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颖
(国际关系学院 外语学院英语系,北京 100091)
《丹尼尔·德龙达》对非利士主义的批判
徐 颖
(国际关系学院 外语学院英语系,北京 100091)
“非利士主义”在维多利亚文化研究中具有丰富的语义,阿诺德将英国中产阶级命名为“非利士人”,凸显了这个基督教国家主流社会庸俗市侩、追逐实利和远离理性的特征。乔治·爱略特的小说《丹尼尔·德龙达》中并置着两个世界:一是非利士主义占据的基督教社群,一是文化视野更为光明博大的犹太社群。爱略特对非利士文化进行了自内而外的审视和反思。本应与犹太教希伯来宗教传统一脉相承的基督教英国,却被信仰缺失的现代非利士人占据,而边缘犹太人中却出现护佑希伯来传统的“光明之子”,为倾颓的基督教文明提供了光明的指引。
《丹尼尔·德龙达》;非利士主义;光明之子;希伯来精神
《丹尼尔·德龙达》(DanielDeronda, 1876)是乔治·爱略特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创作时间与小说背景时间最为接近的一部。小说展现了19世纪60年代英国的社会生活图景。此时的英国,享受着工业革命带来的经济繁荣,但也被重商重利之风裹挟,各个阶层追逐实利、漠视精神价值。维多利亚多位思想家都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其中批评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将英国中产阶级命名为“非利士人”(Philistines),将他们庸俗狭隘的市侩习气称作“非利士主义”(Philistinism)。乔治·爱略特在创作《丹尼尔·德龙达》期间阅读了阿诺德的专著《文化与无政府状态》(CultureandAnarchy),并在书信中表现出对阿诺德文化观念的推崇(Haight, 1978:98)。笔者认为爱略特在《丹尼尔·德龙达》中应和了阿诺德对“非利士主义”的评述,并以小说具象化的形式展现了非利士人的生活图景。
小说中基督教英国与希伯来两种文化视野的关系,一直受到评论界的关注。莎弗(Elinor S. Shaffer)将这部小说称作“世界主义的宗教史诗……令英国人意识到其身外更广阔的历史与文化背景,使其寻觅到欧洲基督教社群和信仰的东方源泉”(1975:233)。诺普弗莱尔马彻(U. C. Knoepflmacher)也认为“这部小说中的犹太故事,为信仰沦丧的英国基督教社会提供了避难所”(1965:136)。这两位爱略特学者的解读,在批判英国文化现状的同时肯认了希伯来文化传统的价值。本文聚焦于爱略特在小说中构筑的两个文化社群:一是庸俗狭隘的非利士主义占据的英国基督徒社群,一是被主流基督教社会拒斥、出现先知形象的犹太人社群。两个社群的不同文化视野和视界,在小说中得到反讽性对比和并置,这恰恰呈现出深刻的主题——与希伯来宗教传统一脉相承的基督教,逐渐抛弃了以道德情感为核心的希伯来精神,英国被市侩庸俗的商业文化占据而沦为信仰缺失的现代非利士人;而被拒认的边缘犹太社群却出现护佑希伯来精神和文化传统的先知,为倾颓的基督教文明提供了光明宏大的视界。
历史上的“非利士人”(Philistines)原为迦南南部的海上民族,多次大规模侵袭迦南西南沿海的以色列人,他们之间的对立关系在《旧约·撒母耳记》和《士师记》中有大量描写。非利士人后来被巴比伦征服后,作为一个民族的痕迹逐渐消失。从17世纪开始,“非利士人”这个词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指称粗俗、重物质消费而反精神追求的人。如英国作家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曾用该词称一位粗鲁无礼的市政官副手;德国作家歌德(Wolfgang Von Goethe)将空虚无礼、鄙夷他文化的狭隘之人称作非利士人;歌德精神的继承者海涅(Heinrich Heine)游历英国之后,在一篇游记中也嘲讽了英国中产阶级的市侩习气,他认为抱残守缺、利字当头、漠视理性的英国人,正代表了非利士人的狭隘文化。
极为推崇歌德与海涅思想的马修·阿诺德,在《亨利希·海涅》(HeinrichHeine,1863)一文中盛赞了海涅与非利士主义斗争的现代精神。阿诺德感叹道:英国非利士文化无处不在,却偏偏没有非利士主义这个词(Arnold, 1924:162)。他借用德语词“Philister”造出英语词“非利士主义”(Philistinism),并将其引入英国文化批判的语境中。他在文中先是阐明“光明之子”(the children of light)的含义——珍视自己选民身份、主张变革、诉诸理性、反对习俗之人;接着他又阐释了与其相对的“非利士人”的含义——非利士人是“光明之子”的敌人,是强悍固执、墨守成规和不开化的人(Arnold, 1924:163-164)。阿诺德借用海涅的话,称英国人有“真正的狭隘……满足于占有实利,宁可为之牺牲思想和理性”(Arnold, 1924:164-165)。他不禁感慨:“非利士国反被误认为‘福地’,而那些生来热爱思想、憎恶庸常的人却感到头顶上方的天空如铅般重重地压下来。”(Arnold, 1924:164-165)
