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玉萍
玄幻小说是华语网络小说的基础类型之一,也是网络小说的主要新兴样式之一。它以无原则的幻想为基本创作原则,让人类的想象力在浩瀚无极的无尽时空中尽情翱翔,以荒诞浪漫的形式展现当下人们尤其是青年人的梦想、欲望以及对于宇宙万物人生的思考与想象。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玄幻小说是中国武侠文学传统在网络时代的主要延续形式,真正超越了以金庸古龙小说为代表的港台武侠小说一统天下的阶段,推进了中国武侠文学的发展。
玄幻小说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几个主要的亚类型,主要有奇幻(又分为中式奇幻、西式奇幻和日式奇幻)、仙侠、修真、魔幻(一般与西式奇幻同义)等等,这几个最主要的亚类型又可以彼此交错混杂,开创千变万化的各式玄幻小说流派。在玄幻小说的几个主要亚类型当中,奇幻类是继承和杂糅了东西方幻想文化的各类元素;仙侠类主要继承了民国还珠楼主的“奇幻仙侠”流武侠小说的传统;魔幻类已经逐渐成为西式奇幻的代称;只有修真类,主要是始于萧潜《飘渺之旅》(2002)的创新类型。
修真小说,是基于武侠小说、仙侠小说、道教文化、中国奇幻文化传统的,间或杂糅西方奇幻文化元素的,以“成长”母题为主、强调修为境界描写的网络玄幻小说类型。它以萧潜的《飘渺之旅》为开端,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忘语的《凡人修仙传》、耳根的《仙逆》等经典作品为里程碑,拓展出修真小说的发展主线。其间又有血红的《升龙道》、梦入神机的《佛本是道》、辰东的《长生界》等开创修真小说的都市修真、洪荒流等支线流派。
2002年萧潜的《飘渺之旅》让玄幻小说的版图之中多出来了“修真”的类型,修真小说以主人公的修炼奇遇升级最后得道成仙或成神为主要故事展开脉络,基于遍布各层修炼境界等级之中的各种奇思妙想引人入胜,开创了玄幻修真的山头,其后仿效者无数,成为修真小说的主流。后来者梦入神机的《佛本是道》(2006)和辰东的《长生界》(2008)给修真小说带来了洪荒神话的色彩,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2007)则带来换地图打怪升级式的“小白文”潮流,而夹杂其间的是诸如血红《升龙道》(2004)等融入了西方奇幻文化中的血族教廷元素的都市修真传奇。2008年,起点中文网上忘语的《凡人修仙传》不仅开创了“凡人流”,还掀起修仙文的小高潮,2009年耳根的《仙逆》则进一步推动了修仙文的发展。修仙文和修真文其实是同一类文,只不过修仙文更偏重的是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气质的设定。
修真小说最初是男性创作阅读领域的主流类型。2010年前后,女性修真小说开始崛起,出现了诸如《一仙难求》(云芨,起点女生,2010)、《慢慢仙途》(绝世小白,晋江,2011)、《仙家悠闲生活》(看泉听风,晋江,2011)、《极品女仙》(金铃动,起点女生,2011)、《凡女仙葫》(冬天的柳叶,起点女生,2012)、《天下男修皆炉鼎》(青衫烟雨[1],起点,2013)、《修真之上仙》(定离,晋江,2015)等女性修真小说经典之作。有趣的是,在女性修真小说创作领域,基本的时空设定都是东方中式奇幻文化元素,所以,这些小说又被称为女性修仙小说。纵览同期的男性向修真小说的创作,不难发现修真小说日趋中式奇幻文化基本时空设定的发展趋势,虽然这些设定明显杂糅着来自于西方奇幻文化和网络游戏的元素,但鲜明的中国文化风格设定已经成为绝对的主流。
很多人把仙侠小说与修真小说混为一谈,实在是对两者的误读。
源于民国时期还珠楼主的仙侠小说,是武侠小说的一个分支类型,重点在于“侠”。“仙”主要强调的是在“武”的部分,是以荒诞浪漫派风格为主的飞剑、法术、法宝仙器为主。而“侠”不再是写实派的人间之侠,而是可以御剑飞行、超越自然力的剑仙。在还珠楼主的基本小说设定中,剑仙之道,在于“内圣外王”,“内圣”就是清心寡欲的修道澄明,而“外王”就是在剑仙修道的过程中,必须通过在人间的历练,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仗剑行侠,才能够证得大道,才有可能飞升成仙。而这种为了行侠仗义的历险或者历练是仙侠小说的重点部分,这种融合了中国儒释道三家文化的基本设定成为仙侠小说的根基,也决定了仙侠小说的主角是身负超自然能力的“仙侠”,秉持善良正义行侠六界。网络小说《花千骨》就属于仙侠的设定,只不过故事更偏重于言情,可以称之为仙侠言情文。
