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谶纬与《水浒传》的悬念设置

张 睿 鸿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论谶纬与《水浒传》的悬念设置

张 睿 鸿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水浒传》中的谶纬现象较为普遍,谶纬是其叙述者设置悬念的重要方式,主要有观象、相术、梦兆、谶语四种。观象表现为军师吴用通过观天象的方式预知未来行动的结局;相术则包括叙述者对于重要人物的相貌描写和“术士”对于某人面相所含寓意的判定;梦兆的主要形式是神鬼托梦,通过神降凡或者鬼显圣的方式托梦给凡人;谶语包括谣谶、诗谶、佛谶、道谶等。然而,上述悬念设置方式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各种方式并非只能单独使用,若适时综合运用,则更能增强读者的阅读期待,从而取得更好的叙事效果。

《水浒传》;谶纬;悬念设置

谶纬①谶纬是古代中国官方的儒家神学,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起源于秦,是巫师或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后在民间发展为求神问卜。纬是汉代附会儒家经义衍生出来的一类书,被汉光武帝之后的人称为“内学”。简言之,谶纬即是对未来的政治预言。兴盛于西汉末年,至东汉达到巅峰,其后虽逐渐衰弱,在官方的影响大不如前,然而在民间依旧不容忽略,对中国古代文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中国古典小说的情节建构具有重要价值。其价值表现为谶纬能巧设悬念,因为预言、应验是谶应故事的必经环节,预言可当作小说的伏线,应验过程是故事的情节走向,并且其预言较为含混,容易吸引读者,使读者急于知晓结局,因此谶纬具有悬念设置的功能。《水浒传》中的谶纬现象较多,下文从观象、相术、梦兆和谶语四方面入手,结合具体情节,分析谶纬在文本中的悬念设置效应。

一、观象

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军师往往法术高超,不仅能在军事活动中运筹帷幄,而且能通过观象,结合天文、占卜知识预知未来。万润保教授曾说:“占象观念对小说的创作进行渗透,制约和规范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趋向及结局,对古代小说的整体构思、叙事图式、伏线悬念的设置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形成了中国独具特色的古典小说民族品格。”[1]69此语肯定了占象观念对小说创作的影响。《水浒传》中与星象有关的情节俯拾即是,其叙事架构为谪星下凡完成使命的循环,即吴光正教授所谓“《水浒传》采用了道教谪谴神话即星君降凡神话来营造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的循环架构,并以宋江为星主为统帅纠结星散全国各地的梁山好汉,完成天罡地煞历劫尘世最终回归天界的叙事任务”[2]131-132。且文中多次强调梁山好汉上应天罡、下合地煞,如第十二回开场诗中的“天罡地煞下凡尘,托化生身各有因”[3]144、第三十五回末尾的“天罡有分皆相会,地煞同心尽协从”[3]458、第七十回末的“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3]937……叙述者对于天罡地煞的多处描写是照应楔子中天罡地煞下凡的预叙,为全文的情节走向定下基调,设置了一些贯穿全局的大悬念:这些天罡地煞都有谁?他们完成了什么使命?他们是如何完成使命的?他们的结局如何?

文中具体观象情节如第十六回,吴用说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3]187。此后当晁盖提及白胜时,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3]187。叙述者通过观象与梦兆相结合的方式巧设悬念:虽然吴用等人应天垂象,但他们以什么方式取得富贵?叙述者突然道出一个可能应北斗白光的白胜,除了助吴用等人安身之外,还有何妙用?这些疑问到后文才迎刃而解。再比如,在第三十九回中,知府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分野之地。敢有作耗之人,随即体察剿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3]507。叙述者将星象与谣谶相结合以设置悬念,先通过星象的预示渲染气氛,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之后又结合谣谶加以强化,使读者不禁猜想:作乱之事是否属实?如若属实,究竟是何人作乱?黄文炳在下文对此童谣进行解释,指出宋江欲谋反之事,读者的情绪也随之紧张,担忧宋江的性命,此后虽宋江被捕,但通过戴宗等众位好汉的营救,终于化险为夷。

