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治 立
(陇东学院 历史与地理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民国时期的北石窟寺
刘 治 立
(陇东学院 历史与地理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民国时期,北石窟寺处于天灾人祸的漩涡中,无法摆脱海原地震、民国十八年饥荒、屯字之围等灾厄的冲击,其宗教地位下降,宗教信仰的力量荡然无存,成为人们躲避天灾和兵燹的避难所。由于道路的变化,北石窟寺远离了主要交通干线,淡出了国内外考察者的视线,但也因此躲避了可能出现的文物遗失。北石窟寺的惨痛遭遇,是民国年间陇东社会风云变幻的缩影。
民国; 北石窟寺
民国时期(1912—1949),北石窟寺隶属于镇原县,处于平凉和庆阳的夹缝地带,自然灾害、社会危机在这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堪称是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破壁开窟以来最黯淡无光的时期。本文结合北石窟寺存留的题记,以及同期周边相关的历史事件和纪事诗文,以诗证史,探讨民国时期北石窟寺及其周边自然、经济和政治生态,以期管中窥豹,揭示陇东近代的社会历史面貌。
进入民国以后,北石窟寺遭遇的第一次严重劫难是地震的冲击。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农历十一月七日(公历12月16日),宁夏海原发生8.5级强烈地震,震中烈度 12 度,重震区面积达2万多平方公里,波及 160 多个县[1]。时任甘肃督军的张广建向北洋政府上报灾情时称:“计灾情至省城以西较轻,东路及东南北毗连各县较重。且连日各地,仍震动不息,人心惶恐,几如世界末日将至。所遗灾民无衣、无食、无住,流离惨状,目不忍睹,耳不能闻。牲畜伤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实本年北五省灾旱情形为尤重。”北石窟寺位于海原以东,属于灾情严重的范围。慕寿祺记载了镇原县的灾情:“十一月初七日,地大震,伤人畜极多。翌日,又大风黑雾四塞”[2]。
地震严重波及董志塬,杨立程《地震行》中生动地描述了这场可怕的灾难:
民国九年岁庚申,地震冬月初七辰。
山崩石陷川岳撼,转盼大陆归沉沦。
初来屋宇皆杨播,坐立不定人仰卧。
须臾垣颓瓦石飞,栋折梁摧窗户破。
长空有声似雷鸣,震动乾坤鸡犬惊。
……
更闻地裂涌飞泉,黑水混混流成川。
居民庐舍皆淹没,栖息雪地与冰天。
如此奇灾最堪怜,余震需需尚经年。
妇孺不敢入室处,家家膏烛通宵燃。
至今距灾已日久,百壁颓垣随处有。
若说恢复从前状,须在三五十年后。
在这场山崩地陷的巨大灾害中,覆钟山崖体滑坡,岩石坍塌堆积寺院,一些佛像被损坏,部分洞窟被碎石和黄土所掩埋,许多窟龛直到半个世纪以后经考古工作者的清理才重见天日,至今在墙体上仍能看到地震留下的深深的裂痕。
在第165窟北壁有这样的墨书题记:“民国九年岁次庚申冬十一月初七日卯时□□□□□声如雷吼,不觉房屋齐倒塌,洞龛□□□□□牲畜不知多少,家家害怕,户户惶恐,□□□哉□□弟子金□□□洞朔五日□”[3]。“朔五日”当是次月的初五(公历1921年1月13日)。大难一个月后惊魂甫定,有人将这段恐怖的经历写在了北石窟寺的墙壁,成为回顾那段历史的宝贵资料。
