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献与潮汕华侨史研究

2017-03-11 12:34舒习龙
武陵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族谱碑刻潮汕

舒习龙

(韩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广东潮州 521041)

民间文献与潮汕华侨史研究

舒习龙

(韩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广东潮州 521041)

族谱、碑刻、民间文书等民间文献对潮汕华侨华人史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族谱在研究华侨出国时间、路线、海外分布以及侨乡具体形成、华侨移民情况、华侨对海内外的影响等方面具有官方文献所没有的价值;碑刻对于梳理、解读潮汕华侨政治史、思想史、经济史都具有原生态作用;契约和账簿能够很好地解读出华侨之间、华侨与原乡人之间的各种经济关系,日用类文书或家礼本对于研究华侨和家乡的联系承担着极大的功能,宗教科仪书对于探究华侨的宗教生活与中华文化的传承有着重要的作用。超越以往区域华侨史研究“宏大叙事”模式,放下身段进入历史现场,去搜集、整理丰富的民间文献,扎实做好微观研究,有利于潮汕华侨史研究的深入。

民间文献;族谱;碑刻;民间文书;潮汕华侨史

民间文献是相对于官方文献而言的一个概念,一般指族谱、碑刻、民间文书等在民间产生、使用与流传的文献。民间文献相对于档案、公牍等官方文献而言具有信息量更大、叙事更为多样等特点。虽然民间文献的叙事不一定会比官方文献更为真实和完备,但民间文献确实是一座内容非常丰富的文化宝库,具有历史凭证、学术研究、思想教育和文化传承等多重价值[1],对其挖掘和系统利用,可以补充官方文献的不足,甚至获得与官方文献不一样的研究价值。

华侨史的研究固然需要充分利用档案、公牍等官方文献,深入把握华侨移民与祖国之间的互动。比如,黄挺就通过充分利用厦门大学与荷兰莱顿大学合作整理的《吧城华人公馆(吧国公堂)档案丛书·公案簿》等档案材料,揭示19世纪中叶侨批局出现前侨批业实际运行情况,填补了以往因材料匮乏而出现的研究不足[2]。然而,华侨史毕竟涉及到诸多民间行为。民间文献包罗万象,能够更加全面而深入揭示华侨史的内容。郑振满通过大量引用族谱、碑刻等民间文献,重构了近代闽南侨乡文化的国际化与地方化变迁过程[3]。

目前,潮汕华侨史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主要集中在侨批与侨乡文化等方面。如陈德辉指出:“侨批作为一份见证华侨移民史、创业史的珍贵历史文物,蕴含着丰富的华侨文化内涵。”杨方笙认为:“从大量侨批尤其是批信中,我们可以具体观察到各侨居国和潮汕本土各个时期的经济、社会状况,了解海外潮人和本土潮人不同时期的生存状态,对彼时彼地交通、口岸、币制、物价等种种情况,也都能获得一定的认识。由于这些原生性的东西不会虚假,从史料学角度说,显得更为可贵。”①其他一些学者如台湾的陈英珣,香港的麦国培,广州的陈泽泓、余耀强,潮州的黄挺等,梅州的房学嘉、李小燕也有相关研究。以上研究,初步利用了一些侨批,但仍然还有大量的侨批没有整理利用。如能分类整理利用,则会对深入研究潮汕华侨史有重要作用。至于利用族谱、碑刻、民间文书(除侨批外)来深入研究潮汕华侨史,目前还只有极少数学者的零星论文有所涉及,无论从资料开掘的深度,还是研究内容的广泛性、丰富性以及解读问题的思路和方法上都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有鉴于此,本文主要利用已有的相关成果,结合田野调查中收集到的民间文献,从族谱、碑刻与民间文书等角度探析民间文献与潮汕华侨史研究的关系,以期进一步思考推进潮汕华侨史研究的路径。