而修真小说的基本设定中,修士是最主要的人物身份设定,追求力量与长生是修士最主要的目标,而修士所在的修真界,是强者为尊、胜者为王、弱肉强食的血淋淋的残酷世界,正邪善恶不再重要,恩怨情仇在大道面前也可以忽略不计,出去历练的主要目的是要获得机缘,提升境界,在此过程中,可以不择手段、趁人之危,损人利己,以至于很多修真文的情节展开过程,就是不断地秘境探险,杀人夺宝的过程。正如百度贴吧的网友Evilspider在评价蛇发优雅的修仙文《仙决》时的妙语连珠:“读遍全文,发现这本书的主线就是:杀人夺宝,杀人又夺宝,杀人继续夺宝,杀人还是夺宝,杀人不停地夺宝……”[2]为了变得更强、追求长生,修士可以无情无义,没有正邪善恶的判断,只有基于利益的衡量、计算与取舍,这计算甚至包括其他类型小说几乎都很珍视的友情、亲情和爱情。
由此可见,修真小说与仙侠小说的核心价值是完全不同的,仙侠小说是传统武侠小说的一个分支,而修真小说则是基于修士个人的最大私利——“逆转自然规律、修得长生”——的传奇。基于此,就非常有必要详细分析修真小说的价值流变,厘清修真小说的问题与价值。而对于修真小说价值流变的探讨可以从修真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分析入手。
陈平原先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一书中,从类型学的视角将武侠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概括为“仗剑行侠”“快意恩仇”“笑傲江湖”和“浪迹天涯”。并强调这四个陈述句在武侠小说中各有其特殊功能:“仗剑行侠”指向侠客的行侠手段,“快意恩仇”指向侠客的行侠主题,“笑傲江湖”指向侠客的行侠背景,“浪迹天涯”指向侠客的行侠过程。[3]按照陈平原先生对武侠小说基本叙事语法的分析,可以将修真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概括为:修炼升级,修道长生,秘境历险,大道无情。其中,“修炼升级”指向修士的修真手段,“修道长生”指向修士的修真主题,“秘境历险”指向修士的修真背景,“大道无情”指向修士追求长生的修真过程。
修士在修真界要变强,要追求长生,就必须不断地“修炼升级”,而修炼可以通过修习功法、炼器或者炼丹的途径不断突破和超越自我,向更高的境界迈进。
于是,修士的强大力量就离不开源自于各种功法修炼的灵力或者魔力,离不开种类繁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法宝仙器,离不开各种带有令人目眩神驰的神奇功能的阵法符箓,离不开众多奇花异果、灵丹妙药,尤其是各类带有各种神奇功效的奇花异草结合修士灵力和技巧炼制出来的丹药,从最低级的辟谷丹、补灵丹,到最高级的洗髓丹以及各种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功用的仙丹。
这就在“武”的层面超越了金庸古龙小说为代表的传统武侠之“武”的境界。武力的依托不再是以“剑”为代表的人间武术,以内功为代表的“强大的人”的武学,而是以法术灵力、法宝仙器、丹药符箓等为代表的,超越自然力的神奇而强大的“非人”的能力,修真小说的主人公——修士由此可以超越凡人,成仙成神。
修道长生无疑是修真小说中的修士们的最高目标,也是修真的主题。
修士们的最大使命就是不断修炼,借由各类功法、法宝仙器、灵丹妙药不断变强,提升境界,达到飞升成仙的最终目标。修士的成长历程就是一条披荆斩棘的“长生之路”,在修道长生的路途上,与此相悖离的所有价值都可以被毫不犹豫地抛弃,譬如善恶是非、恩怨情仇还有基于人性的各类情感。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武侠小说的行侠主题。陈平原先生曾经将武侠小说行侠主题“快意恩仇”总结为平不平、立功名、报恩仇三个阶段。而无论哪个阶段,武侠小说的叙事都是围绕侠士“行侠”展开的,最高的目标就是“行侠仗义”。侠士们无论是什么类型,都要以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锄强扶弱等侠义精神为基本价值依归,而这就决定了侠士的核心价值是“利他”的。