二、相术

中国古代相术十分发达,且与古典小说联系紧密,其叙述者常通过对人物面相的描写寄予爱憎情感并预示人物的命运,因而利用面相进行预言是古典小说重要的叙事技巧。万晴川教授曾说:“多数情况下,小说家把命相判语变成了对特定人物外貌、性格、德行、命运的概括描写,从而为人物形象塑造和小说情节建构服务。”[4]98此语充分肯定了相术观念对小说艺术的渗透。相关例证如第十四回,叙述者对吴用的相貌描写是“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3]170,并没有赋予其与众不同的外貌,取而代之的只是才子的普通相貌,难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不知情的读者甚至会认为吴用可能只是个相貌平平的秀才。然而,叙述者并未轻易放过任何设置悬念的良机,而是结合词作加以预叙,用《临江仙》一词赞叹吴用的智谋,其中“谋略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能”[3]170二句足见其并非等闲之辈,这也成功地制造了悬念:貌不惊人的吴用真能媲美孔明、陈平?从而促使读者继续阅读。关于词作预叙的价值,赵义山教授曾言:“明代白话小说也同样保存了设置悬念的艺术手法,而借用词曲的预叙是否会削弱悬念?笔者认为不但不会削弱,反而会引起读者的阅读期待。因为词曲的预叙是具有暗示性的,常常运用意象、典故等暗示故事,词曲暗示所形成的‘结’,正是读者希望解开的”[5]245-246。这充分体现出词曲预叙的悬念设置功能,后文的系列情节也展示了吴用的足智多谋。林冲的相貌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3]92,“豹头环眼”暗示其难以长寿,“燕颔虎须”预示其异常勇猛且大有作为。林冲的相貌亦可产生悬念,读者会密切关注其一举一动和命运结局,叙述者在最后同样将这些相貌预兆予以应验。

文中相面活动的典型是吴用假扮术士骗卢俊义入伙。在第六十一回中,吴用扮作算命先生给“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3]812的卢俊义算命,结合其生辰八字等信息,吴用推算出卢俊义“‘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3]813。这不禁使卢俊义和读者都疑惑不已:家境富裕、为人谨慎的卢俊义何来血光之灾?悬念由此而生:卢俊义性命如何?如果真有血光之灾,卢俊义能否躲过?此后吴用题一首小诗:“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3]814。很明显这是一首藏头诗。本回通过相面和诗谶相结合以设置悬念,吴用通过相面赚卢俊义往东南方祈福,在途经梁山泊时将其截下,然后故意告知李固反诗之事,借李固之手陷卢俊义于不义,最终使其锒铛入狱,血光之灾之说应验,悬念得以解除。

三、梦兆

梦兆即以梦境的形式对事件加以预告,且这种预告多会在后文应验。《水浒传》中有大量的梦境描写,具有浓郁的神秘色彩,它能预示情节走向,具有未卜先知的功能,叙述者常将其作为推动情节的手段,适时在梦境中进行暗示,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从而使情节跌宕起伏,以达到巧设悬念之目的。关于梦兆设置悬念的原因,吴建勤先生曾说:“读者并没有因为预叙对即将发生的或后来发生的事件的预先提示或影射而削弱悬念,相反,更增进了期待,这是因为作者在描写梦境的时候,不是直接地用明白如话的语言将梦境所暗含的未来事件点出,而是暗藏机关,采用类似于猜谜的方式写梦境”[6]136。吴先生认为由于梦境语言的模糊性,更加增进了读者的阅读期待。

