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与批判现实主义话语建构下的狄更斯研究

2017-03-11 00:21胡全新
关键词:狄更斯瞿秋白资产阶级

胡全新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瞿秋白与批判现实主义话语建构下的狄更斯研究

胡全新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瞿秋白实际上是提出狄更斯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第一人。他将狄更斯划为旧现实主义作家,从世界观和题材两方面批判狄更斯现实主义的思想基础人道主义社会改良思想的落后性,以强调新现实主义唯物辩证法的世界观和题材在历史发展中对革命前景和人民出路的指引作用。他对左翼作家张天翼、茅盾的指导,是新旧现实主义理论在创作中的实践应用。瞿秋白对狄更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定性,是对狄更斯现实主义丰富性的简化遮蔽和有意建构。

瞿秋白;狄更斯;新现实主义;旧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

作为早期左翼文艺的领导人,瞿秋白对狄更斯现实主义的有意建构,主要通过译介诠释革命导师对狄更斯的评价以及指导新作家的创作体现出来。这可分为两部分:其一是通过对革命导师关于狄更斯、巴尔扎克等资产阶级作家的论述进行创造性的选择建构,借以展开自己的论述;其二是通过对左翼文学新作家创作的指导批评,间接地批判他们对狄更斯现实主义的吸取借鉴,达到构建同狄更斯旧现实主义截然相反的新现实主义的目的。这些有意建构与批判的总目的是为了适应革命形势,同资产阶级作斗争,争夺无产阶级对文坛的领导权。

1933年瞿秋白在《马克思恩格斯和文学上的现实主义》中,一方面认同革命导师对狄更斯等现实主义描写广阔性、深刻性的肯定,赞同他们的描写“暴露了这个世界的政治的社会真相,比一切政治家、社论家、道德家所写的东西都要更多些”*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6页。的观点,另一方面他又反对恩格斯现实主义对世界观有纠正作用的论断,只承认世界观决定创作方法,否定创作方法对世界观的反作用,认为作家只有掌握了辩证唯物论的宇宙观,才能保证现实主义的真实性,真正地揭露种种假面具,表现现代社会的矛盾和斗争,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认为巴尔扎克、狄更斯或者狄德洛的创作就已经是辩证唯物论的方法,就已经是无产阶级文学的方法”*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7页。。瞿秋白对狄更斯现实主义的评价,一方面接受了恩格斯关于狄更斯“暴露了这个世界的政治的社会真相”的观念,实际上是从政治学、社会学角度对狄更斯现实主义的接受,而对狄更斯从人道改良角度反对资本主义积弊却毫不涉及,这是对狄更斯现实主义复杂性的有意选择与遮蔽,以突出狄更斯现实主义的“旧”首先表现在思想方法上,表现在阶级地位决定的世界观上,这种旧的思想方法只能保守地维护旧现实和保持现状,不能给工人阶级在历史发展中,指出斗争前进的方向,预测未来光明的革命前景,把握社会发展向前的东西,“我们还要更加彻底的、更加深刻的了解社会发展的内部矛盾,就要发展辩证法唯物论的创作方法”*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19页。。瞿秋白认为在思想方法上对真实性进行深化,真实的描写应当与发现生活的规律相结合,并把规律展示出来,指引人们向光明的未来前进,创造更加幸福美好的世界。而这种思想方法是资产阶级作家狄更斯旧现实主义没有的,只有新现实主义的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才能做到。这种新旧创作思想方法之分明显是服务于时代社会政治学目的的。可见狄更斯等旧现实主义与无产阶级新现实主义的差别根源在世界观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认为巴尔扎克、狄更斯或者狄德洛的创作就已经是辩证唯物论的方法,就已经是无产阶级文学的方法”*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7页。。瞿秋白唯物辩证法的世界观决定一切的观念,直至他反对恩格斯创作方法对世界观反作用的提法,都彰显了他以世界观代替创作方法、以倾向性代替真实性、更强调文学服务于政治的功利目的,彰显了他创建普罗大众文学、反对“五四”启蒙文学的更激进的意识形态斗争目的。

