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凯,章义和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僚与南平僚
——中古僚人的发展与演变
周 凯,章义和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僚人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族群,多部正史设传对其专门记载。通过梳理僚人长时段的发展,可以发现其在史籍中称谓由僚人转化为南平僚,原因是华夏化进程的不同,僚人内部不同分支各自发展,使得僚人这一整体的形象在史籍中发生变化,其代表性族群由魏晋时期的巴蜀北僚转为唐代的南平僚。
僚人;南平僚;巴蜀;演变
僚人①是我国西南地区乃至整个南方十分重要的族群,内部支系众多,分布地域广泛,对僚人系统作全面的研究十分必要,从族别史角度有助于认识僚人之前的百越先民与之后的壮侗语族各个民族的情况,从华夏化角度则有益于推动南方土著华夏化进程的相关研究。长期以来,关于僚人、僚族的研究十分丰富,尤其是随着綦江古泰文碑的发现以及相关学术会议的召开,唐代生活在川渝黔一带的南平僚引起了学界的关注。但长期以来僚人研究主要集中于僚人源流、僚人入蜀、风俗习惯、僚人与其他各民族关系等几方面,对于魏晋到唐宋僚人自身的发展与演变,僚人内部各个族群的区别与联系则缺乏关注,尤其是从整体上对僚人发展演变的历史过程的关注还不够。近年来,有学者从新视角切入讨论相关问题,如黎小龙从传统民族观的角度对史家民族观的演变、民族地理称谓出现的原因等方面考察巴蜀北僚和南平僚[1],对笔者深有启发。吕春盛则从西南土著变迁的大背景出发,认为僚族的出现以及相应的族群观的演变,是西南土著社会本身变迁以及汉人大量进入西南对该地区族群重新认知的结果。[2]李艳峰侧重于长时段僚人源流的考察,并涉及各个时期内僚人的分布、民俗特点等[3]。这些论著极大的扩展了该问题的研究领域,但对僚人变化发展主线的描述仍不够清晰,故笔者不避浅陋,拟对中古时期僚人的发展与演变的相关史实进行梳理,探寻其发展的主线,以期求教于方家。
从《魏书》开始,到之后的《周书》《北史》,设有《獠传》;而《旧唐书》《新唐书》则为《南平獠传》,《宋史》虽不设《南平獠传》,但其《渝州蛮传》篇云:“渝州蛮者,古板楯七姓蛮,唐南平獠也。”[4]14240也可视作《南平獠传》。表明魏晋至两宋时期,僚族已纳入古代中国的四夷体系,在华夷格局中占有一定的地位,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在历代史家关于僚人事迹书写中,唐代之前一直是以僚为名称列传入正史中,唐宋时却以南平僚这一僚族中分支入正史,史传称谓的变化关涉晋唐间僚人演变的大问题,不仅需要注意若干重要节点,还需从长时段把握僚人发展的主线,辨明细节,了解史家记述背后蕴藏的丰富的历史信息,才能明晰唐代南平僚在僚人发展史上的特殊地位以及晋唐间僚人发展与演变过程。
从成书时间来看,僚作为族群称呼最早见于西晋张华所撰《博物志》:“荆州极西南界至蜀,诸民曰獠子。”[5]24与之形成时间相近的《三国志》以及之后的《华阳国志》《后汉书》都有关于僚人事迹的零散记载,《魏书》《周书》《北史》三部正史都设有《獠传》,可知魏晋南北朝时期僚人进入史家视野并占有重要地位。长期以来,研究者对魏晋南北朝时期僚人源流、发展、分布等进行了广泛的研究,故笔者仅仅按照问题需要进行必要的梳理和勾勒,重新裁剪、编排相应史料和研究成果,以获取更多的信息,并力图廓清魏晋以来僚人发展的脉络。
