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重意·致用
——罗炳良教授史学本体论思想初探

2017-03-11 08:50曹守亮
关键词:史家本体论求真

曹守亮

(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北京100009)

求真·重意·致用
——罗炳良教授史学本体论思想初探

曹守亮

(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北京100009)

罗炳良教授关于史学本体论思想的研究大致是以史学史为依托,重新阐释求真、重意和致用的概念并将其作为三条贯穿史学研究始终的红线展开的。对历史学“求真”属性的研究是他对史学自身定位的重新思考。对“重意”特色的发掘不仅是他对“重通”“会通”思想的阐发,而且还展示出他以“史义”为主线梳理、研究中国史学的新尝试。对“致用”属性的探讨,则反映出他在史学与社会、史学的根本任务、史家理想人格等重要领域所取得的新成果。罗炳良教授的史学本体论思想是对史学性质的深刻反思,在一定意义上标识出他的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研究所达到的高度。

史学本体论;乾嘉史学;求真;重意;致用

罗炳良教授(1963—2016),河北定兴人,早年研习宋史,后追随著名史家瞿林东先生治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尤以乾嘉史学的理论研究而为学界称道①参见雷平:《近十年来大陆乾嘉考据学研究综述》,《史学月刊》2004年第1期;赵梅春:《深入的探讨系统的总结——评罗炳良关于清代乾嘉史学研究的两部新著》,载瞿林东主编:《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4—2005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邹兆辰:《马克思主义史学对传统史学方法的继承与创新》,《河北学刊》2011年第5期;侯德仁:《论深化中国史学史学科研究的可行路径取向》,《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邹兆辰:《“白寿彝学派”学人的理论追求》,《湖北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中国史学会、《中国历史学年鉴》编委会:《中国历史学年鉴(2002—201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50页;等等。。罗炳良教授对史学性质的思考与阐发贯穿其史学研究活动的始终,并成为一以贯之的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方面深化了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的研究,另一方面也凝练出史学本体论新概念。史学本体论思想的构建是当前历史学由分析到思辩转型发展的大背景下学者探讨史学研究新路径的初步尝试,带有鲜明的理论自觉和深刻的历史自信。

一、求真

20世纪80年代,史学界在汲取“文革”时期史学与现实关系的教训之后,远离现实,尤其要远离政治的观点占据了重要位置,对历史学的发展造成了不良影响。90年代,整个史学界又受到了西方以实证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为代表的史学思潮的冲击和影响,在抛弃了理论之后,又放逐了现实。“史学危机”思潮和“回到乾嘉去”等思潮的出现,可以看作是那个时代整个史学特有的精神面貌。在这一时期,“求真”大有被看作史学研究终极目标的趋势。然而,在炳良教授看来,弄清楚史学的“求真”属性对于史学研究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和价值。

发掘以考史著称的乾嘉史学对“求真”属性的认识,对于认识史学的基本属性、辨析历史研究中的主客观关系,不仅具有纠偏辨正的现实意义,同时还具有反思史学性质和根本内涵的理论价值,是其形成史学本体论思想的逻辑起点。经过研究,罗炳良教授发现了当代史学研究中对乾嘉史学认识上存在断章取义,甚至有意曲解的错误认识,并有针对性地作了辨正:“清代乾嘉时期,历史考证学派的史家大力提倡考据,慎言议论褒贬。他们把考证历代典章制度和历史事件悬为治史鹄的,不主张轻易评价历史,形成了重考证而轻褒贬的治史‘求真’风气。然而实际上在他们的著作中又包含着大量的历史褒贬,而且在某些场合他们还公开声称治史需要褒贬”①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134、436、272、271-272页。。这是对将乾嘉考证等同于乾嘉史学观点的有力辨正,可谓是旗帜鲜明、针锋相对,而又有理有据。罗炳良教授通过发掘大量乾嘉学者的相关论述进一步指出:“事实上,清代乾嘉史家反对‘褒贬’有其特定的内涵,不能把它无限扩大,以为他们不要历史评论或价值判断。他们慎言褒贬,并非对历史褒贬不加区别地一概排斥,只不过是反对各种形式的空洞玄妙而不切实际的驰骋议论。”②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134、436、272、271-272页。中国史学上以考证名世的乾嘉史学都不能完全实现所谓的“求真”而不掺杂研究者的主观因素,而他们在研究中也不是不发表自己的见解、思想,而是较好地体现了“寓论断于叙事”、“未尝离事而言理”等鲜明的中国史学特征。那么,该如何认识史学的“求真”属性呢?

