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庆培(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文学评论】
论林非散文的话语维度
魏庆培
(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林非散文将自然风物、历史景观、人文知识同生命省察完美地熔铸在一起,充分彰显出了主体话语在历史、文化和存在三个维度上体现出的生命求真意志。林非散文的历史化书写源于受内心的焦虑和话语冲动胁迫而进行的对历史奴役和“日常生命保存压力”的双重抵抗。他的散文链接了存在意义上的精神放逐与返乡的哲学命题,并以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在场体验,实践了文学书写在历史、文化和存在维度上的精神探求,在当代文学界标立了属于自己的话语位置。
林非散文;话语;历史化书写;现代性反思
毋庸置疑,林非的散文写作贯穿于新时期文学发展、转型和深化的每一个阶段,从20世纪80年代书写的纪游性散文到20世纪90年代及新世纪以来书写的具有强烈历史感和文化意蕴的散文,林非以对社会历史、生命存在的深刻理解,确证了属于自己的话语姿态,标示出新时期散文所能腾跃的人性高度。海德格尔一直强调语言是“存在的家”,是人“存在之境域”。人必须通过语言来凸现主体的价值在场。林非正是在语言中寻找到了联结自我和历史的生命通道,语言的存在和见证力量在他的写作中得到了充分表达。一方面,写作实现了林非将自然风物、历史景观、人文知识和生命省察完美熔铸在一起的话语策略和实践理念,另一方面彰显了主体话语通过探究、质询与反思等心灵介入时所体现出的求真意志。由于心灵的参与,主体话语便获得了列身“此在”的精神能量。从这个意义上看,林非的话语实践意义应从历史、文化和存在三个维度上进行具体考量,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深入到他经营的文本世界里,去触摸那颗真实、鲜活而又充满丰盈思想的灵魂。
有学者说:“散文实在是心灵和话语的试验场”。[1]心灵的舒展与激荡依赖话语空间的生成和召遣,话语须借助心灵的引渡来抵达自我内在追问的现场。当言说主体被空洞现时悬置而遭遇难以名状的尴尬境地时,是历史记忆为他打开了一条通向内心的话语裂缝,在这个裂缝里,自我以回溯的方式去辨认自己的文化血脉,以期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精神根基,为现在和未来提供言说的话语资本和动力。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柯林武德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历史总是涉及到过去,甚至是非常遥远的过去,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却总是与现在相关,把自身树立为典范,标示出应当怎样思考过去以及思考我们自己与过去的关系。”[2]用林非自己的话说就是:“揣摩和思索昨天,其实正是为了预测和争取美好的明天。我准备继续以这种支撑着时间和空间的历史哲学,更为广泛和细致地思考下去。”[3]许多情况下,这种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往往通过主体内省的形式进行,而林非就是一个具有清醒的内省意识的学者和作家。在散文《浩气长存》里,面对荆轲和秋瑾无畏的话语逼视,林非通过严肃的自我审视和心灵解剖,落实了一个真正知识分子直面灵魂的勇气,他说:“我常常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胆怯和恐惧呢?”《询问司马迁》一文中,过去的时间被主体话语所复活,司马迁置身于与作家心灵对话的同一时空里,“这位比我年轻十来岁的哲人,好像就站立在自己的身旁。我充满兴趣地向他提出数不清的命题,等待着听到他睿智的答案,他就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许多使我困惑的疑问。”[4]在这里,主体话语建立了言说与倾听的灵魂对接路径,在作家面前,历史被赋予了个体存在鲜活而又真实的生命形式,或者说,历史凭借司马迁这个生命符号来辨认自身的话语逻辑,于是,主体间的心灵敞视与交流就在瞬间得到了实现,这是灵魂交接的瞬间,“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这句话语,恰巧是道出人类历史上所有思想者澎湃的心声。”