瞿秋白不但认为狄更斯旧现实主义思想方法守旧落后,而且还认为这种“旧”突出表现在内容题材与表现对象上。在1933年4月发表的《马克思恩格斯和文学上的现实主义》一文中,瞿秋白还提到“像狄更斯等类的比较次等的现实主义作家,马克思也是赞赏的”*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6页。,赞赏原因是狄更斯等资产阶级现实主义作家,有揭穿假面具的精神,描写了资本主义的社会矛盾,表现了资产阶级同贵族阶级的斗争,“还能多多少少暴露一些客观的矛盾,可以有相当的价值。”*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6页。但他又认为狄更斯等资产阶级作家揭穿的假面具同无产阶级文学要揭的假面具不同,前者所表现的是资产阶级同贵族阶级的斗争,揭露的是贵族阶级的假面具,而后者的任务是揭穿资产阶级的假面,表现工人阶级同资产阶级的斗争,反对资产阶级意识。后者的任务只能由无产阶级作家来完成,而狄更斯等资产阶级作家,由于受到阶级本质的眼光限制,不熟悉工人劳动者的生活,不能了解工人斗争的目的和方式,不能描写出工人生活中的典型性格,他们的救主意识和愚民思想,只能把劳动者写成愚弱被动的可怜虫,而不可能发现工人阶级中来自底层的集体英雄,所以其“资产阶级性的现实主义不能够描写真正的工人阶级的斗争”*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17页。。相反只有无产阶级作家站在更高阶段上,超越了资产阶级旧现实主义,掌握了唯物辩证法的精神,他们能“最透彻的了解历史发展的未来前途,更深刻的了解社会发展的内部矛盾”,从而勇于揭露一切假面具,真实地表现出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斗争。在这里,瞿秋白实际借用了高尔基的两种真实论的划分:“真实有两个:一个是临死的、腐烂的发臭的,另外一个是新生的健全的,在旧的真实之中生长出来而否定旧的真实的。”*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五卷,第32页。狄更斯等旧现实主义显然属于第一种,是一种对生活自发的照镜式真实,这种对生活假面的揭露不能表现生活的本质和去向,难以预见历史发展的规律。而新现实主义真实观属于后一种,能把握历史的矛盾和本质,预见生活未来的发展方向,从而使人们在正确认识现实的基础上,通过实践改造旧现实,创造更加幸福美好的未来。正如瞿秋白所说:“真正的现实主义——不做资产阶级科学底俘虏的现实主义,应当反映到这现实世界之中的伟大的英勇的斗争,为着光明理想而牺牲的精神,革命战斗的热情,超越庸俗的尖锐的思想,以及这实现的丑恶所激发的要求改革,要求光明的幻想,远大的目标。”*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130页。瞿秋白在新现实主义中加入的“新”,实际上是阶级斗争立场和辩证唯物主义精神,是意识形态观念、文学功利性、对人民的教育性等政治功能。在他看来,凡是向着社会主义的前景发展、顺应革命历史规律的就是新现实主义,凡是没有指出革命发展方向和社会主义未来前途的就是旧现实主义,“这种新现实主义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有不同的称谓:无产阶级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进步的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等”*张亚骥:《瞿秋白的新现实主义理论》,《井冈山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而狄更斯现实主义不论在思想方法还是题材内容上,都不可能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在历史发展中揭示革命规律和群众斗争的光明前景,相反是站在中产阶级立场上,以人道主义和社会改良调和阶级矛盾、维护旧制度的稳固发展,丝毫不具备以马克思主义指导群众斗争方向、改造旧世界、建设新社会的政治功能,因此只能归于仅具有资料价值的旧现实主义行列。这种旧现实主义实际上等同于批判现实主义,即只能揭露社会黑暗和人民苦难、却找不到改造社会道路和群众前进方向的残缺现实主义。这样瞿秋白以旧现实主义之名冠之于狄更斯,使自己成为中国第一个把狄更斯看做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人,这是中国狄更斯研究政治化的标志性成果,并影响到中国新文学现实主义的发展面貌。