地震发生的准确时间是戌时(20∶06∶09),而北石窟寺墨书中则记为卯时(5∶00~6∶59),杨立程《地震行》记为辰时(7∶00~8∶59),对地震发生的时间记载稍微有点出入。这个不奇怪,因为地震发生的当天,17时45分日落,18时15分天黑,地震来临时已经是夜晚,人们已经酣然入睡。强烈的地震突然发生,许多人在睡梦中罹难,而劫后余生者次日凌晨才回过神来,面对余震的连续袭击,放眼四周的残垣断壁惊恐不已,对于准确的时间无法确定。
民国三年(公元1914年),陇东尚无大的天灾人祸,因此来北石窟寺的人仍然有游兴。第 70 窟东壁墨书题记:“民国三年山西太原解州□(贸)县中卫部李罗吕三姓到此一游也”[3]。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七月至八月,泾川苏家塬人赵义忠(字静宣)在北石窟寺一带盘桓月余,留下许多充满怨愤的打油诗,有中秋佳节对家人的思念(“佛殿庙内望河川,何时回家得安然,一日功满回家转,立在堂前问母安”),对运交华盖的哀怨(“为人在世休怨愁?万般由命不由人,若还由命不由人,谁为豪富谁为民”),对囊中羞涩的无奈(“我问君子那里去?手中无钱到处难”)和自嘲(“君子无钱把头低,凤凰落架不如鸡”),以及对善恶报应的期许(“善恶到头终有报,不知来早与来迟”)[3]。赵义忠为何背井离乡来到北石窟寺?是为了避仇?为了躲债?还是迫于生计?留下的六条墨书题记中没有提及,因此我们不得而知。泾川县泾明乡有一个苏家河村,不知是否与赵义忠的故里苏家塬为同一个地方。一个月之间(闰七月十四日至八月十五日)反复在北石窟寺多个窟龛(第70窟、第165窟、第222窟、第240窟)题诗抒愤,这在北石窟寺历史上还非常少见。落魄之人赵义忠的打油诗谋篇随意,语句粗糙,意境浮浅,显得心浮气躁,没有宋元时期北石窟寺题诗的悠哉闲适,但却是真情的自然流露,也是民国初年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的真实写照。经过地震的冲击,残颓的石窟很少再有游客游览,更难看到虔诚的信徒们充满激情的祈祷与发愿。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陕甘地区发生严重的旱灾,“大旱,麦禾未下种”,这场旱灾引发了次年的严重饥荒,“十八年,大饥,斗麦十余元”[2]。旷日持久的大饥馑将陕甘人民推向了死亡的边缘,1929年10月10日《大公报》报道,“甘肃情况将无人迹,察灾者多不敢深入,恐粮绝水尽而不生还”[4],“即灾情最轻之区域,其人口至少亦减去半数以上”[4]。统计数字显示:甘肃受灾总计57县,灾民547万,死者200万人[5],1930年,陕甘交界地区到处流窜着难以计数的“五色怪鼠”“大者如狸,小者如常鼠,猫狗见之皆惊避。斑斓之色,满山塞野,至人不能下足,越日尽失农作物,再一夜则仓廒尽空”“于是千里空储,民尽枵腹”[4]。当时的人们慨叹:“万事皆可忍受,而独至饥寒迫于肌肤,死期在旦夕,则无复可忍受。所谓铤而走险,急何能择,虽有善良,未有穷而不思溢者也”[6]。
北石窟寺周边地区也不能幸免,当地民众采用古老的祈雨方法——到北石窟寺焚香祷告,祈求上苍垂怜,洒下甘霖解民倒悬。第165窟北边墨书题记:“时逢己巳充(天)旱极,众社焚香祈祷雨,上天若知诚信意,助降泔瀮保群民。大中华民国十八年四月己巳朔二日记”[3]。在北石窟寺祈雨的活动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朝,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所立《观音圣湫祈雨感应碑记》记载了祈雨得雨的神奇状况。可是民国十八年的祈雨活动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十九年夏,山地禾苗被黄鼠食拽殆尽”[2]。即禾苗在持续的干旱中奄奄一息,枯萎不振,又遭到鼠害的蹂躏。灾民们雪上加霜,更加困顿。
