心授下,苏轼兄弟经常阅读指定的经典,练习命题作文。据苏籀的一些记载,“苏轼少年时代曾作《春秋论》,苏辙曾作《孟子解》、《论语略解》等”[7]33-34。苏洵藏书数千卷,以自己的亲身实践告诫二子:读书,“内以治身,外以治人”。其意是说,阅读经典,对内是通今博古,修身养性;对外是经世济民,兼济天下。最值得称道的是,“苏洵确实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良师”(曾枣庄语),他不仅督促儿子从小饱读经史百家书,同时还经常与两个儿子一起读经习文,以平等的姿态共同探讨“古今成败得失”。例如,父子三人当读富弼的《使北语录》关于劝说辽国主“用兵”与“爵赏”时,苏洵有意地对二子发问:“古人有此意吗?”于是父子三人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从而对该书有了深切的理解。后来,苏辙在《再祭亡兄端明文》曰:“惟我与兄,出处共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游戏图书,寤寐其中。”[6]1390苏轼亦感慨地说:“我昔家居断往还,著书不复窥园葵。”(《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苏轼的母亲程氏夫人,本出自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亦承继家学,知书达理。在丈夫苏洵多次游学外出时,担当起两个儿子家庭教师的重任.她与苏轼同读《后汉书·范滂传》,并告诫儿子以古人名节自励的故事,被誉为古代贤母教子的典范之一。
苏轼与苏辙对晚辈的培养,承袭着家学传统,承担起如父如师的责任。譬如,诗词传家的最好方式是父子兄弟之间唱和。元丰五年(1082年)秋,苏轼谪居黄州,在那清苦的临皋亭之夜,苏迈与父夜坐联句。苏轼赞曰:“传家诗律功,已自过宗武,短诗膝上成,聊以感怀祖。”(《夜坐与迈联句》)。夸奖长子苏迈超过了杜甫之子宗武,同时自况杜甫父子。元丰八年(1085年)九月,苏轼诏告复朝奉郎起知登州,大约于赴登州任途中,次子苏迨作《淮口遇风诗》。苏轼撰《迨作〈淮口遇风诗〉戏用其韵》,赞扬苏迨“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以“骥子”喻苏迨。又告诫苏迨“养气勿吟哦,声名忌太早”[5]2885。苏轼谪居岭海,常与三子苏过唱和。元符二年(1099年)十一月八日,苏过作《已卯冬至儋人携具见饮既罢有怀惠许兄弟》。苏轼用其韵作《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符、吴皆坐客,其余皆即事实录也)诗。所谓“符、吴”,即儋州秀才符林;专程去儋访问苏轼的吴子野。苏过诗中怀念留守惠州的兄弟。苏轼亦以诗唱和。苏轼通过这种父子同音同律,唱和有应,引导儿子们,一吟一咏,思若泉涌。
苏辙的晚年,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儿孙们的培育上。据苏籀《栾城先生遗言》载:“公令籀作诗文,五六年后,忽谓籀曰‘汝学来学去透漏矣。’”又曰:“公为籀讲《老子》数篇”,“公解《孟子》二十余章,读至‘浩然之气’一段,顾籀曰:‘五百年无此作矣。’”[6]1839-1841苏轼与苏辙,正是通过这种亲子共学,唱和有应,引导儿孙们读经习文,让其家学代不乏人。
家训,是一个家庭或家族,拟定出的行为规范来约束族内人等的家法和家规。它既是治家的良策,亦是个人修身齐家的箴言。中国古代最早的家训应是西周《姬旦家训》即《戒子伯禽》和《戒侄成王》,此两戒家规成为首开家训之先河。《论语》中也载有孔子教儿子孔鲤“学礼”的故事,南北朝著名教育家颜之推的《颜氏家训》,集自己一生立身、治家、处事、为学的经验,以儒家思想为纲制定的家诫家范,成为汉民族传统社会的典范教材。是我国古代家庭教育理论宝库中一份珍贵文化遗产,被后人誉之为“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视之为垂训子孙的家庭教育典范。
苏洵虽没有家训专文,但在《苏氏族谱亭记》中,列举“六行者”以为家训警诫族人。曰:
自斯人之遂其兄之遗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赀田而欺其诸孤子也,而孝悌之行缺;自斯人之为其诸孤子之所讼也,而礼义之节废;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别混;自斯人之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喧哗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自斯人之渎财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而廉耻之路塞。此六者,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13]249
