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
读史何以使人明智
熊月之
“历史有什么用?”要清楚地解答这个问题,起到释疑解惑的作用,确非三言两语所能奏效。
我们平常所说的“历史”,其实有三重含义:一是史身,过去存在的人、事、物;二是史相,关于那些人、事、物的信息,包括文献、文物等一切含有过去信息的载体;三是史识或史评,对于那些人、事、物的理解、解读、评价。这三重含义的历史是相互关联的,也时常是交替使用的。当我们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时,说的是第一重历史。当我们说“口说无凭,以史为证”时,说的是第二重历史。当我们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时,说的是第三重历史。讨论历史有用还是无用,主要是就第二重与第三重历史而言的。
任何个人、群体、国家、民族都是历史的存在,不了解昨天与前天,就不能准确地了解与把握今天,也就不可能科学地规划明天。习近平总书记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了解历史与研究历史的重要价值,非常正确地指出“历史是最好的老师”,历史研究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并且身体力行地考察历史,阅读历史,以史资政。
中国是世界上历史悠久的国家之一,也是世界上重视历史传统的国家之一。诚如梁启超所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在中国传统社会,史学事实上起着准宗教的功能。不光统治者重视历史,读书人重视历史,普通民众也有浓烈的历史意识。《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等童蒙读物,随处都是历史典故。
从治国理政的角度来看,以史为鉴之所以可能与有效,这是因为,每一个朝代的存在,都是历史的存在,都是由历史的联系、发展与积淀而来,都离不开此前业已存在的物质环境、科技水平、典章制度、精神氛围与各种联系,这也是秦制汉承、隋制唐袭、明制清袭的内在根源。
任何历史研究都不是纯粹的发思古之幽情,其立足点是现在,研究对象是过去,而面向是未来。李大钊说过:“历史不是只记过去事实的纪录,亦不是只记过去的政治事实的纪录。历史是亘过去、现在、未来的整个的全人类生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今天遇到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影子,历史上发生过的很多事情也都可以作为今天的镜鉴。中国的今天是从中国的昨天和前天发展而来的。要治理好今天的中国,需要对我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也需要对我国古代治国理政的探索和智慧进行积极总结。
以史为鉴,当然包括汲取世界上其他国家与地区的历史营养,但是,更自然、直接、有效的是从中国自己的历史中汲取营养。这是因为,中华文明是独立于西方等文明之外自行发展起来的独特文明,有独特的自然环境,独特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独特的价值体系。中华文化有些元素已经植根于中国人心灵之中,体现于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之中。有些文化传统看似中断,但未死亡,有如电脑中的备用程序,一旦激活,就运行自如。这些年,中央向各地派出巡视组,就与古代监察御史、刺史的职能一脉相承。省级干部过几年即易地任职的做法,也能在明清时代地方大员“官不久任”的传统中找到源头。中央高层领导往往需要具备负责地方工作的经历,就是中国“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一传统的发扬。
从增强个人文化素养来看,古人今人,心同理同,不同时代的人,可能相隔一两百年甚至一两千年,可能物质环境、科技水平、典章制度、精神氛围与各种联系已有极大变化,但同样作为人,其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需求,其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其思维方式,还是有相同、相似、相通之处。以今人心想古人事,以古人事况今人情,古今一定有情理可通。古代史书上活跃的往往是帝王将相等大人物,与我们平民百姓的生活似乎距离太远。但是,大人物并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方面都与众不同。林则徐一边领导禁烟,与侵略者作斗争;一边找传教士看病,自己出面不方便,就让替身前去。晚清重臣荣禄腰部生瘤,患处腐溃方圆七八寸,日见沉重,中医束手无策。他最后找了英国传教医师医治,很快治好,从此对西医刮目相看。病急乱投医,大人物与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林则徐、曾国藩、慈禧太后等遇到疑难事,也会去抽签、占卜、算命,与平头百姓没有多少区别。以平常心度非常人,非常人一定有其平常处。以平常心想非常事,非常事背后一定有平常理。
正因如此,前人的经验与教训就可能化为后人的智慧,对后人有启迪与劝诫意义。人生不过百年,所能亲历亲见亲闻之事总是有限,但是,如果能够化古人之经验教训为自己之智慧,在一定意义上,即延伸了个人生命的长度,扩展了个人生存的空间。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原因盖在于此。
(摘自2016年8月26日《文汇报》)
人类的具体历史,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所有人的历史,必然是人类的一切希望、斗争和受难的历史。
——波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