《水浒传》中梦境的方式多为神鬼托梦,如九天玄女向宋江授书托梦、晁天王显圣托梦等,其特点主要表现为冯阳所述的“从整体框架上看,神性系统式的结构是《水浒传》中‘梦’‘异’现象描写的个性特点”[7]82。其结构是神性的而非凡俗性。如在第四十二回中,九天玄女托梦宋江并授予其三卷天书,还赠送了四句令宋江终生受用的天言:“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3]554。此处将梦境与诗谶相结合以设置悬念,不禁使读者猜测此诗的寓意,而诗又意义模糊,因此吸引读者从下文中寻找答案,悬念因此而生,诗谶中的情形也在后文应验。此后,第八十八回同样是九天玄女托梦宋江的形式,玄女娘娘在梦中告知宋江混天阵法以助其破辽,这也令读者产生疑惑,担心宋江等人能否在玄女娘娘的帮助下破辽。再比如第六十五回,晁天王显圣,对宋江说道:“贤弟有百日血光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你可早早收兵,此为上计。回军自保,免致久围”[3]869。此处显圣极易令读者为宋江的性命担忧,不知晁盖之言是否属实,也不知地灵星究竟是何方神圣,此为天王显圣制造的悬念,此言在后文也得以应验:宋江不久罹患背疮,若非得益于名医安道全的医治,则生命垂危,宋江病愈后,此悬念随即解除。

四、谶语

谶语是神秘的语言,它不仅具有预示性,能够预知未来;而且具有模糊性,并非直白晓畅。由于这些特性,它对小说的情节走向意义重大,因而叙述者常用其进行悬念设置,以引起读者的阅读期待。有关谶言的叙述功能,吴承学教授曾说:“有些作家受到谣谶、诗谶的启发,在叙事过程中,以谣、诗、偈、卜等形式,使之对于情节的发展或人物命运起着暗示或象征作用。当然其中不无宿命的色彩,但从艺术来看,这种写法也可以是一种特别的伏笔,从而增加了故事发展的传奇性”[8]43。此处虽未明言谣谶与悬念设置的关系,然而其所作的伏笔,也与悬念设置有关。林嵩先生则点明了谶语的悬念设置功能:“谶语除了能给文学作品增添丰富的辞藻与神秘瑰丽的色彩之外,在叙事方面更有独特的功能,这在古代小说中有集中的体现。好的谶语故事,不仅通过悬念的设置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甚至能够引起人们的哲思”[9]17-18。

《水浒传》中的谶语形式比较丰富,有谣谶、诗谶、佛谶、道谶等。谣谶如第三十九回中的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3]507。关于其悬念设置效应,上文已有论述,此处从略。诗谶同样来自第三十九回,宋江酒后所作之《西江月》:“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3]504-505。前六句是对其成长经历和生存现状的客观描述,最后两句抒发情感,其后因被黄文炳发觉而深陷牢狱,晁盖等人为营救宋江而劫法场,众多好汉“浔阳岸上,果然血染波红;湘浦江边,真乃尸如山积”[3]530。黄文炳也被李逵杀死,宋江之诗果然应验。此外,诗谶还有第六十一回吴用所作的题壁诗,上文亦曾简析,不赘。

此处重点分析文中的佛谶和道谶。佛谶的范例是智真长老对鲁智深的评价和赠言,在第四回中,长老对众僧评价鲁达道:“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3]50。结合前文可知,鲁达拳打镇关西虽是为民除害,但也称不上“心地刚直”,这也成功地制造了悬念,读者想知道长老的评价是否应验和鲁达今后的结局。在第五回中,智真长老在鲁智深临别前赠送四句偈语:“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3]63。此语也令读者百思不得其解,叙述者以模糊的偈语设置悬念,而此言也在后文得以验证:从东京遇见林冲开始,在二龙山落草为寇,在水泊梁山替天行道,止于宋江麾下。在第九十回中,智真长老再次赠送鲁智深四句终生受用的偈语:“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3]1185。这同样令读者疑惑。并且此言也得以应验,活捉夏侯成、生擒方腊即为前两句,当鲁智深结合自身经历领会长老之意时,听见钱塘江潮信,毅然坐化,至此圆寂,得以善终,应了智真长老那句“久后却得清净”。至此,叙述者用智真长老对鲁智深所说佛谶设置的悬念也得以消解。

