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论“自然”

2017-03-11 12:13马成昌王青青贾庆文
理论界 2017年11期
关键词:本性亚里士多德海德格尔

马成昌 王青青 贾庆文

时至今日,生态危机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危机,因为它关乎人类的生死存亡,而根本的解决之道可能并非像环境伦理学所说的摆脱人类中心论、关注自然的内在价值从而善待自然那么简单,因为从根本上说生态危机问题不单纯是科技问题、制度问题、伦理道德问题,更为根本的是怎样理解“人”、怎样理解“自然”的问题,而从哲学高度对这一问题进行系统阐释与厘清的无疑是海德格尔。在海德格尔那里,主体的人被解构为Dasein,对象性的自然被返回到原初的Physis。海德格尔认为,将自然等同于自然物是现代人的观念,源初的自然不同于自然物,前者对后者具有本源意义,是后者得以生成与变化的根据。当下,将自然对象化为人类予取予求的资源宝库,导致人类生存危机的出现,正是错将自然等同于自然物的结果。海德格尔对“自然”的全新理解有助于我们重新返回人与自然的原初境遇。

一、自然之异化

海德格尔认为,将希腊文Physis译为拉丁文Natura、德文Natur与英文Nature都导致其原初意义的脱落。“我们必须以一种非同寻常、但又合适的方式,用‘涌现’(Aufgehung) 一词来翻译Physis,这是与常用词语‘产生’(Entstehung)相吻合的。”〔1〕这种将希腊文译为拉丁文的过程就已经使自然概念的原初意义逐渐脱落,始源意义的自然逐渐演变为量化意义的自然物,涌现的自然被遮蔽。很显然,在这里,海德格尔不是从人类学意义上来理解自然,而是从现象学意义上理解自然。在海德格尔那里自然就是存在,存在是使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东西,自然是使存在物之为存在物的东西,它是存在物得以生成变化的根据,是存在物的栖息庇护之所。然而现代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使自然失去了其自身的自明性与神圣性,剥离了与自然物的共属一体性,使自然物不是依据自然本身而是依据人的目的而随意裁制的对象,从而导致自然的异化。而之所以出现自然之异化,是由于经历了哲学的伟大开端之后,人们逐渐用对存在者的理性构造取代了对存在的领悟,哲学逐渐演变为形而上学,与此相应的变化、创生的自然演变为静止、对象的自然界。这一过程是漫长而隐秘的,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纳直至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与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视创生的自然为可以通过理性把握的自然物的这种思维方式和实践模式最终得以完成。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人类已然进入了世界图像的时代,那个自我涌现、自我显现、自在自持的生成的自然已荡然无存。自然最终演变为自然物,继而成为人们可能任意订造的物件,于是我们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去调整自然、整理自然、展示自然、改造自然。自然演变为被科技随心所欲裁制的干瘪的自然物,在其中,所有东西不是因工业生产需要而被当作能源库,就是因供游人玩乐需要而被当作展示品。“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此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储藏的能量。……而现在,就连田地的耕作也已经沦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摆置着自然的订造的漩涡中了。它在促逼意义上摆置自然。于是,耕作农业成了机械化的食物工业。空气为着氮料的出产而被摆置,土地为着矿石而被摆置,矿石为着铀之类的材料而被摆置,铀为着原子能而被摆置,而原子能则可以为毁灭或者和平利用的目的而被释放出来。”〔1〕

由对原始自然的领悟跌落为对本质自然的理性把握,泰勒斯的水本原说即已开始,直至亚里士多德将其固定下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希腊早期哲学家的很多著作均以《论自然》命名,它们探究的是万物存在的本源与根据,都是对世界万物本源的理性把握,诚如恩培多克勒所言,自然即是根据,是自己如此、本性如此的意思,水火土气才是自然,而像山水草木这些混合的自然物则不是自然。所以海德格尔说,“在一种十分根本性的意义上,形而上学(Metaphysik)就是‘物理学’(Physik)。”〔2〕自然即根据、本源、本质。希腊人开创了以自然之名而寻求事物本质的范式。事物有其自身的自主性原则,即世界的内在根据。一切皆流,无物常在是希腊人的普遍直觉,在这个变化的世界中如何把握不变的东西则引导着哲学家们去思考自然,运动变化的事物中肯定有持续存在者作为支撑,而这个支撑就是根据、本质,就是作为Physis的自然所蕴藏的原初意义。

