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梦依
青心才人的小说《金云翘传》在中国湮没百年,阮攸据以改编之喃传《断肠新声》则在越南家喻户晓,辗转传回中国,引起学界对原著的注目讨论。两种版本情节大体相似而形式有别,阮攸版为一气呵成的喃传诗体,青心才人版则与中国传统小说的一贯特质相同,韵散结合,在传统的章回中根据情节所需插入大量的韵文篇目,几乎占据了全书五分之一的篇幅。
对于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尤其是《金云翘传》一向被归入“才子佳人”小说类别,其中连篇累牍的诗词歌赋都曾为古代文人抑或前辈学者所讨论,最经典莫过于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借石兄之口的批评调侃:“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讨论到“才子佳人”小说时亦云:“所谓才者,惟在能诗。所举佳篇,复多鄙倍,如乡曲学究之为。”诚然,诗词曲赋在小说中的集中涌现很难不令人注意到,有时则带来作者卖弄才学的困扰,有时则构成情节发展的必需,通过作者对韵文部分的设计、构思、用典,可以见出小说文本生成的渊源与层次。
《金云翘传》韵文文体共约5类,其中包括诗约110首,曲词21首,赋3篇,其余杂体8篇,再加上每回回末的两句总结诗20联(此据大连图书馆所藏善本,即“繁本”所统计,据李致中云,该本比日本浅草书屋所藏简本多出较多诗词的部分,像是后来完善增补的一种版本。本篇论文所据皆以此版本为准)。韵文部分的分工及功能十分明确,基本包含以下三大类:
首先是回首词,相当于传统话本中“入话”的功能,在《金云翘传》中格式统一为每回前一首曲词(第七回无,原因未详)。回首词基本概述了该章的文本内容,兼抒发作者评论。其次是正文内间杂的韵文,多数为诗,偶有辞赋。这一部分主要分为三种功能:第一部分为情景描写、总结评论,常有“但见”“诗云”等套语。第二部分则为推动情节发展的诗文,如几次翠翘与男子的互动中,写诗传情都是使二人能够达成互动,推动感情进展的重要方式。例如翠翘祭拜淡仙,写诗引来淡仙显灵,并梦中赋诗;翠翘给金重写情诗并伺机寄给他,引来了二人墙头重逢;翠翘卖身,仰仗的是写诗及胡琴才艺;翠翘听见楚卿回应其诗,才动了请求楚卿拯救的心思;翠翘因乡愁没办法应和束生的诗,因此,引起了束生其后纳妾的一系列情节;而束生回家后,翠翘独自一个人去后园吟诗并焚香祝祷才引起自己被宦鹰宦犬劫持;后来徐明山也是通过吟诗请翠翘点评,彼此引为知音。也就是说,在整部小说里,涉及使女主有下一步行动或契机的几乎都是通过写诗,这个模式虽然稍显单调,但也是作者组织情节的一种方式。第三种则是纯粹的抒情功能,如翠翘多处有抒情的鸿篇巨制,“十篇”“九咏”等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第三为回末的一联总结性评论,一般以“正是”开头,在小说中也是常见套路。
以上是对《金云翘传》所涉及韵文的基本分类,而在作者对小说韵文的具体设计中,写作方式又基本分为两大类。第一类为作者对既有知识资源的直接继承套用,其中又分直接引用与根据文本有所改写两种情况,第二类则为作者根据文本进行的大量原创韵文写作。在此我将分别论述。
首先是作者对于知识资源的直接继承、引用的部分。在古代小说中,熟词套语互相引用是十分常见的现象。《拍案惊奇·凡例》即有言:“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酪,强半出自新构,间有采用旧者,取一时切景而为之,亦小说旧例,勿嫌剽窃。”《金云翘传》中自然也有全篇直接引用的部分,但是相对于其整体韵文篇幅来看,直接引用的部分相较之下数量并不多,仅有5处,而作者引用意图、契合程度与达成效果也各有不同。
此类引用多为作者根据情节需要拈来,如第三回翠翘与金重彻夜饮酒相谈,金重拿出两幅画请翠翘题咏,翠翘曾先后题诗二首,实则分别出自明代于慎行《夏日村居四十二首》及王世贞《杨柳枝其四》,又如第十五回翠翘被宦氏用计掳回家中作婢女,初次与束生重逢,二人伤心泪下,作者引“古诗为证”,有“今日何迂次,新官与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四句,实则事见唐代孟启《本事诗》第一条,讲述非常经典的“破镜重圆”场景。由于故事经典,故常见于明清话本小说,如《刘氏女诡从夫》 《吴太守义配儒门女》 《二刻拍案惊奇》等。在《金云翘传》中,作者将性别置换而场景相同,令读者轻易代入情境,与主人公亦有同情之心。