关于“僚人入蜀”,蒙文通先生认为是汉唐间西南民族大事,此事对西南历史关系重大,当深入研究。[6]55成汉时期,大量僚人出现在巴蜀地区,关于僚人从何而来,大致有两种记载。一种如《水经注·漾水篇》记载“李寿之时,獠自牂牁北入,所在诸郡,布满山谷”[7]485,认为僚人是自牂牁等地,即今天的贵州西部地区北迁入蜀。另一种则未言明僚人从何处迁来,如《华阳国志》载:“势骄淫不恤国事,中外离心。蜀土无僚,至是始从山出,自巴至犍为、梓潼,布满山谷,大为民患。”[8]694认为蜀土无僚,是从某地山中而来;《魏书·獠传》“建国中,李势在蜀,诸獠始出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攻破郡县,为益州大患。势内外受敌,所以亡也。自桓温破蜀之后,力不能制,又蜀人东流,山险之地多空,獠遂挟山傍谷”[9]2249。该材料仅说明李势时僚人出现,分布极为广泛、势力强大,未具体说明从何而来;《晋书·李势载记》:“初,蜀土无獠,至此,始从山而出,北至犍为,梓潼,布在山谷,十余万落,不可禁制,大为百姓之患”[10]3047,认为蜀土原本无僚,应从某地山中而来,基本与《华阳国志》记载一致。此外郭允蹈《蜀鉴》以及《太平寰宇记》等都有相关记载。关于“蜀本无僚”的问题,有学者[11]根据《华阳国志·蜀志》中追溯蜀国历史时提到僚、賨等民族,表明蜀地有僚;又郭璞(去世于公元324年)曰:“巴西阆中有俞水,獠人居其上。”表明“僚人入蜀”前蜀地就有僚人。[12]3039
整合以上诸多材料可以认定蜀地本有僚人分布,可能分布于一些偏远地区,成汉时期,大批僚人从牂牁等地北上迁入蜀,同时蜀地僚人活动也增多。这样蜀地僚人势力大增,布满山谷,攻破州县。使得史家在僚从何而来问题上难以形成一致意见。入蜀僚人数量众多,根据前引《晋书》记载在巴西、渠川、广汉、犍为、梓潼等就有十余万户,按照一户五口计算,大概有五十万人左右。之后《魏书》记载北魏时期“其后朝廷以梁益二州控摄险远,乃立巴州以统诸獠,后以巴酋严始欣为刺史。又立隆城镇,所绾獠二十万户,彼谓北獠,岁输租布,又与外人交通贸易”[9]2250。仅仅巴州隆城镇一地就有僚人二十万户,应当有一百万人口左右,这还不包括其他地区的僚人以及深山中居住的“生僚”②,因此魏晋南北朝时期僚人总数可能长期维持在一百万以上。
入蜀后在巴蜀北部的僚人“与夏人参居者颇输租赋,在深山者仍不为编户”[9]2249,部分僚人成为编户。《北史·獠传》:“及周文平梁、益之后,令在所抚慰,其与华人杂居者,亦颇从赋役。然天性暴乱,旋致扰动。”[13]3156-3157表明了随着华夷杂居,僚人成为编户,纳入了国家赋税体系,因此诸如人口数量等相关材料才能为著史者所掌握,“二十万户”表明成为编户、与汉人杂居的僚人数量很大,可能是一种普遍现象。同时又因为风俗不同,以及“良吏”“恶吏”的关系,多有反叛,都被统治者派遣军队镇压,这种反叛与平叛也是汉人与僚人杂居、政府对僚人加强统治的体现。僚人除了承担赋税外,也服徭役,这种长期杂居、服役使得僚人迅速华夏化,尤其是西魏平定蜀地,大量汉人重新进入巴蜀,政府重新设置相关州县,使得汉僚融合进一步加快。
除了和平的融合外,中央政府还多采取军事手段征伐僚人以获得人口,如《魏书·獠传》:“萧衍梁益二州岁岁伐獠以自裨润,公私颇藉为利”[9]2249;又如《周书·獠传》:“每岁命随近州镇出兵讨之,获其口以充贱隶,谓之为压獠焉。后有商旅往来者,亦资以为货,公卿逮于民庶之家,有獠口者多矣”[14]891。这种行为被史家称为“压僚”,类似于一种“猎人战争”,主要是为了获得人口(奴隶),卖给商旅或沦为公卿奴隶,史料记载的压僚现象十分普遍,涉及人口数量也较大,因此这种压僚行为客观上也促进了民族间杂居与融合。