该记列出“骨肉恩薄”“孝悌行缺”“礼义节废”“嫡庶别混”“笃于声色”“渎财无厌”等六件恶行以警示约束族人。依着儒家兼济的要求,苏洵的《名二子说》,以“轼”“辙”二名寄寓着对二子的期待和训诫。
苏轼和苏辙亦没有家训专文,然苏轼之《迈砚铭》《迨砚铭》《书迈诗》《书过送昙秀诗后》《书付过》等。苏辙之《论语拾遗》、《藏书室记》《示诸子》、《示诸孙》(二则)、《读传灯录示诸子》,以及苏籀《栾城先生遗言》等均为遗教子孙的遗训。如此家训齐家代代延续,“三苏”家风不败。
“三苏”家训齐家,严慈相济。苏母程氏夫人,不仅重视对儿子们的人格教育,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严格要求孩子们养成善良天性。苏轼在《异鹊》诗中有形象的记述:
昔我先君子,仁孝行于家。
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
是时乌与雀,巢壳可俯拿。
忆我与诸儿,饲食观群呀。
——《异鹊》[14]1659
程夫人正是从细节处,严格要求下一代,培养儿子们的慈心仁念。苏轼后来在为官从政中,表现出的敬民爱民,仁慈宽厚,不能说与此没有关联。
绍圣四年(1097)七月十三日,时年六十二岁的东坡先生谪居儋州,初到荒蛮之地,人地生疏,“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竟然夜来一梦,于是以诗记之: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警走书。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
——《夜梦》并引[14]2251
梦中他回到了童稚时代,嬉游无度,严厉的父亲检查他读《春秋》的情况,并且责怪他读书走神。父亲的斥责让他从梦中警醒,恍若有如“挂钩鱼”一样的惊恐。由于严父的教育,让他从小养成读书的良好习惯。即使至花甲衰年,仍然自诩自己读书“当以犀革编”。一句“起坐有如挂钩鱼”,形象地描绘了“三苏”家教之严谨与规范。
庆历七年(1047年),苏洵时年三十九岁,“因屡试不中,悉焚旧稿,辍笔苦读,决心放弃科举,而自托于学术”。为了在学术上独树一帜,他遵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道,于明道元年(1032年),即二十五岁以前开始了发愤读书与游学活动,多次作岷峨之游。景祐四年(1037年),为应进士试,东出三峡入京,西赴秦岭返川。庆历七年(1047年),又举茂材异等不中,遂自嵩洛游庐山,游东、西二林寺。接着又游虔州,观赏白居易墨迹。后又游五岭,八月得知父卒,才匆匆赴丧返川。嘉祐元年(1056年)三月,苏洵率苏轼、轼辙二子赴京秋试,过成都,五月抵京。嘉祐二年(1057年)四月,程夫人去世,“三苏”赴丧返川。嘉祐四年(1059年)十月,父子三人出三峡,舟行入荆州。同年十二月,全家至江陵,将舟中创作诗文百余篇整理为《南行集》。嘉祐五年(1060年)正月五日自荆州陆行赴京。此行“三苏”的游学成果是,集三人途中诗文73篇为《南行后集》。
苏轼与苏辙的读书游学活动,伴其仕宦贬谪一生。苏轼是“八典名郡”,几乎走遍了北宋朝版图的东西南北。苏辙与兄的命运一样。元丰五年(1082年),苏辙沿赣水至黄州,送嫂侄与其兄苏轼团聚,此行与兄游览了黄州及武昌(今鄂州市)西山。后连续遭贬,先后宦游于汝州、袁州、筠州、雷州、循州、岳州。崇宁三年(1104年)正月,苏辙定居颍川。他同样走遍了大半个北宋疆土。二苏的万里之行,使他们有机会游览名山大川,接触各地的风土人情,吸纳不同的地域文化。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宦海人生与文学人生,提供了丰富的阅历和精神营养。
读书游学对于人生成长的意义,苏辙有一番亲身的感受,对此他作出过精辟的议论。他说:游学是“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富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上枢密韩太尉书》)。这一段议论给我们一个明白无误的启示:读书游学“以知天地之广大”;“知天下之富丽”;“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信然!
