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词歌赋管窥中国古代文人寄情山水的孤独

2017-03-11 08:47周红霞
衡水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人山水生命

耿 炜,周红霞



从诗词歌赋管窥中国古代文人寄情山水的孤独

耿 炜a,周红霞b

(衡水学院 a. 经济管理学院;b. 音乐学院,河北 衡水 053000)

中国古代文人的诗词歌赋中有大量的关于孤独的话题,同时这些孤独者大都钟情山水,崇尚回归自然。由此认为中国古代文人的孤独感与寄身山水的行为具有一定的关联,并就此做一些探讨。当中国文人需要一种无所牵绊的自由时,将自己投身于山水,去感受生命最纯粹的存在。中国文人对山水的特殊情感及其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孤独感,自古至今延绵不断,影响了中国人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也影响了所有中国人的审美。

中国古代文人;山水诗;孤独;寄托

孤独,通常被世俗认为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这里要解读的孤独,却不是从世俗的眼光去审视。从实用的学科如社会学看,人是群居动物,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哲学家威廉·詹姆士在一个世纪前说过:人类不仅是需要同类相伴左右的群居性动物,而且我们有这样一种天生的倾向,即希望被同伴注意,希望获得赞同。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惩罚是让其脱离社会,并完全被人遗忘,而不是躯体上的处罚。这段文字即是说人具有一种对群体的强烈需要且不可或缺。尽管如此,孤独,这种心理状态,却是人类普遍的感受,特别是那些先贤们,往往更加孤独。虽然孤独是凡人都不愿承受并努力规避的,然而也有人主动选择了孤独,这其中也不难感受到这个选择中的尊严与感动。中国古代文人墨客自三国两晋,历经五代十国,到宋元明清,可以清楚地看到,无论是诗歌还是画作,都呈现出对山水的情有独钟;而在这种情结中最明显的情感,就是孤独,这是一种延绵不断的情感。这种情感在有关山水的诗与画中交相辉映,诗意与画意互为应答。这种独特的现象背后必有一种跨越时代的缘由。在此从中国文人的诗词中摘取只言片语,希望通过解读他们对山水艺术的钟爱,能窥见他们孤独的内心和孤独背后的更宏大的思想。

一、孤独的社会学和心理学解读

从社会心理学看,威廉·詹姆士所说的痛苦,来自于人的社会性需要无法满足的焦虑。对有意义的社会联系的需求以及需求得不到满足时的痛苦,是我们区别于其他物种的重要特性。社会性需要并非生而有之,它伴随着人类的社会生活而产生,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并根据社会生活的差异而有所不同。社会性需要也是个人生活所必需的,如果这类需要得不到满足,就会使个人产生焦虑、痛苦等情绪。这种焦虑和痛苦,我们一般称之为孤独感。

既然人具有与生俱来的向群性,同时具有强烈的社会性需要,那么如果有人离群索居、归隐山林去忍受孤独就值得探讨其缘由了。古今中外这样的人总是存在,对这一群体的关注也由来已久。这些关注多半如同上述文字,把这些人视作有社交障碍,或特立独行无法融入社会、有强烈的孤独感,从而成为需要帮助的人。如社会心理学家认为孤独有以下三个特点:首先,它是由社会关系缺陷造成的;其次,它是不愉快的、苦恼的;最后,它是一种主观感觉而不是一种客观状态。

然而,以上论述,可能对于一个研究社会学的或者心理学的学者来说,某种程度上是非常有意义的,然而对于很多站在其他学科领域上的人而言却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观点。比如艺术领域,从不缺少如梵高、高更这样孤独的人;科学领域也不乏如爱因斯坦、开文迪许或陈景润这样的“怪”人;哲学领域的孤独则或是表现为尼采的狂热、叔本华的悲观或是黑格尔的深沉……他们在追问与思考的同时,无一不留下了踽踽独行的背影。同时在不同的文化中,以上论断也会不成立,例如在中国古代,有个甘愿孤独的群体被赋予较高的评价,即冠以“隐士”或“世外高人”之类的称谓。隐士作为中国文人中典型的孤独群体,从古至今都存在,他们往往在具有孤独特征的同时,还具有较高的思想境界和艺术修为。《南史·隐逸》记载:隐士“须含贞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何殊异也”。

正如诗仙李白诗中所说:“古来圣贤皆寂寞。”那么是因为孤独成就了“圣贤”还是因为成了“圣贤”而寂寞?为何中国文化中的孤独者比比皆是,孤独又和思想或艺术上的成就有何关系?这是本文要探讨的。由于能力及篇幅所限,在此只能翻阅古人留下的诗词歌赋的片断,去尝试理解他们的寂寞,体验他们因孤独而留给我们的美。