而修真小说中的修士们基于个人私利的以“修道长生”为最高利益的基本设定,决定了修士们的武力修炼和施展都是以个人私利为核心的,是非常鲜明的“利己为先”。正如修真小说中所言:何为仙道?为求力量,不受制于人,为求长生,探寻世界之真义。
修士想要提升自己的修真境界,就要在闭关苦修的过程中,不断外出历练。外出历练是要炼心境,寻找机缘,提升修为,为突破境界做准备。而外出历练的过程往往是修真小说的叙事重点。获得机缘、提升修为、历练心境的最常见的地点,就是千奇百怪的各种秘境。这些秘境有可能是妖兽聚集的密林荒岛,也有可能是上古仙魔大战的古战场,有可能是修真大能留下的洞府密地,也有可能是灵宝遍地但危机四伏的上古阵法,还有可能是其他星系或者界面的各类诡谲时空……无论是什么样的秘境,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挑战和机遇并存,进入其中历险求宝求机缘,可能身陨道消,更有可能会成为突破自己修真境界、距离长生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修真小说最吸引人之处,就是修真者在各类各种设定的秘境之中的历险奇遇。而修真小说中的修士传奇叙事展开的最重要的场景就是存在于各种架空的修真界大陆或界面的用于修炼的仙府秘洞和用于试炼自己获得提升机缘的各种秘境。
与此相对比,武侠小说中的侠士的主要活动空间是江湖,江湖大背景最主要的生活场景是悬崖山洞、大漠荒原和寺院道观。即使与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距离感,但也都是地球人间的场景。而修真小说中修士的主要活动空间修真界,则是一个可以包含各种文化元素和无尽想象力的虚构空间,可以是异世大陆,可以是宇宙星系,也可以是由界湖相连的不同空间界面,而各类光怪陆离的秘境就存在于这些由想象力虚构出来的各种时空之中。修真小说的关于修真界的设定,无疑大大拓展了小说的时空设定,这是网络时代超越空间时间的信息延展带来的想象力的无限延展,也是全球化大背景下东西方文化元素不断融合交错背景下的虚构时空延展在文学作品中的映像。
修士从凡人走向长生仙人的路途,道阻且长。要不断在逆境中苦修试炼,不断超越自我,超凡入圣,套用修仙文最常用的境界设定,从凡人开始引灵气入体的炼气期,到可以辟谷驻颜、吸风饮露、正式迈入修仙大道的筑基期,再到灵力强大的金丹期、元婴期,到距离成仙半步之遥的化神期、返虚期,最后通过大乘期,渡劫飞升成仙,终于可得长生,修成正果。在修真的过程中,贯穿始终的核心就是“大道无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老子的《道德经》中的名句,在修真小说之中,这句话被理解和引申为:在“道”(一般指天地规则)的面前众生平等。修士作为一介凡人,要超越众生逆天而行,超越天地规则下的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就必然会在修炼升级的过程之中,遭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常见的设定是一步步超越凡人的境界升级时不断加码的各种“天劫”考验,能够扛住这种非人痛苦与磨难的极少数修士才可能成功,境界越高,要应对的“天劫”级别越高,成功率越低,大部分修士都在“天劫”之下灰飞烟灭,身陨道消。因此,修士“心境”的修炼非常关键。修士由较低的境界向较高的境界突破之时,除了必要的灵力需求,就是日趋稳固的心境。而心境稳固的关键,一则在于修炼过程中不要因七情六欲产生心魔,二则在于不要滥杀无辜、嗜杀成性而招致天地规则的惩罚。因七情六欲产生的心魔可能让修士在越境升级时功亏一篑、魂飞魄散;而因过于嗜杀造下恶孽则可能在升级渡劫时招致天道规则降下“天劫”时的惩罚性加码,让作恶多端、过于残暴的修道者灰飞烟灭。“心境修炼”这样的设定有些佛道文化中讲究“无我”“无为”的味道,而“天地规则”的设定则画下最低的“修士不能作恶多端、残害无辜”的底线。虽然这个底线并不会阻止修士们为了个人的修行杀人夺宝、劫掠死者财物。
因此,修士的修道过程就是“大道无情”。当一个凡人逆天求仙,超越凡人之躯、自然之力,追求修仙长生时,就要真正无我,断情绝欲,抛弃凡人界中的凡俗世人所在乎的七情六欲、荣华富贵、恩怨情仇。因为,在漫长的时间面前,凡俗世人短短一生最看重的东西都不会再入修真者的法眼,因为,于他们而言,自己最大的利益已经不在于凡俗世人的恩怨情仇、是非善恶、七情六欲,而在于不断地修炼提升,追求超越自我的长生。
