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皓
(首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北京100048)
考茨基思想发展的三次转折及其界定
刘大皓
(首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北京100048)
学界过去将考茨基的思想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掩盖了考茨基在第二国际时期的思想转变,不足以说明他如何走向非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形成不同于布尔什维克的马克思主义观即民主社会主义思想。本文认为,在1881-1883年,1898-1910年,1917-1918年,考茨基的思想经历了树立马克思主义观、在批判伯恩施坦的同时滑向“中派主义”、与布尔什维克决裂这三次大的转折,并由此形成了以社会达尔文主义为重要思想来源的前马克思主义时期、形成与发展马克思主义观时期、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和民主社会主义时期四个阶段。
社会达尔文主义;马克思主义观;“中派主义”;折中主义;民主社会主义
卡尔·考茨基作为马克思著作的主要整理者、第二国际的领袖和民主社会主义〔1〕的代表之一,其思想发展脉络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但是,学界对此关注较少,有限的研究或者集中在其唯物史观、文艺美学、经济学等思想上,或者将其作为列宁主义的参照物进行批判,缺乏对考茨基的马克思主义观的系统梳理。此外,当前研究也未能归纳考茨基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的思想状态,对他何时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又何时走向民主社会主义的界定也不明确。
抛开巴尔特·特洛姆普及考茨基的后人贝奈迪克特·考茨基、约翰·考茨基等人对考茨基全面肯定,或柯尔施彻底否定考茨基的马克思主义者身份的观点,多数研究者都继承了列宁的看法,认为考茨基曾经是马克思主义者但后来背弃或偏离了马克思主义。基于该认识,学界往往将考茨基的思想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如承认马克思主义之前的时期、维护马克思主义时期、机会主义时期〔2〕,或马克思主义观形成时期、马克思主义观发展和成熟时期,与布尔什维克的马克思主义观分化时期〔3〕,等。虽然名称不同,时间点各异,但它们基本能被归纳为一种划分,即前马克思主义时期、马克思主义时期和非正统马克思主义时期。相应的,三个阶段之间存在树立马克思主义观和走向非正统马克思主义两次转折。
该划分虽一目了然,却未能突出考茨基是如何走向非正统马克思主义,并转向民主社会主义的。它在考茨基思想发展转向问题上过于突兀,将考茨基民主社会主义思想形成前的二十年看作一个短暂转折点而非独立思想阶段。其直接后果是对第二国际时期考茨基的思想定位不准,使它在有些研究者那里属于马克思主义时期而在另一些研究者那里则属于非正统马克思主义时期甚至机会主义时期。
南京大学姚顺良教授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提出了他的四阶段划分,即1883年之前的前马克思主义时期,1884-1910年的马克思主义和革命社会主义时期,1910-1918年的“中派”主义时期,以及1918-1938年的折中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时期〔4〕。这就解决了三阶段划分中存在的问题,不过,在具体阶段思想内容的归纳和各阶段间转折时间的界定上,似乎可以有不同看法以供商榷。而且,有必要说明四阶段间是如何转折与衔接的,对其间三次转折展开论述。
在谈论第一次转折前,应明确前马克思主义时期考茨基的思想倾向。学界对此并无整体性概括,往往沿袭考茨基自己所述的“折中主义”提法,认为,考茨基此时受到拉萨尔主义影响较多,并带有一定空想社会主义色彩。这种认识是正确的,但无法说明考茨基在接受拉萨尔主义后为何不像伯恩施坦那样接受“讲坛社会主义”或新康德主义,而将视角落在阶级斗争上。答案在于隐藏在考茨基思想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考茨基承认,与马克思、恩格斯不同,“他们的起点始于黑格尔,我则始于达尔文。”〔5〕本文认为,1881年前是考茨基思想的前马克思主义时期,其思想中混合捷克民族主义、德国浪漫主义、英法空想社会主义、拉萨尔主义等,但社会达尔文主义无疑是最重要的思想来源之一。
早在1875年,考茨基就加入了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但他还未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他投身社会主义事业仅仅出于受巴黎公社影响而产生的热情。此时考茨基的思维方式仍是斯宾塞或马尔萨斯式的,作为维也纳和莱比锡党报的的撰稿人,他还不能理解马克思的思想。他承认,“当时,我对马克思还抱冷漠态度,我的经济观点当时带有强烈的折中主义性质。”〔6〕受这种思想影响,他写下了《达尔文主义和社会主义》一书。无独有偶,在拉法格、梅林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早期思想中,同样可以看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子,这足以引发对社会达尔文主义与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关系的思考。本文无意在此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做出专门介绍,也没有足够的篇幅展开考茨基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认识,只能举例说明社会达尔文主义是如何影响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的。