一、族谱与潮汕华侨史研究

族谱是研究社会史的重要史料之一。早在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倡导史学革命时就注意到了族谱的重要史料功能,他认为:“欲考族制组织法、欲考各时代各地婚姻平均年龄,平均寿数,欲考父母两系遗传,欲考男女产生比例,欲考出生与死亡率比较……等等无数问题,恐除族谱家谱外,更无他途可以得资料。”[4]新时期以来,伴随着社会史研究的重新崛起和日益丰富,族谱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族谱具有数量大、涵盖面广与可信度高等特点,具有补正史研究之不足、印证史家之论断、校勘史实之讹误、解决历史之悬案等功能[5]。20世纪80年代,厦门大学林金枝教授利用田野调查和各大图书馆馆藏的三百多部族谱,分析闽南华侨出国原因、人数,探究海外华侨的职业、生活、平均寿命及与祖国的关系[6]。郑山玉等大量利用泉州侨乡的族谱,对泉州华侨出国历程、出国路线、在海外的分布及出国原因做了具体而翔实的分析[7]。由此可知,族谱在研究华侨出国时间、路线、海外分布等方面具有官方文献所没有的价值。

目前为止,专门利用族谱进行潮汕华侨史研究的是黄挺教授。由于汕头开埠以前存世资料的缺乏,他系统地利用了收集到的十几部旧族谱对1860年以前潮州海外移民情况做了探究。该项研究着重分析了移民时间、原因、规模、移居地以及本地人对移民与移居地的看法[8]。黄挺教授解读族谱的方式可谓精妙,不过,由于所使用的族谱多集中于澄海等沿海县,也没有使用到1949年以后新修的族谱,不免有些缺憾。笔者在田野调查中搜集到了潮汕内陆的新修族谱,以补已有研究之不足。

关于海外移民方面,沿海与内陆的情况有比较大的区别。比如,沿海地区移民的动因可能跟海上贸易有关,而内陆地区移民则跟人多地少的窘境或逃避迫害可能更有关系。这些情况都需要潮汕内陆的族谱加以佐证。一般来说,沿海移居海外比内陆频繁,毕竟更为方便。不过,从搜集到的族谱来看,这种假设似乎也并不成立。

例如,广东省普宁市高埔镇温氏始迁祖福安公万六郎生于明永乐元年(1403),卒于明成化十一年(1475)。他于明成化六年(1470)从陆丰盛塘迁徙到龙溪都青坡安顿后,转迁到高埔楼的新峰乡开支散脉。其传下的五世祖仲环公小三郎条有如下记载:“长子温俊,妣余氏(失记);次子温岳,妣余氏,生儿子:长尚贤,妣伍氏,次尚信,妣邹氏(往南洋);三子温松,妣肖氏,生尚倍,妣何氏(往南洋)。”②而十二世云其公和云尚公也有“裔孙往南洋”②的记载。

值得注意的是,龙溪都高埔楼曾隶属于海丰县,明代嘉靖年间归属惠来县管辖。明清时期,龙溪都、高埔楼都属于内陆山区。地方志载:“龙溪都居深山之中,有云落、北溪、高埔、梅田、梅洋、梅林为六楼,抗官法、逋粮租,颇称强悍。”[9]从史料可知福安公支下第六世温岳和温松及十四世都有往南洋的记录,按相关考证一代大概27年计算,也就是明嘉靖年间和雍正年间位居内陆山区的高埔楼一带的民众陆续都有到东南亚情况。而黄挺教授利用高埔楼石涧乡郑氏族谱也推断出乾嘉年间郑氏有几代人都有去东南亚的记录[8]。可见,明清之际,潮汕内陆地区同样有不少人由于各种原因移居到东南亚地区。