可以看出,询问司马迁其实就是对于历史话语逻辑的质疑和追问,也是作家自身内在的精神省察。同样是对历史的沉思和体悟,由于心灵的追索和探询,主体话语便在历史维度的视线里,缝合了历史、现实、心灵与生命的存在间隙。寻找历史细节中的模糊面影,倾听隐没在历史宏大叙述中的微弱声音,是反思历史、审视现实的逻辑前提和话语实践基础。雅克·德里达曾说:“唤起记忆既唤起责任。”[5]《浩气长存》对隐士田光牺牲精神的书写,指认出沉没在历史幽暗隧道里的人性之光。文章写道,田光为了不影响刺杀秦王的义举,竟然用死亡来诠释自己对忠贞的理解和承诺。于是“我常常缅怀和思索着此种书生的意气,觉得这似乎执著得近于迂腐,却又那样温暖、鼓舞和感动着人们的心灵。正是这种刚烈和浩瀚的气势,激励着荆轲走上抗击强暴的征途。田光的死似乎显得有些轻率,其实却是囊括了千钧的重量,因为在生命中如果缺乏和丧失了诚实的允诺,变得油滑和狡诈起来,那就会成为毫无意义的存在。而田光以决绝的自刎表达承诺的重量,整个的生命就闪烁出一股逼人的寒光。”[6]著名作家王充闾先生在评价林非的散文时说:“他是顺着本人情感的奔流,以笔下人物的性格、命运的发展为线索,对历史背景作审美意识的同化,以敏锐的、现代眼光进行观照与思考,给予历史生活以新的诠释,体现出创作主体因历史而触发的现实的感悟与追求,使作品获得了更大的人生意蕴和延展活力。即使是阐发历史,他也没有忽略现实人生。按照黑格尔老人的说法,他所寻求的总是历史中能与现实相联系的一部分内容,历史对于现实仍有意义的那一部分内容。”[7]
王充闾先生的分析切中肯綮。田光那生命里闪烁出的“逼人的寒光”瞬时穿透二千多年的时光墙壁,让当代人感受着灵魂的强烈震颤。历史无疑有自己的话语逻辑和生成模式,历史对故事的讲述须以事实为依据,但历史中的事实与真实存在的事实存在着差异,因为“历史是需要建构出来的,而不是通过重演生成。”[8]因此,不拘泥于曾经的事实材料,或者不过分地对史料进行考古学意义上的考据探究,转而重视“历史对于现实仍有意义的那一部分内容。”也就是注重揭示历史对现实而言的意义生成结构,这是许多当代散文作家在书写历史时所秉持的话语维度。著名思想家汉娜·阿伦特认为:“今天,在我们被一个接一个的历史建构和一个接一个的公式处置过之后,对我们来说,问题已不再是这个或那个特殊公式是正确还是错误了。在所有这些尝试当中,被认为有意义的东西事实上只不过是这个模式,在功利主义思想的界限内,除了模式之外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模式能够被‘制造’,而意义不能。意义像真理一样,只能揭示或彰显自身。”[9]很明显,被不断讲述的历史或以事实态出现的模式化历史在阿伦特这里遭到了质疑和瓦解,因为真实的历史事件或许已经永远寂灭在了对过去的历史记忆里,只有其生发的“历史意义”才有可能把现实从“偶发性”中拯救出来。林非的有关历史化散文就体现了这种“拯救”。以《古代美女息妫的悲剧》为例,文章虽然挖掘了息妫人生悲剧的生成根源,但作家的兴趣似乎更在意于历史对息妫现象的价值评判。与晋代的乐妓绿珠比较而言,息妫并不能时刻获得历史话语的公正对待,虽然她用惨烈的一幕阐释了一切,“她决绝地扭过头去,整个身体像卷起一阵飓风似的,顷刻间就跳下了城墙。”息妫用死亡回答了历史的质疑,也实现了自我的意义拯救。在这里,息妫的意义进入到了林非散文的话语建构中,历史中的息妫用生命捍卫了爱情的恒定伦理,也衡量出当代“物欲化爱情观”的瞬时性和虚幻性。
《是谁杀害了岳飞》《秦桧的铁像和文征明的词》《童年莫扎特的一次邂逅》《“太史简”和“董狐笔”》和《〈长恨歌〉里的谜》等文章篇什,将历史的现实意义从另一个话语层面上展开。“我们讲述或书写故事,为了推迟死亡的来临”[10]此刻,施瓦布再次强调了历史记忆与生命书写的内在联系,他认为“不存在没有创伤的生命;也没有创伤缺席的历史。”[11]扎根创伤经验的书写征兆了历史逻辑与个体生命话语权力之间的张力与冲突。这里获得的创伤经验首先得益于历史记忆中集体创伤对生命个体的赋予,如极权主义、暴政、屠杀、迫害、流放、心灵囚禁等形式,其次来源于书写者个体生命成长过程中的切身遭遇和心灵体验,当然也包括现实黑暗力量带来的精神困厄。这样的话语姿态开启了抵抗暴力历史和现实奴役的书写路径,以隐藏现实的匿名方式来提醒对暴力历史沉默化的危险后果,从而拒斥法国作家塞泽尔眼中“飞返效果”的实现。“塞泽尔所讲的‘非返效果’源自一种同构式压迫辩证法——通常处于未被公认的状态,属于文化无意识范围。与对创伤记忆的沉默化压制产生的寄生效果一样(幻影效果),这种飞返效果增加了重复的危险和暴力历史可怕的回返。”[12]施瓦布的解析无疑是深刻的。