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的文学观

2017-03-12 09:47燕世超赖小林
关键词:张恨水小说

燕世超,赖小林

(1.南昌理工学院传媒学院,江西南昌 330044;2.汕头大学医学院,广东汕头 515041)

几乎每个时代都会有大量的文学作品问世,这些作品自然会拥有其同时代的读者,而每个读者的阅读量都是有限的,绝大多数作家作品逐渐被后来的读者遗忘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张恨水却是个例外,他的作品在新世纪反而被拍成多部电视连续剧在央视热播,纸质作品也一版再版。同时,在文学史著中,在大学讲堂里,他的作品也经常被分析和研究。是什么原因促使张恨水“东山再起”?笔者以为主要在于其进步的文学观。

一、作家要为普通民众而创作

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这对于每个作家来说都是根本的问题。你要为权贵服务,就必然要歌功颂德,以得到提拔或重用;你要为富人服务,就必然要媚俗、作秀,以赚取高额稿费;你要为自己服务,就必然以自我为中心,写自己身边的琐事。张恨水则要为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民众服务。1944年,他在《总答谢》一文中阐述道:“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班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做这班人的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劳你再多事?但这里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①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3页。这段话透露出以下信息:为普通民众写作,这是其创作宗旨;而要实现这一宗旨,就要做到以下两点。

(一)语言要通俗易懂

一位优秀的作家,一定也是一位优秀的语言艺术家,因为其作品要拥有更多的读者,就要在语言上下功夫。然而,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坛上,欧化语言却占据着主导地位。这种作品是写给极少数文化青年看的,与普通民众无关。直到1942年,张恨水还在强调:“现在又有许多人在讨论通俗文字运动。我以为文人不能把欧化这个成见牺牲,无论如何运动,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假如欧化文字,民众能接受的话,就欧化好了,文艺有什么一定的形式,为什么硬要汉化?可是,无如这欧化文字,却是普通民众接受智识的一道铁关”②张恨水:《上下古今谈》(上),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01页。。

欧化语言是新文学的产物,是地地道道的新文言。“‘新文言’不仅大量保留了与旧文言差不多的辞句结构,而且还借用了冗长的欧洲文法和词汇。作家们发明出新的词汇,常常将一些外国文字不加翻译地嵌进中文的文章里——所有这些都妨害了新文化的传播。”①P.G.匹柯维茨:《瞿秋白对“五四”一代的批评——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见贾植芳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 193、192-193 页。正如瞿秋白所言:“文学革命只是使许多作家变得‘欧化’,并且脱离了那些最无教育,甚至连文学革命的基础——外国文学和外国文化遗产都一无所知的群众。……‘五四’文化的反偶像主义引导了革命作家走向西方;但它却使中国作家不但与被抛弃的古典传统割断了联系,而且更重要的是,与中国大众和民间传统也割断了联系——失去了后者就不可能和群众产生有意义的联系。”②P.G.匹柯维茨:《瞿秋白对“五四”一代的批评——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见贾植芳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 193、192-193 页。

在新文学作家们为欧化语言不能为普通民众所接受而煞费苦心时,张恨水等“鸳鸯蝴蝶派”作家早已在用白话文进行创作了。“‘五四’之前20年就有白话文报纸存在了。而且从1990年开始,就有大量传统风格的白话小说出现。”③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续编》,大华出版社,1973年版,第 60、380 页。“1915年,鸳蝴派杂志《小说画报》开创一个规定:出版的小说一律用白话。”④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续编》,大华出版社,1973年版,第 60、380 页。张恨水在1910年代所创作的早期小说,走的是鸳蝴派创作老路,自然也用的是白话。究其原因,其白话语言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学习古白话。张恨水曾自述,清代小说《儿女英雄传》一口纯净的白话使他受益匪浅,其代表作《啼笑因缘》语言显然受其影响。二是学习百姓口语。张恨水1919年秋天开始到北京从事新闻事业,自然受到北京方言的影响。据其友人日本矢原大夫回忆:“张恨水,皖人,而其‘北京气派’似较京人尤甚。”⑤张明明:《回忆我的父亲张恨水》,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62页。“不怕你捣鬼,喝了你娘的洗脚水”(《春明外史》),“怪不怪,草窠里飞出个凤凰来”(《京尘幻影录》),读张恨水小说,封建遗老、流氓恶棍、市侩小人、梨园坤伶、城市贫民、各色文人等的语言生动而又传神,没有深入的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做到的。