族谱能较为详细地构建出侨乡的具体形成、华侨移民情况、华侨对海内外的影响等。根据揭阳市仙桥街道篮兜乡的郑氏相关族谱记载,清咸丰元年(1851),“西社郑连足最先居印尼坤甸埠”。到了清末,篮兜人郑亚社开始在坤甸开垦大面积橡胶林地,雇佣工人300多人。民国四年(1915),旅居坤甸的华侨成立“篮兜宗亲会”。直到20世纪30年代,在坤甸的五间仔街,篮兜华侨有店埔30多家,被人们称为“篮兜街”。篮兜华侨对推动坤甸的文化教育事业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20世纪20年代,郑徽省在当地创办“中华学校”,传授《文言文》《珠算》《尺牍》;30年代,郑祖金办“振强学校”。而篮兜华侨对家乡建设和发展也产生过重要影响。“篮兜宗亲会”设立“诚正学校基金”,每年分四季捐款回家乡办学,帮助贫穷子女入学。1943年,潮汕发生大饥荒,坤甸篮兜华侨集资并将款项汇回家乡,购买大米平价卖给乡亲,施粥救济贫困乡亲。当然,篮兜乡海外移民还包括暹罗、安南等地。这些华侨创办批信局、创办报纸、办学校、成立华侨互助社、支持家乡公益事业,对侨居国和原乡都作出了重要贡献[10]。近代篮兜乡“十门九华侨”的侨乡社会历史记忆由是而生。这么详细而微观的个案不论是以往的正史,还是官方文献都很难一一企及,只有族谱,或者依靠族谱纂修的乡志才能做到。

族谱除了具有有意史料功能之外,还具有另一层无意史料功能。刘志伟认为,如果把族谱当作一种史书,从族谱作为一种历史述说的性质来看,解读其中隐含的历史真相,对社会史研究有特殊的史料价值[11]。也就是说,透过族谱编纂者的思想,可以解读出族谱所反映的无意史料功能。黄挺就通过修于雍正三年(1725),并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续修的《(隆都后溪)金氏族谱》所叙述的“配蛮女”和“配蛮氏”现象,解读出潮州人在这个时期仍认为移居地是未曾开化之地的心态[8]。

由上可知,更为微观的潮汕海外移民史研究需要整理和利用现存的族谱。潮汕地区的族谱成千上万,首先需要收集和整理侨乡地区族谱,然后再把非侨乡地区的族谱关于华侨资料部分摘录出来,从而形成一套《潮汕华侨史族谱资料集》,以便后世利用《潮汕华侨史族谱资料集》撰写出更为上乘的华侨史成果。

二、碑刻与潮汕华侨史研究

碑刻是一种重要的金石资料,立于公共场所,能够经受风吹雨打,自古至今都受到研究者青睐。碑刻对于研究集体或公共行为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华侨华人行为与其说是个体行为,倒不如说是一种集体行为。所以,海内外保存的碑刻史料对于华侨史的研究具有重要作用。

潮汕华侨史的书写离不开碑刻史料的巧妙利用。潮汕华侨碑刻史料大概可以分为潮汕地区有关华侨的碑刻史料和海外有关潮人的碑刻史料两大类。潮汕地区有关华侨的碑刻史料已经被初步利用于潮汕华侨史的研究。黄挺曾利用广东省潮安县彩塘镇华美村以成公祠内的《皇清诰赠通奉大夫赏戴花翎道员加三级沈君家传》《皇清诰赠通奉大夫赏戴花翎道员加三级沈公祠堂记》两块碑刻,解读晚清时期海外潮商由于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而表现出情系家乡父老、热心公益事业的强烈乡土宗亲观念[12]。这是利用碑刻资料解读早期华侨心态与研究潮汕华侨思想的很好个案。欧俊勇与温建钦充分利用田野调查中收集到的有关华侨题捐碑,分析民国时期华侨在揭阳地区桥路修建、庙宇修建、祠堂修建与学校修建等公共行为中的作用,揭示了华侨作为区域社会新的“权力的文化网络”存在形态[13]。这属于利用碑刻资料研究华侨政治和思想史的例子。

此外,潮汕地区现存有关华侨的碑刻史料里面题捐碑占有较大分量。华侨题捐碑涉及的内容颇为广泛,其中就包含各国货币单位“铢”“盾”“元”和“两”,以及各种各样的商号,这些内容都是研究潮汕华侨经济史的重要史料。比如,广东省普宁市林惠山村国王古庙存的民国时期《三山国王庙题捐碑》里面出现了货币单位“元”和“铢”。弄清楚这些货币背后的换算,有助于“更具经济学色彩的潮汕经济史”[14]研究的开展,也更有利于潮汕华侨经济史的构建。