在写作 《人口增殖对社会进步的影响》一书时,考茨基试图将人口、经济与社会历史相联系。为此,他阅读了大量经济学、社会学乃至生物学著作,并尝试对《资本论》进行研究。遗憾的是,他还不能理解《资本论》的理论内涵,不得不转向马克思所批判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这影响了他对马尔萨斯人口论的批判:“如果社会主义者们赖以驳斥马尔萨斯的那些理由,如认为人口的增加会神奇地适应当时食物来源的增加,在我看来是微不足道的。我认为,只有在新马尔萨斯主义中才能找出解决办法。”〔7〕考茨基明确表示,他此时的研究“无非是要把达尔文主义应用于社会发展”〔8〕。
由后来考茨基对唯物史观的论述,对工人运动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的阶级斗争学说,他的“灌输论”,都与社会达尔文主义有某些契合之处。虽然后来完成了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但终考茨基一生,他都未能完全清除思想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残留,他所受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不应被忽视。
考茨基是何时划清与社会达尔文主义,以及拉萨尔主义等的界限,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这是我们必须搞清的第一个问题。回答了这一问题,就明确了考茨基思想中的第一个转折,得出了考茨基思想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形成与发展马克思主义观时期的时间上限。
(一)对考茨基马克思主义观形成时间的不同看法
针对这一问题,学界有不同的回答,但基本都界定在19世纪8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是1880年、1883年、1884年、1885年几种。考茨基本人将1880年作为他思想的转折点,这一年他移居苏黎世,开始专心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此后,他在理论上学习和接受了《资本论》《反杜林论》等著作中的马克思主义观点,在实践上担负起《社会民主党人》《新时代》等刊物的撰稿工作。考茨基回忆道:“如果说人们由于我在1880年被邀请前往苏黎世而把我的生涯看成是社会民主党作家的话,那我的科学著作这时就带有始终如一的、摆脱了一切折中主义色彩的、确凿无疑的马克思主义的烙印。从这时候起,我的经济著作以及历史著作都是严格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来进行的。”〔9〕
但是,阅读经典著作并不等于拥有正确的认识,更不等于他从此便成为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1880年考茨基对《资本论》等著作的重读是受伯恩施坦“强有力地引导”的,而众所周知,伯恩施坦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有原则性的错误。从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在一些问题上对考茨基的批评可以看出,伯恩施坦曾对他产生过一些不好的影响,以至于马克思对考茨基的第一印象是“天生的俗种”〔10〕。
多数研究者以19世纪80年代初作为考茨基马克思主义观形成的起点,三种不同界定都有其道理:1883年,在恩格斯的指导下,考茨基创办了“第一批有意识地和有系统地为宣传和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思想和研究而服务的杂志”——《新时代》并担任主编,这说明考茨基对马克思主义有了较好的认识并能负担部分宣传工作;1884年,考茨基就洛贝尔图斯问题与施拉姆展开论战,姚顺良认为此次论战标志着考茨基思想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完成;1885年,考茨基迁居伦敦,作为恩格斯的助手,他不但能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理论研究,后来更成为马克思手稿的主要整理人。
这几种观点都是以考茨基克服折中主义,真正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为标准,换言之是以考茨基确立马克思主义观的“完成时”而非“进行时”作为他思想的转折点。该标准似乎不够完整。要完整把握考茨基的思想转变,应明确他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时间上限和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时间下限。
(二)考茨基思想转变于1881-1883年
迄今为止,学界对考茨基思想转折的时间上下限做出明确界定的只有姚顺良,他认为,考茨基的思想转变“开始于1880年(《大洋彼岸的食物竞争》),完成于1884年(考茨基同施拉姆就洛贝尔图斯问题展开的论战)”〔11〕。这种具体到著作的观点很有说服力,但我们还是要对19世纪80年代初的这几年里考茨基的思想情况做出梳理。
上文曾指出,不能把对马克思著作的阅读当作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变的证据,能作为证据的只有其著作与行为中表现出的思想。那么,1880年开始重读《资本论》的考茨基是否开始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变呢?