武侠小说基本叙事语法的行侠过程“浪迹天涯”,是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天性决定,为了行侠,就必须要游历四方,浪迹天涯;也是武侠小说长篇结构的需要;读者欣赏的需求。
而最能体现修士修真过程的是“大道无情”的修真之路,是修士们为变强为长生的目标努力奋斗的历程,也是修真小说中以“成长”母题为主钩织长篇叙事传奇的最主要原因,更是读者们阅读修真小说获得愉悦快感和情感宣泄渠道的最佳途径。
武侠小说的基本设定,是侠士纵横驰骋的江湖,可以是历史的江湖,可以是世俗的江湖,也可以是御剑仙侠历练的江湖。然而,无论是哪种江湖,基本的价值原则是正邪善恶分明,是非对错鲜明。基于扶正抑邪、扬善除恶的基本原则,展开各种侠士传奇的叙事,最终正义战胜邪恶,善良和美好得到弘扬,邪恶和丑陋被严惩不贷。这是一种成人童话式的基本设定。
修真小说的基本设定,是修士修道成仙的修真界。修真界中,力量与长生为最基本的追求和目标,力量为尊,胜者为王,弱肉强食,断情绝欲。在“大道无情”的长生之路上,凡俗人世的恩怨情仇可以成为浮云,正邪善恶界限不再分明,是非对错的判断在于是否有利于己,武侠江湖中的侠义被抛诸九霄云外,唯一剩下的价值,就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超凡入圣、生命永恒、掌控六界生死的成仙成神。从某种意义而言,这种表面上荒诞无稽的设定却是真实社会现实中的某些方面的投射。
武侠小说与修真小说的魅力之一,就是其中关于“武”的想象。武侠之“武”,可以是写实派的各种神功秘籍、绝世神兵、炫目武技;也可以是荒诞浪漫派的各类仙剑法术、神奇法阵。修真之“武”,具有超自然力的基本特质,以灵力灵气为基,由各类修炼功法、法宝灵器、灵丹符箓、珍异灵兽等为主要内容。虽然都是魅力无穷、天马行空的“武”,然而,从武侠小说到修真小说,“武”的价值出现了对比鲜明的变迁。
武侠之“武”,是侠士“仗剑行侠”的手段,武力为器,是侠士实现“替天行道、匡扶正义、扶危济困、除恶扬善”侠义精神的手段或者工具,一言以蔽之,武侠世界是一个“凭侠义立足”的世界,“侠义”为本,“武”之效用,是侠士行侠的能力支撑,是实现正义、公理的手段。
修真之“武”,是修士“得道长生”的必不可少的手段,也是修士修道的目的。修士修习功法,炼制和使用法宝灵器、灵丹符箓,控制和驾驭各种珍奇灵兽,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变强、变强、再变强,强到突破一重重的修真境界,直到最后渡劫飞升,成仙成神。因此,修真世界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世界,武力不再仅仅是手段,而是既是手段又是目的。
武侠小说的主要叙事主体是侠士,真正的侠士从平不平、立功名到报恩仇,以“利他”的核心价值为基本原则,仗剑行侠、快意恩仇于江湖间,充满着潇洒快意,自由神秘的色彩。侠士群体,多无私、舍己、自敛、性情高洁、胸怀大义之士,以“侠义”为基本行事准则,所以,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侠义,虽万千人吾往矣,为了情义,上刀山下火海,勇者不惧,是实实在在的理想主义人格。
修真小说的主要叙事主体是修士,修士的基本目标就是基于个人利益的逆天而行,修道成仙。这种以“利己”的核心价值为基本原则的群体,多自私、贪婪、惜命之辈,个人修炼“利益”为先,不问善恶,不理是非,不屑情义,更毋论侠义。为提升境界,获得机缘,修士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趁人之危,可以损人利己。搜刮其他死亡修士身上的财物被视为理所当然。一般情况下,面对一场生死搏杀或者暴力事件,修士们都会熟视无睹,漠然离去,因为不能判断孰是孰非、孰善孰恶。即使真的是善恶是非分明,也要在不影响自己的利益和安全又善心大发之时,偶尔对于被欺负的弱小的一方出手救一救,还要时刻警惕对方会否恩将仇报,这就是正道修士世界的一般处事法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关机缘,能力上有夺取可能性,坑蒙拐骗也要上前分一杯羹,这就是修士。相比侠士,唯一值得肯定的是修士为了修道成仙的机缘悍不畏死的拼命三郎精神!