到了隋代时,入蜀僚人几与当地汉人一样。《隋书·地理志》记载:“傍南山杂有獠户,富室者颇参夏人为婚,衣服居处言语,殆与华不别。”[15]829僚人摆脱了原来的生产、生活方式,致富并与汉人通婚,衣服、语言也都与当地汉人一样,出现了“华夏化”的趋势,反映了入蜀以后大量僚人与汉人接触较多,风俗受到当地汉人影响,失去自身特色。
南北朝时期巴蜀地区僚人有数百万,分布地域广泛,有学者详细考察了此时期僚人的分布状况[16],但如果仔细爬梳史料便可发现,史籍中记载有大量僚人分布的区域,尤其是存在关于人口数目记载的地区多为巴蜀地区的汉中郡、蜀郡、巴西郡、梓潼郡以及北魏所立的巴州,基本相当于今天四川的成都、阆中、巴中以及陕西南部的汉中地区。前所述记载中“十万户”“二十万户”僚人也是在这个区域,基本是巴蜀北部地区。而关于巴郡僚人活动,尤其是巴郡南部唐代南平僚分布地区(今天的重庆綦江一带)的僚人事迹,则缺乏相应记载,“自巴至犍为等地,布满山谷”这也仅仅能证明巴郡是有僚人活动的。
唐代南平僚分布于巴郡与牂牁郡交接处,“今军之南则牂牁郡之境,北则巴郡之故疆也”[17]1061,即巴郡南部、牂牁郡北部牂牁郡乃是古夜郎故地,有学者认为汉代的夜郎,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演化为僚。[3]此外,如前所述北迁入蜀的僚人来自南方的牂牁等郡,因此牂牁等地必然是僚人分布重要地区,《益部耆旧传》中曾有“平南事讫,牂牁兴古獠种复反”[18]1052,表明牂牁等地僚人活动很多。牂牁与今天的綦江(唐宋南平僚分布南平州/军的中心区,应为今天的重庆綦江一带)等地山水相连,因此綦江等地也可能有大量土著蛮夷(僚人)活动。又僚人自牂牁等地北入巴蜀,綦江地处于两者之间,当为其北上的第一站。如果以上推论无误,无论是由于接近牂牁等僚人主要聚居地,还是因为处在僚人北上第一站,今天的重庆綦江一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应该有大量僚人居住无疑。
如此以来,尽管僚人曾广泛分布于巴蜀大部分州郡,但史料中表现的却是集中分布于巴蜀北部地区,何以本应该是僚人重要聚居地的巴郡南部地区缺乏相应活动的记载呢?这种历史记载与史实之间的误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笔者认为原因是多方面,主要有以下三种:
首先,前引《魏书》中“与夏人参居者颇输租赋,入深山者仍不为编户”揭示了重要信息,即史籍中有记录人口的多为与汉人杂居,缴纳赋税的僚人,一般称为“熟僚”;而缺乏人口记载的是“生僚”,即还生活在深山中保持了一定自身风俗的僚人。而唐代南平僚分布的地区,在魏晋为巴郡南部,正是“生僚”的分布地区。川本芳昭就认为当时出现很多王朝无法支配的“僚地”[19],因为政府缺乏相应的管理,僚人与当地汉人也接触不多,导致史家接触到的材料也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史书中对巴蜀北部僚人记载得较多,而对巴郡等地僚人记载得较少。
