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悦 (扬州大学文学院 225000)
寒山诗的佛理禅趣
——以“月”意象为研究对象
史可悦 (扬州大学文学院 225000)
在“以月喻禅”的诗作中,与王维文人式的悟禅,消解现实的苦闷烦扰,寻求个体心灵的超脱不同,寒山诗更注重佛理的阐释,宣佛意识与济世精神颇为强烈,形成其独特的艺术风格。
寒山诗;以月喻禅;王维诗
一
项楚《寒山诗注》共收录寒山诗1313首及佚诗12首,包含“月”意象的诗歌有29首,描绘世俗山水中的“月”意象的有《可贵一名山》(二六四)、《竟日常如醉》(〇四八)、《寒山多幽奇》(一五四)等14首,“以月喻禅”的诗篇15首,包括:《吾心似秋月》《寒山顶上月轮孤》《寒山唯白云》《高高峰顶上》《昨到云霞观》《岩前独静坐》《寒山无漏岩》《闲自访高僧》《世间何事最堪嗟》《众星罗列夜明深》《自乐平生道》《碧涧泉水清》《千年石上古人踪》《今日岩前坐》《大海水无边》,占总数一半以上。
本文将以“月”意象为研究对象,分析寒山诗的佛理禅趣。
二
寒山诗中的“月”可分为三类:孤月、圆月和皎月。
在禅宗那里,“月乃万世禅灯”2。“孤月”如真理,光泽普照,喻佛法广大;圆月当空,喻佛性圆满;纯净的月光不染世俗、照亮人心,是对佛性之高洁最好的诠释。
下面选取一首诗阐释寒山笔下的“孤月”意象: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二八七)3
“独坐无人知”,摈弃人迹,喻悟禅正在断去尘心,从幽绝空寂处入手。“孤月”喻真如佛性,它是世界本质、终极存在,具有唯一性。与其相对的是“万法皆空”。泉中月只是虚假的投影,如现象界的虚无不真,随波摇动,或生或灭,但天上月却亘古如初,不必逡巡寻觅,抬头即可见,自在自足。正如禅心的存在,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它是众生皆具的佛性,无需向外寻求,也不必刻意领悟,破除内心的妄见执念、顺应本心即可得。诗人为悟禅之人指明道路,即“见性成佛”。
“圆月”与“皎月”意象则进一步阐释“自性”之特征。“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二〇〇)4,诗人一面揭示自性之圆满,一面自白,表达自身了无透彻后的喜乐满足,为宣佛提供例证。“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二七九)5进一步揭示了佛法之包容、广大。禅性如月般圆满无缺,明润纯净。万法因月光而现形,但月本无心为之。万法不同,月则唯一不变,且不居其功,这种洞彻也属禅悟后的自然随性。
从意境的营造和语词的选择来看,寒山诗对“皎月”的描摹当是这三类“月”中最唯美而富诗意的。“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〇五一)6、“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〇八一)7,以“皎月”喻指清净的自性,意境空灵。海德格尔把人生的最高境界称为“Lichtung”,它的实质意义是“恬然澄明”8,这与禅宗追求的最高境界——“心性大放光明,不沾丝毫烦恼杂念”9有相通之处。远离种种世俗欲念,“以此明净皎洁之心观照万法”10,万象与心灵俱空寂。宋末刘景自号“碧潭”,即用寒山诗的典故,以表示一念净心晶莹明彻,洞见一切的境界。11
袁行霈曾说:“诗和禅的沟通,表面看来似乎是双向的,其实主要是禅对诗的单向渗透。诗赋予禅的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12寒山笔下这三类月彼此交融,各自揭示“禅心”之特征,合起来即可洞见南宗禅学的思想内核。这于外化众生的教化功能是相宜的。
三
有“诗佛”之称的王维也受到南宗禅学的极大影响。王维九岁时,母亲崔氏就开始师事大照禅师普寂。他的字“摩诘”,就取自佛经上著名的居士“维摩诘”。在王维生活的时代,“随着佛教逐步中国化,佛学已有机地融合到唐人思想的深处”13,当时士人习佛的风气兴盛,“佛教已不再是单纯的信仰、理论,更是一种感情、一种思维方式,是独特的生活信念和人生态度,即成为广义的世界观”14。王维接触过各种佛教宗派思想,往来最多的是禅宗的僧人。
王维的诗篇中也有“以月喻禅”的诗句,虽数量有限,但也可从中窥见诗人对禅的态度。作于青年游历江南时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即呈现出一轮孤清绝尘的月。月如真理,在空寂的自然环境与心灵世界中,诗人“将自我泯合于‘物像’之中”15,“惊山鸟”亦指诗人自身之顿悟。再如“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作于诗人后期半官半隐的生活期间。王维在政治上日见消沉,佛理如月光照亮身处暗浊俗世的诗人的心灵,禅悟后其内心明朗通透,精神得到救赎。