(二)要关注底层民众命运

作为大报副刊主编,张恨水希望多刊登反映底层民众生活的稿件,以期引起社会重视:“描写劳苦民众的稿子,没有收到过,颇为失望”⑥张恨水:《最后关头》(下),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51页。。三四十年代的张恨水,不再完全执着于男女爱情的书写,而是时刻关注底层民众的饥寒冷暖,书写他们的悲欢离合,为他们不幸的命运鸣不平。小说《啼笑因缘》中大鼓娘沈凤喜被军阀刘德柱玩弄、虐待、遗弃以致发疯;《小西天》中对西北人民极度贫困的描写令人触目惊心:破败的小旅馆被当地人视为天堂,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几乎寸草不生,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为了得到回家的路费不惜卖身;《夜深沉》中马车夫丁二和不能和心上人结婚,被迫接受了被资本家玩腻了的女人,最终还被赶出京城;《玉交枝》把地主对穷苦农民的剥削写得生动逼真,不亚于茅盾的《春蚕》和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散文集《山窗小品》中的《贱邻》描写佣妇周嫂家徒四壁的赤贫状态,《忆车水人》和《耙草者》描写农民劳作的艰辛,《农家两老兄弟》记叙老农兄弟艰难度日、相依为命的手足之情,读之让人不胜唏嘘。

而在底层民众中,女性命运尤为悲惨。在男权社会,女性缺少谋生手段,依赖男人生存,就必然没有婚姻自主权。《北雁南飞》中的毛三婶,由于父母包办婚姻,嫁给一无是处的酒鬼毛三叔,而姚春华与李小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热恋中被父亲强行拆散,被迫嫁给一个自己十分厌恶的癞痢头。多年后,李小秋身为军官回到故乡,姚春华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特别是二婆婆15岁就守望门寡,大半生在极度艰难中度日,小说详细描写了风烛残年的二婆婆由于两代妇女守节而得到皇帝嘉奖、县长出面祝贺的“热烈”场面。《春明外史》中的坤伶个个青春美貌,却只能成为封建遗老们的玩物;《艺术之宫》和《夜深沉》中的女主人公青春年少,涉世不深,由于家贫被迫外出谋生,一次次受骗上当,被男人玩弄后遗弃。作品对女主人公们悲惨的命运表达了极大的同情。可喜的是,张恨水没有停留于此,他同时还对表现婚姻自主的现代两性关系表达出由衷的赞美:《北雁南飞》中的毛三婶再婚前与意中人频频约会,决然离婚后和新夫远走高飞;大妹与屈玉坚自由恋爱,为了摆脱村中舆论的压力,干脆外出同居,最终喜结良缘。

张恨水同时还意识到,在男权社会,事情远不是两情相悦就可结成美满婚姻这么简单。《天河配》中坤伶白桂英嫁给公务员王玉和,为了丈夫的“面子”,她被迫放弃演出,一心做家庭主妇。不料玉和失业,为了养家,她只有瞒着丈夫重操旧业,玉和发觉后不但不理解她,还丢了一纸书信离她而去。1923年,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发表演讲《娜拉走后怎样》,认为娜拉依靠丈夫生活,由于没有经济来源,“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①鲁迅:《娜拉走后怎样》,见《鲁迅全集》(第 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页。。张恨水则进一步认识到,女子即使获得了经济自主,还是摆脱不了男人的控制,因为男权观念已经渗透到这个社会的血液中,因而,妇女解放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张恨水的预言在新世纪得到了验证:在经济高度发达的大都市,女博士难嫁人,女人事业上的成功往往伴随着婚姻的失败,这种情况大量存在。

在张恨水笔下,底层民众并非一直都是弱势群体,中国未来的希望可能就在他们身上。《丹凤街》歌颂他们“大半有血气,重信义,今既受军训,更必明国家大义,未可一一屈服。……读者试思之,舍己救人,慷慨赴义,非士大夫阶级不能亦所不敢者乎?友朋之难,死以赴之,国家民族之难,其必溅血洗耻,可断言也”②张恨水:《丹凤街·自序》,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作品中的小市民为了救秀姐逃出政客的魔掌,群策群力,最后虽然失败了,但童老五、王狗子等参军入伍,接受军事训练,精神面貌大为改变。同样,《水浒新传》对梁山英雄北上抗敌的改写,隐喻今天的抗日英雄们正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有他们才是拯救民族危亡坚不可摧的力量。

