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学派”的女性书写与文艺思想

2017-03-12 09:47于广杰
关键词:莲池古文

于广杰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 071002)

明末以来受“王学”左派思想的影响,文化阶层兴起了反思女性地位和生命价值的思潮,不断冲击礼教束缚女性的道德网罗和社会习俗。此风未能在社会实践层面结出女性进步和解放之果,却在明清两代开出了灿烂的女性文艺之花。清代理学家和文人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女性才貌德能的重视和尊重;朦胧的女性意识也被文人和才女表现在文艺之中,超越着禁锢女性的现实世界,悬照在女性人生理想之域。清末国门洞开,“西学”涌入,以人文主义精神为核心,强调女性自由意志和男女平等的现代女性意识传入国内。与此相应,自19世纪30年代开始,女子学堂教育逐渐开展起来。从女子教会学堂到官办的女子中小学堂和师范学堂,女子教育多能立足科学常识,提供治家育儿的知识技能,养成女子健康卫生的生活方式。并积极赋权女性,启蒙她们从家庭走向社会,积极引导男女平等思想,使传统的女子成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国民之母和女国民。“莲池学派”作为桐城派北传形成的文人群体,以较为开放的视野、平和折中的态度,廓清传统源流,力求融汇西学于中学的肌体之内,创生新知新境。他们受传统女性观自然演进和西方人文精神的影响,多将女性与女性文学纳入观照范围,形成了具有衔接传统与现代的女性观。张裕钊、吴汝纶、贺涛、李刚己等“莲池学派”不同时期的代表人物,其女性书写最具学派传承的意蕴和时代文化演进的烙印。以他们为中心,可窥见晚清民国之际“莲池学派”及一般文人对女性及女性文艺的真实态度。而描述代际之间的传承与演变,也能领略中西碰撞、新旧交替之际,文人面对传统文化岌岌可危之境,在坚守和变通中表现出的思想原则和智慧。

“莲池学派”诸子书写女性的作品主要是一些墓志铭、寿序、诗文集序言、论说等,诗歌作品数首而已。在这些古文中,他们秉承桐城家法,融入义理和学问,以此亦可见出他们的女性观。张裕钊将男女之分的思想渊源推到《周易》。《坤·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①朱熹撰,廖名春点校:《周易本义》,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3页。《坤》象征着大地、阴物、女子,以“柔顺利贞”为德。所以张裕钊进一步发挥,认为老子学《易》,有得于《坤》卦之德,论女子的德能而附会《老子》的“三宝”观念。其《代某公谭母谢太夫人寿序》说:

坤道无成而代有终,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故以柔弱为守,以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为宝。君子之于世也,有开物成务之功,有先知先觉之任,所谓虚无清静、守雌出后者,诚不足以尽之。若夫闺内之行,如老子所称三宝,则固妇德之懿,而母教之至善者也。②张裕钊撰,王达敏点校:《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 74、405、420、158、420 页。

如男子在社会分工和伦理关系中确定自己为臣、为子、为夫的地位一样,在张裕钊眼里,女子亦是在为妻、为母的社会家庭角色扮演中确证自己。他眼中的女性并非侍女仆妾和农家的健妇,而是文士官员阶层的家眷,朝廷的命妇淑女。在清代中晚期的社会中,这类女性被赋予相夫教子、以孝事亲、和睦亲族的门内重任。她们不仅要侍奉公婆,妥善处理与叔伯妯娌及戚里族党的关系,更要担负起家庭的生活重担,全力支持丈夫攻读,求取功名。丈夫游幕、权馆、仕宦在外,她们还要担负起教养子女之责。这是一代王朝文化阶层女性的普遍命运和生活方式,所以清代文人于“母教”的社会功能和文化意义体悟独深。张裕钊的女性观比较传统,看重女性的妇德之懿和母教之善。他认为“母教”关系到家国之兴:“《诗》、《书》之所纪述,圣哲之所申儆,皆以家国之兴必始捆内。自前古以至于今,未之或易也。”③张裕钊撰,王达敏点校:《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 74、405、420、158、420 页。然对文人士大夫家族而言,母教所及仅限于家族的兴盛而已。其《邓恭人七旬寿序》说:

洁洒、飨治、编枲,以相夫子。上则严事姑嫜,下拊教子妇。婉嫕孝恭,无非议于远迩,而家门康乐。受天之祜,性命寿长,既老而神明不衰。此闺门和令之善庆,而人世之所谓吉祥。④张裕钊撰,王达敏点校:《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 74、405、420、158、420 页。