如果暴力历史制造的罪行、痛苦和耻辱被人为地遮蔽或埋葬,那么持续性的伤害会在代际间传播,并从内部侵蚀着现实与历史的联系,在拆毁现实存在基础的同时也剥夺了话语的求真力量。然而,“历史通常把‘真实’确立为可以复制和重构的无可争议的存在,但在这一切过程中,历史也在恳求解构,以质疑历史写作这一行为本身的功能。”[13]从这个意义上看,林非正是服膺于内心求真意志的召唤,走上了一条审视历史、解剖自我、抵制记忆和遗忘的话语重构之路。林非出生于战争年代,成长于被风云诡谲的历史与政治携裹的夹缝中,对生命苦难和历史暴力的体认最为深刻,尤其是对几千年来封建文化产生奴性主义意识的根源有着精辟的见解和独到的分析。散文《秦桧的铁像和文征明的词》有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如果多少年来长期形成的整个奴性崇拜的气氛,并未得到很好的澄清和消除的话,这黄钟大吕似的声音,也未必能够震响每个人的心灵,这就是可见提高以平等精神为基础的现代文明素质,是一桩多么紧要的工作。”[14]很显然,最后一句含蓄地表达了作家对现实秩序进行话语重构的渴望,事实上这种重构欲望因无法挣脱历史暴力创伤性记忆的话语阴影(主要指文革话语),只能替代性地诉诸于遥远的往事,以探求历史“真实”、重整历史话语逻辑为置换途径的写作策略,以期补偿在创伤性自我审查下的意义缺席。或者说,创伤性的历史记忆以现实隐匿的形式确定了自我的存在。关于奴性人格意识的话语剖析,林非的许多散文都形成了互证互动的“互文性”写作。《“太史简”和“董狐笔”》针对已被历史话语规定为无畏气概和坚贞品格的精神标杆,林非指出两位史官其实是“盲目和愚昧的忠臣,麻木和颟顸的书蠹”。作家秉持历史维度的话语逻辑,回应了《〈长恨歌〉里的谜》所隐藏的历史悬案。杨玉环其实就是广大的被绝对权力奴役的生命符号,她最终也无法逃脱暴虐的历史话语所设计的黑暗陷阱。林非的另一篇散文《关于残酷的话题》则集中揭示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有话语的暴力形态和逻辑后果。文章提醒,只有瓦解生产卑贱奴性的历史根基和社会存在的现实规则,才能建立起催生健康人格的话语秩序。“是谁杀害了岳飞?”正是在此意义上对暴力历史的话语专制所做的深入质疑和追问。对此,著名学者、散文理论家王兆胜先生曾经敏锐地指出:“秦桧们固然可憎可恶,但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也是专制主义特权的工具和牺牲品。”[15]
可以说,林非散文的历史化书写,不是出于单纯怀旧型的对历史时间和过去的迷恋,也不是置身于虚妄现实而作的无望的话语僭越,而是源于一种内心的焦虑和话语冲动,被迫进行的对历史奴役和“日常生命保存压力”*德国学者克劳斯·黑尔德对时间形式的一种理解,见《时间现象学的基本概念》的双重抵抗。在此意义上讲,林非散文是具有浓郁现代性意识的。
从广义上看,人是文化的存在物,文化就是人化或自然界的人类化。反过来,对人的理解也无法摆脱文化语境的审定。德国著名哲学家卡西尔就认为,只有在人类文化的维度中才能把握“人”的存在涵义。因此,作为以人为对象的文学书写,文化维度上的话语选择一方面呈现出作家主体意识的文化自觉和清醒,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主体话语在追寻现实生存的文化根基时刻所内蕴的省察意识和担当精神。这种精神意识在林非的散文中是无法回避的。他的散文深受鲁迅启蒙主义文化思想的影响,鲁迅那具有巨大历史穿透力的文化批判意识始终内在地指引着林非散文的话语实践。他在《鲁迅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说:“只有具备了‘人’的觉醒和解放这种独立的文化心态,从自觉和主动地建设自己民族崭新的文化出发,才可能会准确地对待西方近代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16]“立人”思想也是理解林非散文的逻辑起点。由于具备这种独立的文化心态,林非在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上有着属于自己的认识和思考。不管是早期的纪游性散文,还是后来的文化历史性散文总缠绕着一种对民族国家和人类文化的忧思,这种忧患意识生成于主体话语在启蒙思想烛照下的对社会、历史与文化的深刻把握。林非的一系列以域外见闻为题材的散文,比如《访美归来》《西游记和东游记》等散文,都保持着一贯的文化清醒。在《旧金山印象》一文中,他写道:“当人们将各种最流线型的高楼大厦汇集在一起之后,却也同时给自己造成了一个失掉阳光的环境,多少重复了洞穴中那样阴暗的气氛,这也许是出于那些建设者意料之外的罢。”[17]文章在肯定西方文明成果的同时,也在人性维度的视域里,为西方文化的异化问题进行了精准的把脉。