1883年,恩格斯分别在给考茨基和伯恩施坦的信里对《大洋彼岸的食物竞争》做出评论,称“三年前主张限制人口增长,因为否则人就会没有东西吃了,而现在却发现,人口还不够多,甚至光是美洲的产品也吃不完!之所以发生这种怪事,是因为对所谓的‘问题’是一个一个地、不加联系进行研究。这样,当然就成了那个违反杜林意愿的‘在事物本身中客观地存在着’的辩证法的牺牲品。”这里的“三年前”是指《人口增殖对社会进步的影响》一书。显然,在恩格斯眼里,1880年的考茨基仍是“一个新出笼的马尔萨斯主义者”〔11〕;无论恩格斯是否注意到这两本书同年出版的事实,都证实了考茨基当时只是对“问题”不加联系地研究而没能掌握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竟在同一年里做出相反的论断。
所以,1880年时考茨基虽然试图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学习,但仍说不上理解,遑论掌握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真正使他走上马克思主义道路的是1881年在伦敦与马克思、恩格斯共处的三个月。以此为起点,考茨基与恩格斯建立了友谊,并得到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常指导,使之有条件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样,考茨基思想转折的时间上限应确定在1881年。
而考茨基完成思想转变,树立马克思主义观的时间下限应确定在1883年。完成于1882年的《婚姻和家庭的起源》既显示了考茨基已经开始用唯物史观分析历史问题,也暴露了他在方法应用上尚不成熟;1884年就洛贝尔图斯问题展开的论战则说明考茨基已经克服了折中主义,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这样,考茨基思想转变的完成应在1882到1884年之间。创办《新时代》一事说明了马克思、恩格斯对考茨基理论水平的肯定,这为将考茨基思想转折的时间确定在1883年上提供了证据。
完成第一次思想转变,进入了形成与发展马克思主义观时期的考茨基不但成为了恩格斯的秘书及马克思手稿的主要整理者之一,还对马克思主义加以发展,在宣传和捍卫马克思主义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1895年恩格斯逝世后,作为第二国际的主要领导者和所谓“遗嘱执行人”,考茨基不得不面对第二国际内部左与右的斗争,并在平衡这种斗争的努力与妥协中开始思想的第二次转折。
在三阶段划分中,第二国际时期的考茨基思想通常不被认为是独立阶段。在多数研究者看来,此时捍卫与发展马克思主义仍是考茨基思想的主流,这段时间仍是马克思主义时期;在另一些研究者眼里,此时考茨基已走向机会主义,这段时间属于非正统马克思主义时期甚至机会主义时期。截然相反的观点足以暴露传统划分不够准确的事实。其实,这段时间可以作为考茨基思想的一个独立阶段,即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
(一)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是考茨基思想发展的一个独立阶段
把该阶段称为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而非学界常用的“中派主义”时期,是因为此时考茨基的思想状况比较复杂。“中派主义”只是该时期他思想的一方面,即1910年后的思想,并不适用于19世纪末。该时期的特点是,在研究与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同时,考茨基不得不先后与伯恩施坦、卢森堡、列宁等曾经的合作者展开论战,清除第二国际中他认为错误的思想,并试图在左与右中维持平衡。
该时期可以分为三个小阶段:1898-1910年是考茨基着力批判伯恩施坦,捍卫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时期,此时考茨基树立了自己在第二国际中的“正统”地位;1910-1914年,以政治总罢工问题为起点,是考茨基向“中派”靠拢的时期,这为日后其思想与布尔什维克的马克思主义观分化埋下了伏笔;1914-1917年,第二国际在事实上解体,这是考茨基成为“中派”代表的时期,此时考茨基思想中的矛盾达到顶点,他既与右派决裂,又反对列宁对帝国主义战争与社会主义革命的看法,直至十月革命后走上与列宁不同的道路。
可以看出,1914年前的考茨基虽然重新表现出折中主义倾向,但仍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只是在某些具体问题上出现动摇。一战爆发后,考茨基才逐渐产生了不同于布尔什维克的马克思主义观,但与列宁的分歧仍然可控,甚至1918年前他还对俄国革命还持肯定态度。概括地说,这一时期的考茨基经历了由“正统”到具体问题上的“中派”再到原则上也是“中派”的过程。