在1869年出版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阿诺德则直接用“非利士人”来命名中产阶级,将他们的物质主义和狭隘视界当作现代非利士人的特征。阿诺德还将英国贵族阶层称为“野蛮人”,认为他们是既定秩序的后裔、天生远离思想,也可以沿用非利士人的称谓,但“非利士人”传达的意思更针对中产阶级(阿诺德,2012:69)。接着阿诺德解释了称英国中产阶级为非利士人的原因:“非利士意味着僵硬而乖张地对抗光明与光明之子……不止不追求美好与光明,相反喜欢的就是工具、生意、小教堂……构成了他们阴郁沉闷、眼界狭隘的生活。”(阿诺德,2012:69)
实际上,很多有识的维多利亚学者,都已深切体会到非利士文化的蔓延趋势。这些现代的非利士人以工具理性作为评判价值的标准,抛弃了对人文精神的追寻,使得功利主义思想甚嚣尘上。维多利亚文人对这些状况都有着深刻的反思。斯特林(John Sterling)和骚塞(Robert Southey)在维多利亚时代伊始就意识到“拜金主义”(worship of Mammon)的危害,他们认为拜金主义已经从商业阶层蔓延到权贵阶层,侵蚀了所有行业,“对金牛犊的崇拜”和对社会进阶的痴狂成为这个基督教国家的主要特征(Houghton, 1957:183-4)。卡莱尔(Thomas Carlyle)在《文明的忧思》(PastandPresent,1843)中感叹整个国家都被金钱所左右,如临深渊;工业革命和功利主义思想使人成为机械动物。拜金文化侵蚀着英国这个基督教国家的肌体,崛起的中产阶级新贵借由财富跻身上层社会。原本因清教伦理而崇尚工作、鄙视闲暇的商人,如今对有闲阶级和显贵风尚趋之若鹜。整个社会深陷功利主义、工具理性的漩涡,维多利亚人将对财富、进而对贵族地位的渴求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在拜金主义和市侩文化的腐蚀下,整个维多利亚的宗教与道德风尚发生了偏移。
小说开篇,乔治·爱略特描摹了女主人公格温多琳在德国赌场挥霍的场景。来自不同国家、不同阶层的各色人种混迹于赌场,公爵夫人、中产阶级商人、浪荡公子以及淑女在同一张桌子上豪赌。爱略特称赌场中充斥着“非利士人”“人间渣滓”和“低等生物代表”(Eliot, 1998:6)。这俨然是一个贪欲横流、精神堕落的荒原世界。此章序言引用《浮士德》中墨菲斯特与上帝关于道德与信仰的对话,隐含着对基督教世界道德堕落的审判之义。小说开篇的这个赌场,就是物质至上、精神堕落的维多利亚社会的写照。爱略特援引《诗篇》中“我要向以东抛鞋,我必因胜非利士人呼喊”(Psalm108:9)一句作为第23章的题序,将英国基督徒比作以东的非利士人,点明了对非利士人异教文化的批判主题。
爱略特选取英格兰一个中产阶级聚居的教区作为基督教社会的缩影,讽刺了这里闭塞和市侩的氛围。教区里的乡绅淑女衣食无忧,却目光短浅,他们满足于骑马、宴饮和社交舞会,鲜少关心狭隘圈子之外的生活。还有很多落户不久的新富,衣着俗气,举止夸张,附庸风雅,急欲跻身有闲阶级。当单身贵族继承人格朗古莅临教区的消息传来之时,中产阶级家庭都蠢蠢欲动,构筑起与贵族联姻的空中楼阁。起初格温多琳对周围人空洞、虚伪和市侩的习气极尽嘲讽,她渴望凭着美貌和才智出人头地。但这位拜伦式的少女归根结底也只是非利士人文化的产物,她的眼界无法突破非利士人的文化想象,“只能停留在浪漫传奇式的想象中……虽然内心渴求彻底的自由,理想的翅膀却被家庭收入束缚……纠缠于社会虚礼的平庸网络中”(Eliot, 1998:43)。爱略特以漫画式的笔触勾勒出格温多琳牧师姨夫的形象,满口的宗教教义不过是这位神职人员非利士思想的遮羞布。他明知格朗古道德败坏、行为不端,却搬出“宗教和家庭责任”的大话逼迫破产的格温多琳接受格朗古的求婚。此章题序为“非利士,你会满意我的选择”,一针见血地讽刺了他们的文化特征。
小说中还描写了一位英国商人议员布尔特先生(Bult)。他的名字让人想起英国的绰号“约翰牛”,作者讽刺他肥胖粗壮、满面红光的样子,足可代言中部腹地英国人的富足生活。他的夸夸其谈,更是体现了英国中产阶级重商重利的气质:其投资兴趣遍布英殖民地,通过殖民剥削积累起来的财富又进而转变为政治资本。这种商业兴趣广泛而文化视域狭隘的英国文化,与音乐家克莱斯莫所代表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的欧洲文化视野形成鲜明对比。克莱斯莫曾借评论格温多琳的咏叹调,指出了英国文化的狭隘视界:
这种旋律不过体现了一种幼稚的文化——一种逗趣、貌似虔诚却不过是儿戏的玩意儿——此等民族的情感和思想缺乏广博视野。这种旋律的每一个乐句都充斥着自我满足的愚蠢:没有深沉、神秘、激情澎湃的呐喊——没有冲突——没有广博的整体意识。听这种旋律只能让人变得狭隘卑渺。(Eliot, 1998:39)
不光是这些上中产阶级家庭,就连他们竞相攀附的贵族生活,也并未摆脱非利士文化的影响。小说中德龙达的养父马林格爵士外表和善亲切,却时时在彰显自己的地位和做派。他不满中产阶级占领议会,对其代表的市侩文化嗤之以鼻:“我们需要一些超然于自身利益之上的文化(disinterested culture),来对抗那些塞满了棉花和钞票的大脑,尤其议院里充斥了这样的声音”(Eliot, 1998:150)。“公允无私”(disinterested)一词本是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反复提及的概念。马林格爵士的话貌似赞赏阿诺德的文化理性,实质却不过是在炫耀自己与新富阶层的差异。他劝诫德龙达在选择职业时抛弃理想、趋从权宜主义政治手腕,而他对古典文化“浅薄赏玩”的态度,也并未摆脱英国文化的狭隘视界。
阿诺德将贵族阶级称作“野蛮人”,认为他们只是崇尚外在魅力和浅表层的美德;他们虽然没有厌弃光明,但依然因世俗辉煌与权力的引诱而离开光明的道路(阿诺德,2012:69)。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格朗古,连外在的光明气质都不具备。爱略特将其描摹为道德堕落的标本。格朗古像寄生虫一样挥霍着自己的财富,又如暴君般奴役自己的密友、妻子和情人,俨然潜伏于黝黑池塘中静待猎物上钩的“蜥蜴”和“鳄鱼”(Eliot,1998:355)。这一低等猎食动物的形象,反映出英国非利士文化走向极端、摆脱所有伦理道德规约的倾向。作者多次将格朗古称为典型的“英国绅士”,将他的冷漠和阴郁讽刺为“英国的民族品位”(Eloit, 1998:355),这不啻是对非利士文化的最大嘲讽,指出其走向唯我自私、道德沦陷的倾向。
《旧约·士师记》中,虔诚的以色列人将“非利士人”斥为异教徒。在《丹尼尔·德龙达》里,这些原本与犹太希伯来文化一脉相承的英国基督徒,却被非利士人的异教文化俘获,而在基督教社会中被边缘化的犹太人,却因对希伯来精神的追寻而成为“光明之子”。
“光明之子”语出圣经,耶稣在逾越节晚餐对门徒说:“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你们应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路16:8;约12:35-36)“光明之子”成为虔诚选民的指代语,多次出现在《圣经》的章节中(弗5: 8;帖前5: 5)。阿诺德在《海涅》和《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沿用了“光明之子”的概念,作为非利士人的反面,被引申为“开化的、崇尚美德、信仰和理想的人”。《丹尼尔·德龙达》中,流亡的犹太学者莫迪凯呈现出“光明之子”的特质。他怀揣在异教之地复兴希伯来传统的理想,却被基督徒乃至犹太同胞视作宗教狂徒。只有德龙达解读出他的“先知视界”。小说终章,莫迪凯高贵的生命戛然而止,爱略特以弥尔顿史诗《力士参孙》(SamsonAgonistes)的引文题跋,显然将莫迪凯比拟为以色列勇士参孙,呼应了这部小说“光明之子”与“非利士人”对抗的主题。
为了反衬莫迪凯的情感与视界,爱略特描写了被非利士人文化同化的犹太人,如提供莫迪凯栖身之所的珠宝商人以斯拉·科恩,就是被英国主流社会同化的犹太人。德龙达称其为“最不诗意”的犹太人:“他的话完全没有旧约经卷的痕迹,身上没有一点儿苦难民族的影子,更像一个不折不扣的英国后代,一个面色红润、富足、大声叫卖的小店主。”(Eliot, 1998:331)莫迪凯虽对科恩的收留心存感激,却也批评了这些犹太同胞的逐利行为,他们一心追求物质的富足、漠视本民族精神传统,“只会像骡马一样低头拉车,从不抬头看看狭窄的前路”(Eliot, 1998:150)。小说中的犹太群像大多趋从于非利士人的价值观,他们将犹太教斥为封闭落后的宗教,认为融入理性进步的英国主流文化是大势所趋。如一位较为富裕的犹太工匠就自诩为“理性的犹太人”,宣称“犹太人的家园就是他们致富的地方”(Eliot, 1998:450),主张犹太教徒融入基督教社会。