罗炳良教授指出,从整个中国史学理论发展史来看,中国传统史家不仅反复探讨史学的“求真”属性,而且还从研究者主观因素与客观历史之间的关系方面来思考相关问题,并得出了如下辩证认识:“史学的本质就在于求真,承认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实在性,尽量避免把人为的主观因素强加到客观历史事实之上”③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家的史学批评方法论》,载江湄、徐松巍、侯云灏主编:《时代·师承·史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96页。。这也就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章学诚提出的“尽其天而不益以人”。罗炳良教授梳理出传统史家对这一问题认识的发展脉络,揭示出每个阶段所呈现出的不同特征,即从先秦伦理史学“求真”、汉唐史学叙事“求真”、宋明史学义理“求真”到清代史学文献“求真”。④参见罗炳良《史学“求真”内涵的演变与历史编纂学的发展》(《学习与探索》2009年第2期)、《中国传统史学形态嬗变与历史知识社会功能转型》(《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等文章。他认真梳理了中国传统史学中对“求真”属性的不同认识,对于正确回应当时史学所受到的后现代主义和新文化史等思潮的冲击具有重要的意义。罗炳良教授的研究表明,后现代主义所致力于探讨历史学的客观性、真实性等问题,以及史学价值论问题,并不是什么新课题,中国传统史学已经进行了相当深入、系统的探讨。只不过这些优秀的思想成果尚缺乏总结、提炼和普及,章学诚与邵晋涵的相关思想鲜为人知就是明证。值得指出的是,罗炳良教授还针对当代史学界出现的一些有关史学“求真”的偏颇认识展开辨析:“史家仅仅以考证清楚历史的真相为历史研究的终极目的,把考证功力误以为学问,往往习惯于以是否具备考证功力评价史家和史著的成就,结果研究历史局限在少数专家的范围,让史学走进封闭的象牙之塔,而不关心是否为社会所需要。”⑤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134、436、272、271-272页。他甚至直截了当地批评了当代中国史学界所存在的一些模糊的甚至片面的认识,对于宣称史学的性质在于以求得历史的真相为终极目的的观点,肯定了其合理的部分,但同时也指出这是无法实现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是因为,史学如果仅仅“求真”而不“寓义”,就会流于史料汇编,失去思想内涵,“如果仅仅把‘求真’作为治史的‘极则’,即最高目标,也就是作为史学本体唯一内涵来看待的话,那么史学必然走向衰亡”⑥罗炳良:《史义——中国古代史学的本体问题》,《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很显然,他是把这种考证式“求真”放在了史学功力的位置上,认为它虽然是史学研究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却不是最终鹄的,更不应该被视为史学本体论内涵的全部。“史学求真只不过是历史研究的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且不说后人永远不可能穷尽历史的真相,即使考证清楚历史的真相,客观地记载下来,而没有融入史家的思想,构建独立的理论体系,充其量只能是考证史实和汇纂史料,而不是历史著作。”⑦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134、436、272、271-272页。在罗炳良教授看来,“史家只求真而不重意,只是对史学性质部分的认识而不是全部;倘若把求真悬为治史鹄的,把功力当成学问,就只能停留在历史研究的较低层次。特别是仅仅认为考证史学才是学问的观点,危害更大,因为不关心社会对史学提出的问题,史学就不可能适应社会发展的潮流;不考虑史学成果是否为社会需要,就不可能有益于社会,无法起到经世的作用”⑧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134、436、272、271-272页。“求真”在整个史学本体论体系中居于最为基础性的地位,是第一重规定性,而对于“求真”和“重意”内涵及其相互关系的把握,反映了罗炳良教授在探讨这个问题时所作的努力,也体现了他知难而进的学术探索精神。