其次,巴蜀地区所属政权多次变化,自西晋灭亡到隋朝建立不到三百年间,历经成汉、东晋、前秦、(南朝)宋、齐、梁、西魏、北周共八个政权。许多州郡处于双方争夺区域,战争不断,政局动荡,必然导致许多文本材料遭到破坏;更为重要的是,除了前秦曾短暂占领巴蜀外。六朝时期,巴蜀北部处于南北对峙地区,北魏曾占领整个梁州和益州北部地区,并设有巴州,“乃立巴州以统诸獠,后以巴酋严始欣为刺史。又立隆城镇,所绾獠二十万户”[9]2250。北魏所设置巴州位于今天的四川巴中市,双方在蜀地北部争夺频繁,而巴蜀南部一直为南朝占有,直到北周天嘉二年(561),北朝才完全具有巴蜀全境。[20]125因此,北朝统治南平僚所在地域时间不过二十余年,与巴蜀北部相比非常短,而前引设有《獠传》的三部正史均为北朝史书,史家所搜集资料以及记述相关内容必然受到地域限制,重北而轻南,着墨于梁州汉中等巴蜀北部地域,不能过多论及巴郡南部僚人。
再次,秦汉两晋时期,巴蜀南北华夷分布颇为不同。关于西南民族地理观的相关研究非常丰富,林超民指出“秦汉西南夷不是中国的西南,而是巴蜀的西南”[21]13,表明了西南广大地区内部的不同,在内部存在着南北的华夷之分。蜀地尤其是汉中、蜀郡附近经过秦汉几百年的开发,业已基本完成华夏化的过程,进而成为华夏在西南地区的代表;与之相反的是巴地南部尤其是巴郡南部、牂牁北部的相接之地则被视为蛮夷之地,诸多生活在此地的少数民族都被列入《西南夷列传》,如僚的前身夜郎等民族。常璩在《华阳国志》中除了蜀地核心地区(三蜀)外,多有其他地区关于“蛮夷”的记载[22],尤其是巴地,反映了当时巴蜀南部地区少数民族分布十分广泛,与北部尤其是成都附近截然不同,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历史记载背后的史实就是魏晋时期巴蜀华夷人分布情况,即蜀地北部(尤其是成都附近)由于长期开发,文教风行,大量汉人居住,使其成为华夏在西南地区的代表,所以僚人入蜀,实际就是大量“蛮夷”进入华夏地区,自然就成为史家关注的重点,才会成为西南民族史上的大事。[1]而与之对应的就是巴地南部,尤其是巴郡南部,蛮夷广布,存在大量世居土著的少数民族,之前为夜郎等,之后是僚人活动的重要地区,尽管该地区也有僚人活动,但一直是“蛮夷”内部的变化,缺乏有足够影响的“大事”。所以,这种蛮夷地区内部民族流动的活动、变化并未为史家所重视。吕春盛在研究西南族群观演变时,也认为汉人的大量进入西南各地,对西南族群状况有了新的见解,是僚在这一时期突然出现的重要原因[2]。当时汉人活动主要在巴蜀北部地区,所以世人对僚的了解也就限于巴蜀北部,同时也导致了巴蜀南部(本文所指主要为巴郡南部、牂牁北部等唐南平僚分布地区)的僚人在史籍记载中才几乎没有“存在感”。
综上三点,笔者认为史书中北朝三部史书中《獠传》实际是为魏晋南北朝时期蜀地北部地区僚人立传,其涉及到僚人事迹、分布、人口、风俗,均为“北僚”(前引《魏书·獠传》北僚本指巴州地区僚人,笔者将史籍中范围扩大,引申为分布于巴蜀北部僚人不包括巴郡南部僚人即唐宋南平僚分布地域僚人)。随着隋唐帝国的统一,“北僚”的华夏化,南平僚进入史家视野,因为过去的忽视,南平僚的“忽然”出现为史家重视,与之相似的还有岭南僚人。③岭南僚人在南朝时便有零散记载,有取代陈叔宝之举动,可见有一定势力,但一直未入北朝史书《獠传》,待到国家统一,也与南平僚一样,进入史家视野,进入《南平獠传》中。因此北朝史书中《獠传》其实为“巴蜀北僚传”,北僚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南方僚人的代表,如此,前论魏晋以降僚人发展其实主要是魏晋以来北僚的发展,主要以“僚人入蜀”为开端,该事件,使得僚族群体影响变大,北僚进入史家视野,成为记述的主要对象,当然北僚虽然华夏化较快,但并未完全从史籍消失,仍占据一定地位,唐宋时期僚人活动主要集中于《新唐书·南平獠传》中。