而在这种作者根据情节需要由古书中直接拈取现成材料的例子中,其巧思尤为出色的当属小说第十六回,翠翘苦于宦氏为难,初入观音阁写经,从日常宅院进入到了专门供奉佛堂的后园,为了描写园子的好处,作者特地引用了一首古诗:
荡荡夷夷(《文选》胡刻本作“庚”),物则由之。蠢蠢庶类,王亦柔之。道之既由,化之既柔。木以秋零,草以春抽。兽在于草,鱼跃渊(同上,作“顺”)流。四时递谢,八风代扇。纤阿案咎(同上,作“晷”),星变其躔。五纬不愆,六气无易。愔愔我王,绍文之迹。
据查阅,此诗见载于《文选》,题名《由庚》,内容为“万物得由其道也”。《由庚》实则为《诗经》的六首笙诗之一,有题无诗,至西晋方有文人进行补亡,本首便是西晋文人的补亡之作。若单从内容来看,能够描写园子四时俱佳的好诗很多,这首诗虽然涉及了描写景色和美的部分,然而其要旨莫过于称颂政绩。那么为何作者在此一定要选择这样一首古诗来描写园子?其实,倘若我们注意到这首补亡诗的作者,便能够得到一个非常有趣的,不知是巧合抑或刻意的答案——此诗作者为西晋时的束皙,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上以小赋闻名,但在中国古代文学的浩浩烟海中,他诚然并非最闪光的人物,这首诗也并非最脍炙人口的诗。可是在这里,古诗作者和文中主人公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契合——文中这一阶段的男主角恰好姓束,而此诗内容又被用于描写束家颇有格调的后园,因此,作者极可能有意选择了一首作者同样姓“束”的诗,以暗合小说中束家、古诗等氛围,毕竟,小说中人物“束守”得名于该人物性格,而“束”姓在中国历史中也可说十分少见,即便如此,作者还是力图在细节上使诗作与文本达到契合,可以见出其在小说文本生成上的用心经营。
另有几处引用亦是作者根据小说情境挑选,然而效果却未必理想。如小说第十五回翠翘先弹《薄命怨》,遭宦氏谩骂后又改换曲子重新演奏。第二次所弹之曲则直接引自嵇康《琴赋》中一段琴歌:“凌扶摇兮憇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渺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此曲描述了游仙及庄老思想,用在此处,则翠翘忽然从前文的涕泪涟涟转为心旷神怡,束生也随之作出了“高若崇山,宛若流波”的评论,虽然符合小说在表面上迅速转换情绪的要求,却未免稍稍有过度而不近人情之嫌。无独有偶,小说第十九回又见出作者对嵇康《琴赋》的钟爱,徐海死后的庆功宴上,督抚召翠翘弹琴,翠翘不得不从,又作《薄命怨》,然细观内容,则全篇皆为对嵇康《琴赋》的缩写,只去掉其中“或如”等虚词,留下实词凑成四字诗。本段在《琴赋》原文中紧承上一段琴歌,具体讲述了女子弹琴的各种技巧,并用文字形容琴声的绝佳效果。小说却试图以此段琴歌达到一曲弹完,“人间之凄惨如此”的效果,与文意未免脱离。同在第十九回,翠翘初见钱塘江时,作者特地引文以极写江水奔涌之势,直接套用西晋郭璞《江赋》中文段:“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绝岸万丈,壁立赮驳。……”然而从上文可见,引文开头即点明“巴东之峡”,地点与翠翘所处之钱塘已产生明显偏差,使得这一吟咏明显有牛头不对马嘴之嫌。同时,本段引文具有赋的典型特征,形容水势用字千奇百怪,佶屈聱牙,这样的段落出现在语言风格平淡质朴的白话小说里,未免格格不入,似可见出作者对既有知识资源的生硬照搬。
以上是《金云翘传》全篇对既有知识资源和文学话语的直接套用及其效果,而这种方式毕竟较为生硬,因此,对既有知识资源的改写也成为了将韵文抄在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通过作者的有意改写,强化主人公形象,使之更好地应和情节。
如小说第十一回,束生在秀妈处初见翠翘,小说插入了一段赋文用以描写翠翘的美丽: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今世未见。环恣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跃乎若朝曦初出;其少进也,皎乎若明月舒光。美貌横生,烨兮如花;恣态肆露,温乎如玉。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彩照万方。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步依依兮,曜殿堂;婉若采凤兮,乘云翔。