这是由考茨基所处的位置和革命环境决定的。作为第二国际的“教皇”,他必须对伯恩施坦的错误做出批评,但又面临着全新的问题:理论上,新康德主义带动拉萨尔主义等旧思想死灰复燃;实践上,米勒兰入阁等问题一次次逼迫工人领袖们对革命还是选举做出选择。为了维系第二国际的存在,考茨基不得不做出部分妥协,这些妥协却进一步激化了左与右的矛盾,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考茨基的思想,促使他重新思考社会主义。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逼迫考茨基陷入爱国情操与革命事业的矛盾,使他不得不寻求新的理论资源。
总之,不能单纯地认为考茨基只是在捍卫、发展马克思主义或走向机会主义,而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该时期。虽然这时考茨基的思想内容不够明确,左右摇摆,但确有其特点。该时期决定了考茨基未来的思想走向,即,是坚持已树立的马克思主义观还是回到折中主义,是赞同布尔什维克还是形成自己独有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这样,有必要对1898-1917年间考茨基的思想状况作为独立阶段加以研究,也有必要考察该阶段的形成情况。
(二)考茨基思想的第二次转折发生在1898-1910年
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以对伯恩施坦的批判为起点。这是捍卫马克思主义的举动,但在此过程中,考茨基逐渐无力应对机会主义的蔓延,为了防止第二国际分裂而做出的妥协更把他本已克服的折中主义重新激活。这样,在批判调和马克思主义与新康德主义论调的同时,他开始把自己摆在“中立”于左和右的位置上,堕入“中派主义”。这一过程,既是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的第一个小阶段,也是考茨基思想中的第二次转折;该转折的基本特点是由批右转向批左。
1898年,在德国社会民主党斯图加特代表大会上,考茨基就伯恩施坦问题做了发言,正式开始了他对老朋友的批判。其实早在1895年恩格斯逝世后,考茨基就发现了伯恩施坦的修正主义倾向,却一直没公开自己的态度,直至1898年。针对伯恩施坦的论调,他指出 “这些文章在1897年和1898年内愈继续发表下去,我就感到它们愈值得怀疑”〔14〕。 最终,这些怀疑变成了“激烈的反对”。
1899年9月,考茨基完成《伯恩施坦和社会民主党纲领》一书,对伯恩施坦主义作出系统批判。这部书被列宁称为“反对机会主义的第一部大作”〔15〕,被倍倍尔视作可以终结伯恩施坦问题的一部著作。但是,考茨基虽指出了伯恩施坦是“一个比公开的敌人更不理解马克思而且更加敌视马克思(这种情况是叛徒的特性)的人”〔16〕,却反对对其采取组织措施,客观上对伯恩施坦主义的蔓延负有责任。
考茨基对第二国际内部的争论日渐显露调和态度,这不仅是由其领导人身份决定的,可能也与不愿放弃老战友的心态,及他在理论上的自负有关。考茨基自以为“中立”,却未发现本被克服的折中主义已经抬头——如在1900年米勒兰入阁事件上,考茨基虽指出了其修正主义性质,却将其看作策略而非原则问题。1905年俄国革命发生后,考茨基与左派的分歧开始凸显,他更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触,最终对自己做出“中派”定位。
在俄国革命问题上,考茨基与列宁等人的观点最初曾保持一致。但随着俄国与西欧革命形势的发展,两人对革命前景、工人运动形式等问题做出了不同判断。基于自己对历史与社会的研究成果,考茨基认定俄国与西欧各国有不同国情,俄国革命的经验具有特殊性,政治总罢工不适于西欧。考茨基认定列宁、卢森堡、李卜克内西等人同伯恩施坦一样偏离了马克思主义,只有自己允执厥中。
直到1909年,考茨基还是“鲜明的革命派”〔17〕;但在1910年,以围绕卢森堡《下一步怎么办?》展开的论战为起点,考茨基脱离了他的左派战友们。同年,考茨基发表《在巴登和卢森堡之间》一文,声称罗莎·卢森堡在左,修正主义在右,只有他处于“马克思主义的中心”〔18〕,“中派主义”就此产生。
这样,以德国社会民主党斯图加特代表大会为起点,以《在巴登和卢森堡之间》为终点,考茨基的主要批判对象从第二国际内部的右派转向左派。虽然他依然试图捍卫马克思主义,却分不清战友与敌人,在左支右绌中逐渐迷失。考茨基思想的第二次转折埋下了他与列宁等人分裂的伏笔。虽然在整个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中,理论上还存在他重新认同左派思想的可能,但历史已否认了这种假设,十月革命后,伏笔写下现实,他走上了民主社会主义道路。
在第一次思想转折中,考茨基把克服经济观上的折中主义看作自己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标志之一。但在第二次思想转折中,他的折中主义倾向重新抬头。十月革命后,随着与列宁分歧的加剧,考茨基思想中的折中主义不但死灰复燃,还从经济观扩展到了历史观与革命观中。最终,考茨基的思想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即民主社会主义时期。