因此,他表彰吴母孙夫人“柔顺利贞”的日常挚行懿德曰:“兼综内政,罔有遗失。昼洁酒浆,宵治麻枲。田奴织婢,率作有程。门庭具饬,井匽蠲絜。鸡彘蕃孳,瓜芋硕大。室以大和。只奉资政公,养生丧死,终始之义无违。抚小姑,自髫龀至于笄,至于嫁,恩意笃备,姑忘其茕。以是吴君得一意自力于学,取科第,为世闻人”⑤张裕钊撰,王达敏点校:《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 74、405、420、158、420 页。。为其他命妇所作墓志也是从日常庸行中见出女性的坚韧与贞顺,大多称述门内庸行,而不过分刻画女性艰难危厄的悲剧命运,贞烈卓绝的行止德能。他说:

近世学士称述阃内之懿,必取其遘罹艰阨,含荼茹蓼自励,为危苦卓绝之行者,然后善焉。夫人之所称,顾常在于令淑善祥、蕃祉老寿也。而为世之所传颂者,尝取必艰苦瑰异之事,信其协于人之情欤?且以惟《诗》、《书》所载,《风》、《雅》所歌,绤之是治、苹蘩之是采者,其人类皆宜其家室,绥福履下。至汉刘向氏所传列女,亦多履夷处顺之俦。夫遭时之不令,福则不至,而凡以其名称,则诚伟矣。然身处康乐,而名与福兼焉者,岂不为两得者欤?而独谓其不足称欤?⑥张裕钊撰,王达敏点校:《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 74、405、420、158、420 页。

张裕钊从文体创作的角度,阐释墓志铭女性书写的特殊性。与偏矫尚奇的世俗趣味不同,他反对清中期以来为女性作墓志铭多称述奇节异行的模式,推崇女子的庸行懿德,认为这是“令淑善祥、蕃祉老寿”的女德之祥,母教之正。又推源先秦以来的诗古文和史传多是从兴家望族、福佑后辈、康乐顺遂几个方面展开书写。与近代理学家为维护“礼教”,表彰节烈卓行、不通人情的做法有显著不同。张裕钊其他体制的古文创作也多能顾及女性书写的特殊性。如他为女性所作的寿序,多称述女性淡泊荣利、燕处超然的心性修养,以激近世躁进奔竞的文人心态,于世事所虑不可谓不深。他从政教思想出发,称颂父母之贤,虽有溢美之辞,却可以尽孝思、娱父母,又可以勉励子女学为君子圣贤,其体晚出,却有存在的价值。

张裕钊因文体革新触及古文女性书写,并未令其放下传统的女性观。但他以女性庸行之懿替却奇节卓行,营造了一种祥和雍熙的格调,却在清代中后期满纸鼓吹贞洁烈女的道学桎梏中为女性敞开了一扇看似传统,而颇具人间关怀和生命理想的大门。他的努力在弟子贺涛那里得到了积极响应。贺涛《汤母方太孺人六十寿序代》曰:

女子之德,《风》诗咏歌之,《春秋传》及百氏之为书者亦间及焉,然颇病其略,无以迹其始终。刘子政作《列女传》,缀辑遗闻,都为一书,详以备矣。后世史家乃或仿其例以登于史,而士之名能文章者益复搜讨善行,旁及闺门,于是女子之贤者乃与夫硕公魁儒闳俊之士同传于世。元明以来有所谓寿序者,人子欲寿其亲,则征文于戚故朋好,以为亲荣。桐城方氏、姚氏及曾文正公皆讥其非古,而辄复效其体,岂非发潜阐幽、所裨于法劝者大乎?①贺涛:《贺涛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

此文关于女性书写演变、寿序文体特征的论述均源自张裕钊,只是更加细化了。其可注意者,一是强调女性书写自诗歌、史传、古文、寿序诸体历来多有变化,但重视女性德能懿行的文化传统始终不绝,并将女子之贤者与硕公魁儒闳俊之士等量齐观。二是认为寿序起自元明,体制非古,对于阐发女性德能志意,以助母教化行大有裨益。综观张裕钊的女性观和古文创作,可知他主要受传统女性观自然演进的影响,与当时教会学堂女子教育影响下的现代性转向有较大距离。但与此时西方女权思想相呼应,张裕钊所代表的儒家精英阶层对女性贞节烈行的态度趋向缓和,不再狭隘执着地表现或褒扬贞节烈女,而是从传统女德之正入手,思考女性的日常庸行于家庭、子女、个人的生活和幸福的重要意义,并将这种思想有意地表现在文体创作的革新中,与当时开明的文人士大夫一同,迈出了近代女性启蒙的第一步。