就在闹饥荒期间,前清儒学生员金文江越过蒲河,走进北石窟寺。这时的北石窟寺早已破落不堪,成了各地难民躲避天灾的“乐园”。金文江睹物感伤,写下了几首七绝:
戊辰已巳人不忙,大劫造定莫躲藏。
富家易积金斤两,贫者难余酒一觞。
遥瞻古寺石崖边,其迹历数千万年。
殿阁巍峨当凤岭,院宇辉煌有龙泉。
国乱年荒不必提,人皆每日望云霓。
无限蹂躏谁堪解,逃过此劫有天梯。
石佛古洞几千秋,景物非凡在此留,
鸟舒双翅树间语,鱼显五色水内游。
兵旱劫数贫富遭,回心向善方可逃。
二年未降甘霖雨,饮有菜羹食无糟。
金文江字子清,寺沟川人,其家与北石窟寺隔蒲河相望。戊辰年是1928年,己巳年是1929年,“大劫”指的是罕见的旱灾,即民国十八年大饥荒。金文江在大难之后来到北石窟寺,遥想当年石窟信徒云集,香火旺盛,而此刻则是国乱年荒、兵旱劫数连连,感到非常绝望,欲远离无限蹂躏,寻找天梯即躲避灾难的路径。北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原州彭阳县石窟寺盂兰盆会记》记载,“每岁中元,近寺十社,建盂兰道场,设千佛之供,作乐大会。四方来者,不啻百千众,均施筍脯之饭,以广善因”[7]。时隔835年之后,这里却是一种萧条景象。金文江到来的时间是瓜月望日(七月十五日),是佛教的盂兰盆节,可是他没有感受到一点佛教节日的气氛,也不见拜佛的百千众。虽然鸟舒双翅,鱼显五色,人气却很不旺,靠菜羹度饥荒的人们只盼着旱灾的“无限蹂躏”赶快过去。无论是赵义忠所希冀的善恶有报,还是金文江所期盼的躲避劫难的天梯,都是无助者对佛和菩萨的哀求,法国启蒙思想家霍尔巴赫说:“虽然人们不停地赞美上帝的贤明、仁慈、公正和治世之道,实际上人们从来也没有感到满意,人们连续不断地哀求上苍的祈祷表明,他们丝毫不满意上帝的意旨。对上帝的任何请求难道不是对它的孜孜不倦的关心的怀疑吗?对神的哀求,求它防止和制止任何恶行,难道不是对它的公正裁判的干预吗?求神救苦救难不就是请求造成灾难的罪魁祸首改变与我们利益不相一致的意图吗?”[8]在赵义忠和金文江求佛的背后,也包含着对佛法无边的怀疑,希望佛能够改变与人们利益不一致的天灾人祸。他们不是在感戴佛的恩典,而是恳求佛能发点慈悲,救民于苦难。
天灾刚过,战火接踵而来。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初期,全国军阀混战,陇东地区也是大小各派军阀武装此去彼来之地,有枪就是草头王。先后有甘肃地方势力黄得贵部、冯玉祥军的孙连仲部,陕军的孙蔚如、杨子恒部,还有杨万青、毕梅轩等多股军阀武装驻扰陇东,争夺地盘,鱼肉百姓,人民处于腥风血雨的战祸之中。1929年9月,陈圭璋率部2000人袭击镇原县城,将内外商铺抢劫一空,绑“肉票”200余人,日夜拷打索取钱、粮和大烟,将人们逼上了绝路。陈圭璋还围攻屯字镇,阻断水道,百姓纷纷逃到山谷岩洞躲命。刘保锷《屯字镇解围》中写道:
尘起天无色,渠流血有声。
相持亦劲敌,况复出奇兵。
已断水泉汲,而犹蛮触争。
民贫匿岩谷,谁与扫搀枪。