(一)考茨基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根源:折中主义
考茨基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主要说明了两个问题:对革命环境即资本主义发展状况的判断,对革命方法即民主与革命问题的解答。针对前者,考茨基提出了“超帝国主义论”;针对后者,他强调革命前对无产阶级进行民主操练,革命后要缩短无产阶级专政的时间而非将其制度化、稳定化。在考茨基看来,革命与专政虽然必要,却只是“过渡”;它们适用于落后国家,但对有成熟民主制度的国家来说代价太大。
存在许多理论根源能解释该观点的产生,但它们同时存在本身已揭示了一项重要原因:折中主义。经过近十年“中派主义”的左支右绌,考茨基受到太多社会思潮的影响。他被议会斗争和一战爆发的表象所迷惑,屡屡在原则与策略问题上妥协。到后来,曾严厉批评伯恩施坦“互补说”在经济观上的折中主义的考茨基自己也犯了类似的错误。在对唯物史观的理解上、在革命原则与策略的判断上,考茨基开始“用折中主义和诡辩术来偷换辩证法”〔19〕,试图将实证主义、佛洛依德主义等时髦的社会思潮掺杂进马克思主义中。
折中主义在考茨基思想中死灰复燃,诱使其走向民主社会主义,主要有以下原因:
第一,当时流行的各种资产阶级社会思潮的引诱。考茨基虽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帮助下树立了马克思主义观,但在许多问题上仍固执己见。如他理解中的社会主义是无产阶级原始的平均主义的社会主义与中上层社会空想社会主义的集合体。这样,考茨基在批判伯恩施坦主义、拉萨尔主义及其背后的新康德主义、讲坛社会主义等思想时,却不自觉地受到它们的影响。此外,深埋于考茨基思想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诱使其亲近当时带有资产阶级性质的社会学成果。
第二,研究方法上的漏洞。正如恩格斯所批评的,考茨基是 “一个天生的学究和搞烦琐哲学的人,他不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而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20〕。他不能系统地看待问题,对研究对象缺乏整体性把握,经常割裂具体问题间的联系。正如1880年他在论述粮食问题时承认生产过剩而在研究人口问题时却担心食物缺乏一样,在批判伯恩施坦时,他是一个革命者,在论述欧洲革命时,他却反对引入俄国经验;他既承认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性,又称其为“过渡阶段”;他有时把议会斗争看作策略,有时又死抱着民主“原则”不放。缺乏正确的研究方法必然会导致矛盾与错谬。
第三,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其对革命形势做出误判。1914年9月到1915年6月,考茨基发表了一系列著作来论述“超帝国主义”。他认为,一战显示了以战争谋求世界市场的代价太高,资产阶级必然以此为戒,转向“用国际上联合起来的金融资本对世界的共同剥削”,因此无产阶级必须调整斗争方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当前国际形势证明,“包罗一切企业和一切国家的、唯一的世界托拉斯”〔22〕只存在于科幻作品中。正如布哈林在《帝国主义的“必然性”和“超帝国主义”》中批评的那样,“超帝国主义”在理论上可行,在现实中却很难出现。
虽然1914-1917年间考茨基的思想由单纯的“中派主义”向折中主义蜕变,但后者通常意味着理论上的妥协。即使相互批评,考茨基与列宁仍能维持一定合作关系,他们仍在为共同的理想奋斗,这也是本文将此时划归考茨基思想第三阶段的原因之一。但最终,十月革命激化了二者的分歧,考茨基思想中的折中主义从经济观、历史观渗透到革命观,他思想的第三次转折就此出现。
(二)考茨基思想的第三次转折发生于1917-1918年
如前所述,虽然考茨基在1910年就走向“中派主义”,1914年后更堕向折中主义,却依然坚持革命者的立场。但布尔什维克政权的建立,使他对十月革命产生质疑,对无产阶级专政展开反思。1918年,折中主义的后果真正显现,考茨基与列宁分道扬镳,转而构建不同于布尔什维克的马克思主义观即民主社会主义。可以说,考茨基第三次思想转折的标志就是他与列宁的决裂。
考茨基曾对俄国革命抱有深切希望,早在1902年,他就在《第二国际社会民主主义泛滥和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前夜 (1901~1916年)——斯拉夫人和革命》中断言,“新的世纪开始时所发生的一些事件,使人们感觉到我们正在面对着革命中心的进一步转移,亦即转向俄国”〔23〕。1905年俄国革命失败后,他又以《俄国革命的动力和前途》来表示对俄国革命前途的信心。
1917年之前,考茨基曾在许多问题上支持列宁,赞同布尔什维克对孟什维克的理论斗争与组织斗争。十月革命胜利之初,他更为布尔什维克成为历史上首个成功夺取国家政权并践行社会主义的政党而欢欣鼓舞。但随即,考茨基见到了完全不同于自己设想的无产阶级专政,使他将布尔什维克与法国大革命期间的雅各宾派相提并论。