此处几乎全文照搬宋玉《神女赋》:“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今世未见。环恣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烨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彩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然而在几处关键的地方,作者作出了更便于读者理解的改写:比如将“其始来也”两句整饬为更整齐的两句对仗,以“朝曦初出”替换更为口语化的“照屋梁”,将“温乎如莹”改为更容易理解的“温乎如玉”,文末似又觉以“游龙”形容女子容易令读者费解,故特将“游龙”改为“采凤”,中间一句写女子身材的也被省去,换作读者更亲切的西施毛嫱之典,在神女的基础上加两句现实人物,以更符合用这一段小赋来夸赞翠翘的作用。通过这些具体的改动,可以见出作者契合文本的用心。
另一处改写则集中于第十八回对徐海行军的描写。行军为典型的战争场面,作者接连专门以两段韵文分别描述徐海军大胜官军以及徐海军训练有素的队伍。
其一为:
冲开队伍,砍倒旌旗。马闻金鼓心惊,军听喊声胆怯。刀枪乱刺,那知上下交锋。将士相迎,难辨东西南北。冲锋将如同猛虎,踹营军一似飞熊。初起时,两下抖擞精神;次后来,彼此顿分胜负。败了的,似伤弓之鸟,见曲木而高飞;得胜的,如饿虎登崖,闯群羊而弄猛。着刀的连肩削背,撞斧的断首开胸,遭剑的甲中肠出,中枪的袍上流红。人撞人,自相践踏,马撞马,遍地尸横。伤残士军哀哀叫,带箭儿郎戚戚悲。弃金鼓满地,抛粮草沙堤。
其二为:
满空杀气,横浮铁马兵戈,万朵征云,飘荡高旗大纛。千枝画戟,豹尾侵天;万口钢刀,龙头吞日。属属斧钺,密密标枪。精明刀斗,悠悠画角龙吟;灿烂银盔,凛凛冰霜雪练。锦衣绣袄,簇拥走马先行;玉带征夫,侍听中军元帅。冲锋将士,英雄勇猛,打将儿郎,鬼哭神钦。
而两与这段类似的描写,都能在《封神演义》中找到踪影:
其一:
冲开队伍怎支持,黑夜兵临,撞倒栅栏焉可立。马闻金鼓之声,惊驰乱走,军听喊杀喧哗,难辨你我。刀枪乱刺,那知上下交锋。将士相迎,孰识东西南北。劫营将如同猛虎,踏营军一似欢龙。……初起时,两下抖擞精神;次后来,胜败难分敌手。败了的,似伤弓之鸟,见曲木而高飞;得胜的,如猛虎登崖,闯群羊而弄猛。着刀的,连肩拽背,逢斧的,头断身开,挡剑的,劈开甲胄,中枪的,腹内流红。人撞人自相践踏,马撞马遍地尸横。伤残士军哀哀叫苦,带箭儿郎戚戚之声。弃金鼓,旛幢满地,烧粮草,四野通红。
其二:
满空杀气,一川铁马兵戈,片片征云,五色旌旗缥缈。千枝画戟,豹尾描金五彩旛,万口钢刀,诛龙斩虎青铜剑。密密钺斧,旛旗大小水晶盘;对对长枪,盏口粗细银画杆。幽幽画角,犹如东海老龙吟;灿灿银盔,滚滚冰霜如雪练。锦衣绣袄,簇拥走马先行;玉带征夫,侍听中军元帅。鞭抓将士尽英雄,打阵儿郎凶似虎。
仔细对比一下可以发觉,《金云翘传》的文本基本是对《封神演义》文本的缩略改写,整体风格呈现出更血腥直白的特色,比如“断身开胸”“甲中肠出”等,且会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字词。虽然,这两部书具体的成书时间我们无法确知,但据学界已有的研究,《封神演义》可能略早于《金云翘传》,也就是说,作者很可能是对《封神演义》中的战争段落进行了照搬改写。在后期的小说比如《说岳全传》中,仍可以看到对这段韵文的继续套用和缩写。而《封神演义》与《说岳全传》一类小说,实则又脱胎于民间话本故事,这一段与战争场面相关的韵文也很可能早已成为说书人惯熟表演的套语,而为作者所借用,从而唤起读者对战争描写的普遍记忆,以更好地烘托文字的氛围,契合情节的发展。
以上二例虽为改写套用,实则在构思上不算复杂,属于既巧妙地承接了传统,又点出了自己的特色。接下来我们将要讨论的两个关于改写的例子则更为有趣。从中既可以见出作者努力增强诗词与小说联系的努力,也可以看出既有知识资源对于小说情节生成本身产生了何种作用。
第一个故事发生于小说第十二回,讲述翠翘不见容于束生之父,并被其告到官府,最终翠翘凭借才学赢得知府的肯定,与束生过上美满生活的故事。如果我们把这个情节从小说中独立出来,会发现这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单元,而且这个单元的形式令人分外熟悉。