二、中国古代文人为何孤独

对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偶像詹尼斯·乔普林来说,观众有多爱她,她在舞台下就有多孤独。在去世前不久,她曾叹息:“我总是在和25 000人调情后形单影只地回家。”[1]“在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这一句歌词不幸言中了人的那种难以排遣的孤独,即使彼时人处在歌舞升平的环境中,也恍若茕茕孑立。这种感受恰如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韩熙载之苦闷。这种感受也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的孤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反过来,有人离开市井,隐居山野,反而入“遁世无闷”之境了。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有半仕半隐如王维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虽欲远离现实,然而又难以放下,于是忽而安静如明月幽篁,忽而又因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而长啸。又有感怀身世、忧国忧民者如杜甫,其诗中“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萧瑟与悲壮,澎湃着诗人忧时伤国的情怀。然而上述无论哪种心态,都有孤独作为情境。他们为何“选择”了孤独呢?

孤独,作为生命间关系状态的自我感觉,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之一。从存在主体的角度研究,我们可将孤独辨析为生活的孤独与生命的孤独[2]。生活的孤独往往是被动的,生命的孤独则是主动的。生活的孤独是性格或者其他原因导致的个人与社会关系的不协调,为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所关注;而生命的孤独,则是对生命的理性选择,是一种态度。

中国文人选择生命的孤独,其极致的状态往往是“隐”。“隐”体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人生态度。孙立群从隐士归隐的方式上,将隐士分为山林之隐、朝隐和田园之隐[3];“隐”作为一种主动选择的孤独,无论何种分类,都可以根据是否感觉痛苦和焦虑,分为自我放逐型和享受孤独型。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燮曾有《竹石》诗一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是一种孤独而顽强的意象,这是一种自我放逐的孤独,具有强大的内心,可以无视“东南西北风”而甘于立根于破岩,坚持自我。

另一种孤独是享受孤独型。叔本华在其《论孤独》中提到,“能够自得其乐,感觉到万物皆备于我,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拥有就在我身——这是构成幸福的最重要的内容”[4]134。既然幸福能不求诸他人,这种能怡然自得的感受应该属于享受孤独型,而享受孤独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远离庙堂与江湖的喧嚣,亲近自然。“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都属自得其乐。所谓“樊笼”,无非就是相对于自然的社会,既然脱离樊笼,焦虑全无,自然是享受孤独。

还有一种享受孤独的理由,是某些人为了某种需要,比如为了更自由而甘于孤独。如诸葛亮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和中国的文人隐士一样,叔本华也觉得适当时间地远离社会让人更加“自由”。他对此的解释是,“生活在社交人群当中必然要求人们相互迁就和忍让;因此,人们聚会的场面越大,就越容易变得枯燥乏味。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热爱独处,那他也就是不热爱自由,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4]134。圣贤的寂寞也是他们的选择,因为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去投入到社交活动中去。所以说,孤独是思想者、追问者们的宿命,对此宿命他们或许会唏嘘不已,但这不能阻止他们向明知不可行的世俗之外逆流而上。

三、中国古代文人为何将孤独融入山水

当中国文人需要一种无所牵绊的自由时,将自己投身于山水,去感受生命最纯粹的存在,恐怕是最好的选择了。大自然中的清风明月、高山流水,跟人类的生命绝不是不相关的存在;日出日落、草木荣枯,反复揭示着人类的心灵与宇宙的映射。“乐极消灵神,哀深伤人情。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这是阮籍的选择,也是诸多中国文人的选择:看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回归自然,在山水之间寻找生命的本原。

“日暮乡关何处去,烟波江上使人愁”。关于生命何处安顿的疑问,越是面对山水的时候,这种惆怅就越会浮现,这不仅仅是某个人的孤独,也不仅仅是中国古人的孤独,这是一种整个人类的孤独。这种孤独是对生命的思考,在中国的山水诗与山水画中,我们总能看到,当面对苍穹、大地、高山、流水时,人的渺小与无助。此时苏东坡会感慨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飘荡在滚滚东去的大江中,回望着曾经英姿勃发、而今已经被沧浪黄沙掩埋的风流人物,怎能不令那一叶扁舟上的过客感慨生命之短暂;更有一管洞箫“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托遗响于悲风”。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听到一种对生命的慨叹。正因为中国古人这种普遍存在的孤独感,才有琴、箫或埙这些中国乐器,它们的声音如泣如诉,表达着生命中的不可言说的感受,而这个感受基本都是孤独的。可能很多人会忘记了,中国古代诗词是可以吟唱的。正因为它们所具有的音乐性,所以那些诗词不能只停留在视觉上,还要借助于听觉。清代词人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5]所谓“词心”就是那个难以言说的、人面对自然时对生命的感悟。