父子读书游学,不忘师范贤达。苏轼十二岁那年,即庆历七年(1047年),苏洵从虔州(今江西赣州)回来,将白居易亲笔题写在虔州附近天竺寺壁上的诗及书法的故事,细讲给儿子们听,这为他们尔后宦游四海时,每到一处,公余之暇不忘像父亲那样寻幽揽胜,了解当地的人文遗迹。庆历三年(1043年),当时苏轼八岁,有人从京城带回《庆历圣德颂》诗。诗中称赞主张“庆历新政”的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贤哲君子的事迹,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成为尔后仕宦人生的楷模。在嘉祐四年秋,父子三人出川赴京的途中,父子三人不忘专程前往忠州拜谒了屈原塔。爱国诗人屈原“就死意甚烈”(《屈原塔》)的高风亮节,使他们懂得了“名声实无穷,富贵一暂热”的人生至理。在忠州,他们还参观了东汉末年临危不惧的巴郡太守严颜碑,让他们顿有“览碑慷慨思横戈”(苏辙《严颜碑》)的激愤。在奉节他们寻访了刘备遗迹,在奉节县西南七里外,游览了著名的诸葛亮八阵图。也为诸葛亮“唯余八阵图,千古壮夔峡”(苏轼《八阵碛》)的功业而感动。渡过汉水,至襄阳,苏轼在《隆中》诗中叹道:“诸葛来西国,千年爱未衰。”“三苏”读书游学,每到一地不忘瞻仰追思古代贤达。古人云:“千载一圣”,“五百年一贤”。言圣贤之难得难遇,故士人君子,所值名贤,未尝不攀附景仰,延颈企踵,熏渍陶染,甚于饥渴。“三苏”家族的子子孙孙,对贤达圣哲,礼貌尊敬,见贤思齐,为“三苏”家风注入了不竭的精神乳汁。
老去惟堪一味闲,坐令诸子了生缘。
般柴运水皆行道,挟策读书那废田?
兄弟躬耕真尽力,乡邻不惯枉称贤。
裕人约己吾家世,到此相承累百年。
——苏辙《示诸子》[6]1466
该诗当是苏辙晚年,闲君颍昌年间训诫子辈的诗。这首诗清晰地告诉我们,“三苏”家族“耕读传家”的传统,“到此相承累百年”之久。百年以来“三苏”家族世世代代,“般柴运水”“挟策读书”“兄弟躬耕”,从不荒废田园。乡亲们对苏家耕读教子的良好家风称道为“贤”。
古人云:“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耕读文化可追朔春秋战国时期。耕读传家,以立性命,修身养性,以立大德,既学做人,又学谋生,做人第一,道德至上,这是中国古代农耕文化的特征之一。耕读文化对文学艺术产生深刻影响,中国古代的田园诗就是耕读文化的产物。陶渊明即是“既耕亦己种,时还读我书”(陶渊明《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亦士亦农的代表。南宋辛弃疾退休二十余年,他将居在江西上饶的新居名之曰“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他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清代的杨秀元早年在乡间执教,四十岁后归耕,主张耕读兼营,半耕半读。还有那些退隐山间的官宦和士人,他们自觉过着“日入开我卷,日出把我锄”的生活方式。
中国古代杰出的农学家,《齐民要术》的北魏学者贾思勰说:“夫治生之道,不士则农。”苏洵的父亲苏序,经营田亩,让长子苏澹、次子苏涣,“释耒耜而执笔砚”。人道苏洵青年时“游荡不学”,“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这是因为伯、仲二兄均读书为宦,他必须同父经营好田产,以维持全家的生计。至苏涣为官后,他才有可能“闭户读书为文辞”。
苏轼兄弟俩年幼时,亦走耕读成才之路,后来入仕为宦,还为老后退休耕读之乐提前购置田园。熙宁五年(1072年),苏轼通判杭州。为了赈灾,他来到向往已久的宜兴。宜兴古称阳羡,是江南著名的鱼米之乡。这里环境优美,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是苏轼理想的退隐之所。虽然苏轼时年仅三十七岁,却决定拿出多年薪俸积蓄,在这里购置田产。当他购置了田产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有诗为证:“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菩萨蛮》);“阳羡姑苏已买田,相逢谁信是前缘”(《浣溪沙》)。他在诗中为老后耕读设计了归隐情景:“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楚颂帖》)
元丰三年春,苏轼贬谪黄州,他于元丰四年春始,向郡守申请到五十余亩荒地,开始了自耕自食,养家糊口的东坡躬耕。虽然“垦辟之劳,筋力殆尽”,但能过着“身耕妻蚕,聊以卒岁”的自处泰然,顿解忧悬的平民生活。在此期间,他不忘去蕲水、荆州等地看田,始终怀有归隐田园的梦想。他离黄迁汝,他还乞请神宗皇帝允他回常州居住,因为那里有薄田可以为生。直到他六十六岁北归,还是把归路定在常州。这说明“田”,在苏轼心里就是“家”,就是他安顿性命的归宿。
苏轼被贬岭海之时,他不得不“分散骨肉”,安顿长子苏迈、苏迨携全家往阳羡安家,躬耕就食。自已率朝云与苏过千里南行。二苏仕途多桀,子孙们因元祐党祸牵连,进取无门。苏轼、苏辙都告诫儿孙们耕读传家,以为根本。无奈他们只有辟土植谷,男耕女蚕,维系生存,成为唯一的选择。于是,苏迈兄弟俩在阳羡,凭着父亲早年购置的田产,过起了耕读持家的生活。尤其是苏迨,一边农耕一边苦读,终于在元祐五年(1094年),中连科进士。苏轼季子苏过,父亲去世后,依叔父苏辙居颖昌(今河南许昌),营耕阴地数亩,名为小斜川。苏轼有诗云:“小儿耕且养,得暇为书绕”。从此便过起诗酒自娱,耕读课子的隐居生活。苏轼在诗中说得明白:
我家六儿子,流落三四州。
辛苦见不识,今与农圃俦。
买田带修竹,筑室依清流。
未能遗一力,分汝薪水忧。
——《和陶贫士·其七》[14]2139
苏轼还在诗中描绘两家儿孙务农的生活:“六子晨耕箪瓢出,众妇夜织灯火共。”(《过于海泊得迈寄书、酒,作诗远和之,皆粲然可观。子由有书相庆也,因用其韵赋一篇,并寄诸子侄》)
苏辙同兄一样,早年在颍昌(今河南许昌)购置田产以备家计。绍圣元年(1094年)六月,苏辙自汝州贬筠州,经过颍昌,留子居颍,命苏迟、苏适以田为食,携幼子苏逊同赴贬所。苏过有诗描述了这种亲事耕种的生活:
平生粗知田,疆理南复东。
常祈五日雨,未厌十日风。……
一饭食我力,愿与农夫同。
——《和叔宽田园六首·其二》[15]
据《眉州劝农文》载,四川文士李石称:眉州为“衣冠礼义之乡,士俗以读书为耕,以笔砚为富”。耕读传家,在古代的眉州俨然已成风尚,而独以“三苏”耕读家风一脉相承,薪火相续。
如果说“三苏”家学与其他家庭文化有什么独特的地方,那就是苏家历来崇尚开放自由,顺乎自然的家庭教育方式。苏洵是一个艺术鉴赏家,不仅藏书数千,而且还收藏了许多名人字画。得天独厚的家庭文化氛围,对苏轼的成才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从年轻时起,就酷爱书法和绘画,亦能弹奏古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童年时期苏轼、苏辙,对一切均产生好奇心。有时,他们和表弟“狂走从人觅梨栗”(《送表弟程六之楚州》),寻找梨、栗、桔、柚。有时,他们悠闲地骑在牛背上,“川平牛背隐,如驾百斛舟”(《书晁说之考牧图后》),一边放牧,一边读书,任其“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同上)。他们还同小伙伴们在宅前宅后“凿地为戏”。有时又同小朋友们喂鸟雀,“饲养观群呀”(《异韵》)。少年苏轼还爱种树,曾“种松满东冈”(《戏作种松》),手植数万株。每年正月初,芳草吐绿,兄弟俩随人出游,踏青春游。沉浸在“春风陌上惊微尘,游人初乐岁华新”(《和子由踏青》)的喜悦之中。古时四川每年二月十五日为“蚕市”,在市场上有人销售蚕器、花木,有人演出杂耍。那种“酒肴劝属场市满,鼓笛繁乱倡优狞”(苏辙《蚕市》)的场面,让他们乐不知返。蚕市的娱乐让他们欢乐,但蚕市斗智弄巧的欺诈行为,让他们感到气愤和同情。苏轼用诗记录下少年时期的这一感受:
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
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
……
忆昔与子皆童卯,年年废书走市观。
市人争夸斗巧智,野人喑哑遭欺漫。
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
——(苏轼《和子由蚕市》)[14]162
该诗表明少年“二苏”,透过蚕市繁荣热闹的表面,却发现了“夸斗巧智”的社会不公,并对“喑哑遭欺漫”的农民,表达了深深的同情。这种社会阅历和情感的熏陶,对于“二苏”日后登上政治舞台,即使在遭到陷害贬谪的磨难日子里,成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伟哉君子,有着沐仁浴义,不言之化的熏陶作用。
[1]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J].中华读书报,2015-12-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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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舒大刚.苏过诗文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Three Sus’Family Studies”:Eminent Model of Chinese Ancient Family Culture
TAN Zuyinɡ
(Society of Dongpo Culture Studies in Huanggang,Huanggang Hubei 438000,China)
The basic features of the Three Sus’family studies are as follows:taking Confucianism as the aim and integrity as the foundation;passing on ancestors’classic works and poems;bearing the family and country in mind with same concerns,performing both filial and fraternal duties and being benevolent;cultivating people in accordance with their ability and nature.The basic ways for inheritance include:parents and children learning together with parents as teachers;applying family instructions to manage a family and alternate strictness with toleration;reading at home or studying outside and learning from prominent teachers;cultivating people in accordance with their ability and nature.
Three Sus;Family Studies;Family Culture
I206
A
1009-8666(2017)11-0001-14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11.001
2017-03-17
谈祖应(1940—),男,湖北黄州人。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研究馆员,研究方向:苏学文化。
[责任编辑、校对:方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