瞿秋白把狄更斯等创作称为旧现实主义,把普罗大众文学称为新现实主义的行为,得益于当时社会政治文化背景和其个人文学理想。1932年,瞿秋白将苏联《真理报》上恩格斯论述现实主义的三封信译入中国,这对他的文艺思想启发很大。他接受了恩格斯的典型观,即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理论,认为人物和环境的刻画要和社会时代发展的历史背景结合起来,典型人物和环境要能表现历史发展的规律和趋势,要能体现社会矛盾和斗争的本质和方向。他认为无产阶级文学不能对生活做照相式的事实记录,而要写出生活表象下的欲望情感,达到生活本质的真实性,描绘出无产阶级的出路和前进方向,他把这种符合无产阶级利益的唯物辩证法文学称为新现实主义,把没有指明大众前进方向的狄更斯等19世纪古典作家称为旧现实主义,以这点作为区分普罗大众文学和其他种类的杠杆,并以对狄更斯等旧现实主义作家的批判,推动普罗大众文化的开展。新、旧现实主义的区分,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概念传入中国之前,实质上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最早划分,这使得新现实主义成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脉相传的早期雏形,旧现实主义也成为批判现实主义在中国的最早别名。

瞿秋白将狄更斯看成旧现实主义作家,认为其只能表现资产阶级反抗贵族阶级的斗争,“能多多少少暴露一些客观的矛盾”*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四卷,第6页。,但却不能表现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斗争,后者只能由无产阶级的普罗大众文学来完成。这再次形成了对狄更斯现实主义复杂性的简化和遮蔽。作为中产阶级作家的一员,狄更斯对贵族阶级持蔑视的态度,认为这个顽固守旧、僵化保守却不知与时俱进、革故鼎新的旧阶级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他一辈子对贵族上议院操纵的英国政府深为不满,他反对卡莱尔恢复中世纪封建贵族社会的理想,认为“为了伦敦古老角落陈旧腐败的生活方式遭到破坏大发雷霆是可笑的”*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编:《英国文学史(1832—1870)》,蔡文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220页。。他在1855年给福斯特的信中提到:“我的老信念越来越坚定,我们的贵族政府是英国革命的祸根,至于民心,人民跟议会和政府已经弄得如此疏远,对于他们全不在乎,我认为这是危险征兆。”他在《双城记》《大卫·科波菲尔》《董贝父子》《我们的共同朋友》等中塑造了骄横傲慢、头脑僵化、经济窘困的贵族群像,说明他对贵族阶级旗帜鲜明的批判态度。但是对于创作始于英国产业革命完成后的狄更斯来说,他创作的主题不是批判日益衰落的贵族阶级,而是批判资本主义制度造成分配不公、贫富分化、劳资对抗、体制缺陷、道德衰退等社会问题,批判资产阶级对劳工的残忍冷漠、虚伪不义,如《董贝父子》批判资本家的傲慢,《马丁·翟述维特》批判资产者的虚伪,《奥利弗·退斯特》批判济贫法和资产者对弱者的冷漠,《艰难时事》批判资本家的非人道本性,《我们的共同朋友》批判资产者财产的来源肮脏,《荒凉山庄》批判资本主义法律的荒诞不经,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劳工阶层的罢工斗争,认为工人罢工是由于资本家对他们的非人道待遇引起的,他在宪章运动高涨的1850年代创作的三部作品,由于对资本主义批判非常激进,受到当权文人的冷落和诽谤,《小杜丽》甚至被萧伯纳认为“比《资本论》更具有煽动性”*罗经国:《狄更斯评论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第2页。。狄更斯对贵族阶级和劳工阶级生活并不熟悉,他熟悉和批判的是工业化过程中英国资产阶级的恶行败德和社会危害。瞿秋白认为狄更斯旧现实主义只能表现资产阶级反对贵族阶级的斗争,而不能表现对资产阶级的批判,是对狄更斯现实主义复杂性的简单化遮蔽和有意建构,其目的是消除“五四”资产阶级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为建立普罗大众的无产阶级文学服务。