《新唐书·南平獠传》中除了南平僚外,仍记有岭南僚人、剑南诸僚。岭南僚人主要是记载宁氏豪族,并无其他僚人活动,岭南主要是俚僚的活动区域,因此无论宁氏究竟是汉是僚,其部众当为“蛮夷”无疑,作为当地酋豪,也被视作俚獠。陈寅恪《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指出:“至属于广越诸州范围,有所谓獠,或以夷獠、俚獠等连缀为词者,当即伯起(魏收)书之俚也。”[23]89后世学者一般认为俚僚就是俚人,而非僚人。[3]此外宁氏豪族世为刺史、太守,也反应了他们文化水平较高、与朝廷合作等,不再是山野蛮夷,不具有僚人的风俗,正因为如此,正史中缺乏其风俗及僚人事迹记载也就合理了。
关于唐代分布最广的剑南僚人的由来,我们将“剑南诸獠”与上个历史时期的“北僚”相对应,“即隋唐时期的‘剑南诸獠’是魏晋六朝时期进入巴蜀、汉中的‘北僚’的演进,是对这一地区以地理、郡县、姓氏等指代的僚人各支的概括之称”[3]。这种直接对应在正史安排中没有得到直接体现,反而在后世的马端临《文献通考》中体现,书中关于僚人记载分为南平僚和僚人两部分。南平僚条内容基本来自《新唐书·南平獠传》中南平僚以及岭南宁氏内容和《宋史·渝州蛮》(关于岭南宁氏内容,可能是史家对岭南“南平”地点理解有误所致[24]),僚条内容基本为《北史·獠传》内容以及《新唐书·南平獠传》中剑南诸僚的记载,且前后相承,可以推断马端临认为魏晋北僚与唐代剑南诸僚前后承接,即剑南诸僚是魏晋僚人(巴蜀北僚)发展而来。
剑南诸僚在唐代仍具有很大的影响,仅仅翻检《新唐书·南平獠传》中涉及剑南诸僚的州县便有:巴州、眉州、洪州、雅州、益州、巫州、钧州、明州、集州、璧州、邛州、琰州、纳州、嘉州、戎州、泸州、昌州、梓州、东川等州郡。涉及十数个州,剑南道以及山南西道的大部分地区都有僚人活动的记载,基本与魏晋巴蜀北僚分布区
域一致。人数恐也不在少数,如史籍所载“俘男女五千口”、“俘男女三千余口”、“虏男女万余”、“虏男女七千余人”、“必合党数千人”[25]6325-6329,这些数字表明剑南僚人当有数万甚至更多,但应该远不及魏晋僚人的百万之数,这是魏晋以来巴蜀北僚不断华夏化的结果。如前所述,巴蜀北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各种原因,与汉人杂居,逐渐华夏化,到隋唐时期,业已“傍南山杂有獠户,富室者颇参夏人为婚,衣服居处言语,殆与华不别……其风俗大抵与汉中不别。其边野富人,多规固山泽,以财物雄役夷、獠,故轻为奸藏,权倾州县。此亦其旧俗乎?又有獽狿蛮賨,其居处风俗,衣服饮食,颇同于獠,而亦与蜀人相类”[15]829。表明巴蜀北僚大部分已失去自身风俗,融入当地汉人群体中。蜀地、汉中僚人风俗已与汉人一样,只有深山荒僻之地还有僚人保留原有风俗、生活方式,因此,尤中认为:“在唐朝统治的近三百年时间内,入川的‘北僚’在不断反抗遭到镇压之后,最终消失了。”[26]816
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僚人的记述集中于巴蜀北僚,而到了唐代则转为以南平僚为中心进行书写。关于唐代南平僚的记载主要见于《通典》和《两唐书》,三者均单独设有《南平獠传》④。三书中关于南平僚的记载近乎一致,大致可分为三个小部分。第一部分为其分布地区为“南平獠者,东与智州、南与渝州、西与南州、北与涪州接,部落四千余户”[27]5277。根据李艳峰的考证,史籍所载方位虽显混乱,但大致区域无论作何解读,都在今天重庆巴南区之南,綦江区与南川区一带(不包括綦江中心区)[3]145;而人口按照一户五口计算大约为两万人左右。第二部分内容为南平僚风俗习惯,暂且不提。最后一小部分为“贞观三年,遣使内款,以其地隶渝州”[25]6326,查《方舆胜览》有“南平獠遣使内款,以其地隶渝州。