科恩(Paula M. Cohen)指出19世纪英国小说中犹太人具有“二分特征”:一部分犹太人落后、迷信、自闭,一味依恋犹太教过去的传统,而另一部分犹太人则被英国主流价值观同化,将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弃之如敝屣。爱略特笔下的莫迪凯,超越了主流社会对犹太人的刻板想象。他既主张护佑本民族的历史与宗教传统,又有着情感的通达与智性的开放。这是一种以民族性为核心的普世文化主张——既不能忘却几千年的流散历史和宗教传统,又不能封闭在自身的种族圈子里。他并非呼吁恢复排他性的犹太信仰,而是复活“犹太教的有机中心——希伯来精神”,也就是所谓的“责任、爱、怜悯和对公义思想的敬畏”,这是犹太教给予世界宗教思想最重要的贡献(Eliot, 1998:452-453)。而更为感人的是,犹太民族受到异族迫害、备受颠沛流亡之苦,依然发出“爱与公义”的呼唤。莫迪凯以全部的生命活力呐喊:“广博的情感之光会照亮历史传统的记忆、滋养出鲜活的知识。”(Eliot, 1998:454)莫迪凯临终之前渴望回到耶路撒冷,这不过是回归希伯来精神的隐喻。这一充满光明力量的信仰视界,既有朝向历史的忧思、又有展望未来的更新希望。这正是小说中狭隘自大的基督徒世界所欠缺的。莫迪凯反复宣讲的公义思想和道德诉求,是基督教历史发展中渐渐失落的精神内核。
正是将对非利士人基督教世界的批判置于背景之中,作者才在描摹犹太人希伯来世界时一再强调“视界”的重要性:
难道那些有着炽烈热忱和深远希望的人不是杰出之辈吗?——就像莫迪凯所说的,那些有眼光有理想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和供养者——如果没有了这些人,那些依赖他们塑造和供养的那些冷漠之人,将会萎缩、蜕化成为昆虫,只会冷漠地活着,根本不会关心自己触角之外的思想。(Eliot, 1998::586)
一个没有预言家、没有精神领袖、没有理想主义者的社会,将会变成一个可怕的世界。无论是格朗古的爬行动物意象,还是格朗古跟班拉什先生的狗和蟾蜍等意象,都映射了物竞天择的现代科学世界的可怖走向。英国如果任由非利士人的狭隘文化发展下去,就必将走向动物性堕落的世界。小说的男主人公德龙达在基督教世界长大,深谙非利士文化带给英国的信仰和道德困境,他在寻觅自我身份的过程中深入到犹太社群,找寻到以公义和爱为内核的希伯来精神。德龙达成为莫迪凯光明视界的承继者,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纽带。
爱略特创作这部小说时,正值欧洲反犹主义卷土重来,生活在欧洲的犹太人依然是流亡在基督教帝国的边缘人群,这反映出基督教文化的狭隘与固步自封。在1876年写给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的信中,爱略特指出英国基督徒与希伯来人在“宗教与道德情感方面的同好关系”,批判了英国绅士对犹太人的敌视:
那些所谓有教养的英国人,自作聪明地侮辱和嘲笑这个民族,无视英国社会和宗教生活与该民族的联系,甚至不知道耶稣基督是个犹太人……犹太教与基督教有着历史渊源,为半个世界提供了宗教食粮,而英国人却对这段历史完全麻木,只关心包裹在燕尾服和荷叶边裙里的英国做派,这纯粹是最可鄙的不敬神。往好处说也是智性褊狭。
(Carroll,1971:405)
这段话表现了爱略特“犹太情节”的初衷。克内普夫勒马彻认为这部小说中德龙达的使命正是“对英国文化的社会性矫正,并为现有宗教信仰重新定义一个新环境”(Knoepflmacher, 1965:135)。回溯基督教植根于犹太教的历史渊源,不失为回归希伯来精神传统、促成基督教世界信仰更新的一种方式,是疗救被非利士文化侵蚀之英国的良药。
信仰失却的基督教英国,被狭隘物化的中产阶级非利士人和堕落冷酷的贵族占据,俨然摩西引领希伯来人出走的异教之地。这些陷入黑暗的非利士人,精神上失去了基督教信仰对他们的光明指引。在描写非利士主义盛行的教区时,爱略特将叙事镜头拉远到广阔的时空,感叹这个微观世界里自我陶醉的基督徒,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和漠不关心。他们不知道自己纵情声色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个广博的世界:大洋彼岸,美国内战刚刚落下帷幕,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妇女只能强忍悲痛,因为她们深知这些牺牲是为了公义;大洋此岸,英国棉纺工人因反对蓄奴战争而停工,不得不忍受匮乏。这些被上流绅士淑女鄙视的穷苦人群,默默忍受一己的苦难,为的是换来“人间的正义”——那“公义的永恒肯定与否定”(the Yea or Nay of that good)(Eliot,1998:102-103)。这正是“光明之子”的光明所在,是从犹太教到基督教一脉相承的希伯来道德情感内核。