二、反思是推动创作发展的动力

不言而喻,张恨水创作经历的每个阶段都大有进步。那么,促使其创作不断发展的动力何在?笔者认为其根本在于不断反思,并在反思中取得进步。

(一)反思自我

1924年秋天,当张恨水踏上去北京的火车时,新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先驱们不但猛烈地批判以文言文为代表的旧文化,同时还攻击“鸳鸯蝴蝶派”这个民国时期最大的通俗文学流派,而张恨水正是因深受“鸳鸯蝴蝶派”代表作《花月痕》的影响走上文坛的。读其早期小说《小说迷魂游地府记》《真假宝玉》《一碗冷饭》等,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形式讲,他都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礼拜六派的坯子”。可是,在1920年代到1930年代初张恨水创作的鼎盛期,他的三部代表作 《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对人性的挖掘,对人生的思考,对社会的批判,每一部都与之前有很大不同,与“鸳鸯蝴蝶派”的作品自然也渐行渐远,这种情况发人深思。从张恨水这时期发表的作品来看,他除了反对新文学作家使用欧化语言外,对新文学作品思想内容不但没有任何谴责,还由衷地承认其思想进步。对于新文学作家对 “鸳鸯蝴蝶派”的攻击甚至钱杏邨指名道姓的攻击和污蔑,他也没有反击过。相反,他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对待这些言辞,因为他深知这世界早已不是“鸳鸯蝴蝶派”的世界,他必须跟上时代的发展,才能拥有更多的读者。为此,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常常晚上阅读西方文学和社会科学著作,在欣赏西方电影时也从中学习其先进的思想观念和艺术手法,给他的创作不断注入新鲜血液。

在张恨水的名字妇孺皆知、创作如日中天时,他并不十分满意自己的创作,他要了解更广阔的社会人生,使创作得到更大的发展。于是,1934年,他自费开始了西北之行。他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要参观人文景观,而是要“看动的,看活的”。西北人民的赤贫状态使他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在西北之行(1934年)以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③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第65页。至于其西北之行的原因,我们已不得而知,但可以做出合理的推测:作者青少年时期有在江西和安徽两地农村生活的阅历,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文学作家对于农村生活的描写,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创作主张,国民政府号召开发大西北以及媒体对于西北地区经过长期战乱后惨状的介绍,对他都可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西北之行后直到全面抗战爆发这段时间,张恨水仍从事言情小说创作,《夜深沉》《燕归来》《小西天》《北雁南飞》《丹凤街》等都是这一时期的力作,但对于民间疾苦的描绘已占据主要篇幅。作者以此说明:爱情不只是属于才子佳人的,爱情小说也不只是为了供市民消遣的,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也渴望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可他们连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都不具备,其爱情与婚姻的结局必然是一个个悲剧。