另外,瞿秋白认为狄更斯等资产阶级作家把工人阶级描写成可怜虫形象,阶级局限使他们不能发现工人队伍中的英雄群体,这种观点也是对狄更斯现实主义创作的主观选择与有意建构。这一方面因为宪章运动时期,马克思工人运动思想尚未发展成熟,民族社会主义思想有较大市场,使得资产阶级政府对宪章运动的分化瓦解得以实现,工人运动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成熟性和软弱性。再加上由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使得贵族保守主义思想占据社会舆论阵地,造成英国各阶层社会地位分化明显,很多工人劳动者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英国工人阶级中文盲、半文盲比重较高。狄更斯笔下的工人形象如实反映了这种状况,体现了现实主义创作的真实性原则。1930年代红色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高潮明显与此不同:马列主义思想的广泛传播、共产党等领导组织的建立、知识分子和工人运动的结合、国际和国内人民力量的支持,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中国工人阶级的斗争面貌和英国同行之间存在很大差异性。瞿秋白无视这种时空条件差异造成的各民族工人运动面貌的不同,片面地将狄更斯笔下的工人形象和我国1930年代革命高涨时期的工人形象相类比,自然得出狄更斯丑化矮化工人阶级形象的印象。特别是狄更斯笔下所谓可怜虫工人形象,体现着他以人道主义精神改造社会弊端的理想,如那些勤劳善良、热爱劳动、忍耐宽恕、成人之美、自我牺牲的无产者形象,像《远大前程》中的乔、《大卫·科波菲尔》中的汉姆、《艰难时世》中的斯蒂芬都体现了崇高的伦理道德和精神美质。而这种伦理道德、精神美质正是狄更斯对资产阶级进行道德教育、为工人阶级塑造的精神理想,是消除贫富对抗、实现阶级调和、建立和谐社会的基本手段,是狄更斯现实主义创作思想基础——人道主义社会改良的主要内容。瞿秋白将这些体现狄更斯人道主义理想的工人形象,看成愚弱被动的可怜虫,体现了“他们的救主意识和愚民思想”,这种有意识的选择性建构,明显在于批判“五四”资产阶级启蒙文化的精英主义,为建设普罗大众的无产阶级文学张目。因此瞿秋白对狄更斯现实主义创作的研究评价,是一种服务于意识形态斗争的政治学、社会学的有意建构。通过这种政治学、社会学的选择建构,瞿秋白在1930年代进一步弱化了“五四”启蒙文学的影响,为左翼文学的发展壮大,尤其是对后来唯物辩证法文学、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两结合”文学等的形成发展,有着筚路蓝缕的开拓创建之功。但这也明显加深了中国狄更斯现实主义研究中的政治化传统,使得狄更斯创作的现实主义丰富复杂性,愈发受到有意遮蔽与忽视,中国狄更斯研究的社会功利目的日益强化,越来越成为服务于时代使命和意识形态的斗争工具。

瞿秋白作为当时负责文艺工作的领导者,他将新、旧现实主义理论应用于左翼文学的创作,积极对青年革命作家的作品展开指导和批评,借以削弱“五四”启蒙主义精英文化的影响,壮大普罗大众文化的势力,这些都对新文学发展产生了复杂影响。