考茨基认为,无产阶级专政只是“过渡状态”而非“政体”,若将其作为长期、稳定的政治制度,就剥夺了人民群众管理社会事务的民主权利。若没有对工人进行民主操练,无产阶级专政也会回到资产阶级专政的老路上:“布尔什维克一开始就决心摧毁现成的国家机器,以及它的一切军事和官僚机构,以建立他们的共产主义,最后终于发现自己不得不重新建立原来同样的机构”〔23〕。甚至无产阶级中也会产生类似资产阶级不同政党轮流坐庄的情况。因此,考茨基主张,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
1918年起,考茨基陆续发表《无产阶级专政》《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等著作,对十月革命做出了著名的比喻:一个不能忍受怀孕痛苦的妇女通过猛跳来引起早产;并预言在俄国将出现工农对立。这样,在1917-1918年,考茨基完成了其思想的第三次转折,形成了不同于布尔什维克的马克思主义观。从此,考茨基的思想进入民主社会主义阶段。
必须指出,考茨基只是对十月革命后解散立宪会议等具体行为持反对态度,从未否认十月革命的历史功绩。他反对的是过度强调专政而忽视民主的政体,而非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尝试。1919年2月,在伯尔尼召开的西欧社会民主党战后第一次代表会议上,考茨基不但代表大会对布尔什维克的一些政策进行批评,更对资本主义国家联合干涉苏俄的举动进行了强烈抗议。在他的认知中,自己是在捍卫马克思主义,与伯恩施坦等修正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者泾渭分明。
根据以上对考茨基思想的发展脉络梳理可得出,1898-1917年间,考茨基的思想经历了一个左右摇摆的阶段,这也是学界对这段时间做出不同归纳的原因。此时考茨基主观上仍试图捍卫马克思主义,客观上却经“中派主义”走向折中主义。因此既不能简单地把这段时间归纳进形成与发展马克思主义观时期,也不能称其为民主社会主义或机会主义时期。这样,我们将1898-1917年间考茨基的思想作为独立的阶段——平衡第二国际理论斗争时期加以考察。基于这点认识,可以得出,考茨基的思想在 1881-1883年,1898-1910年,1917-1918年间经历了树立马克思主义观、在批判伯恩施坦的同时滑向“中派主义”和与布尔什维克决裂三次大的转折。
注释:
〔1〕关于考茨基晚年的思想究竟应称作社会民主主义还是民主社会主义,抑或是“民主与社会主义”理论,本文无暇探讨。笔者倾向于“民主与社会主义”理论的提法,但遵循学界写作传统,结合民主社会主义的提法出现较晚的事实,这里姑且将其称作民主社会主义。
〔2〕〔苏〕斯·布赖奥维齐:《卡尔·考茨基及其观点的演变》,东方出版社1986年版。
〔3〕苏颖:《卡尔·考茨基的生平与思想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4〕〔11〕姚顺良:《考茨基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地位的重新审视》,载 《实践与文本》2006年 4月,http://www.ptext.cn/home4. php?id=273,2013/05/5.
〔5〕〔德〕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一分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页。
〔6〕〔7〕〔8〕〔9〕〔14〕 〔德〕 考茨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叶至译,三联书店1973年版第6、6、6、12、21页。
〔10〕〔12〕〔13〕〔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 1版第 35卷第171、428、431、211页。
〔15〕《列宁全集》第2版第31卷第101页。
〔16〕《德国社会民主党关于伯恩施坦问题的争论》,三联书店1981年版第541页。
〔17〕《列宁全集》第2版第19卷第4页。
〔18〕《新时代》第28年卷(1919-1910)第2册第667页;转引自李兴耕:《关于考茨基中派主义形成的时间问题》,载《世界历史》1982年第2期。
〔19〕《列宁全集》第2版第35卷第234页。
〔21〕《列宁全集》第2版第27卷第145页。
〔22〕〔德〕考茨基:《取得政权的道路》,刘磊译,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130页。
〔23〕〔德〕考茨基:《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马清槐译,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3页。
〔责任编辑:王子晨〕
刘大皓,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唯物史观与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