民国十九年(公元1930年)十二月,“杨万青、毕梅轩两旅驻县,受害颇巨”[2]。原来北石窟寺附近的八亩土地属于寺产,除了对面的居士沟外,附近没有居住人家。同治兵燹以后,逐渐有些人家从外地或附近的塬上举家搬迁到北石窟寺附近。北石窟寺临近屯字塬,诸洞窟成为人们躲避战乱的世外桃源,许多难民背井离乡,迁入北石窟寺佛窟中,在石壁上开凿烟道,支锅造饭,与千年古佛、菩萨同处一室。由于长期在里边做饭、居住,许多洞窟的浮雕和壁画都被烟火熏得难以辨认。据调查,第2窟西南角有住人时开凿的烟道,第3窟和第9窟有居住痕迹,还有烟道,第256窟墙壁上留下很厚的烟垢,在第222窟中,“清末民初,窟内住过人,留有生火炊烟痕迹”[7],第28窟“内有居住的痕迹,地面有三处柱形桩孔,北壁下部有炕台遗迹,西壁烟熏的油垢残留较多”[7]。第32窟中修造了炕台、烟道和灶台,墙壁上还有“老王借面五斤、借炭十四斤十两、五斤四两、五斤二两”[7]的墨书题记,这大概都是逃难的百姓留下的“借条”。
天灾人祸纷至沓来,当地政府在救灾和纾难的同时,也在考虑整顿秩序,保甲练兵,加强地方治安管理。从1934年开始,甘肃在县的行政建制之上,设立行政督察专员公署,镇原县隶属于第三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治西峰。抗日战争时期,陇东一部分属于国民党甘肃省政府管辖,一部分属于陕甘宁边区政府的辖区,北石窟寺处在国民党甘肃省政府的辖区。第 222 窟门内北壁墨书题记:“民国二十七年春三月十一日同邹翁县长视察壮丁及各区行政名此留斯以记不忘。督练员秦志远”[3]。题记中的邹翁县长指邹介民。邹介民(1909—1959),江苏武进县王下村人,1934年冬被委任为镇原县代理县长,次年1月任县长兼保安团长。据《镇原县志》记载,民国二十八年,镇原县“奉命组建国民兵团,团长由县长兼任,设副团长一人,督练员二人,军需事务二人,负责国民兵征集和训练”[9]。督练员(负责督查军事训练)秦志远陪同邹介民于1938年4月11日(农历三月十一)就到各地视察壮丁训练及各区行政名变更情况,那么县志所记1939年始建国民兵团且设督练员,可能在时间上有误。
1934年6月,国民党甘肃省政府通令全省各县实行保甲制度,限令1935年底完成。邹介民到任后,亲自到各乡镇实地调查,向民众宣传。经过半年的努力,于1935年6月完成对镇原县的户口清查和编组保甲,查得全县共21552户,计151118口,编为3个区,44个联保,209保,2088甲。这次清查是为了加强民众自卫,因此对公共场所和寺庙也进行清查,核定全县有公共处所64处,寺庙330处,北石窟寺就是其中的一处。户籍员镜庭奉命到北石窟寺清查,在原165窟的门后(现戏楼门后)留下墨书题记:“余查户口到此间,进了庙门仔细观,上面坐的石佛爷,下面古碑万代传。户籍员镜庭题”。这首小诗对石佛不太恭敬,颇具戏谑味。户籍员镜庭所清查的人口,可能也包括北石窟寺诸洞窟中的流民。因此,这首诙谐滑稽的小诗,可作为邹介民任县长时施行的民政与军政措施的重要旁证。
在赵时春《平凉府志》、慕寿祺《重修镇原县志》等方志中,虽然没有明确提及“北石窟寺”,却多次述及与北石窟寺相关的地名,如覆钟山、五泉、圣井等,说明这些名称至迟在明清到民国时期已经出现,有的至今仍在沿用。
1.覆钟山
北石窟寺位于覆钟山下,《重修镇原县志》卷一《舆地志上·山川》中说:“覆钟山:在邑东八十里蒲河及县川河交合之处,形如覆钟,故名。相传周穆王登之以望回中山,有憩息石犹存”[2]。这里所说的“县川河”当指茹河,在之后叙述蒲河时说:“又东南至石窟寺与县川河会”[2]。
2.石窟寺