如瞿秋白、茅盾批评张天翼的《齿轮》:“人物就好像是些游离的个人,他们和周围的人群没有发生什么社会关系,一切关于人物的意识的分析作者几乎完全忽略了,陷入了新闻业过于纤巧的诙谐。”批评《齿轮》的拼贴式结构和幽默风格,只能使人发松,而应该加强严肃的思想性,写青年们在时代大事件中思想的波动和成长,以指导青年走正路正道,鼓舞其革命斗争意志。*沈承宽等:《张天翼研究资料》,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241页。再如瞿秋白在《画狗吧》中,严厉批评张天翼的《鬼土日记》,认为描写荒诞浪漫的鬼世界不如写现实矛盾的人间世界,作者给自己的自由太多了,应当约束自己的散漫个性,在先进思想指导下,专心描写阶级对抗的革命题材,表现促进时代进步的群体生活,这显然阻碍了作家创造个性的积极发挥。*瞿秋白:《画狗吧》,《北斗》创刊号,1931年9月20日。其实,不论《齿轮》中游历孤独、面目不清的人物性格,还是《鬼土日记》荒诞不经的时空情节,都是张天翼吸取了狄更斯现实主义喜剧感伤人物、夸张怪诞情节、幽默调侃风格加以主动改造的结果,而这些手法正是狄更斯现实主义塑造典型人物、表现人道思想的丰富复杂性的具体表现。正如张天翼所强调的,他主要借鉴了狄更斯为了酣畅淋漓地塑造人物、表达观念,不惜动用各式各样的艺术手段,即便对人物和情节进行不合常理的扭曲变形、离奇荒唐的怪诞化处理也在所不惜的创作理念。即他认为为了生活的逻辑、诗的真、哲学的真,“那就随你高兴用什么手法,随你高兴用什么假设,用什么虚构幻想,就是表面上极其荒唐也不要紧。”*沈承宽:《张天翼论》,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56页。所以《鬼土日记》是张天翼吸取狄更斯现实主义丰富表现方法的实验,它以荒诞变形、怪异夸张的陌生化手法,塑造社会性弱点集大成的鬼土世界,以达到嬉笑怒骂改造社会目的。可以说张天翼这种离奇夸张、任性纵情的塑造手法,是左翼文学家对狄更斯现实主义丰富复杂性创造性转化的成功典范,而瞿秋白、茅盾以唯物论哲学观、集体主义英雄观反对这种独特创作个性,实质上体现了新现实主义对旧现实主义的批判,普罗大众文学对19世纪西欧经典现实主义的排斥,目的是与“五四”启蒙主义文学争夺话语权,体现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文化领域的阶级斗争。瞿秋白、茅盾对狄更斯创作直接间接的批判,不仅消除了作家创作的主体性和独特个性,还使新文学作家们在唯物辩证法的思想指导下统一于普罗大众文学创作,无从认识与借鉴狄更斯现实主义的丰富复杂性,从而使左翼文学不仅思想上有统一化、集中化的倾向,而且在现实主义技巧上日益单薄和消弱,最终使得1930年代左翼文学走向概念化、类型化的怪圈,完全成为服务于社会政治斗争的观念传声筒,甚至出现了口号标语文学,现实主义技巧和艺术感染力荡然无存。

这个时期瞿秋白对狄更斯现实主义复杂性的选择建构,还表现在对新文学城市题材创作的指导上。如瞿秋白批评左翼文学,在对旧社会城市黑暗与弊病的揭露上,远不及西欧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他指责左翼文学城市题材的缺乏,特别是在大城市生活的描写上近乎空白,和西欧作家巴尔扎克、狄更斯、左拉的城市题材创作难于相提并论,而1930年代上海等大城市正成为各种社会矛盾的焦点,无产阶级同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斗争如火如荼,政治形势发展使得表现现代生产和革命斗争的大城市题材提上日程。所以瞿秋白强调西欧现实主义表现大都市题材的领先和成熟,希望中国能出现巴尔扎克、狄更斯、左拉那样的城市作家,通过城市题材展示革命斗争形势的迅速高涨,宣传无产阶级力量的不断壮大。瞿秋白用这种城市题材观指导和要求左翼作家,影响着左翼文学的创作方向,并且很快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如深受他影响的茅盾在1933年出版了《子夜》,终于实现了瞿秋白表现大城市题材的心愿,使他感到在描写城市斗争生活方面,无产阶级文学已超越了西欧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有了自己可资借鉴的范本和创作经验,他热情地称赞《子夜》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瞿秋白:《子夜和国货年》,《申报自由谈》1933年4月2日。。其实瞿秋白对狄更斯等欧洲作家城市小说的理解,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功利性有意建构。狄更斯小说中对城市的描写,“比以前任何其他作家都更加成功地揭露了诸如贫困、恶劣的卫生条件、贫富差距、特权、精英统治、和大都市特有的工业社会弊病,如阶层、性别、劳资关系以及社会动荡和不断增长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对立”*尹康敏:《时代良知的呼唤》,《信阳师院学报》2014年第4期。,可以说狄更斯城市小说主要描写底层人民恶劣的居住、工作、教育、婚姻、法律等生存条件,批判自由放任资本主义、冷酷的资本家、邪恶的法律管理体制以及物质功利主义对穷人的不公正对待,但他还相信情感、道德、同情心的不可磨灭的力量,希望以慈爱宽恕、忍耐互助的人道主义道德改造社会、消除罪恶,“将自己的小说构建成一个涵盖社会道德、个人品德、家庭美德以及经济道德、政治道德、公共道德、生态道德等各方面的道德库”,*尹康敏:《时代良知的呼唤》,《信阳师院学报》2014年第4期。以此作为城市改革和社会稳步前进的压舱石。可见狄更斯的城市小说正是其现实主义人道主义和社会改良思想的主要表现领域,是其现实主义思想内容特色得以最突出显现的阵地。而瞿秋白将狄更斯的城市题材,理解成资产阶级战胜贵族阶级的主战场,是先进革命力量和敌对落后势力抢占文化市场、宣传本阶级主张、争夺群众力量和文化话语权的新阵地,可见瞿秋白对狄更斯等西欧城市小说的想象是一种政治社会学的有意建构,这种建构一方面使他开创了阶级斗争的城市新文学,在城市中扩大了辩证唯物主义革命思想的影响力,壮大了革命势力在城市中的群众基础,特别是争得了1930年代论争中革命文学话语权。但是这种政治学、社会学角度解读城市文学,使他无从了解狄更斯现实主义的人道主义和社会改良目的,无从理解狄更斯现实主义思想的复杂面貌,从而使革命文学中的城市题材缺乏欧洲同类题材的人道主义与人性论气息,更多的充满了服务于社会革命和阶级斗争的政治性功能,在文学审美和文化思想上和狄更斯式欧洲市民文学的人文道德关怀拉开了距离。