武侠小说的核心价值观就是“利他为先”,而修真小说的核心价值观却是“利己为先”。
武侠小说中的侠义精神,从墨家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到曹植《白马篇》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到唐代隐侠、两宋义侠、清代官侠的各种锄强扶弱、扶危济困、见义勇为、立庙堂护清官利社稷为百姓,再到金庸小说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最核心的价值就是“利他主义”,以我一腔热血、仗剑天涯,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在武侠小说的沿革与发展中,侠士的形象越来越血肉丰满,到了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之中,侠士的形象走下神坛,从不食人间烟火、侠义为唯一原则和考量的“神”逐渐蜕变为有七情六欲、挣扎纠结的“人”。即使如此,侠士们在私利、情义、侠义之间的取舍依旧是分明的。那就是侠义和情义可能有冲突和取舍,但个人私利绝对要排在最末一位。郭靖和杨过两个形象之中,郭靖偏“侠义为先”,而杨过则是偏“情义为先”。即使是最自私的韦小宝,也是要讲原则讲节操讲底线的,大节无亏,小节不拘,情义和侠义的考量在关键时刻要远高于私利。
修真小说在核心价值上与武侠小说大异其趣,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褪去了凡尘俗世的修真界告别了人世间历史的烟云,世俗的烦恼,历史与现实的时空都被虚无化了,无论是个人的恩仇还是家国的恩仇在“修道成仙”的基本目标下都卑微如尘。存在于修真界、以修道长生为目标的修士们的核心价值就是绝对“利己主义”的修炼成仙。当然是“私利至上”“利己为先”。在修仙长生的终极价值光环之下,情义偶尔可以考虑,比较好的坚持“情义为先”,但“侠义为先”只能成为被耻笑和不屑的对象,即使敬仰,却是敬仰之中暗含“舍本逐末”的不屑和“稀有物种”的感叹。譬如《修真之尸心不改》中胸怀天下、心有大爱、以己身修为和生命镇于炼神塔的大能空行云,成为修真世界中不被理解甚至于被漠视的存在。
无论武侠仙侠,最重视的是侠义,其次是情义,最后才有可能是私利,这让阅读这类浪漫主义气质小说的读者心生对于美和善的向往和欣赏。而修真修仙小说,却是越发重视私利,偶尔顾及情义,侠义已经成为被人耻笑的奢侈品。
侠义为先,情义满满,个人私利微如尘埃,那是武侠的境界;除魔卫道,扶危济困,扶正抑邪,修成正果那是仙侠的世界;利益至上,个人为先,企求力量,追求长生,权衡情义,谢绝侠义才是修士世界的真理,至少是当下修真小说版图的精义。其后反映的,是从“利他主义”的武侠仙侠到“利己主义”的玄幻修真的价值和类型的转换。这恰恰是当下社会现实在某种意义上的反映,个人主义甚嚣尘上,执着于自我的膨胀,执念于无限利益的追逐(物质为先),信奉的是无止境的个人成功。民族国家算神马,正义公理又值几何?六界众生与我何干?恰如修真世界中一个普通的凡人踏上修仙长生大道,为了个人力量的成长,生命时长的无极限,排除万难,一切与此目标相悖离者,一概舍弃,侠义是浮云,情义要看付出多少代价,永远执着的其实就是自己。《一仙难求》中的陌天歌如是,其他修仙者大略也如是(主要指的是修真文和言情修真文,不包括修真言情文)。
艺术是现实的升华,修真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图景,有情有义,为大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侠义境界已经伴随着现实世界的变化一去不复返了,不知是武侠的悲哀,还是我们的悲哀!希望只是大道中途的曲折流变,还是免不了一声叹息。
理性反思从武侠仙侠到玄幻修真的价值流变,至少有以下几点:
蓝爱国先生在《网络文学的民间性》一文中指出:“网络文学的民间性是它区别其他文学种属、立身文学世界的基本根据,也是它未来发展的文化维度,离开民间性,网络文学也就丧失了网络空间赋予的宝贵的实践空间。无论网络文学在话题的开放、表达的冲动、写作的自由、方式的随意方面表现得有多充分,如果网络文学的民间立场、姿态、话语和精神得不到充分的体现,就会成为虚伪的民间写作,会被网络读者所抛弃,并最终被文学所敌视。”[4]正是基于网络文学的民间性特质,网络小说的基本话语立场就从传统文学的精英立场转变为民间立场,而民间立场更加关注个体价值与情感体验的特质必然导致基于精英立场的宏大书写的解构和个体立场的强调与关注。