(二)反思知识分子和本民族文化

深受传统文化浸润的张恨水自然知道士即知识分子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士是立国之本,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支柱和文化传承者。如果士自我放逐,自轻自贱,那对于一个民族的精神导向将是毁灭性的。《斯人记》是张恨水为数不多的描写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是作者对于北平之士的生活观察和思考所得。作者痛心地发现:“大部分士,只是捧戏子逛窑子酒食征逐。上焉者,也不过逛公园喝茶,弄弄风月文艺,而娼家和大鼓娘之类,却成了社会趣味的中心。在这一个角度去看政治,那真是中国不亡,是无天理。”①张恨水:《斯人记·自序》,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那么,知识分子应该怎么做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呢?在作者看来,首先要关心时事政治。不了解张恨水的人,可能以为他是一位不问政治、专写言情小说的作家,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看看他在《新民晚报》所开辟的两个栏目《上下古今谈》和《最后关头》中所发表的文章就知道,作为一位爱国志士,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抗战这个关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他辛辣地讽刺那些不关心国事的守旧者:“当别国的轮船已经在扬子江来往如梭的时候,我们的知识分子,还在勉励他的儿孙作八股。宇宙里尽管千变万化,他们还在百千本线装书里兜圈子。”②张恨水:《最后关头》(上),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第 176、205、199 页。“‘七·七’事变前……一班不知死活的缙绅先生,努力着复古运动。”③张恨水:《最后关头》(下), 第 458、578、493、548、370页。他勉励同人:“面对着这样亘古未有的民族存亡的大战,而惊天地泣鬼神的歌行巨著简直没有,则当代旧词章家,殆无以对后人,同好们当努力!”④张恨水:《最后关头》(下), 第 458、578、493、548、作者自己身体力行,其《虎贲万岁》描写了1943年11月国民党第74军57师8529名官兵英勇抗击数倍于己的日本侵略者,绝大多数壮烈牺牲(仅剩83人)并取得最后胜利的光辉业绩。他十分自豪地声明:“让我能引以为荣的,是我能写着八年抗战中最光荣的一页。”⑤张恨水:《虎贲万岁·自序》,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其《大江东去》可能是我国唯一一部描写南京大屠杀惨案的长篇小说,为这一震惊中外的历史事件留下了珍贵的记录。其次,要保持高尚的气节。知识分子要以自己的言行举止、人格节操影响大众,促使社会风气良性循环、健康发展。鉴于此,张恨水不断大声疾呼:“天下可痛苦之事甚多,而莫过于上无气节。……知识阶级,不要气节,只好让肉食者和文盲来谈救国了,焉得不痛哭!”⑥张恨水:《最后关头》(上),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第 176、205、199 页。“他们(宋明人士)那种大义孤忠,也让强敌低首下心的钦佩,讲气节真无补于国家吗?”⑦张恨水:《最后关头》(下), 第 458、578、493、548、370页。被称为国难小说代表作的《巴山夜雨》还着意塑造了一位谈伯平教授,在华傲霜小姐嫁给大款时,他却不改初衷,在贫病交加中不幸辞世。在谈伯平身上无疑有张恨水自己的影子,寄托了其贫贱不移的传统人格,也寄寓了民族复兴的希望。

众所周知,张恨水对于本民族传统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多次强调:“这样一概的抹杀国故,就透着有点过分,但国故之一部分,成为今日多余之物,却也无可讳言”⑧张恨水:《最后关头》(下), 第 458、578、493、548、370页。,“孔子的学说,除一小部分为时代所不容外,十之七八是可崇奉的”⑨张恨水:《最后关头》(下), 第 458、578、493、548、370页。。从这些语句中透露出,张恨水已经认识到中华民族积贫积弱,屡遭外敌入侵,说明我们的文化存在严重缺陷:一是民众缺少国家意识。人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所以,对于关系到本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很多人竟然感情麻木,无动于衷:“重庆以及其他后方城市,照常歌舞升平。这不是表示人们镇定,是表示人民麻木”⑩张恨水:《最后关头》(上),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第 176、205、199 页。。《巷战之夜》主人公张竞存在抗战时弃教从戎,成长为游击队长、抗日英雄。当他来到大后方重庆时,却发现深夜小巷中传来另一类巷战——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小说结尾时写道:“竞存觉得今年今夜,虽没有前年夜间的慌乱与恐怖,也没有去年的严肃与紧张,可是精神并不安宁。他久久地望了月亮,心里想着,你照见过前年今夜的巷战,照见过去年今夜的巷战,也照着今年今夜,不算巷战的巷战。一切都瞒不过你,你知道人世间是怎么回事?”⑪张恨水:《巷战之夜》,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87页。余味无穷,令人对艰难的抗战展开深沉的思索。二是国人唯利是图。在《巴山夜雨》中,张恨水一反十年前像《丹凤街》那样赞美小人物的立场,描写了一幅幅触目惊心的国民醉生梦死图:大敌当前,一些文化人蝇营狗苟,专心于桃色事件;女人们头脑空虚,天天泡在麻将桌上;工人因为钱少,不愿意抬前线的伤兵;有人房子破了,请当地农民来修,后者却乘机敲诈,拿双倍工钱后去吃饭,把房子丢下不管;商人囤积居奇,为前线募捐时一毛不拔;当官的更是安于享乐,为非作歹。整个民族浑浑噩噩,每人都耽于一己之私利。试想:这样的民族如一盘散沙,怎能抗击外敌入侵?张恨水敏锐地认识到这绝不是政府或某个人的问题,而是民族文化衰落的表现。抗战不仅仅是打日本鬼子,也是我们民族文化自我清洗、吐故纳新的过程。

三、艺术必须通过创新才能反映时代发展

张恨水说:“我的思想,时有变迁,至少我是个不肯和时代思潮脱节的人。”⑫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第39页。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不但站在那个时代的前列,在艺术形式上也不断创新,成为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家之一。无疑,一个思想上不断追求进步的作家,他的作品必须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才适宜表现新的思想内容。