二、重意

罗炳良教授将“重意”作为史学本体论的第二重规定性。具体说来,即认为史学史的研究要着力体现出史学思想特色,而在史学理论的研究中又应有意识地体现出史学史的平实;既要在概念、范畴的研究视角内①参见罗炳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与史学批评范畴》(《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应当切实加强史学批评范畴研究》(葛志毅、瞿林东主编:《史学批评与史学文化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7页)等文章。,力求体现出专题研究中的纵向“通识”器局,又要在具体的专题研究中自觉地升华出注重梳理理论发展脉络、致力阐发学术概念、钩沉学术与社会互动的横向“贯通”特色。很显然,这已成为他史学研究的指导思想。

首先,致力于整个乾嘉史学“会通”思想的发掘和钩沉。他对四库馆臣、赵翼和章学诚的“通识”思想进行了钩稽和比较,既比较出了其中的同中之异,又抽绎了他们思想中的异中之同。他肯定了四库馆臣对重通思想的认识:“四库馆臣与前代史家一样,既主张遵循和继承历代记事书法,又反对史书体例一成不变,没有创新。《四库全书总目》对创立新史书体例的史家给予高度评价,肯定他们因义起例的成就”,“四库馆臣关于历史编纂学‘通变’的史学思想,是清代史家在历史编纂学理论上取得的新成就,可为当代史学批评的借鉴”。②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225-227、227-233、233、235-236、218、219页。对于赵翼“通变”的史学意识,罗炳良教授则是从以下两个方面给予评论:一是赵翼指出了历代正史编纂中存在的缺陷,有许多不合体例之处;二是赵翼强调修史义理应当根据具体历史条件随时损益,不能一成不变。③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225-227、227-233、233、235-236、218、219页。在这方面,对章学诚的思想,罗炳良教授给予了更高的评价。“在清代乾嘉时期的史家中,在历史编纂学上‘通变’意识最明确的无疑是章学诚。章学诚对中国古代史学作了整体考察,自谓‘仆论史事详矣,大约古今学术源流,诸家体裁义例,多所发明’,在此基础上产生出系统的变革史书编纂体裁的理论。”④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225-227、227-233、233、235-236、218、219页。罗炳良教授认为,章学诚的高明和超出同时代学人之处在于他“考察了中国古代史学中纪传体史书的流变,把历代正史划分为三个阶段,确定为三个不同的层次,提出了变革纪传体裁史书修撰的设想”⑤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225-227、227-233、233、235-236、218、219页。。这里,四库馆臣、赵翼和章学诚等人所表现出的共同旨趣就是在批评前人的基础上表现出了相似的“通变”意识,这是他们与其他时代史家相比而具有的“异中之同”,而他们之间的“同中之异”则鲜明地表现出了他们在“通识”器局方面见识的高低和理论成就的大小。

在罗炳良教授看来,章学诚“特别强调判断一部书是否是通史,其标准不但要看其编纂体例,更要看其是否具备别识心裁、著述成家的史学思想”⑥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225-227、227-233、233、235-236、218、219页。。强调区别“通史之流别”,在罗炳良教授看来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通史的内容因其记载数朝史事,不同史书在内容上可以先后衔接,前后两家不妨相同,体例、宗旨问题尚不突出。至于通史,各家都要从古代写起,在叙述历史的时间、空间甚至内容上都相同,倘若体例没有区别,宗旨没有独裁,就会完全重复,没有史学价值。所以,史家撰述通史,必须讲求史学类例,才能看出其不同的旨趣,判断各自的家学”⑦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225-227、227-233、233、235-236、218、219页。。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重意”即对“通识”器局的认识和把握不仅是衡量一个史家学术水平的重要标志,而且也是衡量一个时代的史学思想发展水平的重要尺度。