宋代周密《齐东野语》中记载了关于宋代名妓严蕊的一则故事: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奕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其后朱晦庵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之罪,逐指其尝与蕊为滥。系狱月余……未几,朱公改除,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病瘁,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即日判令从良,继而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
这一故事称颂严蕊不仅色艺双绝,且以诗才名贯当时,几番当场赋词,获得赞誉,而后却被新上任的太守指责与前任唐与正过从太密。严蕊受冤不得已下狱,却因才名而被继任的太守听说,特许令她当庭赋词一首,于是有了《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一首,获得了太守的称赏,当场判她从良嫁人。
如果抛却故事的细节,只看故事的内核,严蕊的故事与翠翘的这段故事不禁可以严丝合缝地重叠,二人皆为才艺俱佳的佳人,又都是风尘名妓,俱被官司缠身,又有幸获得了太守或知府的称赏,从而获得圆满结局。也就是说,作者很可能是受到经典故事的启发,为翠翘的经历特地增添了这样一段,以再次证明翠翘的才情,也为其增添传奇之色。
毕竟,严蕊的故事只是内核相同,为我们猜测作者的用心提供了一丝线索,且她所作的是《卜算子》,而翠翘被要求以枷为题写一首《黄莺儿》。这里,另一个故事更直接地对翠翘的经历产生了影响,小说原文也提到了这段掌故,在这个故事中,《金云翘传》中这段情节的渊源出处得到了更加直接的说明:
清王初桐《奁史》中记述了一个转引自《湖海新闻》的故事,《湖海新闻》今天已经失传,然而根据明代朱睦《万卷堂书目》的记载,“小说家”目录下有《湖海新闻》二卷,说明此书至少出现在《金云翘传》诞生之前。这个古代才女的故事内容如下:
有才女因奸见郡守,守闻其名,将械示之,指械为题,命作一词。女赋《黄莺儿》云:奴命木星临,霎时间上下分。松杉裁就为缘领。交颈怎生,画眉不成,低头盼不见弓鞋影,为多情,风流太守,持赠与佳人。守大称赏,即释之。
除了故事本身的高度相似之外,小说本身通过文字呈现出来的细节似乎也为它与前两个故事的联系提供了佐证。在《金云翘传》小说前后文中,对当权者的称呼无一例外都是“知府”,这也符合明代称呼的时代特色,然而仅有一处例外,正出现在翠翘所题《黄莺儿》紧邻下文处,有“太守看了”云云。须知,在以上两个例子中,对知府的称呼皆为太守,这或许正可以说明《金云翘传》作者在借用情节时一时混淆,而在称呼上忘记进行转换。
无疑,这个故事更直接地成为了《金云翘传》中翠翘以诗成功从良并获得认可的构思来源。但是两首《黄莺儿》内容并不同,作者亦借翠翘之口说明了原因,认为自己要“推陈出新,另出新意”。也就是说,在小说中,作者虽然受到既有知识资源的启发设计了这个情节,但是涉及具体的诗词还是会为了能够更好地契合书中文字而以原创优先。
书中另有一例亦可为《金云翘传》小说情节的逐步生成提供有趣的猜测线索。第二回刘淡仙请翠翘梦中题诗,曾有《惜多才》 《怜薄命》等题目,而这些题目很可能与宋元以来所流行的一则材料有关,多家文献都曾记载过这个故事:
戴石屏先生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扯不住一分愁绪,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已。
首先,戴复古妻投水而死的结局与余怀《王翠翘传》以来翠翘被书写的命运已经相合,而词中“惜多才、怜薄命、断肠”等字样则令人更加熟悉。在此我们不妨做一猜测,作者也许是受到戴复古妻投水而死的启发,根据她的词附会出两样题目与断肠会,又根据文中的两样将题目增补至十样(从后文所举的例子来看,作者是具有这样的天赋和兴趣的)。虽然在此仅能做一猜测,但联想到二者的暗合之处,似亦有迹可循。
综上,根据此类改写事例,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知识资源不仅试图用于增强诗文与情节之间的粘合度,更对情节生成本身产生了巨大影响。对于《金云翘传》的故事生成,以往学者对整个故事是如何从史传的一句话,从翠翘与徐海蛛丝马迹的联系逐渐扩充为一部二十回的中篇小说已有了十分充分的研究,但出发点都是从徐海与翠翘的具体关系出发,逐渐向前波及。而这个例子似乎可以说明,在徐海以外的部分,作者是如何考虑一步步充实内容的,即在小说最重要的主线之外,那些能够辅佐翠翘成长的作料是通过怎样的考虑而设计添加的。