下面以现存揭阳市榕城区仙桥街道篮兜乡郑氏宗祠的1940年《潜默公派孙旅坤题捐碑刻》为例,说明碑刻对华侨经济史研究的作用。其碑具体内容如下:

兹将潜默公派孙旅坤捐款芳名列明绳学捐三十盾。允岩捐二十五盾。盛田捐十五盾。徐那捐十盾。银林捐十盾。传宗捐十盾。允清捐八盾。炳佳捐八盾。荣全,潮恭,亚子,亚存,允宏,金旭,叶盛,叶昌,李坤,亚扁,陈庚,炳城,炳国,亚林,敬喜,龚喜,赫宣,亚爪,必昌,林弟,林殿,朝章,金长,亚余,友宁,戊喜,瑶庚,娘福,舜强,杨汗,陈元,秋让,以上各捐五盾。亚汗四盾。必宽四盾。两青四盾。武列,耀坤,叶枝,汗勤,顺科,元裕,炳福,林满,典碧,如南,汗坤,林坚,以上各捐三盾。荣德,朝希,荣钦,传有,永贤,永松,叶河,耀昌,燕藩,石西,木坤,昌阁,乌弟,亚豪,推雄,汗罗,陈清,水碧,速海,东(怀),秋琳,亚哲,以上各捐二盾。顺元,荣瑞,智泉,刘坤,林江,亚(怀),典水,胶珍,翼徐,玩珍,加介,加全,秋杰,木照,拱照,文坤,佛记,陈保,以上各一盾。大弟二盾。

总共收来国币三千二百八十元。

民国念(廿)九岁次庚辰立

该通碑刻捐款显然是旅居印度尼西亚坤甸的揭阳篮兜乡郑氏华侨所为。碑刻内容除了可以解读出潮汕海外华侨敬宗怀祖的乡土认同意思之外,还具有重要的经济史料价值。碑刻全文出现的基本上是印度尼西亚在“二战”日据时期曾一度使用的货币单位“盾”(Rupiah),但最后却换算成了中华民国的货币单位“元”,据此可以计算出1940年印度尼西亚与国民政府的外汇汇率。经过计算,总收入为388印度尼西亚盾,折合为中华民国货币3 280元,汇率大约为8.45。这则碑刻史料为研究当时国际汇兑和潮汕华侨经济史提供了重要的佐证资料。

各种各样的题捐碑里面涉及到的海外商号也是值得注意的内容,因为海外商号是研究潮汕华侨经济和贸易网络的重要符号。现存潮汕碑刻里面有不少涉及到海外商号题捐的。比如,揭阳市蓝城区蓝兜村存的民国时期《暹京诸善翁喜捐造桥芳名碑》就提到了“合兴利”“合盛茂”“陈悦记”“新合顺”等泰国潮人商号;汕头市金平区月眉路(韩堤路)赈灾纪念亭存立的《暹罗赈灾团潮州八二风灾捐款芳名数目表》就有“鸣兴盛号”“和兴盛号”“鸣兴利号”“老长发号”“顺成兴号”“隆兴盛号”等商号捐款记载。考究这些商号在海外的运作及与潮汕的关系,将有利于深化潮汕华侨经济史的研究。

同样,海外有关潮人的碑刻也是研究潮汕华侨史的重要史料。三山国王是潮汕与客家地区重要的民间信仰之一,海外碑刻中关于三山国王的记载,对于研究海外潮人的民间信仰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李秀萍充分利用东南亚马六甲爱极乐新村的飞阳宫、霹雳粤东古庙,吉隆坡蕉赖老街场三山国王庙、霹雳金宝古庙,砂拉越石隆门的国王古庙等三山国王庙的碑记史料,还原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期三山国王在东南亚地区的传播过程,揭示了潮籍与客籍华侨在东南亚地区开发的历史过程与权力的空间结构形成过程[15]。