章学诚对中国古代谱学的产生、发展和演变作了系统的考察。这就使得章学诚能够在考察谱学发展历史的基础上,对“谱学发展演变的历史、性质及其撰修原则做全面考察和研究,进行理论总结,提出了‘谱为史体’的见解,不仅对谱学发展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而且成为史学性质理论中的一项重要内容”⑧罗炳良:《传统史学理论的终结与嬗变: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价值》,泰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187页。。更为重要的在于,罗炳良教授认识到章学诚对谱学所作的整体的学术定位和历史评价所具有的学术意义和价值。“章学诚关于谱学的理论,是其探讨史学性质理论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他力主把谱牒撰修成体例完善、内容征实、寓含史义的著述,对于引导谱学向信史方向发展具有重大意义。”⑨罗炳良:《传统史学理论的终结与嬗变: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价值》,泰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187页。此外,罗炳良教授对章学诚的谱学理论加以发明的意义还在于,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章学诚史学的基本内容,扩大了中国古代史学研究的领域,挖掘了史学正在发挥的日益广泛的社会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在理论上丰富了史学本体论思想体系。

其次,将“重意”引申为史学本体论的范畴之一,并作为其治学旨趣加以实践,尝试通观、划分整个中国史学。以史学“寓义”即体现“史义”的标准类型来分析中国古代史学,就会发现:先秦伦理史学和宋明义理史学突出“史义”,其社会功能主要表现为以伦理道德为旨归的教化类型,而汉唐史学和清代考证史学突出“史事”,则主要表现为直书善恶的取鉴类型。①参见罗炳良《中国传统史学形态与历史知识社会功能转型》,《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在此基础上,罗炳良教授进一步深化了对“史义”的研究,凝练升华出中国古代史学的史学本体论思想,找到了一条贯穿中国史学发展的新线索。罗炳良教授指出:“对于史学性质的不同解释,是任何一位史家都无法回避的问题,而不同时代史家对史学性质的不同解释,将会形成各个时代史家治史的学术理念,影响到该时代史学的面貌,形成不同的史学流派和史学思潮。”②罗炳良:《章实斋与邵二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5页。这是他对“史义”的通俗化解释,也是他史学本体论思想的理论依据。他从对史学性质和社会功能的认识入手,分析了具体研究史学的学术风貌和表现形态,探讨了各种史学思潮的内涵及其发展变化的轨迹,辨析利弊得失,从更深层次上指出了中国史学发展演变的规律。他将中国史学划分为先秦伦理史学、汉唐叙事史学、宋代义理史学、清代考证史学、近代新史学与新历史考证学、现代马克思主义史学等几个阶段③罗炳良:《深化中国史学史研究的构想》,《学术月刊》2012年第1期。。同时,他也指出,从先秦至清代史家对于史学本体的认识可以看出,一个时期过度强调史学本体的“求真”理念,另一个时期则过分强调史学本体的“寓义”理念,从而导致史学思潮在征实与空疏之间畸轻畸重循环发展,给史学造成严重损失。④罗炳良:《史义——中国古代史学的本体问题》,《西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直到今天,整个中国史学的发展事实上也是围绕着有关史学本体的不同认识展开的。在罗炳良教授看来,“史义”对于一个时期的史学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决定着史学思潮和学派发展的优劣得失,它与求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这清楚地反映出探索新的史学研究路径的大胆尝试。

最后,“重意”在“求真”与“致用”之间起到承上启下的桥梁作用,是史学本体论的关键环节。有关“求真”与“致用”两者关系的探讨由来已久,罗炳良教授正是在吸收了有益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通过深入研究乾嘉诸老的治史理念,他指出:“乾嘉历史考证学派史家提倡‘实事求是’的考史理念,是把求真作为图景和手段,其终极目标是要明道,而‘道’无疑属于特定社会意识形态的范畴”⑤罗炳良:《从“实事求是”到唯物史观——中国史学理论的发展演变及其评价》,《高校理论战线》2006年第6期。。这里的“明道”就属于“重意”的另一种表述了。这种对乾嘉考证学派治史旨趣的全面分析,在乾嘉学派的研究中是不多见的,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而他对史学“求真”与“致用”关系的探讨较之前人也无疑更深入了一步:“史学的求真与致用辩证统一,求得历史的真相是历史学存在的基础,否则就没有史学的科学性。但是,考证历史真相的最终目的是为阐明特定的学术理念,而这种学术理念往往就是当时社会所普遍认同的价值观念,与一定社会的意识形态密不可分”⑥罗炳良:《从“实事求是”到唯物史观——中国史学理论的发展演变及其评价》,《高校理论战线》2006年第6期。。“即便以‘实证’和‘求真’为宗旨的历史考证学,也都是为一定的社会意识形态服务的。”⑦罗炳良:《从“实事求是”到唯物史观——中国史学理论的发展演变及其评价》,《高校理论战线》2006年第6期。这里的“服务”即是史学发挥“致用”功能的重要切入点,而“明道”即“重意”,无疑也就成为史学发挥“服务”功能的前提,也是史学对来自社会外部要求的重点回应。