正如袁行霈所言:“禅赋予诗的是内省的功夫,以及由内省带来的理趣。”16王维的“诗心与佛理深层相通”17。诗人由青年进入中晚年,对义学佛理的领悟日益深刻并自觉认同。诗人笔下的禅并非高高在上、难以体察之物,相反,它就在诗人心间,如月一般温润,时时观照自身,成为诗人在恶浊的现实中精神的慰藉、灵魂的归宿。
寒山与王维都受到南宗禅学的极大影响,但他们“以月喻禅”的诗作在表现内容与写法上却存在较大差异。从内容上看,寒山笔下的“月”是佛理的载体,用以说明禅的某些特征和属性,宣扬心性的了悟,阐发禅宗自性清净、圆满不缺等义学佛理,“可谓深入禅宗三昧”18。诗人自身似是“象外人”,但其宣佛意识与“济世精神”19却颇为强烈,寒山诗的劝世宣佛“更像是诗人儒家济世和佛家慈悲心的外观”20。这与王维文人式的悟禅,消解现实的苦闷烦扰,寻求个体心灵的超脱相区别。从写法上看,寒山诗“大幅度地改变了传统诗歌的写法,主要是使用类似偈颂的说理的、训喻的方式。它们的作者不去追求深微含蓄的意境,也不以抒写幽思孤绪见长,‘不注重细致地描绘景物’,而是直接表达自己的禅解”21,形成了独特的“寒山体”书写方式,艺术特色鲜明。这与王维诗“遵循自古形成的抒情诗的基本写法,如创造意境,抒发感受等”22是截然不同的。可以说,王维写的是“诗人之诗”23,而寒山诗则更具“禅家本色”(黄宗羲)。
佛教从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影响越来越大,到唐代其影响达到高峰,唐代文学与佛教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寒山是唐代诗僧中的典型形象,他的禅诗也是唐代禅诗的一种典型。相比王维以文人作为第一身份,寒山的僧人身份是第一位的,在此基础上,他亦是一位诗人,所以“佛教思想对寒山诗的主导作用是不可否认的”24,与此同时,寒山诗也是佛教思想在中国诗歌领域结出的一株硕果25,这也使其到晚唐、五代、两宋以来,“或作为上堂的法语,垂示弟子;或作为参禅的工具,启人悟道”26,以致征引寒山诗“已成为禅师们的雅举韵事了”27。从注重佛理阐释的寒山诗到已能将自身意识投之于禅的王维诗,亦可见禅宗文化在唐代社会逐步深入的发展历程。
注释:
1.孙昌武《寒山传说与寒山诗》云:“寒山诗非寒山子一人所作;应另有一个寒山诗的作者群,寒山子只是其中的一人(或是主要的一人)而已。”转引自《唐代白话诗派研究》,项楚、张子开、谭伟、何剑平著,巴蜀书社,2005,第195页。此问题在学术界仍存在争议,为论述方便,本文姑且将寒山诗视为寒山一人所作。
2.覃召文《禅月诗魂:中国诗僧纵横谈》,三联书店,1994,第126页。
3.4.5.6.7.9.24.25.项楚《寒山诗注(附拾得诗注)》,中华书局,2000,第13-14,137,222,519,733,750页。
8.参见毛崇杰《存在主义美学与现代派艺术》第二编第一部分,转引自覃召文《禅月诗魂:中国诗僧纵横谈》,三联书店,1994,第130页。
10.陈引驰《隋唐佛学与中国文学(下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第282页。
11.牟巘《碧潭说》,《陵阳先生集》卷十四,转引自《禅思与诗情》(增订版),孙昌武著,中华书局,2006,第248页。
12.16.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第106页,转引自查明昊《转型中的唐五代诗僧群体》,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第30页。
13.15.19.26.27.查明昊《转型中的唐五代诗僧群体》,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第28、106-107、110页。
14.孙昌武《游学集录——孙昌武自选集》,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第16页,转引自查明昊《转型中的唐五代诗僧群体》,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第30页。
17.刘宁《王维孟浩然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81、83页。
18.《唐代白话诗派研究》,项楚、张子开、谭伟、何剑平著,巴蜀书社,2005,第203页。
20.陆永峰《王梵志诗、寒山诗比较研究》,成都:《四川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第110页,转引自查明昊《转型中的唐五代诗僧群体》,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第103-104页。
21.22.23.孙昌武《禅思与诗情》(增订版),中华书局,2006,第247、252-2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