吴汝纶对女德和母教也十分重视。他常以女子与丈夫对举,反思中国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其《清河观察刘公夫人诗序》曰:

中国之法,贵丈夫,下妇人。丈夫、妇人,有常名,无常行。丈夫之行也有三,妇人之行也亦有三,有职,有艺,有志。职也者,丈夫妇人分有焉;艺也者,丈夫专之,而妇人兼之;志也者,丈夫、妇人交致焉。职则丈夫也,艺则不能丈夫也,志则不能丈夫也,丈夫名妇人行,且得而丈夫之耶!职则妇人也,艺则不专妇人也,志则不屑屑惟妇人域也,妇人名丈夫行,且得而妇人之耶!丈夫也,妇人也,是时为贵下者也。虽然,丈夫而妇人者多,妇人而丈夫者少,则其贵且下也亦宜。②吴汝纶撰,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黄山书社,2000 年版,第 49、85、176 页。

自然生人,有男女之分,这是常名。在社会生活中,男女杂然相处,其德能志趣、行为方式却有不可判然划分之处。古代圣贤君子,按男女自然的天赋,确定彼此的社会角色,职事内外、志向意趣、艺术技能各有所领,各有不同。但是,男子而妇人行,女子而男子行,往往而有。男子作妇人之仁,多被人耻笑,女子有伟丈夫之志未尝不令人气壮神扬。所以,以自然天赋而论,男女有常名,以志趣行实而论,男女又往往有相同之处。故而,吴汝纶为女性做寿序、墓志铭、传记往往称述女子近于男子的气节与卓行,词句之间隐隐地鼓荡着刚健贞正之气。《诰封淑人梁淑人墓志铭》曰:“始淑人事嫡夫人恭甚,既为三品命妇,嫡夫人命易章服,卒不敢,终其身不易。既殁,乃以三品服殓之。”③吴汝纶撰,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黄山书社,2000 年版,第 49、85、176 页。从“不易章服”一件小事,见出梁淑人深自谦抑的品格。《诰封太夫人陈母熊太夫人墓志铭》曰:

太夫人既受家政,综核细碎,出内有经,诸子或携或婴,室无婢妪。烹饪烦剪制之事,一自己手。晨先众兴,晦后家息,时未几,尽偿逋负,舅姑以是归其能。叔尝有官逋,追呼急,祸且倾家损门望,赠公又远客,举室惶遽,不知所为。太夫人从容定议,请鬻宅以偿。宅故太夫人与赠公夫妇戮力铢寸累积而得者,至是折券已债,一夕尽。赠公归,以是义其决。④吴汝纶撰,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黄山书社,2000 年版,第 49、85、176 页。

短短百余字,将熊太夫人经营家事的勤劳坚毅和面对家难的淡定明决表现得淋漓尽致。吴孟复先生说桐城古文的艺术特色是以小说描写的笔法入散文,通过作者叙述的方式,“在散文写作中注意人物性格的表现,采用了一些白描的手法,特别是注意特征性细节的描绘”①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0页。。吴汝纶的这篇墓志以粗线条叙事,掇拾最能体现人物性情和才干的事件,给予人物恰如其分的评价,不虚美、不阿谀,体现了桐城古文简洁淡泊的家法。吴汝纶的古文还特别称述女子的才性。《黄淑人墓铭》曰:“淑人通《毛诗》、《小戴记》、《尔雅》、《文选》,能书画,有诗集三卷。”②吴汝纶撰,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第199、48、247页。一位才女的形象跃然纸上。《题范肯堂大桥遗照》叙范当世与夫人姚氏诗文唱和之乐,对姚夫人诗文、书法的才情多有肯定。《清河观察刘公夫人诗序》曰:“汝纶读其诗,至于雕刻山川,凭吊阻塞之作,以为古所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者,殆不是过。而夫人故尝自恨生不丈夫行,不能助公以奉上德扬职阜人为事,赋咏所寄,累累见之,其志意尤奇也。”③吴汝纶撰,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第199、48、247页。论者谓吴汝纶古文有名士气,从其以闺门有知己,叹赏女子诗文才情即可见一斑。