赵时春《平凉府志》卷十记载,“石窟寺,县东九十里”[10]。慕寿祺的记载更加具体,《重修镇原县志》卷三《建置志·寺观》:“石窟寺:在县东九十里。北魏宣武帝永平二年,泾州刺史奚俟建,刻石为龛,内有唐宋人题咏,俱磨灭不可读。又有原州彭阳县建石窟寺碑,亦剥”[2]。这里所说的“原州彭阳县建石窟寺碑”,指的应该是今天放置在165窟中的北宋绍圣元年《原州彭阳县石窟寺盂兰会记》,除了个别字迹的笔画有点剥落外,大部分文字至今清晰可辨。
3.石窟堡
赵时春《平凉府志》卷十记载,“石窟堡,县东九十里”[10],《重修镇原县志》卷九《军政志·边防》记载,镇原有石窟堡,“石窟堡,东九十里,《郡志》:山水环拱,石岩百仞,堪以御虏”[2]。包括石窟堡在内的二十七堡,为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镇原知县双应麟奉总督张珩的命令修葺,到民国时期,已经荒废不堪。
石窟堡是就军事机构和设施区而言,在行政隶属上,北石窟寺属萧金镇寺沟金庄。《重修镇原县志》卷一《舆地志上·疆域》记载,萧金镇之北五村包括上下冯庄、寺沟金庄、花包庄、何家畔庄、高崖陈庄[2]。
4.五泉与圣井
《重修镇原县志》卷一《舆地志上·山川》记载了五泉:“《辑志》:今石窟寺,明五泉里,有五泉”[2]。同卷《舆地志上·古迹》中,慕寿祺征引前代方志材料记述北石窟寺院落中的“圣井”:“《平凉府志》:石窟寺有井曰圣井。《李志》:元魏永平二年,窍石为龛,建石窟寺。内可容数百人,金碧辉煌。内有井名曰圣井。宋元多有题咏,俱剥落不可读。《辑志》:今井已废”[2]。翻阅赵时春的《平凉府志》,并无圣井的记载,不知慕寿祺依据的何本,抑或不是赵时春所作?
1925年3月23日至24日,陈万里随着美国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中国考察团到泾川考察,发现了南石窟寺,引发了许多的思考。他在日记中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一)既有所谓南石窟寺,则必有一北石窟寺与之相对;(二)《志》称之宫山大佛洞及永宁里之石窟寺,一耶,二耶?(三)如其为二,则宫山之大佛洞为北石窟寺耶?抑永宁里之石窟寺为北石窟寺耶?”[11]
由于资料有限,加上时间又十分紧迫,虽然他敏锐地感觉到应有与南石窟寺相对应的北石窟寺存在,但陈万里把目标锁定在泾川境内。他沿平凉赴兰州,与覆钟山下的北石窟寺没有能够相遇。陈万里临行前托付泾川的郎知事先做些调查,看能否找到北石窟寺的踪迹。7月12日返回途中,陈万里又走访了泾川丈八寺石窟,试图将其与北石窟寺联系起来,“王家沟之南石窟寺是否对此寺(指永宁里之石窟寺,即丈八寺石窟)而言,此外即别无所谓北石窟寺?此则非余所知矣”[11]。陈万里对北石窟寺的所在一直念念不忘,在《西行日记》自序中提醒读者,“最近友人萧君和生自甘省来,告我天水往平凉道中石窟颇多,造像亦至美,疑系北魏作品。闻镇原、中卫境内,均有石窟,其他散在者,恐复不少,此考古家所应注意者”[11]。
陈万里找不到北石窟寺并不奇怪,即使他北行到了镇原,根据碑刻记载也无法找到,除非根据第165窟七佛造像风格作出判断。因为今天所谓的北石窟寺,在宋朝以来的近千年间并无此称呼。