散文《车声隆隆》涉及到了对现代性反思和现代人的生存问题,现代人处于工业、科技与理性的包裹中,遭受着技术文明的持续伤害。汽车作为现代科技的先进文化符号,在给人类带来方便的同时又严重地损害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似乎回应了存在主义的生存悖论母题。“我整夜都被折腾得迷迷糊糊,在似梦似幻的磨难中,回忆起好多年前借宿于大阪的一座旅馆里,昂着头颅聆听窗外凄厉和混沌的汽车噪音,一团团像云雾那样漂浮的思绪,就冉冉地生向长空中去,思忖着正在此时此刻,世界上有多少饱受这噪音侵袭的人们,也许都瞪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叹气,甚至还有人在它不断的纠缠和锤打中,最终停止了细微的呼吸,结束了辛劳与迷惘的一生。人类在追求现代文明生活的速度和舒适时,付出的代价与牺牲,为什么会如此巨大呢?”[18]以“人”的存在尺度作为衡量一切行为和文化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这样的追问和质询无疑最具有反思力量和人文价值。西方现代文明以发达的商业文化为表征,商业社会以市场“交换”为原则,把一切都纳入到这个商品运行体系和法则中,包括家庭伦理、爱情、友谊等彪炳传统文化内核的道德情操。“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对现代性的体验,只剩下利益、欲望和享乐,以及通往“娱乐至死”的祛魅仪式。这是资本主义文明的文化逻辑,“文化不再作为表达的象征或道德的意蕴,而是作为生活方式开始统治一切。”[19]商业文化对人性的侵蚀力量也是林非散文反思批判的重要内容。例如《闲话金钱》《旧金山印象》《深夜的冥想》等文章都涉及到了物质欲望桎梏道德伦理的现代人的精神危机问题。当然作家的话语判断不是盲从或者武断的,而是立足于以“人”为背景的文化制高点上,希冀于在人性的尺度和边界内进行的文化反思。对此,王兆胜先生有深入的分析:“林非最大的贡献是用现代文化思想意识烛照自然、社会和历史,从而创作出具有较高思想文化水准的散文作品。他往往不像有的散文家那样容易犯了‘思想文化的迷失症’,即或用西方文化简单地否定中国文化,或过于迷恋中国的传统文化,而是站在人类健全发展的角度,坚决地批判中国封建专制制度,批判国民的劣根性,批判金钱崇拜与腐朽思想,同时全力以赴地张扬自由、民主与平等的现代意识。”[20]
资本主义工业与科技的无限发展是制造现代性困境的渊薮。在欲望与贪婪的目光里,强势蔓延的工具理性和技术统治把人驱逐为“大地的异乡者”。面对无家可归的生存窘境,漂泊在此的“异乡者”将何处置身?“异乡者”是海德格尔在诠释特拉克尔诗歌时对灵魂的命名,“所谓的‘异乡的’(fremd),即古高地德语中的‘fram’,根本上却意味着:前往别处,在去往…的途中,与此前保持的东西相悖。异乡者先行漫游。但它并不是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乱走一气。异乡者在寻找之际走向一个它能够在其中保持为漫游者的位置。‘异乡者’几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经听从召唤,走在通向其本己家园的道路上了。”[21]“异乡者”在大地上漫游,以便寻找到诗意的栖居之地。海德格尔对特拉克尔诗歌的隐喻式解读包含了文学书写对精神困境的解救之路。这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话语救赎,它首先来自于灵魂主体对“大地”和“人”诗意化生存意义的理解,更听从于书写者内在的精神信仰和人文理想的召唤。林非的文学活动就受驱于这种召唤力量,他以散文形式的心灵书写,坚定而又自觉地踏上了一个根植于文化视野里的话语重建的漫漫征程。