自柏拉图始,“自然”更是受到强烈的怀疑与改造。柏拉图认为,自然是被创造的,不是自我生成、自主运作的。他的创世论从根本上背离了自然之为自然的原则,神创造与统辖的世界不是自给自足,所以世界不是自然。柏拉图在《法律篇》中就认为,那些自然的产物包括自然本身都是第二位的,它们都是从技艺与心灵中产生出来的,而灵魂则是最“自然”的。这样,理念世界具有了超越性且是现象世界之本原,从而从根本上否弃了后者作为本性意义上的自然之地位,理念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然,即具有独立自主性。这样,自然是不动不变的理念世界,而非不断生成与变化的现象世界。“自然”丧失了其原初的生长、涌现之意,蜕变为单纯的自然物或自然界之名号,它们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错用了这个名字。这样,自然界则不再是自我生成、自我涌现,而是一种黑格尔所言的纯粹外在性领域。内在性、本质、本性则归属于理性思维领域。

亚里士多德试图拯救现象界也就是自然界,贬抑超验性而褒扬内在性,但自然已不再是原初之生长或者本原、根据,从而居于次要地位,作为本原、根据的“相”则成为形而上学研究的首要目标。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通过和制作物的对比开辟出了一个自然物领域,这样“自然”不再是万物的本质与根据而只是自然物的本质与根据。“凡存在的事物有的是由于自然而存在,有的则是由于别的原因而存在。由于自然而存在的有动物各部分、植物,还有简单的物体(土、火、气、水),因为这些事物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物,我们说它们的存在是由于自然的。所有上述事物都明显地和那些不是自然构成的事物有分别。”〔3〕自然物依其自身内在力量而得到生长,如一棵树,制作物依其外部外在力量而得到生长,如一张床。自然物在其自身中具有运动的能力,制作物在其自身中不具有运动的能力,自然物的本质是自然,意指一种内在自主原则。亚里士多德涉及了自然的原始而隐秘的力量,是重归自然、顺应自然、本性即自然之原始力量的遗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说,在希腊哲学的伟大开端处“存在被思为physis,而被亚里士多德带入本质概念中的physis本身只可能是开端性的physis的一个衍生物。而且当我们谈论物的‘本性(自然)’、国家的‘本性(自然)’和人的‘本性(自然)’,同时又绝不是指自然性的(在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上思考的)‘基础’,而完全是指存在者之存在和本质(Sein und Wesen),这时候,那种开端性地作为存在者之存在而被筹划出来的physis的一种十分虚弱的和无法辨认的余音,本身就还为我们保留下来了”。〔2〕

由以上我们可以看出,原初的自然即作为Physis的自然,经历了两次的蜕变而最终蜕变为我们当下科学与常识观念中的自然或自然界,即由生成、涌现意义的自然异化为本源与根据意义的自然,然后再退化为一个自在的、既定的、异于人类世界且只为我们研究、开发、利用的自然领域。而海德格尔所要做的就是追回那个遥远的原初“自然”,这种遥远不仅是时间之长久,更是观念上的陌生。

二、“自然”之正名

海德格尔曾说过,真正的哲学家一生只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存在,他本人自然也不例外。在他看来,在哲学的伟大开端处人类思考了存在,但随着理性时代的来临,哲学开始关注存在者是什么,即把存在理解为最自明、最普遍的抽象概念,对存在的领悟演变为对存在者的探求,把存在思考为存在者,哲学演变为形而上学。海德格尔所要做的就是重新找回对存在意义的探索。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一生的思想之路就是从不同的侧面追索存在的历程,这些侧面是通过对一些重要概念的阐释实现的,如Logos,Physis,Ereignis等。因此,他对这些概念的阐释就是对存在问题的探寻,也是对存在概念之丰富内涵的深刻揭示与充分展开。相对于传统形而上学对“自然”所作的单纯的对象化理解,海德格尔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视野。