于是,以金庸古龙小说为代表的传统武侠小说更为凸显的是“国家民族利益为先”的情怀和立场,更为凸显的是对于“侠义为先”的理解和诠释,对于人性“善与美”一面的肯定与张扬。而立足于民间立场的修真小说更为凸显的是“私利为先”“利己至上”的基本价值取向,更为着重书写的是以个体为中心的成长和追求成功的奋斗拼搏历程,人性的“善与美”不再成为必须要弘扬与肯定的部分,在成长与追求成功路途上的个体生命与情感的体验成为叙事的重点,而由此折射出来的有人性的善与美,也有人性的恶与丑,对于人性中的善恶美丑的价值评判不再显得立场分明,而是带有“亲我主义”的价值倾向。
所谓“亲我主义”,简而言之,就是对我好的,涌泉报之,对我不好的,百倍讨还,至于相关于“对我好的”和“对我坏的”的本身的价值判断已经不再显得那么重要。2015年的大热仙侠电视剧《花千骨》播出后,在喜欢该剧的接受群中有一大批力挺七杀魔君杀阡陌和异朽君东方彧卿的“脑残粉”,纷纷放言“杀姐姐最好”“最爱暖男东方”“白师父作死”等等,作出这样的价值判断的唯一依据是剧中人对花千骨的情感态度。他们只看到杀姐姐对小不点的宠爱无限,却无视杀阡陌身为魔君任性自恋单凭己身所好行事的中二画风,更无视杀阡陌为了花千骨,不问是非,放言要“屠尽天下人”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和冷漠。他们只看到东方彧卿对于花千骨的体贴关怀,却无视异朽君居心叵测、手段狠毒的一面,更无视他为了爱情,可以不择手段,可以隐瞒欺骗的自私和凉薄。他们只关注长留上仙白子画给予花千骨十七颗销魂钉、一百零三剑的残酷惩罚,却无视白子画对花千骨的种种背后是心怀六界苍生、心怀长留仙门、也心怀自己小徒儿唯独不关注自己的长留上仙在大义与小我之间苦苦挣扎、求情义两全的艰难抉择。从传统价值观念而言,胸怀大义、仁爱悲悯、君子之风的白子画无疑是理想人格的化身,但在“亲我主义”价值倾向下的群体看来,只要你对我不好,那就是不好,这就是“亲我主义”的最直接的表达。
修真小说中“亲我主义”的价值倾向很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因为小说叙事的基本立场在于主人公的生命和情感体验,而基于主人公的“亲我主义”会直接决定他的情义指向,那就是对主人公有恩或有情义的人,至于这个人的善恶价值立场基本上都是无关紧要的。
修士和修真界是修真小说的基本设定。相比武侠小说中侠士和江湖的基本设定,修士和侠士的基本价值立场对比鲜明,侠士是“侠义为先”,修士是“私利为上”;而修真界和江湖的价值取向也截然不同,江湖崇尚侠义精神,是非善恶立场分明,而修真界则善恶是非模糊不清,唯一所追求的是修士自身更强大的力量、更高的境界升级和最终的飞升成仙、长生不老。
修士群体和修真界的基本设定其实是现实世界在小说文本中的投射,或者说是小说生产者和消费者所感受到的现实世界在小说文本中的投射。修真小说中修士的修道传奇其实曲折反映了年轻一代对社会地位、事业成功与人生价值的追寻过程。而修真小说中的“凭实力说话”的价值流变也曲折反映了中国人对于当下世界之中的国家、个体之间存在规则的认知与领悟。
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引入市场经济之后,伴随着中国经济迅速上升、国家实力快速增强一并发展的是从西方涌入的“个人主义”、“拜金主义”思想。这些基于西方文化和资本主义的思想极大地冲击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推崇的“国家民族利益为先”、“群体、整体利益为上”、“公义胜私欲”的价值观念。生活在21世纪的修真小说的主要生产者和消费者,面对的是一个和平富足、实力日益强大的中国,也是一个多元化价值取向明显、个体立场日趋凸显的中国,还是一个由社会的改革和发展带来的历史转折点之中价值观念震荡交错的中国,所有的传统价值被逐一解构又在争论中被不断重新建构,正如《玄幻小说刍议》一文中所说:“因为在一个价值崩裂的时代,在一个瓦解了固定意义与绝对价值体系的后现代网络语境中,碎片式地消费着一切信息,终极真理将被悬置,只会徒然释放游戏的快感与物欲的充盈。”[5]