道谶的典范是道士罗真人对公孙胜的赠言,在第五十四回中,罗真人临别前赠公孙胜八个字:“逢幽而止,遇汴而还”[3]719。这预示了公孙胜建功立业与功成身退的命运。再如第八十五回罗真人赠予宋江的偈语:“忠心者少,义气者稀。幽燕功毕,明月虚辉。始逢冬暮,鸿雁分飞。吴头楚尾,官禄同归”[3]1128。当宋江求教其寓意时,罗真人以:“此乃天机,不可泄漏。他日应时,将军自知”[3]1128为由婉拒,这也令读者疑惑并想知晓此语之真意及能否应验,这就是谶语的悬念设置效应,后文描写宋江征辽、征方腊虽功成名就,却落得个兄弟离散的下场,未能善终,罗真人之语得以应验。

总之,在《水浒传》中有较多谶纬现象,其叙述者通过谶纬的方式,使得故事情节悬念丛生,以增强读者的阅读期待。本文从观象、相术、梦兆、谶语四方面,结合具体情节,分析了其悬念设置效应。《水浒传》的叙事架构为谪星下凡完成使命的循环,文中的观象情节主要是军师吴用通过观天象预知未来行动的结局;相术包括叙述者对于重要人物的相貌描写和“术士”对于某人面相所含寓意的判定;梦兆的主要形式是神鬼托梦,通过神降凡或者鬼显圣的方式托梦给凡人;谶语包括谣谶、诗谶、佛谶、道谶等。然而上述悬念设置方式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各种方式并非只能单独使用,有时也会综合运用,如第十六回“吴用智取生辰纲”,将观象与梦兆结合使用,使得智取生辰纲的过程更加悬念丛生;第三十九回,将观象与谣谶相结合来设置悬念,使宋江的命运更具神秘色彩;第四十二回,将梦兆与诗谶相结合巧设悬念,以宋江的未来遭际来吸引读者;第六十一回,将相面与诗谶结合起来设置悬念,使读者更加担忧卢俊义的性命。从中可知,各种方式综合使用以设置悬念,更能增强读者的阅读期待,从而取得更好的叙事效果。

[1]万润保.论古代小说中预叙的民族特色[J].文艺理论研究,2014(2):66-75.

[2]吴光正.神道设教:明清章回小说叙事的民族传统[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

[3]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北京:中华书局, 2009.

[4]万晴川.中国古代小说与方术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5]赵义山.明代小说寄生词曲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6]吴建勤.中国古典小说的预叙叙事[J].江淮论坛,2004(6):135-138.

[7]冯阳.明清小说中的“梦”“异”现象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7.

[8]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9]林嵩.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谶语与古代小说结构关系初探[J].明清小说研究,2009(3): 16-20.

(责任编辑:孙泰然)

A Discuss on Chenwei and Suspense Setting of Water Margin

ZHANG Ruih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The phenomenon of Chen Wei is quite common in Water Margin,which is an important way of suspense setting,involving four ways:starlike,physiognomy,dream omen,and prophecy.The military advisor Wu Yong used to predict by observing the meteorology;Physiognomy includes the narrator's description of the important characters and the judgment of the“Warlock”on the meaning of a person 's face.The main form of dream omen is the dream of the ghost.Prophecy includes rumor prophecy,poetic prophecy,Buddha prophecy and Taoism prophecy.However,the above suspense settings are related and usually used in a timely manner,which will enhance the reader's reading expectation to achieve better narrative effect.

Water Margin;Chenwei;suspense setting

I207.412

A

1006-4702(2017)04-0076-05

2017-02-13

张睿鸿,男,上海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