对任何一个人而言,生命都是一个不解之谜,当将这个迷思付诸山水时,山川风物可入诗入画、亦师亦友: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一个人远离喧嚣的社会,独步山水之间时,从大自然中发现的也许正是自己。这正如投身艺术的人,在艺术中寻找的仍然是自己。如王维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时,明月是视觉,清泉是听觉,然而二者又何尝不是情感,明月在松间,也在心间照;清泉在石上,也在心上流。这两句是那一刻的明月清泉,也是那一刻的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人王维在《鹿柴》中创造如此幽深空寂的境界,究竟要说明什么呢?陈允吉说,这是“极力强调自然现象不过是瞬息即逝的幻觉”,景物虽历历在目,然而一切终归于虚妄。史双元说,这首诗创造了“一种幽深而光明的象征性境界”“表现了作者在深幽的修禅过程中的豁然开朗”[6]。空山无人,却闻人语,只见光影婆娑,寂寞复照青苔。可以说,此时王维看到的似乎已经不是自然,也不是自己,只剩下抽象的时空感,已然入物我两忘之境。

也许只有面对自然时,人才会简单,才能聆听到生命的律动。这也许是中国文人选择山水去体验孤独的原因。然而放逐山水的孤独未必放下了世间一切,还需更深一层的解读。“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如李白,曾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期待以身报国;不期命运蹉跎,只能与明月共饮,同销万古愁。屈原也孤独,被流放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因为他的理想破灭,生无可恋,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不愿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阮籍也孤独,他用自己的方式面对世界,而不是约定俗成的方式。其特立独行是无人能懂的孤独,只能“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而阮籍的朋友嵇康,那个同样骄傲而孤独的美男子,因为“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7],被斩于市,一曲《广陵散》终成绝响。他们的孤独与单纯的生命体验不同,他们其实并没有将自己自由地放逐于山水,尽管因无法实现其个人在俗世的理想而逃避,他们仍然无法放下,因而忍受着痛苦的孤独。

儒家的入世思想纵贯中国历史两千多年,一直居于主流地位;然而兼济天下的家国之心总是遭遇报国无门的窘境,这种矛盾广泛存在于中国文人胸中。天地闭,贤人隐。自魏晋以来,中国文人开始推崇老庄的出世思想,以寄身山水化解面对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时的痛苦。这是让人倍感焦虑的,不得已的孤独。

三、总结

中国文人对山水的特殊情感以及其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孤独感,自古至今延绵不断,影响了中国人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也影响了所有中国人的审美。孤独是人类普遍的情感状态,如中国古人的隐居一样,美国近代作家梭罗放弃现代生活,在瓦尔登湖畔独自生活两年多时间。他在体验孤独,实际上也是在体验深刻,他想在孤独的心境中思考人生,孤独催生了他的深刻思想。他说:“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

海德格尔认为人生在世还存在“无”的问题。投入“无”,是对现实存在物之整体的“克服”与“超越”,从人的日常“沉沦”状态返归到“本真状态”,才能达到最无拘无束的境地。海德格尔提出通过诗的途径返回本真,与中国古代山水诗画所显示的中国人的智慧如出一辙。乘物以游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用生命与宇宙对话,追求超越于现实的本真,面对无言却又包容一切的山水,以一种有意味的孤独,去体验生命的意义,虽然每个人面对自然山水时的孤独感不同,或者安之若素,或者满腔愤懑,或者激昂慷慨,却都是生命的张扬。这是从中国诗词歌赋看到的,山水之间的孤独。

[1] 约翰·卡乔波,威廉·帕特里克.孤独是可耻的[M].焦梦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11

[2] 许莉萍.孤独意识的美学辨识[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1):11-15.

[3] 孙立群.魏晋隐士及其品格[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1(5):21-28.

[4] 叔本华.人生的智慧[M].韦启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5]况周颐.蕙风词话[M].王幼安,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9.

[6] 史双元.禅境画意入诗情[J].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1983(1):65-72.

[7] 刘义庆.世说新语[M].余嘉锡,笺疏.北京:中华书局,2007:407.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Loneliness of Literati Hidden in Landscape in Perspective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GENG Weia, ZHOU Hongxiab

(a. College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b. College of Music, Hengshui University, Hengshui, Hebei 053000,China)

There are numerous topics about loneliness in the poetry written by ancient Chinese literati.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se loners show a preference for landscape, advocating returning to nature. Thus, it is concluded that there is certain correlation between the loneliness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i and their behavior of returning to landscape. And when they need freedom, they put themselves in the mountains and rivers to feel the pure existence of life. Their special emotion to landscapes and the sense of loneliness presented in their works have been perpetuated since ancient times, influencing the world outlook and the views on life of Chinese people, as well as their aesthetic appreciation.

ancient Chinese literati; landscape poetry; loneliness; expectation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6.016

耿 炜(1973-),男,河北景县人,衡水学院经济管理学院讲师;周红霞(1977-),女,江苏盐城人,衡水学院音乐学院讲师。

I0-05

A

1673-2065(2017)06-0095-04

2017-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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