北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原州彭阳县石窟寺盂兰盆会记》中直呼“石窟寺”,元朝延祐七年(公元1320年)《宗派图》称“镇原州武安乡彭阳县东大石窟寺”,明朝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重修佛灯记》曰“本处圣境石窟寺”,清朝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大清碑记》称“镇原县东有石窟寺”,清朝乾隆六十年(1795年)《重修石窟寺诸神庙碑记》载“今原州之东有石窟寺者”, 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重修石窟寺碑记》:“石窟寺原系旧迹,历年久远”。这些碑文凡涉及名称时均称为石窟寺,赵时春《平凉府志》、张述辕《镇原县志》、慕寿祺《重修镇原县志》也称之为“石窟寺”。1959年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进行文物普查时重新发现,当时称作“寺沟门石窟”,1968年甘肃省文物工作队赵之祥、吴柏年,敦煌石窟研究所霍熙亮等对石窟进行全面调查,正式定名为“北石窟寺”。
之所以定名“北石窟寺”,是由于第 257 窟门内北壁上部阴刻大周证圣元年发愿文“丰义县令安守筠为世代父母见存眷属及法界苍生于宁州北石窟寺造窟一所”[7]。唐朝时期北石窟寺隶属于宁州丰义县,处于宁州(治今宁县县城)之西北,“宁州北石窟寺”或可解作“宁州以北的石窟寺”,因此,发愿文中的“北”很有可能指方向,而不是与“石窟寺”联为窟名,上文所引碑文“彭阳县东大石窟寺”“镇原县东有石窟寺”中的“东”,都是以在彭阳县、镇原县治所的方向而言的。
有人认为,“‘养在深闺人不识’,陇东石窟多年来不为人们所熟知,学术界也很少有人把它作为自己的研究重点。”[12]这种情况,民国时期的北石窟寺最为典型。陈万里没有发现北石窟寺,使北石窟寺晚于南石窟寺30年进入学界的视野,这是北石窟寺的不幸。与南石窟寺相比,北石窟寺还有许多“不幸”,南石窟寺什么时候开凿,主持开凿者为何人,《南石窟寺之碑》中言之凿凿:“大魏永平三年岁在庚寅四月壬寅朔十四日乙卯使持节都督泾州诸军事平西将军阗华泾二州刺史安武县开国男奚康生造”[7]。而由于资料的缺乏,北石窟寺千年来面临着许多难以解开的谜团。
第一,一般都认为泾州刺史奚康生于永平二年(509年)开凿北石窟寺165窟,可是165窟工程浩大,一年显然是无法完工的。史书记载,“景明初,世宗诏大长秋卿白整准代京灵岩寺石窟,于洛南伊阙山,为高祖、文昭皇太后营石窟二所。初建之始,窟顶去地三百一十尺。至正始二年中,始出斩山二十三丈。至大长秋卿王质,谓斩山太高,费功难就,奏求下移就平,去地一百尺,南北一百四十尺。永平中,中尹刘腾奏为世宗复造石窟一,凡为三所。从景明元年至正光四年六月已前,用功八十万二千三百六十六。”[13]宾阳三洞规模固然比北石窟寺要大,但其耗费的时间(23年)和巨大的财力物力还可以参照的。如果说永平二年第165窟凿成,那么何时开始动工,工期有多长?花费多少?至今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也有学者提出,该窟为当地部族所开凿。那么,这些部族为谁?哪来如此大的财力?
第二,奚康生担任的是泾州刺史,明清碑刻中称是“泾州节度使奚侯(俟)”开创,可问题是北石窟寺地处北魏的豳州西北地郡彭阳县,而不在泾州境内,泾州刺史来到豳州辖区开凿石窟,有些蹊跷。《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颂》刻于正始年(504年),比北石窟寺早了五年。豳州刺史山累是在自己的管辖区修造佛寺,奚康生怎么能越界来到豳州修造石窟呢?如果说北石窟寺并非奚康生所开凿?哪又会是谁?