张恨水对于传统创作手法的继承已为人所熟知,如人物描写常采用粗线条勾勒手法。《京尘幻影录》中小公务员王佐才向人求情时“那颗尖小油腻的脑袋,却在那合仰的拳头上,碰了几碰”,滑稽而又可恶。《玉交枝》开头描写地主蔡为经:“有个人穿了蓝纺绸裤子,白竹布对襟褂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他手上拿了一支长可五寸的乌骨烟嘴,上面插了一支纸烟。”没有相貌、只有衣着打扮和手上物件的描写,就可看出这是一个乡下财主;而他开口就无端指责有人偷他的黄瓜,可见其霸道蛮横的性格。再如景物描写,他多注意传神之处,而不在于具体而微的书写。代表作《金粉世家》为网状结构,分明受《红楼梦》影响;而《啼笑因缘》显然受古代言情小说影响:两情相悦,男方因要事离开,女方受到歹徒或第三方要挟,情节由此展开。具体讲,张恨水作品艺术创新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点。

(一)新的写实手法

一是环境小说写作。中国古代没有这方面的小说,即使是《儒林外史》和清末谴责小说,每章情节仍居于中心地位。环境描写无疑是西方小说的特长,巴尔扎克对于伏盖公寓的描写,冈察洛夫对于奥勃洛莫夫生活环境的描写众所周知。到了20世纪,西方还出现纯粹的环境小说,即通篇都是对于环境的描写,人物与情节变得无足轻重。张恨水小说《斯人记》《过渡时代》和《京尘幻影录》同样是把环境作为作品中心来写的。由于是长篇,没有人物与情节自然难以为继,作者有意把后二者做片段化处理,即没有完整的情节,人物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以至于每个人都没有生动的性格,没有感人的故事,没有动人的语言。初读时甚至感到这是败笔,但读后思考才知,这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让环境成为作品主体,人物与情节退而次之。作者意图也许在于: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人物都不过是匆匆过客,那些负面人物皆为行尸走肉,正面人物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所有的人物都对这样的环境无能为力,都必须受其支配和影响。这种写法及其体现出来的写作意图与后现代主义思想十分契合,它启示读者:人物死了!情节是不连贯的,事物发展是没有规律可言的!世界已经到了末日,人们除了吃喝玩乐,再也没有灵魂、追求和信仰。如果出现一个高尚的人物,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无法生存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

如果说上述环境小说是张恨水对于外在真实的创造,那么,他对于内在真实即人物心理世界的描写同样富有特色。中国古代小说除《红楼梦》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外,其他小说对于人物心理的描写一般是寥寥几笔,这自然与章回小说发源于宋元话本有关。为了博得更多听众,说书人必须把心理活动尽量压缩,以免听众厌烦。大量的心理描写来自西方文学,福楼拜对于包法利夫人心理的描写,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人的心理深度的挖掘早已为人们所熟知,张恨水把它成功地用之于小说创作中,又有所创新。西方人擅长逻辑思维,即使是心理活动也有条不紊。而中国人思维大多缺少严密的逻辑性,尤其是女性的心理活动多受感性支配,张恨水能够把女性心理写得如此真实感人,就是抓住了这一心理特征。《啼笑因缘》中富家公子樊家树与大鼓娘沈凤喜两情相悦,但樊家树因事南下,沈凤喜禁不住军阀刘德柱金钱利诱,在樊与刘之间比较来比较去,最终还是虚荣心占了上风。《夜深沉》中开头无家可归的王月容被马车夫丁二和收留,二人渐生爱慕之心,但月容禁不住金钱诱惑,失身于军阀和纨绔子弟,后悔莫及。她很想回到二和身边,又怕二和不肯原谅她,思来想去,走走停停。《落霞孤鹜》中留守院的孤女落霞与冯玉如亲如姐妹,却同时爱上青年教师江秋婺。玉如对江秋婺和落霞均有恩,可江秋婺却与落霞成了婚。玉如既是落霞的恩人,又成了她潜在的情敌,落霞在爱情与道德之间反复思量,最后爱情战胜了道德。小说在书写女性心理活动时极尽笔墨,委婉曲折,表现出中国女性内敛的性格特征。