以上各例都是作者对既有知识资源的再利用,通过具体的分析,我们既可以见出作者对于弥合诗词与正文的用心经营,也能够感受到知识资源对于小说情节生成、推动的重要性。从作者展现出来的知识体系看,除却对一些常用典故篇章的熟知外,另有两个倾向:其一是对本朝文人作品的熟悉,比如王世贞、于慎行诗,又如《封神演义》等民间故事。其二是对《文选》篇章的热衷。这些引用固然有其成功之处,但也存在着问题和局限。但是在《金云翘传》庞大的韵文体系中,上述部分可能只占据四分之一,也就是说,以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资料来看,《金云翘传》中的大部分韵文仍有赖于作者原创。
在小说发展的过程中,原创诗词的不断增多显然是小说创作文人化、私人化的一个必然发展方向,因此,从这一点来说,从转引的有限性和原创诗词的膨胀可以看出《金云翘传》的作者对于文本的野心来,因为根据小说内容量体裁衣地写作诗词才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诗词内容与文本的契合度。而通过阅读《金云翘传》的原创诗词,作者的知识资源和文学话语展现出两种倾向,现试图分别讨论。
第一种倾向是对经典文本的再模仿,而这又可以从语典与诗境两个方面来探讨。在语典方面,全书诗词体现出来的典故不算密集,甚至可以说十分稀少,但偶尔为之,仍有点睛增色的作用。如“冷雨怕黄昏,凄凄独闭门”(第三回回首词《月儿高》)、“羞杀全无闺阁风,教妾若为容”(第十回回首词《长相思》)、“妾在家中频计日,问君何日大刀头”(第十三回《今夕是何夕其一》)、“瞻望复关何处是,爱而不见涕涟涟”(《今夕是何夕其四》) 等。
在诗境方面,作者对经典语境的追求更为明显,如《今夕是何夕》 《自君之出矣》十首等连篇累牍之作都是对思妇主题乐府的反复模仿。第十一回翠翘初入妓院时,其长篇歌行《哭皇天》从篇章结构、语词使用来看都是试图对白居易《琵琶行》的再现。如起首自叙家门“余生命薄家不造,舍身救父落火坑。也曾轻身蹈白刃,岂肯甘心做下人”、结尾劝诫听众兼抒情“我今翻成皇天哭,一字吟成万结心”的经典歌行结构。
第二种倾向则是诗词的俚俗化,这一点在《金云翘传》中比重极大,成为了作者对佶屈聱牙知识资源追求的另一极端方向。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分别论述:
第一方面是诗词用语的口语化。每回回首词都能感受到口语化的强烈倾向,具有浓厚的民间曲艺风格,如“呀呀,不索怨他”(第一回)、“呵呵,臭名能做香名播”(第四回)、“谁肯死,咸愿生”(第五回)、“一死结冰霜,岂不免人嘲笑”(第八回)等,小说中的几处诗句念来也简朴直白如白话,与传统概念中能够入诗的话语标准相去甚远,如“任是铁石人,难免不呜咽”(第五回)、“同在乾坤内,何须怨别离”(第十三回)、“劝降者正道,杀降者不仁”(第二十回)等。
第二方面是内容的俚俗化。具体可分为两层:
第一层突出表现为对青楼题材的直白铺陈,如文中提及老鸨教翠翘七招诀窍,每一首都配有“有诗为证”,且在目前所见的其他文献中都无类似记载,另作者意图效法《琵琶行》写成的《哭皇天》,也充斥了大量直白陈述的内容,未做任何修饰痕迹,如“熟客相逢犹较可,生客接着愈难承。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须和气与温存。……牙黄口臭何处避,疾病疮痍谁敢憎。若是微有推却意,打打骂骂无已停”。这固然与小说内容和青楼紧密联系有所关联,但也显示出了作者对青楼生活、青楼文化的格外熟悉亲近。
第二层是对民间俚俗艺术的多种表现,如第八回翠翘以为自己已下嫁于马监生,曾写下组诗《十不谐》,虽然诗篇内容哀戚,句式却十分活泼。这种形式,冯梦龙在《山歌》中曾有记载:“余幼时闻得十六不谐,不知何义,其词颇趣,义记之:一不谐,一不谐,七月七夜妙人儿来,呀,正凑巧,心肝爱。二不谐,二不谐,御史头行肃静牌,呀,奠侧声,心肝爱。”
又如第二十回描写金重哭翠翘,从数字一极写到数字十,形容“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界混沌,四海风烟,五行颠倒,六甲不全,七星南挂,八卦倒悬,九野扰攘,十方迍遭”,既生动又夸张。然而实则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描写人物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情景在其他小说里倒也常见,可以说是形容哭得很夸张的惯用习语,如《水浒传》 《醒世恒言》 《拍案惊奇》等都有过类似描写,但将数字如此认真地从一数到十,可说是《金云翘传》的独创了。显见这是作者认为引用习语程度不够的故意夸张之举,同时也展现了以文字为游戏之心。