值得注意的是,在使用碑刻进行潮汕华侨史研究的时候,除了把碑刻直接当作史料来读之外,还应该关注碑刻书写者的思想观念。比如,揭阳县黄岐山的崇光岩立有民国十五年(1926)的碑刻《北极神庙题捐碑刻》。该碑刻讲述了民国时期“北极庙破坏,致屡年香烟失侍”后得到善信重修的过程。碑刻云:“近因陈氏顺德系欲重修已不力量。携带二女往叻、坤甸。得诸位善信喜心捐题,并诸乡绅介绍印,付与林玉英、古乔林宜春两人仝到夷邦,幸公果完全,即将绍印并诸善信姓名开列。”从其内容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此次北极神庙的重修是在女性主导下完成的,折射出民国时期潮汕女性的重要地位。碑文中“夷邦”一词虽然比“蛮夷”或者“蛮邦”要文雅些,但还是透露出时人对东南亚地区多少带有的中华文明优越心理。从女性主导者的出现,到“夷邦”思想的透视,无不显示出碑刻书写者的思想。这与其说是书写者个体的思想,还不如说代表了区域社会某个集体的思想,“因为毕竟每一个个别行为与整个行为系统总是会保持着含义的一致性”[16]。

碑刻是研究潮汕华侨社会经济史的不可多得的史料。潮汕地区现存的建国以前碑刻应该有几千通,甚至有上万通,其中涉及到华侨的应该有不少。海外有关潮人的碑刻史料也为数不少。潮汕华侨碑刻完全是一座有待挖掘的宝库,应该值得重视。相关研究机构应该投入一定的人力和物力对众多的华侨碑刻进行摸底、收集和整理,为潮汕华侨史研究的纵深发展添砖加瓦。

三、民间文书与潮汕华侨史研究

民间文书指从民间收集到的契约、账簿、日用类书(家礼本)及宗教科仪书等文书资料。民间文书无疑是社会史研究的重要史料来源,对于细致解读普通民众日常生活具有重要价值。到目前为止,学术界比较系统而深入利用民间文书研究民众社会生活史的是复旦大学王振忠教授。他利用田野调查中获得的各式各类徽州文书,还原了16—20世纪徽州民众的日常生活情形[17]。民间文书是区域史研究不可或缺的史料之一。

民间文书对于潮汕华侨史研究也具有重要价值。从契约和账簿中可以解读出华侨与华侨、华侨与原乡人之间的一些经济关系,从日用类文书或家礼本中可以研究华侨和家乡的联系,从宗教科仪书中则可以探究华侨的宗教生活与中华文化的传承。陈景熙通过对海外华人宗教文书的研究,系统梳理了1947—1966年潮汕德教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传播和发展过程,揭示了中华文化在海外的传承[18]。这一研究可视为利用民间文书研究潮汕华侨史的典型代表。

笔者在广东省普宁市高埔镇下营村田野调查时,收集到了一批日用类文书和家礼本。其中包含温氏族谱、请(许)神文书、婚丧喜庆贴式、对联、信函等手抄本。手抄本的封面写有“温国华抄”字样。根据年过七旬的收藏者温方介绍,温国华是他爷爷,大概是光绪年间的人,这批文书是从他那里留传下来的。值得注意的是,该批文书里面有《父在家寄子信》《字达回亲戚番信》《兄在家寄弟番信》等三封涉及到原乡与旅居海外亲人交流的信函。现不厌其繁抄列如下:

父字付儿知悉。吾儿越别他邦。兹因家业淡薄,奈此身受寒凉,忽刻间几载将临矣。目下幸得△△回家,接请儿书。知客乡身体安康,并付来银△△元,既经收查清白。无奈高堂年老,不知桑榆暮影之人。朝暮倚门倚闾。为子者,父在不必远游也。游之必宜勤俭,莫流浪荡。得有小利入手,宜当多寄用。意顾回梓里,方得父子之义也。余言未宣,男△△收知。