在海德格尔早期思想中,确切地说在《形而上学导论》之前,他几乎未直接涉及对Physis问题的思考,对这一概念的理解隐藏在《存在与时间》对“周围世界”的分析中,即隐藏在关于此在的周围世界之分析中,成为“在之中”的构成要素。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对“自然”的正名。在海德格尔看来,周围世界不是已经存在的自然世界的总和,而是人类在自身的生存活动中逐渐呈现出来的一种生存场域,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界并非是一个自明的而是一个有待被揭示的隐蔽世界。它并非指一种既定的自在存在,而是指此在在烦忙与烦神中所关涉的世界,所以说,周围世界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自然世界,而是一个现象学意义上的生成世界。由此看来,海德格尔对周围世界的现象学描述蕴含着他对自然的生存论揭示,这种揭示不同于传统上对自然所作的物理意义的揭示。在后者看来,自然是自在的、既有的、现成在手的、以对象性方式呈现出来的自然物之集合,是人类加以考察、研究、开发与利用的对象;在前者看来,自然是生成,是上到手头的东西,是此在与周围世界打交道中被不断揭示出来的东西。因此,传统物理学或形而上学的自然是次一级的存在,而生存论的自然则是一种对自然的亲历亲为,在亲历亲为中的自我涌现,是一种原初的存在。“那个‘澎湃争涌’的自然,那个向我们袭来、又作为景象摄获我们的自然,却始终藏而不露。植物学家的植物不是田畔花丛、地理学确定下来的河流‘发源处’不是‘幽谷源头’。”〔4〕在《存在与时间》中,“自然”通过对“周围世界”的揭示而得到揭示,在这里凸显的是生存论之自然与本质论之自然的不同:前者是动态、喷涌、生成的自然,后者是静态、机械、冰冷的自然。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对Physis的探求不是通过概念方式而得到把握,而是通过非概念的形式,即通过诗与思的形式而得到展示,即此在通过诗与思的形式而道说。何谓“道说”?“logos的基本含义是话语。”〔4〕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语境中,Logos是与Physis同等重要的概念,具体来说就是,此在通过作为道说的Logos以诗与思的形式将存在带入眼前,而存在又通过作为聚集的Logos与此在相关涉,即此在对自然的理解是通过诗与思来实现的。传统哲学将自然理解为对象化的客观存在,人与自然相分离,而海德格尔认为自然本应包括作为此在的我们。

三、“自然”之拯救

海德格尔在一篇题为《论Physis的本质和概念》的长文中对自然的原初意义作了深刻而全面的考证。该文的副标题为“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二卷第一章”,这是借探讨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来讨论“自然”的文章。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海德格尔对自然概念的拯救。

早期自然哲学家既已发现了“自然”,即用自然主义的思维方式代替了超自然的神话式思维方式。但在他们那里,“自然”兼有多种含义。其一,涌现、生成之义;其二,本原、根据之义;其三,自然就是自然物或是自然物的集合即自然界。在希腊早期文献中,Physis的主要意义是指在事物之中且成为其存在之根据的东西。海德格尔所强调的“自然”就是第一种意义,而后两者在他看来并未触及这个词的原初意义。“我们试图用‘涌现’(Aufgang)一词,不过,我们不能直接赋予这个词语以它所需要的那种丰富性和规定性。”〔2〕所以英语的Nature与德语的Natur虽都兼有本性与自然界之义,但都未能译出Physis的原初含义。海德格尔认为,在希腊早期,Physis指的是对存在者整体本身的探求,“无论人们把何种负荷力强加给‘自然’一词,这个词总是包含着一种对于存在者整体的解释”。〔2〕