太宗分渝州巴县南界至南平州,改为霸州,此南平州建置之本末也”[17]1061的记载。又《旧唐书·地理志》“渝州”条“南平”载:“南平,贞观四年,分巴县置。于县南界置南平州,领南平、清谷、周泉、昆川、和山、白溪、瀛山七县。八年,改南平州为霸州。十三年,州废,省清谷等县,以南平县属渝州”[27]1542。根据以上记载我们可以判断,贞观三年(629)南平僚归附,第二年在渝州巴县南界析南平县,并置南平州,领南平、清谷、周泉、昆川、和山、白溪、瀛山七县。关于南平名称的由来,郭声波认为是因为地多坪坝,取坪字去土为名。[28]858如果郭氏推论无误的话,当先有南平县(州),之后安置在此地的僚人被人们逐渐被人们称为南平僚,即以地名为称。整合以上三部分我们即可简单了解唐代南平僚的概况,为生活在南平州附近的两万归附僚人,何以区区一隅之地的数万僚人能在《两唐书》中有传,在唐代四夷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这是本节要解决的重要问题,前文已从魏晋以降僚人的发展演变的角度进行阐释,下文将从南平僚自身具有的特点进行论述。
首先是“华夏化”问题,与巴蜀北僚迅速“华夏化”不同的是,巴郡南部的僚人“华夏化”程度则相对滞后,刘琳《僚人入蜀考》中便有相关考证,认为“至于长江以南山区以及剑南高原的僚人,由于山深地僻,总的来说,融合更晚”[29],唐代南平州便在该区域内。按照时间顺序排比相应史料便可清晰了解这一变化过程,《两唐书·南平獠传》《通典·南平蛮》中多记载南平僚风俗,明显与汉人不同,并拥有首领“剑荔王”,证明到唐初南平僚仍保留自身民族特点;《太平寰宇记》“渝州”条记载风俗:“大凡蜀人风俗一同,然边蛮界乡村有獠户即异也。今渝之山谷中有狼峱乡,俗构屋高树,谓之阁栏。不解丝竹,惟坎铜鼓,视木叶以别四时。父子同讳,夫妻共名,祭鬼以祈福也。”[30]2660表明到宋初,渝州还有僚人,风俗与巴蜀其他地区人们明显不同,并保留了“干栏”“铜鼓”等僚人风俗;再之后的《方舆胜览》记载风俗时引《图经》记载:“自唐宾服,开拓为郡,今衣冠宫室,一皆中国”又引真景元《送南平江知军序》“南平,故汉巴渝地,至唐尤以獠名。我朝元丰中,声教达浃,始即其地置军焉。百三四十之间,浸以道德,薫以诗书,斌斌焉与东西州等矣。”[17]1061表明到南宋时,僚人华夏化程度已经很高了,几乎与当地汉人一样,“一皆中国、斌斌焉与东西州等矣”;《宋史·渝州蛮》中载:“治平中,熟夷李光吉、梁秀等三族据其地,各有众数千家。间以威势胁诱汉户,有不从者屠之,没入土田……因进兵,复宾化砦,平荡三族……朝廷命熊本讨平之,建为南平军,以渝州南川、涪州隆化隶焉。”[4]14240-14241体现了这时期僚人虽仍有一定势力,多次作乱,但已经是“熟夷”了,表明华夏化程度较高,待设置南平军后,僚人记载减少,体现了政府对渝州加强管理与教化后,僚人或逐渐与当地汉族融和或演化为其他民族,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之后正史、政书、地理志等相关史料中僚人也逐渐消失。
其次,如果我们分析六部正史中关于僚人风俗的记载就可发现,在前三部正史的《獠传》中书写的范式几乎一致:先记述僚人族别或由来,然后为风俗:无姓名、居干栏、鼓角、杀狗等,再按编年记叙僚人事迹,间杂有分布地域,完成了一个独立的叙事版块。《两唐书·南平獠传》中描写南平僚内容为先写分布地域,接着记述其风俗(如果按照正史中记载,南平僚与魏晋僚人风俗不尽相同,这也反应了巴蜀北僚与南平僚的差异),之后为其由来,最后是事迹部分。