(二)狂欢化手法

狂欢化来自欧洲中世纪的狂欢节。“与官方节日相对立,狂欢节仿佛是庆贺暂时摆脱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现有的制度,庆贺暂时取消一切等级关系、特权、规范和禁令。这是真正的时间节日,不断生成、交替和更新的节日。它与一切永存、完成和终结相敌对。”①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2页。前苏联巴赫金在研究拉伯雷小说《巨人传》时创造性地提出“狂欢化”这一术语。在拉伯雷小说中,一切形体和言行都被夸大、突出和变形,巴赫金称之为“怪诞现实主义”,其主要特征是降格,即世俗化、人间化和贬低化,使不可一世的权威变得荒唐可笑。张恨水在其讽刺作品中表现出中国式的狂欢化手法:

荒诞与隐喻。可能是受神话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中常常出现荒诞不经的情节,其人物行为也被无限夸大,具有怪诞的特征,加上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屡屡制造文字狱,使作家不敢直接描写现实,转而写古代题材或梦幻世界,以此来隐晦地表达对现实社会的不满、讽刺或批判。《八十一梦》作为张恨水代表作之一,实际上只写了14个梦,就因对现实社会讽刺得太露骨、太强烈,在素无交情的老乡张治中将军劝说下匆匆结束了。小说借鉴了《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及晚清谴责小说笔法,打破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内外视角的界限、虚构与写实的界限,把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孙悟空、猪八戒、西门庆、潘金莲等重新塑造,实现其创作主旨:“我是现代人,我作的是现代人所能作的梦”①张恨水:《八十一梦·尾声》,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作品讽刺了大后方重庆官员贪污腐败乌烟瘴气、商人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社会贫富对立的现象。如果运用完全写实的手法,不光作品难以发表,即使发表,它所产生的社会与艺术效应比之于原作也会相差甚远。这是因为,上述人物本来就具有丰富的内涵,经过作者重新塑造,其意义叠加后实现了增值。《新斩鬼传》是作者受明末清初小说 《斩鬼传》影响所作:“我以为这部书(《斩鬼传》),虽不能像《儒林外史》那样含蓄,然而它讽刺的笔调,又犀利,又隽永,在中国旧小说界另创一格,这在学界所捧的《何典》之上。……这一部书(《新斩鬼传》)开始在十五年,正是安福二次当国的时代,我住在北京,见了不少的人中之鬼,随手拈来,便是绝好材料,写得却不费力……”②张恨水:《新斩鬼传·自序》,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从上述自序来看,小说应作于1920年代中期,受清末谴责小说影响最为明显,多直露,无藏锋,与《八十一梦》有着明显差距。其中大话鬼、风流鬼、狠心鬼、两面鬼、玄学鬼、空心鬼等自古有之,而鸦片鬼、会议鬼、不通鬼则为张恨水所独创,作品同时还讽刺了那些西装革履、胸无点墨的假洋鬼子,具有一定的时代特征。

降格与虚无。如果说拉伯雷小说是通过笑来颠覆世俗生活中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神圣的真理,那么张恨水小说则在此基础上把降格进一步引向虚无:每个人无论生前有多么显赫的官位,多少巨额的财富,享受多少荣华富贵,最终都躲不过曲终人散的结局。由此来反证人生: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和不可靠的。《春明外史》和《春明新史》写了总统、总理、军阀等达官贵人和寺庙住持。在世人眼中,这些人可望而不可即,但在张恨水作品中,他们表面上不可一世,实则草包饭桶,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唯利是图。作者有意插入许多笑料,让他们在尽情表演时显得愚蠢而又滑稽。《春明外史》中封建遗老周西坡表面上不满时事,装作愤青和隐士的模样,可一旦有人提起他的几个干闺女,他立刻眉开眼笑。寺庙住持慈泉和尚为了钱奔走于总理府,在寺庙招待客人,一旦有人拿出茶钱,赶紧合掌道谢。《春明新史》中主人公刘德胜花匠出身,一个偶然的机会赢得军阀薛又蟠好感,从此平步青云,当上师长,沉溺酒色。作品最后,杨杏园临终前自挽“大梦醒来原是客”;刘德胜遇到兵变成了光杆司令,看到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包旅长流落街头,孙督军被利刃碎割而死,意中人吴月卿另有私情,不觉心灰意冷,婚礼当天出家为僧。由此来看,张恨水小说的狂欢化最终演变为二度降格——虚无,降格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阶段而非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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