△△年△△月△△日父字付到③△△得知,启者念及△△台去他国至今,日月多久?星移物换,几度秋来,愚朝夕而念。蒙昧不见,不知尔身体均安否?言念未放。忽于△△旬,瑯函天际飞来。愚接及见字,内寄来大银△△元,并知△△台身体平安事。愚稍得安心也,愚△△亲人等亦俱各平安。△△在外未尤心挂虑,自宜勤竟,以求财利,切戒浪荡闲游,亦要追宗族之风。伏望神恩保佑。获有利息入手,早回故里之迹,方可作叶。乃顾番邦萍水之地,不宜久居。余言未宣,耑此布达△△台汲知愚△△寄信④

吾弟一别家庭,忽经数载。余日夜苦受波折,不得吾弟面会之知。幸得△△回唐,付来鸿音,兄接及开缄见字,内寄大银△△元。明知弟居在客乡,五行健旺,四体平安,兄亦得乎安心。家堂叔侄人等亦俱各康。嘱咐吾弟在外营谋覔利,一意安心,不必忧虑。伏望神恩福佑,保重身体,积蓄锱铢,即可回家。外国之地,切莫久居也。言不尽叙,耑此布达。胞弟△△足下

胞弟XX寄卡⑤

从三份信函的内容可以看出,这些信分别是身居原乡的父亲、其它亲戚及兄长给在海外谋生亲人的回信。从以往研究可知,明清时期旅居海外的往往是社会底层的民众,他们家庭成员的文化程度大多比较低。而该批文书所在地为清代的潮州府惠来县龙溪都高埔楼长坑甲下营乡,该地在清朝是荒僻之地,地方民众大部分不识字。光绪二十四年惠来知县树立的《惠来县正堂告示》这样描述此地区民众:“伊等僻壤幽居,离城邃远,未识理义。”[19]那么,这种模式化的回信文书就可能是当地文人的一种创造。不过,这三篇信函也给我们提供了以下几点信息:

第一,晚清时期,身居偏僻内陆山区的民众,出洋谋生的动机往往是经济原因。第一份信函直接道出了出洋原因是“家业淡薄”,而三份信函中的“得有小利入手,宜当多寄用”“获有利息入手,早回故里之迹”“积蓄锱铢,即可回家”说法均透露出当地民众出洋的原因是为了赚钱。这固然与山区经济较为落后有着紧密关系。

第二,晚清时期,内陆山区民众与海外亲人交流的渠道是往来于海外与家乡的熟人。第一、第三封信函“目下幸得△△回家”“幸得△△回唐”等叙述均说明了海外亲人是通过家乡熟人寄回了金钱和平安信。这些家乡熟人常常被许多研究者称为“水客”[20]。不论如何,在海外,华侨之间一定形成了区域社会的熟人网络。

第三,晚清时期,传统儒家思想及“落叶归根”观念仍然深刻影响着出洋者。信函再三交代在海外的亲人要勤俭节约,不能游手浪荡,甚至特别强调“要追宗族之风”,流露出原乡民众通过书信等方式对海外亲人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信函一的“意顾回梓里,方得父子之义”,还是信函二“获有利息入手,早回故里之迹,方可作叶。乃顾番邦萍水之地,不宜久居”,抑或是信函三“外国之地,切莫久居”,都彰显出原乡寄信者叶落归根的传统思想。这一思想势必深刻影响着海外亲人。

由此可见,民间文书对于潮汕华侨经济、社会文化史的研究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民间文书散落于潮汕及海外各地,需要被重视,并不断挖掘和利用。

潮汕华侨史研究是一个弥久常新的话题,对于提升区域社会史(潮学)以及对外关系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潮汕华侨史的研究除了需要系统利用档案与官牍等官方资料之外,还需要充分认识民间文献价值,深入挖掘民间族谱、碑刻、文书等重要史料,并将它们结合起来,超越以往区域华侨史研究“宏大叙事”模式,放下身段进入历史现场,将微观研究做得更加扎实,在一个立体的史料综合体中探究区域华侨史研究的内在逻辑和张力,以全面真实地反映区域华侨历史。

注释:

①杨群熙辑编《潮汕地区侨批业资料》第401页,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2004年版。

②广东普宁市新峰温氏族谱修编理事会编《太原堂温氏族谱》2006印本。

③《父在家寄子信》,温国华《家用礼仪》手抄本,光绪年间。

④《字达回亲戚番信》,温国华《家用礼仪》手抄本,光绪年间。

⑤《兄在家寄弟番信》,温国华《家用礼仪》手抄本,光绪年间。

[1]徐云.华侨华人民间文献多重价值初探[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2(3):12-22.