有关史学本体论的认识,罗炳良教授深入挖掘了中国史学遗产中的优秀成果,而尤以《章实斋与邵二云》成就最大。这部阐述乾嘉历史学理论最高成就的著作成书于作者罹患重症、与病魔顽强斗争的艰难岁月,可谓是泣血之作、绝唱之作。在书中,罗炳良教授认为章学诚的“史意”从理论上阐释了撰修历史著作的思想,对阐明史学的本体至关重要,而邵晋涵对史学“审义”、“求真”与“致用”相互关系的认识,已经达到了相当自觉的程度,也为传统史学本体论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指出,章邵二人“站在时代的高度深刻反思史学性质问题,在史学本体论方面取得了突出的理论成就”,“不仅在中国古代史家中对史学性质的认识达到了最高水平,而且为后世史学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借鉴”。①罗炳良:《章实斋与邵二云》,第56页。他最终得出了如下认识:“只有求真和重意并举,才能使中国历史学真正成为科学。史学具备求真和重意的性质之后,还应该具备致用的功能。如果仅仅做到考证确凿,义理精明,而没有经世致用的意识,仍然有悖史学的宗旨。……只有求真、重意和致用三者兼备,才能体现出史学的本质特征,真正发挥史学在社会中的作用。”②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第6、1页。三者齐备,才算是史学本体论内涵的全面体现,是史学之为史学的最终归宿。

在罗炳良教授看来,从历史的观点和现实的需要出发,这种“重意”,指的是批判、总结、继承、发扬中国史学优秀遗产的工作,需要几代人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潜心研究,才可达到辉煌的境界。他在《历史观念与20世纪中国史学》《历史观是历史学的根本问题》两篇文章中评述了李大钊、郭沫若、翦伯赞、范文澜、吕振羽、侯外庐等马克思主义史家,指出了科学性之于“重意”的规定性作用,以及“重意”之于科学性的实践性价值。他对嵇文甫也有独到深入的研究,对其较早自觉坚持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注重从社会经济的发展和阶级结构的变化阐明各个时期社会思想面貌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路径予了充分肯定③罗炳良:《嵇文甫的史学理论与方法论》,载瞿林东主编:《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8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48页。。2003年,罗炳良教授将导师瞿林东先生的治学旨趣阐发为:研究当代史学不应脱离对于古代史学优秀遗产的批判继承,而研究古代史学则不应脱离当代史学发展的趋势及其所提出的重要问题,还应考虑到古代史学的优良传统和优秀成果对当代史学发展可以提供什么借鉴,以有助于当代史学的发展。④罗炳良:《求会通而重理论》,《高校理论战线》2003年第12期。这既是他对老师研究旨趣的服膺和体悟,也是对他自己治学道路的申明和实践。⑤罗炳良:《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5页。“居今之世,尤其应当注重现实,史家可以‘好古’,但不可以‘泥古’,应该重点关注当代的典章制度,研究历史为现实社会服务。人们认识历史就要认识其不同发展阶段的不同特点,从而找到社会历史演变的法则。”⑥罗炳良:《传统史学理论的终结与嬗变: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价值》,第37页。在这一点上,唯物史观指导下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远远超过了包括乾嘉史学在内的中国传统史学。

三、致用

“致用”作为史学本体内涵的第三重规定性,罗炳良教授将其从“史学与社会”“史学的根本任务”“史家的理想人格”三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