海德格尔高度重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认为这一著作是西方哲学一直没有被充分思考的著作。之所以这么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蕴藏着Physis的深刻洞见,在《物理学》第二卷第一章中,“亚里士多德给出了一个关于physis的解释,这个解释支托并且指导着后世对‘自然’之本质的解说”。〔2〕如前文所述,在自然哲学家看来,Physis的主要意义是指内在于事物使事物表现其自身的某种东西而非诸事物之总和。作为古希腊哲学之大成者,亚里士多德将“自然”分为以下几类:事物之质料、本质与运动根源,生长物之种子与生长。在这里可以看得出,他对自然的看法包括多种含义,他认识到作为生长、涌现意义上的自然的优先地位,但并没有将这种对自然的最深刻理解把握住,而最终跌落为形式即根据、本质之意,即Physis指的是事物的本性与本原,是事物之所是的内在根据。“Physis[自然]意指天、地、植物、动物,在某种程度上也意指人。……在物理学亦即关于自然存在者之存在学的专题考察的开始处,亚里士多德把这种在自然存在者意义上的存在者与技术存在者区划开来。前者是在其自行涌现中自己产生出来的东西,后者则是通过人的表象活动和制造活动而产生的东西。”〔5〕由此我们清晰地看到,亚里士德多的“自然”仍然具有自主生成、自我涌现之义。

“physis这个词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自身绽开(例如玫瑰花开放),说的是揭开自身的开展,说的是在如此展开中进入现象,保持并停留于现象中。简略地说,physis就是既绽开又持留的强力。”〔6〕自然的原初意义,自然即生长,自然物即生长物,生长物具有内在自主的运动能力,Physis即涌现、显现、生长、产生,依其自身力量而显现。自然是希腊人对存在最原始的领悟,即自行显现、自身如此,包括自然物、制作物甚至概念存在物。所以它绝不是一个单纯的领域。今天的自然概念既与制作物之划分相关,又与自然之被释义为本质、根据有关。制作物与生长物之不同在于根据不同,前者是技艺”(techne)后者是“自然”(physis)。自然内在于生长物,技艺外在于制作物。自然物之被划规出来的结果寻求自然的过程就是寻求事物之本质与根据的过程,即寻求事物的内在性根据,人对自然是一种理性把握。这样,对内在性的研究奠定了整个西方的学术发展方向。但对内在根据的探索必然导致对自然物的排斥,因为作为根据的“自然”演变为一切存在者的“自然”,作为本性的世界变成了本质的世界。

海德格尔认为,在现时代,荷尔德林的诗表达了对自然的真正理解,因为科学只是去蔽的一种派生方式,艺术才是去蔽的原始方式,只有在后者基础上才能使前者成为可能。Physis“意指生长。但希腊人是如何理解生长的呢?希腊人没有把生长理解为量的增加,也没有把它理解为‘发展’,也没有把它理解为一种‘变易’的相继。Physis乃是出现和涌现,是自行开启,它有所出现的同时又回到出现过程中,并因此在一向赋予某个在场者以在场的那个东西中自行锁闭”。〔7〕自然是使自然物得以显现和持存的东西。依海德格尔对自然的希腊式理解,作为Physis的自然是汹涌、开放而鲜活的,现代只有荷尔德林的诗对自然的理解是希腊式的,他赞美、欣赏、呵护自然,而非规定、征服、攫取自然。

四、结语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要想真正解决人类生存的种种危机,最根本就是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原初地理解“人”与“自然”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试图通过对“自然”的诗化理解进而通过他的诗化哲学来达到他为人类开辟的诗意栖居的生存之所。在他看来,人不是理性化、主体化的个体,人是此在,其本性是生存,其使命是逗留、应和、守候自然,成为自我涌现之自然的看护者。

[1][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294、12-13.

[2][德]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78、350、300、277、280.

[3][希]亚里士多德.物理学[M].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43.

[4][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15:83、38.

[5][德]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340.

[6][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M].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6.

[7][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阐释[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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