与当时流行的过于强调宏大叙事的文化大散文不同,林非的散文是一种突出事务、细节和心灵的在场性写作。在林非建构的话语空间里,主体意识和自我感知永远出现在心灵交接的现场。不论是诉诸于遥远历史的文化勘探,还是写个体记忆、家庭琐事、朋友交往、读书经历等等,林非都从切身体会或经验出发,抒写经由个体心灵过滤后的“第二自然”和现实。“读林非的散文,不论题材如何,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由作家心生后的亲近关联。”[22]林非能够在复杂的人生经历、广博的文化阅览和无数的旅行体验中始终保持心灵的温度和生命主体的在场。林非首先是个谛听者、观察者、体验者和反刍记忆者,然后才是个写作者。林非的一系列游记散文,看似是寄情山水的娱乐之作,实际上寄寓了作家深沉的人格理想和家园意识。如《九寨沟纪行》《天台山观瀑记》《岳阳楼远眺》《武夷山九曲溪小记》《从乾陵到茂陵》《三峡放歌》《高昌故城》《仙女湖游记》和《美哉,嘉兴》等文章佳构,那里的山水草木,村庄古城无时不刻地牵引着这个大地的漂泊者。九寨沟碧绿的溪水、高远的天空,三峡雄峻的气度,古城幽曲的街道,仙女湖“闪烁的阳光”和“瑟瑟的风声”等等无不维系着作家潜藏于心灵中的文化与精神谱系。在那里,以“异乡者”身份漫游的林非寻找到了诗意的栖居之地。“在拥挤不堪的通都大邑里,人潮汹涌,车声喧嚣,环境太吵闹了,尘埃太污浊了。能够有机会抽身出来,在静谧得没有一丝声响的山谷里,张望着粼粼的湖水,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悠闲地去寻觅鸟儿嘤嘤的啼鸣,是一种多么令人神往的情韵。”[23]这是典型的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恋乡文化心态。大自然是人类永恒的家园,但人类远离“家乡”太久,甚至会永远无法“返乡”。然而,林非的“回家”之路是充满诗意的,他用身体来验证“恋乡”文化形态的现代性意义。恋乡“让自己重新获得在他乡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确定性。怀旧/恋乡并不一定与对于形式的超越相抵触。恰恰相反,它很可能是一种让针对物化的不懈斗争变得更加坚定的手段。怀旧/恋乡就像未来性,为求知意志提供了一个家园。”[24]
与此相对应的是林非有关童年、家乡和故土的怀旧之作。在《记忆中的小河》《母亲的爱》《童年琐记》等有关个体记忆的散文中,故乡形构了关于精神家园的伦理形态。作家话语中的故乡既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出生地,又与个体生长有着深刻的精神和道德联系。故乡那些曾与自己发生过生命摩擦的每一件事物,都会穿越物质经验层面上升到审美与精神层面,并在伦理意义上成为作家精神自传中的隐喻式符码。“怀旧向往的定义就是所渴望的那个原物的丧失,以及该原物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位移。”[25]有些时候,怀旧披露了言说主体在走向记忆诗学时刻的话语矛盾和心理冲突。比如《记忆中的小河》在结尾的一段:“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默默地低着头,不愿他(父亲)瞧见我失望的表情,因为我并不希望这小河被填掉,却希望它变得清清的,还掩映着葱茏的大树。现在这小河固然被填没了,不过世界上还有多少浑浊的东西并未消失啊!”[26]文章里“浑浊的小河”是故乡文化与生命的血脉,是整个县城“独一无二的水源”;但她又是故土人事愚昧落后与污浊黑暗现象的像喻。她蛰伏于作家记忆的深处,牵动着主体话语进行现代性重构的每一次朝向家园的回眸。所以,“小河”意象呈现出作家的困惑和犹疑的文化心态,现代文化信念与故乡情怀彼此纠缠对立,难以取舍。“小河”虽然最终被现代化的扬尘填没,但“世界上还有多少浑浊的东西并未消失啊”。故乡的“小河”,连同记忆的“故乡”一起丧失,丧失的还有现代人“所渴望的那个原物”。在这里,“清清的”“葱茏”的风景只是个空洞的能指符号,僵化的现代性粗暴地剔除了记忆的文化根系,返乡者成了真正的“异乡者”。因此说,如果不从文化和存在维度上进行深入解析文本内部的现代性困境,要想彻底进入林非散文的心灵世界,是很难实现的。
总而言之,林非的散文链接了存在意义上的精神放逐与返乡的哲学命题,并以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在场体验,实践了文学书写在历史、文化和存在维度上的精神探求,在当代文学界标立起了属于自己的话语位置。
[1]谢有顺.散文的常道[M].广州:南方出版传媒,2014.83.
[2]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何兆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470.
[3]林非.浏览《二十四史》[A].李晓虹.思想者的心声[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131.