首先,关于史学与社会。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考证差不多成为历史研究的同义语和代名词,讲理论尤其是在历史研究和史学研究领域讲理论似乎成为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罗炳良教授指出:“如果历史考证没有明确的指导思想,仅仅是为考证而考证,不但会陷入烦琐考据,有悖史学之‘大体’,而且会给学术与社会带来危害。乾嘉历史考据学派史家明确反对烦琐考据,主张历史考证应当有益于史学与社会”⑦罗炳良:《从“实事求是”到唯物史观——中国史学理论的发展演变及其评价》,《高校理论战线》2006年第6期。。他还进一步指出:“清代乾嘉时期的史学领域是历史考证学居于主导地位,取得了极其辉煌的成就,以致掩盖了其他方面的史学成就,造成了近代以来研究乾嘉史学的学者形成一种牢不可破的观念,认为乾嘉史学只有对历史的考证,既没有理论,又不问经世。”⑧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第6、1页。这其实是对乾嘉史学的片面认识,但这种片面认识却逐渐成为人们排拒理论的强力证据。这种现象表明,很多人将史学在社会中的位置作了狭隘的理解——将史学与社会的关系等同于史学依附于政治的非正常关系。罗炳良教授指出:“有些学者总是讳言史学与政治的关系,担心两者一旦联系密切,难免有史学沦为政治附庸之虞。他们认为重视史学理论容易和特定政治下的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而历史考证则可以避开政治对史学的影响。这种观念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现实中既无法实现,认识上也存在偏激和片面之处,有必要从学理上加以辨析。”①罗炳良:《从“实事求是”到唯物史观——中国史学理论的发展演变及其评价》,《高校理论战线》2006年第6期。史学与政治,泛而言之,史学与社会的关系是影响历史学前途与命运的重要问题,需要从事关一个民族生存与发展的高度来思考。

应该说,罗炳良教授在20世纪90年代对这个问题的探索恰是对时代的一种回应。清代乾嘉史学,大而化之整个中国史学是否真的没有理论,表面上看来,是一个比较老套的理论问题,实际上却能反映出人们对于史学性质的根本认识,是对史学与社会关系的思考,甚至是对史学与政治关系的考量。这确实是一个史学工作者,尤其是史学理论工作者无法回避的问题。罗炳良教授从事18世纪史学研究,尤其是从事乾嘉史学的理论成就的研究与发掘正表明了他对于中国传统史学深深的自信。《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和《传统史学的终结与嬗变:章学诚史学的理论价值》两部专著的问世以及2000年出版的《18世纪中国史学的理论成就》,可以认为是在某种程度上对上述问题的最好回答。更值得关注和探讨的是,罗炳良教授作为骨干成员研究出版的《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中华大典·历史典·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分典》《历史文化认同与统一多民族国家》等理论著作,也都在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

其次,关于史学的根本任务。罗炳良教授将注重考证与强调理论两种不同主旨的思考上升到对历史与现实关系的思考,认识到两者不仅是相互联系的,而且是辩证统一的,不能偏废,更不能有所轩轾、存在门户之见。基于此,他才不同意以求得历史的真相为终极目的的种种史学思潮,也不同意宣称不受任何意识形态影响的所谓独立品格、自由思想。②罗炳良:《新史学对良史的期望》,《学术研究》2002年第12期。而正是由于他具有这种独特的治史理念,所以才会针砭时弊,研究史学,寻求解决现实问题的途径。他指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些史家鉴于‘文革’时期依附政治的影射史学泛滥和把唯物史观公式化、教条化的危害,提出史学研究应当‘回到乾嘉去’的口号,结果造成史学评价中抬高近代新历史考证学派史家,而贬抑马克思主义史家的不良学术风气”③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自序》,第5页。。这是罗炳良教授对整个20世纪,包括他本人生活于其中的时代史学的反省。也正是基于此,他在研究中才指出了历史学的根本任务和价值所在:“历史学家只有在具备功力,考证清楚真实的历史事实之后,按照某种价值体系,融入特定的历史观念,把历史事实解释出来,得出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深刻认识,发前人所未发,对后人有启迪,能够促进学术和社会进步,这才是历史研究的目的和史家追求的终极目标,是历史学的根本任务”④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143、143-145页。,“发掘和继承中国史学的优秀遗产,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有助于世人认识社会历史发展的脉络,解释社会历史演变的规律,增强自身的历史感和现实感,适应时代发展的潮流,自觉投身于社会历史运动,积极参与历史的创造活动,为现实社会服务,把人类社会纳入良性发展和理性运转的轨道”⑤罗炳良:《史学遗产与民族传统》,《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具体说来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唯物史观作为一种有效的解释历史的理论和方法论并没有过时,而且在中外史学研究领域继续发挥着其他各种历史观念所不能替代的作用。当前中国历史观念的深化,首要问题就是如何继承、发展和创造唯物史观,进一步认识和发掘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科学价值,同时借鉴当代国外各种历史观念的正确理念和科学方法,用以补充和丰富唯物史观,形成有中国特色的历史学理论体系。”⑥罗炳良:《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第143、143-145页对历史学根本任务的探索反映出一种史学反省的自觉意识,是基于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审视与思考。