在陈万里等人考察之后,国外学者也开始注意到泾河流域石窟的地位,认为“横跨现陕、甘的泾河流域,6世纪时,显然是一处重要的佛教艺术中心。虽然它不象云冈、天龙山和龙门石窟那样著名,但是曾有众多的朝拜者,由于它处于遥远的西部,其雕刻特质和造型技法,以及在这一地区的少数绝对纪年材料,对研究中国早期雕塑,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14]。遗憾的是,他们虽然依据其雕刻特质和造型技法肯定了这些石窟是6世纪的,所提及的五个石窟(陕西彬县大佛寺、彬县水帘洞、甘肃泾川下王母庙即西王母宫、泾川王家沟即南石窟寺、泾川罗汉洞),但却不包括陇东最重要的石窟——北石窟寺,这说明他们的观点还是没有超出美国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中国考察团第二次考察时的认识水平。
为什么在覆钟山下开窟造像?这是因为这里处于汉唐丝绸之路的要道。为什么民国时期国内外的学者无法找到北石窟寺,一睹七佛的真容?是因为此时的北石窟寺已经远离了交通要道,淡出人们的视线。正如刘满先生说:“在人们论述丝绸之路的文章中,很少涉及镇原县,仿佛镇原县同丝路没有多大关系,即使说到镇原与丝路的关系,也是轻描淡写语焉不详,而人们津津乐道的是经由今甘肃泾川、平凉和固原一线的丝路。其实经由今泾川、平凉到固原的丝路的开通是比较晚的,在泾河流域,最早出现的丝路还是经由今镇原、宁夏彭阳到固原的道路”[15]。北石窟寺位于丝绸之路茹河道的要塞,因此在北魏到隋唐盛极一时。宋朝以后,官道变化很大,北石窟寺已经不在交通干线上,交通不便利,因此很少有远足者能够到达这里。
从陈万里的《西行日记》可以看出,南石窟寺的被“发现”过程,伴随着严重的破坏。考察团成员为了看清楚第1窟早期造像的雕刻真貌,不考虑采取任何保护措施,擅自剥离诸佛像的泥土和彩绘,更有甚者,溥爱伦在剥离东西壁许多雕像后,“复举大斧斫大像泥胎”[11],行为非常粗暴,临走时还用毛毡包裹,偷走南石窟寺的碑头。当地民众发现有一群相貌和装束奇特的外国人在石窟中随意剥离佛像的彩绘,“蜂拥而至,群起诘问”[11],指责他们毁坏佛像,亵渎神灵。考察团讨价还价,商定缴纳六十六元重修费以息事宁人。后来,乡民代表受到官府的威胁,重修费未敢收取。直到陈万里返回北京途经泾川时得知,“南石窟寺所剥离之佛像,尚未兴修”[11]。这次毁坏十分严重:“从其(陈万里《西行日记》)记录的赔偿重修佛像费的具体内容,可以看到这次南石窟寺遭到美国人以及陈万里破坏的程度非常严重,竟多达18身小型雕像和一身大型雕像”[16]。作为珍贵的文物,佛教石刻具有不可再生的特点,这次破坏使保存千年的南石窟寺在民国时期遭遇了严重的劫难。陈万里并没有认识到他们粗放的考察行径对南石窟寺文化遗产的危害,而对“发生不幸之事实,重累友邦人士以数小时之恐怖,至为遗憾”[11]。英国人彼得·霍普科克所谴责的“那些不顾一切牺牲,用尽全力与勇气一再盗运古物的那一小撮考古学的英雄们(也可以叫做恶棍,这要看你对他们作何看法)”[17],就包括华尔纳的考察团成员。换个角度看,北石窟寺在民国时期未被陈万里参加的考察团及其他外国考察家、探险家们发现,也是一种幸运。虽然相比而言,北石窟寺掩藏在覆钟山下,远离人们的视线,更晚才为人所知,但却避免了类似于南石窟寺的毁坏的厄运!
[1]宁夏回族自治区地震办公室区划组.宁夏地震烈度区域划分报告[R].1970:3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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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thGrottoTemplesintheRepublicofChina
LIU Zhi-li
(College of History and Geography, Longdong University, Qingyang 745000, Gansu)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North grotto in the whirlpool can not get rid of natural calamities and man-made misfortunes such as Haiyuan earthquake, the famine, the Tunzi Surround disaster impact which resulted in the decline of religion and the lose of the power of faith. The North grotto become a place for people to avoid the disaster and war refuge. Due to the change of the road, the north Grotto was kept away from the main traffic lines and gradually faded out the sight of domestic and foreign investigators, but it also avoided the possible loss of cultural relics. The North grotto is the epitome of the vicissitudes of Longdong societ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North Grotto Temples
K203
A
1674-1730(2017)06-0001-06
2017-03-31
2017年度甘肃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北石窟寺与丝绸之路文化研究》(2017A-094)
刘治立(1965—),男,河南洛阳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史学史及陇东区域史研究。
【责任编辑朱世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