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洪兴
(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哈尔滨 150025)
重评刘禅
解洪兴
(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哈尔滨 150025)
乐不思蜀的刘禅并非昏聩无能之辈,他在蜀国的无为而治是用人不疑的贤主政治,在政治生活中完全是一个宽仁大度且张弛有度富于机变的帝王。蜀国亡国自有其先天不足的客观形势,主观努力无力回天,刘禅不应该负主要责任,反而在亡国的危急关头勇于承担责任,屈己爱民,得到时人的尊敬与蜀地人民的怀念。
刘禅 乐不思蜀 无为而治 屈己爱民
蜀汉后主刘禅是“扶不起的阿斗”,这一形象滥觞于嬉笑自若地应对“此间乐,不思蜀”。然而若从实际情势来看,刘禅一介降虏不啻置身刀俎之鱼肉。面对司马昭杀机重重的试探,身陷巢穴的刘禅若不能释除疑忌,顷刻间即有杀身之祸。此前蜀旧将姜维发动的复蜀兵变刚刚被扑灭,刘禅太子刘璿就在兵乱中被杀,蜀宫人亦被赐魏将无妻者,形势早已风声鹤唳。正因洞悉司马昭用意,刘禅才矫饰以昏聩,司马昭宽心之余以胜利者自负的口吻对近臣贾充说:“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充曰:“不如是,殿下何由并之。”[1]751予智予雄的君臣俨然一幅以己度人的嘴脸,左右更是一片哄笑。一千多年之后的明代学者于慎行揭示了刘禅的机敏:“刘禅之对司马昭,未为失策也。……思蜀之心,昭之所不欲闻也……左右虽笑,不知禅之免死,正以是矣。”[1]751实际上,后世加于后主刘禅待厘清的误会尚有很多,刘禅这一历史人物有重新定位的必要。
危急关头,刘禅轻轻一句“乐不思蜀”即从容化解,说明这位在位41年之久的帝王不无政治机变。若细致推敲其有关史迹,更不难发现刘禅殊非庸主。后人多病诟刘禅的无所作为,笔者认为这种看法失于简单化,应当看到其特有的权力运作模式在当时的环境下自有其历史适应性。先主临终举国托孤于诸葛亮,并遗诏刘禅父事诸葛亮,即已奠定了身后的权力格局。刘禅君臣不过是执行了这种安排,“政由葛氏,祭则寡人”[2]894,“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2]918,刘禅掌控帝权而不干预具体事务。天下二十州蜀仅据二州,此前又刚刚经历两次大败,内部又有少数民族叛乱,十七岁的刘禅所以垂拱而治,正是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下的适应性选择。在蜀国君臣稳定的权力运作模式下,诸葛亮、蒋琬、费祎、姜维历任重臣执政,朝廷内部鲜有倾轧,这样的气象就与魏吴“高平陵事件”、诸葛恪一类诛屠重臣形成鲜明对比。刘禅曾研读申韩,自然明白“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3]28的政治玄机,蜀境“田畴辟,仓廪实,器械利,蓄积饶,朝会不华,路无醉人”[2]935,这固然是诸葛亮的功劳,可也是刘禅的政绩。蜀国君臣关系所以和谐,与刘禅弛张有度的帝王之术不无关系。清儒袁枚对后世误褒孔明而妄讥后主深恶痛绝,明白指出“孔明之贤,即后主之贤也”,“人君之道无他,用人而已;用人之道无他,勿疑而已。……要非后主之贤不及此。”[4]348,347刘禅对重臣的尊信经得住历史的考验。诸葛亮之死,刘禅伤悼“肝心若裂”。李邈在诸葛亮死后挑拨君臣关系,刘禅被激起少有的一怒,毫不姑息地将其下狱处死[2]1086。刘禅对臣下素以仁厚著称,所下诏令情文并茂感情真挚,如追谥赵云:“云昔从先帝,功绩既著,朕以幼冲,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2]951魏将夏侯霸降蜀,后主因其父夏侯渊殁于定军山一役而对其谆谆抚慰“卿父自遇害于行间耳,非我先人之手刃也。”寥寥数语即冰释前嫌,又指着儿子介绍“此夏侯氏之甥也。”更令人如沐春风。周寿昌曰:“后主能作此语,亦复非常。”[1]275晚期虽放纵黄皓,也只视其为“趋走小臣”,并未轻信其谗而肆行诛虐,加之时间不长,于时局危殆的直接影响应该有限。
事实上刘禅也并非一味无为,对于蜀政治也有过积极的措划与适度的调整。诸葛亮死讯传到成都,刘禅果断地下令宵禁[2]1027,降低这一非常事件带来的震荡。刘禅非但并无残杀暴谑大兴土木的记录,更于诸葛亮死后即停止穷兵黩武的北伐以休养民力,延熙元年、六年、九年、十四年、十七年、二十年,景耀元年、四年,均大赦境内。建兴十四年(236)刘禅出巡“致湔,登观坂,看汶水之流,旬日还成都。徙武都氐王苻健及氐民四百余户于广都”[2]897。此行除巡视民生水利外亲自受降氐戎以示优待。司马懿征讨公孙渊,刘禅诏示蒋琬“须吴举动,东西掎角,以乘其釁”[2]1058。作为帝王刘禅在诸葛亮之后始终掌控着用人之权,蒋琬、费祎、姜维俱由其亲自授职。诸葛亮死后,刘禅即取消了“丞相”一职,蒋琬以大司马录尚书事执政,蒋琬之后又取消大司马之职,费祎仅以大将军录尚书事名义执政。“琬卒,禅乃自摄国事。”[2]898为诸葛亮立庙之事被他整整拖了三十年,快亡国时才颁令在遥远的陕西勉县立祠。所以不同意在成都为其立庙,正以臣子的声望过大有损人主权威。凡此种种举措又岂是一个昏聩帝王所能施行。刘禅的能力在当时人的眼里也绝非低下。刘禅师从精通《左传》的学者尹默[2]1026,又从诸葛亮研习《申》《韩》《六韬》一类帝王之书。刘备遗诏提及“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2]891;诸葛亮亦称后主“天姿仁敏,爱德下士”[2]1019;黄恩彤曰:“武侯非面谀,先主非誉儿,足见后主本非不肖也。”[1]751刘备与诸葛亮俱以识人见长,对于成长于身边的刘禅更不应该失言。事实上刘禅并非刘备嫡子,其生母甘夫人只是刘备早死的一妾,夫人名号还是刘禅被立太子后的追谥,刘禅所以被册为储君,除其年长外,其禀赋应该是主因。