最后,关于史家的理想人格。如果说一位优秀史家“能够站在历史潮流的前头提出那个时代人们所关心的问题,或是反映那个时代人们所达到的认识水平对于重大历史问题的理解”⑦许殿才:《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发展趋势》,《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也就应该算是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历史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罗炳良教授对史学本体论的探讨和关注,在一定程度上就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所关心的问题之一,这是他研究中国史学的新创获,更是他对历史学性质即史学本体论的深入思考。

罗炳良教授对史家与时代关系的思考深刻而辩证。在《章实斋与邵二云》一书中,他通过对比章学诚与邵晋涵生前身后的不同际遇更深入地思考了史学服务现实与传世行远、治史注重史实考证与理论阐发之间的关系,指出“史家对历史的观察和思考往往都是出于时代的启迪、激励和需要,从而使这种观察、思考、撰述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要求”①罗炳良:《章实斋与邵二云》,第1-2页。。研究历史不可能脱离特定时代,偏离主流思潮的史学不会受到当时社会的重视,而完全追随一时主流思潮而没有别识心裁的意识,到后代则会由于时风众势的变迁而变得没有价值。②瞿林东:《略说中国古代史学的优良传统》,《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

罗炳良教授对于顾炎武、钱大昕、赵翼,以及陈垣、嵇文甫、黄云眉等学者的史学思想的评价也清晰地反映了他对于其间史学性质的认识。比如,“陈垣最推崇的是乾嘉历史考证学派的学者。概括而言,在史家素养上集成了钱大昕‘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在史学功能上推崇顾炎武的‘经世致用’思想,而在史学方法上则受到赵翼‘先考史法,次论史事’的影响”③罗炳良:《陈垣与〈廿二史札记〉研究》,载瞿林东主编:《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1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88页。。他借研究陈垣,发表了对理想史家素养的认识,反映了他对这种史学价值的向往追求和躬身践行。将乾嘉学者中这三位学者所擅长的技艺有机结合、融会贯通,是他心目中历史学者的最高境界。罗炳良教授在史学理论领域的探索与他的历史编纂实践的有机结合,为我们展现了一位史家以特有的方式积极参与社会实践的执着追求。他主编《影响中国近代史的名著》《我的名字叫中国》《魂系山河》等书,撰写《关于编纂大型清史的两点看法》,乃至后来他分出相当大的精力投身于《中华大典·林业典》的编撰工作,所体现出的都是其最真最挚的史学情怀。

总之,罗炳良教授的史学本体论思想是关于史学性质、史学价值的理论思考。他在史学哲学层面上探讨了史学与社会的关系,在深化了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研究的同时,为我们初步勾勒出了一条史学思想研究的新路径。在这条路上,吾辈还需勉力前行。

Truth-Seeking,Idea-Emphasis,and Practical Principle:A Tentative Analysis of Luo Bingliang's Historiography Ontology

CAO Shou-liang
(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Studies,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9,China)

The study on historiography ontology by Luo Bingliang is based on the history of historiography and explains scientifically the most important questions of seeking historical facts,putting emphasis on the ideas and serving practical principle.The study on seeking historical facts is his reflection on the orientation of historiography.Putting emphasis on the ideas researches on the theory of history.Serving practical principle is a new research findings of ontology of historiography.LUO Bingliang gave a study on the position of historiography in society.

ontology of historiography;Qian-Jia historiography;seeking historical facts;putting emphasis on the ideas;serving practical principle

K092

A

1674-3210(2017)01-0066-07

2016-12-06

曹守亮(1976—),男,山东费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史学理论与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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