吴汝纶的女性观也植根于《周易》。他以阴阳对待互根的理论建构其女性观,摆脱了张裕钊以坤卦“柔顺利贞”之德静态比附女德的思想。其《原烈》说:

夫阴阳者,以对待为体,而以互根为用者也。阳无阴不生,阴无阳不成,此对待之体也。阳之中有阴,阴之中有阳,此互根之用也。惟阳不能无阴,阴不能无阳,故有两仪,有四象。惟阳之中有阴,阴之中有阳,故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故语其对待之体,则干道刚健,坤道柔顺;语其互根之用,则干健未尝不柔顺,坤柔顺未尝不刚健;此乾坤之道也。……盖尝推而论之,孔子系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近于阴与柔,义近于阳与刚,而圣人以仁配阳刚,义配阴柔者何也?仁之性本柔,而其道则刚,义之性本刚,而其道则柔,仁不刚,则妇人之不忍而不可为仁,故仁配阳配刚,义不柔,则匹夫之激烈而不可以为义,故义配阴配柔。然则刚健不可不柔顺,柔顺不可不刚健,阴阳之相需者然也。④吴汝纶撰,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第199、48、247页。

《周易》把阴阳视为万物之本、妙化之源,以阴阳阐明自然生化之道,形成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思想。阴阳以可体验的特性将世界万物划分为对待的二体,体用为一的宇宙观又将二者的对待转化为互根为用的生化之机。所以,吴汝纶阐释阴阳之道,以对待为体,以互根为用。具体到人伦之始的男女夫妇关系上,则是这种阴阳对待互根之理的伦理实现。他不取 “天尊地卑,乾坤位矣”,以“势”“位”确定男尊女卑地位的思想,而是强调阴阳因对待而共为一体,以互根而交相为用的自然之道,以此确定男女性情交感、同生共济的社会伦理。所以,吴汝纶心目中的女性性情和道德,本质上不是由道学男尊女卑观念定义和规范的,而是阴阳生化之理自然形成的。故而,吴汝纶于女性总能发现其性情中男子气质的明决、干练、豪迈,以通于仁义;因女德之懿见出她们其倾心礼仪、敏于文艺的别样才情。

吴汝纶易学修养非常深厚,其弟子行唐尚秉和承其遗绪,著有《周易尚氏学》一书,阐发先儒易象之学,多有发明。从其以《周易》阴阳之道论述男女之分和性情之正来看,确有一种格于中西思想,返古开今的新思路。他的这种新思路与晚清诸多思想家“中体西用”的思想基本一致,但吴汝纶作为晚清大力引入西方思想和教育体制的士大夫文人,其思力所至,自不再如冬烘学者那样考据义理、讲究辞章,而是要于新时代对男女之分、性情之正作出新的阐释,以作育新人。反观他在莲池书院以传统致用之学和西学破除科举流弊的开明教育和引入新学制的各种努力,影响所及,莲池学子肆后多能克承其志,对晚清民国北方新式教育,乃至女子教育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贺涛是张裕钊、吴汝纶二人的及门高弟,其古文思想也深得乃师真传。他的古文笔法细腻,文意纡徐之中郁勃深折,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与桐城古文吸收小说笔法有很大关系,深层原因则是贺涛醇厚明达、不为空言创作思想的体现。因其醇厚明达,学问才能寄寓性情之中,见理深,论事明,体用周瞻,浑然一体。因其不为空言,凡有关典章制度、政治风教、世态人情都能辨章源流、考究详略,参酌西学,引入新理,以相应发。所以贺涛的古文气体高朗、华茂深厚而情理通达,在晚清张、吴二子之外独树一帜。徐世昌选评古文,遂将贺涛入“明清八大家”。总体来说,贺涛古文所表现的女性观糅合了张、吴二人之长,且更为具体生动。如《古余芗合诗序》曰:“夫人所为诗多咏古之作,其于古事乃能指摘是非,而权以己见,确乎有当于事理、若可据以施行者。心志所蕴结,求通于书籍中,而自浚发之耳。”①贺涛:《贺涛文集》,第 141、208、76、162、3、页。若以“先王女政位乎内”之义衡量,慕夫人可与志虑专一、识量高雅的男子比长絜短。贺涛的这种观点有张裕钊、吴汝纶女性观的影子。《华母姜太恭人九十寿序》曰:

《记》曰:“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夫亲不顺而友不我信,则友之既信,必能类聚气感,更责我以事亲,此自然之效也。近世士大夫犹知此义,故往来投报,必体吾友之意,以致敬于其亲。而致敬之大者,则莫如祝寿之礼,撰为文辞,叙述懿行,祷其康强,逢吉以博老人之欢,而益勉吾友之孝思,桐城吴先生谓今之寿礼胜于古之冠礼,以此也。②贺涛:《贺涛文集》,第 141、208、76、162、3、页。

文中称引吴汝纶寿序的文体思想,而其结构文体的模式和思考的维度却肇自张裕钊。《魏母贺太恭人寿序》曰:“夫虚词祷媚,既有类世俗所为,而称述艰苦,又非所以娱老人,即见所处境之至可乐者。质言之,于盛德则无以推阐,要为太恭人所乐闻。”③贺涛:《贺涛文集》,第 141、208、76、162、3、页。寿序中论述文体的体制、内容和演变,是莲池学派诸人结构文章的一种书写策略,也是以才学为文的一种呈现方式。二者构成了情、事、理的内在张力,形成复沓中开阖有致、浑然中多元互动的艺术风貌,且使寿序勉于谄媚之讥,收贤者孝亲、友朋尽义之效。至如《宗氏妇传》论婆母与儿媳之际的伦理问题,痛惜“世之立言者,恒援尊卑之义,严于妇而宽其姑”④贺涛:《贺涛文集》,第 141、208、76、162、3、页。的庸陋,而倡导姑妇互爱,可以说是吴汝纶以阴阳对待互根之义论男女之际思想的延伸。

张裕钊擩古至深,其古文创作多从传统出发,务阐明先儒之理。他任莲池书院山长期间,虽不禁止学子读西学书籍,但注意力仍专注在科举时文和传统学术,以至于日本人岗千刃访问莲池书院与诸学子论学时,遭遇令他十分失望的场景:

夜,张会叔(浍)、贾伯儒(裕儒)、孟芾臣(馨荣)、齐禊亭(令辰)、赵树楠(锡榕)、张化臣(以南)十数人来见。……余曰:“濂亭先生,师也,长者也。仆不可妄发狂言,失敬左右。诸君年少,仆有一事,切欲问诸君,诸君能有所教乎?”众皆请诲。余曰:“凡士人读书学问,将有为于当世也。今也法虏猖獗,福州一败,台湾仅保,中土危急,日甚一日。诸君何策,以济目下之急?”有一人曰:“法虏无状,中土大举征讨剿绝之,一击之下,不使片甲只轮西还,不必须先生之忧闷。”余书答其后曰:“此何异张学士(佩纶)滔滔万言,而炮声一发,狼狈失措,弃兵而遁。兵岂口舌笔册之谓乎?非仆之所愿闻也。”其人怫然,拂衣而去,他皆默然。皆曰:“此问非仆所能当,敢请大教。”余曰:“诸君业科举,腹中万卷,笔下千言,堂堂天下之士也。而今际国家大变,不能画一策,出一奇,以济天下之急,此无须于读书学问也。方今宇内大势一变,不可一日忽外事。诸君盍以讲八股之余力,旁读译书,以讲究彼所以日致富强,横行宇内,策所以一变千年之陋习迂见?此为圣贤之心术,此为有用之学术。”因指斥科举为误天下之本。众或否,或然,议论纷然,遂不得其要领而散。⑤冈千仞:《观光纪游》,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30-131页。

由此看来,张裕钊于西学最初涌入之际,虽较其他宿儒开明,却未将西学积极融入平时学术研讨之中。吴汝纶在这方面确实比张裕钊走得深远。吴汝纶任深、冀二州任时即非常注重西学的引入,他不仅支持学子们从翻译书籍和报纸上习知西学,而且在莲池书院还引入了外文教师教授西学。所以,论者谓吴汝纶的学术和古文酌西参中,益以当时之世态、匡济之伟略,堂奥崇隆。贺涛突过乃师的地方,正如其好友徐世昌所说:“所著文考论时政之源流得失,务引西国新学新理以浚发吾民之智识”⑥贺涛:《贺涛文集》,第 141、208、76、162、3、页。。他古文的女性书写亦具此特征。《王母贺太恭人七十寿序》除赞颂姑母传统的妇德之懿外,更记述了晚清新思潮涌入时,这位传统女性通达时变以继家声的卓识。其文曰:

(小泉)先生没十余年,世运骤迁,学术因以转移。吾姑命勤生(用诰之子)促诸孙出就外学,久之皆能专所习,以取时誉,群从子弟踵而相从,而王氏之风旨遂改其旧。先生通儒也,使目睹今之世变,必不复坚守初志,以庚乎时。勤生可谓善继述矣,然非承母教,亦无以放其机焉。由前所称家庭庸行,贤女子多能之,此人所共知而交颂者也;由后所称,则识时务之俊杰之所为,非女子所能参与,而世俗论女职者,又孰能识其深远而推大之哉?①贺涛:《贺涛文集》,第 259、231、213 页。

小泉先生名用诰,贺涛姑丈,定州王氏,宗尚程朱理学。贺涛早年曾从之问学,古文创作也颇受他的影响。贺涛所作寿序,首述姑母承顺丈夫之意孝亲治家的妇德,并用丈夫、母家女眷、诸父诸母多个侧面的赞扬来衬托姑母的德行,层次丰富圆满,颇有艺术感染力。从贺涛的行文看,其中既有张裕钊表彰传统母教妇德的影子,也有吴汝纶以阴阳之理等观男女才行德能的因素。其更可贵者在于能融汇时代女性新观念入古文,以变其风调,充实古文的内容,使古文也能与时代风气颉颃比翼。那些只知道株守家法的陋儒文人与贺涛相距真不可以道里计。他为吴汝纶夫人作《欧太淑人墓志铭》,摹画了一位深受西学女性思想影响,独立自尊,热心社会公益和女性进步教育事业的女子形象。其文曰:

吾师数诏人以新学,太淑人闻而好之,曰:“固宜然。”吾师喜交外国人,凡所交,太淑人必与其家人往还,访求外国事,尝欲遍至缙绅家,说其妇女,如西士之强人,以兴女学,而区昼其规制甚具,遂欲施行,以无和而助之者而止。其后新学益兴,人渐知女子之当教,乃叹太淑人之蓄志于俗习未改之日,其识为不可及也。……吾师卒后,闿生编译书籍,讲授诸学校,又应山东巡抚今直隶总督杨公之聘,用益饶,太淑人居处服御,不改其旧,而轻财好施予,周恤族,惟恐不遍。闻国民捐之说,大义之,曰:“是尽人所宜为也。”出五百金为女子倡。又命闿生以重金助安徽筑铁路,而振水灾。②贺涛:《贺涛文集》,第 259、231、213 页。

欧太淑人为吴汝纶的侧室,据其子吴闿生所述,似欧氏夫人在吴氏大家族的生活并不如意。但她深自谦抑,积极学习西方的新思想,并因丈夫的因缘,与外国女性交游往还,思想观念并无违和之感,且能够身体力行。从促进女子教育、参与社会公益事业诸方面,可以看出她已有从家庭走向社会的现代女性意识和国家公民思想。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贺涛是一位具有现代女性意识的传统文人。其《烈妇瓜尔佳氏墓表》曰:

女子从夫者也,既牉合为一体,则宜仰承夫志……其志专,其德恒,故有夫在则从之,而夫没遂以身殉者。夫从人而必身殉,虽非礼之所期,然其性之甘于从人,则于此可见;而先王顺情制礼,亦即于此,而知其不可易矣。新学既兴,谓女子宜求自立,与男子平权,此特即西国近俗为言耳。……中国之俗既与彼殊,故当守旧训无改,绝域数万里,而所言叙伦之理乃有合乎吾先王,知理之具于生初者,尽人而同。人道所由立也,乌得因一方惯习指为万国通义,而废人道之常哉?今设学以教女子,才智将日益恢张矣,余惧旧训之夺于新说也,故表烈妇之事,昌言其义,以为之坊。③贺涛:《贺涛文集》,第 259、231、213 页。