这样关于南平僚的记载已是一个完整部分,而《新唐书·南平獠传》后半部分关于岭南僚人、剑南诸僚的记载则只有事迹,无相关由来、风俗的记载,看似一个不完整的叙事结构,史家这种安排背后也对应着到唐时期剑南诸僚已大多失去特有的风俗,因此不载,同时关于剑南僚人事迹的记载也陷入一种单调的记述模式,即“反叛——镇压”的记述,表明剑南诸僚纳入中央王朝管辖,与汉民族互动较多。《宋史·渝州蛮》中关于宋代渝州僚人的记载也几乎与唐代剑南僚人的书写模式一致,不记风俗,仅有事迹而已,也反映了相似的信息,即宋代南平僚已如唐代剑南僚人一样,失去自身特点。反映了二者华夏化进程的不同步。这样上述文本中记述内容的变化与前引史料记载便可一一对应,即唐代僚人中仅仅南平僚人还具有特有的风俗习惯,为世所知,而其他诸如剑南僚人则丧失了自身民族特点,到两宋以后,南平僚也逐渐失去特有的风俗。
以上这一系列史料清晰地体现了南平僚纳入中央管理、逐步“华夏化”过程。首先是较巴蜀其他地区晚,直到唐代才臣服中央政府,拥有独特的风俗,并因此闻名。到宋初时南平僚仍保留了自身习俗,到宋中期,随着“声教达浃、浸以道德、熏以诗书”等移风易俗行为加上设置政区、加强管理,“华夏化”进程加快,南宋时期,南平僚已失去自身特点,或融入汉族中演化成其他民族,在中国民族史上消失,由蛮夷变为土著,最终退出了史家视野。
因此,魏晋以降,在中国南方僚人开始逐步与其他民族接触,杂居,互动,不断“华夏化”失去自身民族族群特点的时期,南平僚因为久居蛮夷之地,与汉民族接触少,中央政府也缺乏有效管辖,“华夏化”程度相对滞后,到唐代,国家统一,南平僚因为保留了僚人独特的风俗,在整个僚人群体中地位独特,为史家所重视,因此之后正史开始专设《南平獠传》。从唐代开始,南平僚成为整个南方僚人代表性的分支,延续僚人在史家中的记述,而其他僚人因逐步“华夏化”丧失代表性,仅仅因为同为僚人,被附在南平僚后,宋代时僚人“华夏化”趋势继续,剑南僚人完全从正史中消失,南平僚仍晚一步,作为僚人最后的代表,保留在正史中,南宋之后,南平僚最终完全华夏化,与巴蜀其他地区风俗一致,僚人群体里也最终退出正史记载。凭借保留僚人独特的习俗,接续魏晋北僚而入正史,成为唐宋时期中国南方僚人的代表,使得僚人族群从魏晋一直保留到宋代,这是南平僚在僚人史上的独特地位。
综上所述,成汉时期,僚人从牂牁等地北入巴蜀,“蛮夷进入华夏”成为史家关注的大事,但受此影响,关注的重点也就限于巴蜀的“北僚”,史籍中记载的仅是北僚的形象、事迹,而忽略了其他地区广大僚人。随着“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北僚的逐步华夏化,以及隋唐帝国完成统一,原来世居蛮夷之地的南平僚进入史家视野。这一时期,随着其他地域僚人华夏化后代表性衰落,反衬出南平僚代表性增强[1],南平僚就此成为史家新的关注重点,延续魏晋时期的北僚,成为唐宋时期僚人的代表性族群,直到僚人彻底退出历史舞台。通过对相关文本进行的阐释,笔者认为历代史家记述僚人从《獠传》转为《南平獠传》,这种安排固然是服从“华夷之辨”的原则,但也准确地反映了中古间僚人发展、变化的主线,即生活在中国南方广大区域内的僚人,其代表性的族群,即最具本民族特点、保留相应民族风俗习惯的族群,由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巴蜀“北僚”转为唐宋时期的南平僚,这种转变,不仅仅是僚人内部不同分支与汉人互动、纳入中央王朝管辖的结果,还是历代史家在考察僚人发展轨迹基础上,选择代表性僚人群体的过程。
注释:
①古籍中多作“獠”,未避免歧视意,行文一般作“僚”,而引用古籍和今人著述则尊重作者用法。
②史籍中多用“熟僚”指称华夏化程度较高的僚人,用“生僚”指称华夏化程度较低的僚人。