类似的文字游戏还可体现在对典故的俏皮运用中。如小说第十六回,翠翘从束家逃走,临行前特地作了一偈,贴在大门上,内容俏皮:“去去去,无生寄,踢倒醋瓶,扯断孽系。如来八万四千,狮吼三十六处。不是脚快得逃生,又被颈套无间室。咦!去得趣,一瓢一钵荡天涯,无拘无束随风住。”此处“狮吼”既可以看作承接如来,形容佛家威严的典故,也可以当作对宦氏是妒妇的嘲讽,是一处非常巧妙的双关。
另如全本小说里几乎唯一一处有名有姓地提到自己引用了古人诗的作者是白居易,第二十回作者欲写金重的相思之苦,特地指出“有白乐天诗为证”,但是根据查阅文献,这首诗应非白居易所作,而是作者托名,而这也是小说作者为了取信于读者的常用把戏。
从以上分析可以领略在全书原创的诗词部分中,作者对于知识资源和文学话语的运用方式。应当说,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作者的原创诗词是能够与小说文本达成密切联系的,尽管质量有高有低,普遍没有什么辞藻警句,但是基本能够满足这些诗词在文本中所承担的功能。翠翘与金重、束生、觉缘等人的诗作往来,即兴题咏,佳篇不多,但中规中矩地扮演好了在文本情境下所承担的角色。
综上所述,在《金云翘传》的韵文部分中,通过对其渊源、用典及整体风貌的分析,可以见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是如何运用既有的知识资源和文学话语来逐渐生成小说文本的层次。一方面既有知识资源为作者提供了情节生成的框架,另一方面作者对文学话语的不断尝试也扩大了韵文载体的容纳范围。而在这种互为影响的探索中,韵文与散文的联系是不断得到加强的,小说也逐渐从集体化走向私人化,《金云翘传》的韵文所体现的,正是在世情小说的发展过渡过程中,一个十分有必要也十分有趣的阶段。
根据《金云翘传》小说韵文部分所见,直接引用和改写的部分与原创诗词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审美倾向。在直接引用和改写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较为深厚的文学修养,对《文选》文献、文学掌故及当朝文学都体现了相当的熟悉,而在原创部分中又展示了极近民间的俚俗趣味。或许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金云翘传》文本的生成层次,在故事大体成型以后,经过了对这一蓝本有兴趣的文人之手的不断添加删改,才形成了今日所见的文本面貌。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的作者亦展现出了一定的群体性。
要之,即使是对于以通俗白话语体写就的章回小说而言,韵文部分在其中所处的地位亦并非可以简单割裂,而是与主体情节有机联系在一起的。甚至通过具体分析、解剖韵文部分的构思出典,可以见出小说内部文本的渊源及生成层次,为我们进一步探究作者背景、文本思想提供了必要的参考价值。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凌濛初.拍案惊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于慎行.榖城山馆诗集:卷19[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47[M].明万历刻本.
[6]青心才人撰,李致中校点.金云翘传[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
[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许仲琳编,钟惺评,曹曼民点校.封神演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3.
[9]周密撰,张茂鹏点校.齐东野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王初桐.奁史:卷45[M].清嘉庆刻本.
[11]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4[M].四部丛刊三编影元本.
[12]冯梦龙.山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