[2]黄挺.早期侨批业运营的几个问题——以吧城华人公馆《公案簿》的记载为中心[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9(2):26-32.

[3]郑振满.国际化与地方化:近代闽南侨乡的社会文化变迁[J].近代史研究,2010(2):62-75.

[4]梁启超.中国三百年学术史[M]//梁启超.饮冰室专集之七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336.

[5]郑山玉.侨乡族谱与华侨华人问题研究[J].海交史研究,1995(1):61-75.

[6]林金枝.从福建侨乡族谱看南洋华侨史的若干问题[J].历史研究,1984(4):59-79.

[7]郑山玉,李天赐,白晓东.泉州侨乡族谱华侨出国史料剖析[J].华侨大学学报,1995(2):37-48.

[8]黄挺.1860年以前的潮州海外移民:以族谱资料为中心[J].海交史研究,2008(1):92-105.

[9]广东省地方史志办公室.广东历代方志集成:潮州府部:一九[M].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59-60.

[10]陈悦波.仙桥志[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3:486-491.

[11]刘志伟.历史叙述与社会事实——珠江三角洲族谱的历史解读[J].东吴大学学报,2000(14):77-105.

[12]黄挺.从沈氏《家传》和《祠堂记》看早期潮侨的文化心态[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5(4):89-94.

[13]欧俊勇,温建钦.民国时期揭阳海外华人捐助活动探析——以现存的题捐碑刻文献为中心[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2):16-20.

[14]陈春声.从地方史到区域史——关于潮学研究课题与方法的思考[M]//黄挺.潮学研究.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39.

[15]李秀萍.分灵与传播:英殖民时期的三山国王庙宇网络(19th—1945年前)[C]//湖北省潮人海外联谊会,国际潮学研究会.第十届潮学国家研讨会议论文.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471-484.

[16]黄挺.十六世纪以来潮汕的宗族与社会[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42.

[17]王振忠.徽州土会文化史探微——新发现的16至20世纪民间档案文书研究[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18]陈景熙.海外华人宗教文书与文化传承——新马德教紫系文献(1947—1966)研究[D].广州:中山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19]谭棣华,曹腾非,冼剑民.广东碑刻集[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332.

[20]郑一省.水客与近代中国侨乡的金融网络及移民网络——以闽粤侨乡为例[J].东南亚研究,2006(5):78-83.

(责任编辑:田皓)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olk Documents and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Chaoshan's Overseas Chinese

SHU Xilo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 521041,China)

Folk documents,such as Genealogy,inscriptions,folk instruments etc,a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Chaoshan's Overseas Chinese.Genealogy is of great value of which official documents are lack in studying the time and route Chaoshan's Overseas Chinese went abroad,distribution and influence of Chaoshan's Overseas Chinese.Inscriptions are important for studying the political,ideologic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Chaoshan's Overseas Chinese.Contracts and accounts can well interpret the various economic relations of overseas Chinese.Daily documents or family rites bear a great function in studying the link of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 home.The religious ritual book has an important role in exploring the religious life of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 inheritance of Chinese culture.Collection and study of the rich folk literature is beneficial to further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Chaoshan's Overseas Chinese.

folk documents;genealogy;inscriptions;folk instruments;the history of Chaoshan's Overseas Chinese

K291.6;D634.1

A

1674-9014(2017)02-0059-06

2016-12-07

广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特别委托项目“广东华侨学术史与史料学研究”(GD14TW01-21);韩山师范学院创新强校校级重大项目“广东华侨学术建构与史料学研究”(CQ20151130)。

舒习龙,男,安徽巢湖人,韩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史学理论和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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