③关于岭南僚人中宁氏豪族的族属问题,可参见杨豪《岭南宁氏家族源流新证》(《考古》,1989年第3期)一文。作者据《宁越郡钦江县正议大夫之碑》《刺史宁道务墓志铭》认为岭南宁氏豪族并非僚人,而是汉族迁移到岭南,久居“蛮夷之地”而成为土著以及统治者,故被认为是僚人首领,是一种历史的误会,但按照碑文记载,宁氏在萧梁时便有刺史之职,证明成为岭南豪族已久,“误会”产生已久,然仍不能入《獠传》,表明北朝史书中对南方僚人的忽视,到唐代才有改变。
④《新唐书·南平獠传》的设置颇为特殊,第一部分为南平僚记述,之后为岭南僚人、剑南诸僚、葛僚等分支,笔者暂将第一部分视对为南平僚的记述,而将整个《南平獠传》中涉及诸多僚族视为僚人,以示区分;《通典》条目为《南平蛮》,《两唐书·南平獠传》部分内容应该是取自《通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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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o and Nanping Liao—The Liao’s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in the Ancient Period
ZHOU Kɑi,ZHANG Yihe
(Department of History,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Liao is an important ancient ethnic group in China which had been well documented in many official records specifically.By viewing the revolution of Liao people,the appellation of the group changed from Liao to Nanpin Liao can be found in historical records.Owing to different Chinesize processes and independent development of inward branches,the image of Liao had changed for the representative groups transformed from Northern Bashu Liao in Wei and Jin Periods to Nanpin Liao in Tang Dynasty.
Lao;NanpingLao;Bashu;Evolution
K23
A
1009-8666(2017)09-0100-08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9.016
2017-04-17
周凯(1991—),男,河北昌黎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秦汉魏晋南北朝史、西南民族史;章义和(1963—),男,安徽青阳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秦汉魏晋南北朝史。
[责任编辑、校对:王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