刘禅在历史上厕身后主之列,但刘禅本人对亡蜀并无太多责任。正如前面所言,刘禅即位伊始,蜀国疲弱之势已经难以挽回,一旦外部条件成熟即很难抗衡统一之势。刘备诸葛亮对此形势也异常明晰。刘备临终之语“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推心置腹中却难掩忧郁,犹如交代一盘没有希望的残棋。孙盛对此深为不解:“弈者举棋不定犹不胜其偶,况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节,可以摧服强邻囊括四海者乎?备之命亮,乱孰甚焉!”[2]918刘备君臣的“隆中对”战略因荆州沦陷与彝陵大败已经难以为继,形势的残酷不由刘备不灰心。再看刘备给刘禅的遗诏,勉励儿子修德、读书、父事诸葛亮外,无一句提及自己奋斗一生的“兴复汉室”,酷似富家翁临终“好自为之”的告诫,既无“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期望,自然不会叮嘱“家祭无忘告乃翁”。两遗诏表里相映,先主对时局的气馁应该可以定论。诸葛亮虽励精图治,屡屡北伐,但对兴复前景绝不乐观,蜀建兴六年(228)冬,诸葛亮上言曰:“然不伐贼,王业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2]923他所能做的也只是“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但这样主观努力也没能改观严峻的形势。诸葛亮临终,后主派人请示后事,诸葛亮依次推荐蒋琬、费祎,再问其次即不答[2]1087,可见诸葛亮对蜀的前景已不抱期望,残局之后的悲凉更无从说起。北伐“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2]935。蜀亡时人口才九十四万,甲士却有十万二千,吏更多达四万,负担沉重已极,国库只剩“米四十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绣彩捐各二十万匹”[2]901,何焯慨叹“蜀穷匮至此,固难以支久矣”[1]750,刘禅所以在邓艾大军尚未临城即放弃抵抗派人迎降,实际形势确实已经难以为继。
刘禅生不逢时,未能幸免于亡国之命,却不失为仁厚帝王,在蜀国覆亡之际无私地承担了责任,“官府帑藏一无所毁。百姓布野,余粮棲亩,以俟后来之惠,全元元之命”,自己“舆榇自缚,诣军垒门”[2]900。这位在危急关头“不惮屈身委质,以爱民全国为贵”[1]750的末代帝王获得时人的尊敬与蜀地人民的怀念。陈寿评曰“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不亦卓乎”[2]902,蜀吏出身的李密更将刘禅比次齐桓公[1]751。蜀地有多处与刘禅相关的学射山、安乐桥一类古迹,这应该是蜀人对刘禅的眷念。西晋蜀地乱起,客蜀不久的氐猷李雄偏偏煞有介事地以刘禅侄孙刘玄为安乐公以嗣禅后[2]908,刘禅得蜀地民心更无可疑。宋代庆历年间,益州官员拆毁刘禅祠取材,“蜀人浸不悦,狱讼滋多”[5]9913,可见八个世纪之后蜀地人民依然念其余泽。反之,试问一个垂暮之年羁旅天涯的帝王,对于自己君临41年的蜀地蜀民又怎么可能无情,否则此前屈身爱民的仁厚又从何说起?
刘禅所以扮作昏聩面目,应该是险恶的专制政治高压下的韬晦自全,恰是一个亡国帝王的酸楚。这一点与刘禅此前弛张有度的政治捭阖并不矛盾,恰恰证明了其长袖善舞的政治智慧。若如司马氏君臣一样嗤嗤笑其浅陋反有失于浅陋之虞。刘禅在传统文化中的形象受演义诋毁而面目全非,但并不能妨碍有识之士透过表象解读历史玄机,清人袁枚别开生面地肯定刘禅作为封建帝王的禀赋:“其不颠覆典刑也,贤于太甲;其不惑流言也,贤于成王;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也,贤同孟庄子”,进而提出“后主不特比齐桓,且胜齐桓”[4]347。
[1]卢弼.三国志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袁梅.小仓山房文集[C].袁枚全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5]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06.35
解洪兴,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
K2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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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