[4][6][23]林非.询问司马迁[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4.22.14.103.
[5]雅克·德里达.多义的记忆:为保罗·德曼而作[M].蒋梓骅,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1.
[7]王充闾.思想者的澎湃心声[A].李晓虹等著.思想者的心声[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231.
[8]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M].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51.
[9]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M].王寅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77.
[10][11][12]加布丽埃·施瓦布.文学、权力与主体[M].陶家俊,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35.136.143.
[13]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M].李扬,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130.
[14]林非.秦桧的铁像和文征明的词[A].李晓虹.思想者的心声[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35.
[15]王兆胜.纯真与博大——林非散文的情感世界[J].当代文坛,2013,(4):4-10.
[16]林非.鲁迅与中国文化[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0.348-349.
[17]林非.西游记和东游记[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2.
[18]林非.车声隆隆[A].李晓虹.思想者的心声[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108.
[19]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M].严蓓雯,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70.
[20]王兆胜.论林非的散文创作[J].河北学刊,2001,(4):25-32.
[21]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3-34.
[22]王兆胜.融通·再造·升华——林非散文的精神向度[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5):5-14.
[24]基思·特斯特.后现代性下的生命与多重时间[M].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73.
[25]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M].杨德友,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0.43.
[26]林非.记忆中的小河[A].李晓虹.思想者的心声[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74.
【责任编辑:周 丹】
收稿日期 2017-04-12
本文系2015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及其主要路径与方法”子项目“当代文学历史化与批评及学人关系”(项目编号:15AZW009)的研究成果之一。
魏庆培(1970-),男,山东莱芜市人,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I207.6
A
1673-7725(2017)06-007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