婚后的格温德琳,被格朗古的恶魔力量拖入精神和道德困境,她将德龙达视为“光明之子”般的导引力量。她向德龙达忏悔了自己不道德的婚姻,德龙达暗示她痛苦根源在于她的“自私”与“无知”。他为格温德琳指明摆脱个人痛苦的方式——去寻得“真正的知识”来超越一己的渺小世界:“将现在的痛苦当作一扇门打开,让天堂之光进入……去追求更高的宗教生活,那种生活梦寐以求的理想远远高于一己的趣味与荣耀……让情感的内核披上知识的外衣。”(Eliot,1998:387)德龙达的这番话不仅指向格温德琳一个人,他透过对格温德琳的审视而将目光投向她浸濡其中无法自拔的非利士人文化。在德龙达眼中,格温德琳的内在缺陷——“缺乏思想”,正是英国“缺乏信仰和同好关系”的“病态”文化的写照,也是这个基督教世界被非利士人占据的表现。阿诺德在《海涅》一文中,称“非利士人,真正英国式的狭隘……压制理性、根深蒂固地拒斥思想……认为拥有实利便已自足,可以补救放弃思想和理性的缺憾”(Arnold, 1924:165)。正是这种对思想的拒斥,使非利士人表现出“唯我主义”的倾向。德龙达劝说格温德琳:“将目光投向一己之外的世界……试着去关注广阔的生活,不要只顾念私欲的满足。试着去关心最好的思想和行动。”(Eliot,1998:383)这“最好的思想与行动”,也正是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倡导抵达“美好与光明”完美境界所需要的途径。对这美好与光明的希伯来精神视界的护佑,是挽救倾颓的非利士人基督教帝国的救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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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tiqueonPhilistinisminDanielDeronda
XUYing
Endowed with various connotations, “Philistinism” was employed by Matthew Arnold to designate English Middle-classes, featuring their pursuits of practical conveniences, provinciality, commonplaces and their inaccessibility to ideas and reason. InDanielDeronda, George Eliot juxtaposes two worlds—a Christian nation permeated with Philistinism and a Jewish community immersed in broader and brighter cultural perspective. George Eliot poses an insightful reflection and critique on Philistinism. Christian Britain, supposed to inherit Hebraism from Judaism, lets Pagan Philistinism run rampant, while the “Children of Light” emerge in the marginalized Jewish community, serving as the guiding forces to galvanize the tottering Christian civilization.
DanielDeronda; Philistinism; Children of Light; Hebraism
I561.074
A
1674-6414(2017)05-0007-05
阿诺德. 2012. 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政治与社会批判(修订译本)[M].韩敏中,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03-23
2015年度国际关系学院“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科研项目“乔治·爱略特中后期小说中两希文化传统的融合”(3262015T55)的阶段性成果
徐颖,女,国际关系学院外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19世纪英国文学研究。
责任编校:蒋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