结 语

瞿秋白出身于“世世科名、百年簪缨不绝,相续为士大夫十余世”*陈春生:《瞿秋白与俄国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42页。的封建贵族家庭,他有着良好的文学创作修养和鉴赏批评水准,他创作的散文和小品文都有较高的美学价值,他懂得狄更斯现实主义小说的社会功能和艺术技巧,如早年他在介绍俄国文学时提到:“西欧派从事于翻译科学和文学的著作很多,更注意美文作品之有社会意义(如许德、许俄、迭更斯),更注意于美术文学科学通俗化”,并认为引进狄更斯等西方文学的西欧派与研究历史问题的斯拉夫派相比,更能“辅俄国思想发展,引社会注意于未来高尚理想中社会”。但作为1930年代红色左翼文艺负责人,他必须压抑对狄更斯现实主义的美学评价和欣赏态度,从批判“五四”精英文学、创建普罗大众文学、争夺无产阶级话语权的政治任务出发,将狄更斯打入旧现实主义行列,并对其人道主义的世界观和题材展开批判。同时对狄更斯小资产阶级意识的批判也是他的自我批判,他说:“马克思主义同我潜伏着的绅士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和市侩意识,如假惺惺的仁慈礼让、避免斗争的隐士思想,完全处于敌对地位。”*陈春生:《瞿秋白与俄国文学》,第41页。可以说划分新、旧现实主义、把狄更斯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进行激烈批判,也是他对自身小市民阶级意识的自我批判和惕励。这是他作为一个文人政治家的时代悲剧,是特殊年代的社会斗争形势造成的。

(责任编辑:曾庆江)

Qu Qiubai and Dickens Studies under the Construction of Critical Realism Discourse

HU Quan-x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s, Xingy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Xingyi 562400, China)

As the initiator in China to define Dickens as a writer of critical realism, Qu Qiubai classified Dickens as a writer of old realism and criticized the backwardness of Dickens’s idea of humanitarian social improve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world view and the subject matter so as to emphasize the guidance of the world view and subject matters of new realism materialistic dialectics for revolutionary prospects and the people’s way out in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y. Qu’s guidance to left-wing writers like Zhang Tianyi and Mao Dun is the application of his theory of old and new realism in his literary creation. And his definition of Dickens as a critical realist is the simplified concealment and the intentional construction of the richness of Dickens's realism.

Qu Qiubai; Dickens;new realism; old realism; critical realism

2016-05-26

胡全新(1973- ),男,河南鹤壁人,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7)03-00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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