处于这种时代背景下的修真小说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在他们书写的传奇叙事中,所建构的虚拟时空也就带有了这个时代的很多特质,或者他们体察到的很多特质。譬如,修真界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空间,修真界中人人为了追求个体的成功(修道长生)努力拼搏,冒死历险,在一次次搏杀中求机缘、求生存,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损人利已,因为这是一个遵循“胜者为王、力量为尊”游戏规则的世界。这和市场经济中求生存的创业者和守业者的环境和游戏规则何等相似!这和美国为了一己之私凭借自己的超强实力可以捏造事实、颠倒是非黑白、肆意行事制造譬如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南海航行自由问题等热点事件又何其相似!而修士在“胜者为王、力量为尊”的游戏规则下,属于个人私利的“长生”价值碾压其他一切价值也就毫不稀奇了。
修真小说基于这样的游戏规则甚至可以有逾越传统伦理规则的设定,譬如很多修真小说中是以境界定尊卑辈份,而非年龄先后。一个修士如果是比较高的元婴期,可被称为老祖,元婴期与元婴期之间的修士可以互称师兄弟,而一个原来境界较低的修士,要按照境界称呼高级境界的修士,但一旦自己能够跃升为与之相同的境界,尊卑辈分就可以随着升级,哪怕原来的元婴老祖是师父,徒弟也升级到了元婴期而师父还在元婴期,师徒就可以变成师兄弟。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基于传统人伦关系设定的师徒关系、年龄大小的尊卑辈分要从属于这个规则之下。这是赤裸裸的“成功为王”“胜者为大”的功利逻辑,成功人士就可以高人一等,在竞争中处于下风的就要自动降低自己的身份地位。
修士的“私利为先”特质凸显了当下社会中的青年群体中个人中心、个体利益为先的价值倾向。然而修真小说中宗门派别与修士之间的权利与义务的关系设定又曲折反映了修真小说生产者与消费者对于个体与国家民族关系的基本看法与态度。
修真界不论仙派还是魔界,都会存在主要的宗门派别。一个凡人要想踏上修仙之路,进入修仙宗门派别是最基本的途径。由修士群体组成的宗门派别有着比较严格的等级秩序、师门传承和特色功法,这一点与武侠小说中的江湖门派甚为相似。修士进入宗门,可以获得宗门的功法传承、修炼资源与基本的庇护,并且修炼资源与门中地位会随着修士境界的提升而提升。同时,从进入宗门开始,修士弟子就要通过自己的“劳动”(通常是做宗门任务,比如种植灵田、猎杀妖兽等等)为宗门作贡献,履行自己对宗门的义务才可以继续保有宗门弟子的身份,获取更多的修炼资源。而宗门通过一定的规则选拔境界很高、出类拔萃的修士作为宗门长老,为其提供更多的修炼资源与宗门权力的同时,得到这些宗门长老的武力支持,而宗门长老能力的高低、数量的多寡直接决定宗门在修真界的地位。这种修士与宗门关系的设定隐隐投射出现代社会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国家民族的关系。而一旦宗门有难,宗门长老与宗门弟子要舍生忘死地保护宗门,这一点似乎有悖于修士“私利为先”的核心价值取向,然而,离开宗门庇护或资源供奉的修士也往往不会有更好的出路,离开宗门可能会受到其他宗门派别的清洗劫杀。于是,“个人至上、利益为先”的修士往往只有在宗门面临劫难时,才能够不惜身陨道消而奋力甚至舍己地为宗门搏杀。这与现实世界里国家民族处于顺境之时,大众群体以各自的利益为先,而一旦国家民族处于逆境或者利益受到外来的威胁或损害时,平时一盘散沙的民众就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颇为相似。因为,每个人都清楚地知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这种个人与民族国家的关系与价值取向在网络时代也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从萧潜的《飘渺之旅》,到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修真小说的价值变迁主要体现于修士多凭借一时的喜怒爱憎做行为选择,譬如《飘渺之旅》中的主人公李强,他的基本性格设定其实是源于深沉的轻浮和无知无畏的张狂。他能够为凡人的生计不计生死跳入湖底,也可以视凡人为无物,动辄扔进元界任其自生自灭;他能轻易送出价值连城的灵丹救一个陌生生命,也能如对待蝼蚁般轻贱其他生物生命;他能够因为一句话就毁灭一个星球,也能因为一句话建立一个天堂。总而言之,他的善恶行为选择完全取决于他的个人立场的情感与理念转换,传统意义的善恶美丑规则对李强这样的修真人士几乎没有约束力。