此文是贺涛后期的作品,当新学兴起之时,格于新学之弊,贺涛多有所匡议。就其以进化论史观论述西方女权思想为近世兴起成俗而论,确如其言。然据此而推定我国先王礼乐乃不易之道,应守旧训不改,却自相矛盾了。然而对贺涛的女性观,我们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条件,完全以现代女性思想去衡量。只能说,作为一个传统的文人士大夫,他能以开明、积极的态度去关注、吸收西方近代进步的女性观,以此反思涉及女性身心、生活、家庭、社会地位等重要伦理、习俗、制度的重要问题,确实较迂腐守旧的文人和大众有巨大的进步。虽然不如稍后接受过西式教育的留洋学者,然于当时社会仍占重要地位的士绅和文人阶层确有很大的影响力。由吴汝纶、贺涛等人努力所推动,形成的北方学子向慕西学的学术思想氛围,也为后来的思想启蒙打下了非常良好的社会文化基础。

李刚己是“莲池学派”第四代中的佼佼者。他先后从吴汝纶于莲池学院问学十余年,又得范当世、贺涛指授诗古文,深得古文义法。受时代的熏染,于西学多有领略,所以其思想较莲池前辈为新锐。他不但将二子送入西式学堂读书,任职山西时又亲自编选诗文,教授夫人读书写字。在给诸子的家书中说:

汝母四五月间发愤读书作字,吾为渠选抄唐宋五七言绝句数十篇,皆能成诵。与之讲解亦颇能领悟。所作大字,笔力清劲,进步尤速。④李刚己:《李刚己遗集》卷2,1917年版。

李刚己认为整个社会习俗、道德、制度对女性之束缚与压抑,造成了中国女性普遍的知识寡陋、文化浅薄,而且损害了她们的身心,影响到了家族的兴旺和社会文明的进步。他说:

中国妇女无学,不明世事,不明义理,不明养心之法,不明卫生之术,小则贻害于身,大则贻累于家庭。其流毒实不可胜言。①李刚己:《李刚己遗集》卷2、卷1。

李刚己的女性观与张、吴、贺三子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其《姚母蒋太宜人七十寿言》曰:

自范史传列女,后世纂史志者莫不承用其体。然类皆崇尚奇异以震惊众人之耳目。至于门内庸行往往置而不道。而节妇贤母攻苦食贫,奉亲教子,兢兢数十年或不得与彼割股殉身一时激烈之行争流俗之声誉。流弊可胜言哉。……综观太宜人之所为,类皆伦常日用之庸行,固无所谓奇异也。然自古圣贤豪杰支柱患难所恃以动天人而挽气数者,实在庸行而不在乎奇异。②李刚己:《李刚己遗集》卷2、卷1。

此论实在是“莲池学派”诸子寿序文体思想的总结与概括。然以情入理,用感慨之言发为议论,却别有一番浚发浑脱之致。

余 论

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叩关通商,近代女权思想也随着西学的涌入翩翩走来。中外交流在各领域的深化,女子学堂教育的逐步开展,大众传媒的兴起,为华夏女性意识的觉醒带来了两千年来未有的契机。最早接受西方思想熏陶的文人,带着紧迫的民族危机感和焦灼的救亡意识,从社会变革的角度,构建符合男子社会文化标准的理想女性形象,关注女子在新时代的社会功能。“莲池学派”诸子因文体革新触及女性问题,矫正清代中期以来标榜女性节烈卓行的思潮,着力书写门内庸行以呈现先王女教之本、女德之正。他们用中西文化比较的方法,叙述男女、家庭、社会之际女性地位和功能的中外演变历程,对我国传统女性观诸如女性职分、贞顺、节烈等思想做出新的阐释,推动了女性传统观念现代化、西方思想本土化。“莲池学派”新释的女性观与同时以西方女性思想启蒙的女性观,本质上都是男性文化中心的他者赋权,不是立足于女性生命本体的自我赋权。其不同之处在于,女性启蒙者以报刊文章、学堂教科书编撰来传播西方女性思想,“莲池学派”则以古文为载体书写他们的女性观。因此,古文高古雅洁、辞章义法的风格要求和体制限制,使古文家表现新思想时缺乏文体的灵活性和语言的丰富性。故而,“莲池学派”诸子以古文表现女性思想时陷入了语言传达和思想转译的双重困境。与他们引入西学、发展工商业、家庭女教、创办女子学堂等社会实践的实行相比较,其古文呈现出的现代意识不仅显得浅薄而且有些迂腐。近代学者批评古文家地志序言等题材的书写多不济事,于阐发西方女性思想也有同憾。究其原因,不仅是墓志、寿序、诗文集序言等文体的对象和应酬性质所限,他们坚守古文体制之纯粹的背后,掩盖在文化实用理性之下,也闪烁着文化保守意识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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