如果说修真小说初期的价值变迁还仅仅体现在善恶行为选择的随意性和个体性的话,从《凡人修仙传》《仙逆》开始的修仙文就已经将人性的善恶维度完全抹平,人性的冷漠、利益的衡量计算占据绝对上风。2010年前后,女性修仙文开始异军突起之后,灭绝师太式的主人公修真传奇越来越多,人性的冷漠程度向令人心寒齿冷的程度快速迈进。在修真小说价值取向日趋暗黑化的过程中,在接受领域中已经出现了反感与唾弃的声音。一位阅读过几千部修真作品的骨灰级修真小说粉Evilspider在评价她心目中最好的修真小说之后,开始批判修真小说的这种价值取向。在她百度贴吧的评论帖末尾,她这样写道:
附上我心中的女性修仙好文标准:
……
这本书里,不再只有枯燥的修炼、杀人、夺宝、历险和战争,更有荡气回肠的千年柔情。黎明破晓,伤痕累累的英雄踏剑归来,迎接他的,是美人百转千回的嫣然一笑。……
我希望这本书里的角色们,不再是修仙文中习以为常的自私残酷、自以为是、人性凉薄和血淋淋的无情无义。我希望他们大道无情却心中有情,太上忘情却高情远致。他们有情有爱有利有义有欲,一个个性格鲜活,跃然眼前。
灭绝师太们成仙的故事太多了,主角头顶主角光环玛丽苏护体脚踩一众配角乘风而去的故事也太多了,请各位多才多艺的作者们多写几本有情有义的修仙小说吧,拜谢了。[6]
这段网友评论恰恰证明:当修真小说中的价值取向开始践踏人性中最宝贵的善、美、爱的时候,破而后立的主流价值的回归就已经开始了。
在修真小说的创作者之中,晋江定离的修真小说对于“情义为先”的坚持和追求成为修真小说价值倾向日趋暗黑化中的一股清流。
晋江定离,有很多马甲,最有名的当属起点女生网上的青衫烟雨,因设定不凡、情节曲折多变的《天下男修皆炉鼎》(2013)闻名女性向修真小说界,可谓异军突起。她以定离为名在晋江连载的修真小说《修真之上仙》获得了2016年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定离也成为获奖的十二位作家之一。
定离的修真小说,绝大部分都有穿越的元素,现代的穿越者因为种种状况穿越到修真世界之中,挣扎求存,努力变强。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设定,定离的主人公,都能够在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修真世界中保有着对情义和善良的坚持和底线,虽然这种情义和善良是以“亲我主义”为核心的,也即我的情义和善良的对象,是爱我、对我好的以我为中心的朋友圈,至于其他人,与我何干?!即使如此,定离的修真小说在“个人利益为上”的修真小说界已经算得上是三观颇正的有底线和节操的作品,读完这样的修真小说,好歹心中留有对善与情义的肯定与向往。更何况,从《天下男修皆炉鼎》中为“爱”努力拼搏的苏寒锦,《修真之尸心不改》中的为“不连累爱自己的人”而搏命奋斗的江蓠,再到《修真之上仙》中的为“守护”而逆境修炼坚持不懈的苏停云,定离始终坚持的就是“情义为先”的价值取向。相比《一仙难求》中的陌天歌,亲情、友情甚至爱情都要在自己修仙利益的天平上左右权衡,两害相权取其轻,而最重的永远是自己,是自己的长生之路,定离笔下无论是苏寒锦、江蓠还是苏停云的为“爱”奋斗,“守护”执念,重情重义,虽然是小情小义,都显得尤为可贵,也为日益暗黑的修真小说带来希望和亮色。
修真小说的产生与发展,是网络小说产生与发展的一个缩影。具有鲜明后现代文化气质的网络小说,在“灌木丛生”的荒野生长过程中,会出现各种解构传统价值和主流价值的狂欢,但解构狂欢之后的重新审视和理性批判,也会有破而后立的对主流价值的认同和回归,当然,这样的“回归”,会建构在当下时空中人们对于宇宙天地、社会人生的“存在”的思考之后。
[注释]
[1] 青衫烟雨是晋江文学城作者定离在起点女生网的马甲,实为同一人,笔者注。
[2] Evilspider,百度贴吧,凡女仙葫吧,“女性修仙文的四大经典”, http://tieba.baidu.com/p/2243236883。
[3]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203—204.
[4][蓝爱国. 网络文学的民间性[J]. 天津社会科学. 2007.(03).
[5]张文联.玄幻小说刍议[J].文艺争鸣.2008.(08).
[6] Evilspider,百度贴吧,凡女仙葫吧,“女性修仙文的四大经典”, http://tieba.baidu.com/p/2243236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