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霞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 广西 来宾 546100)
百年中国文学史著中的郁达夫书写
——围绕颓废情欲描写问题的考察
张晓霞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 广西 来宾 546100)
同一个作家在不同时代的文学史著中呈现的形象是不完全一样的。论文围绕颓废情欲描写问题,梳理1920年代以来的百年中国文学史著,揭示文学史著中的郁达夫形象,并以史实彰显编写者对于文学的理解。民国文学史对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问题基本持肯定态度,但大多是印象式的介绍与评论。五六十年代文学史著坚持的是“政治标准第一”的编写原则,以阶级分析方法评析郁达夫,关于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的评价褒贬与共。新时期的文学史著开始重视文学作品自身的特点和实际的艺术个性以及艺术成就,文学史著作关于郁达夫的书写更加开放宽容,走向艺术化、个性化和多元化。
文学史著;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
文学史相较于其他的传播媒介,因其专业性、系统性而更具权威性与影响力,对作家形象的塑造起着重要的作用。文学史的编纂,总承载着时代的话语形态,不同时代的文学史著具有不同的特点。同一个作家在不同时代的文学史著中呈现的形象是不完全一样的。在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备受瞩目和争议,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前期小说创作中的颓废情欲描写,他打破了中国传统文人写作的禁忌,大胆袒露,自伤自悼,惊世骇俗。本文将围绕颓废情欲描写问题,细致梳理1920年代以来的百年中国文学史著对郁达夫的言说,历时性地考察在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中编纂而成的文学史著对郁达夫及其作品展开的解读与叙述,揭示文学史著中的郁达夫形象,并以史实彰显编写者对于文学的理解。
1921年,郁达夫发表了《沉沦》,震动文坛,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写出了系列小说,并以其独特的艺术个性受到文坛关注并备受争议。郁达夫被关注甚至被非议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小说中的颓废情欲描写。在他的小说中总有一个“零余者”的形象,精神性格气质大体一致:身体病弱,性情忧郁,生活困苦的同时有着性的苦闷。小说呈现出的情绪是感伤颓废的,与此同时,对情欲的描写坦率直露,因此郁达夫一出场便受到关注与非议,不少人说他是“颓废者”,被冠以“中国的颓废派”。郁达夫自己对此有过这样的表述:“人生终究是悲苦的结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乐的两字。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我的哀愁,我的悲叹,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还要沉痛数倍。我岂是甘心堕落者?我岂是无灵魂的人?不过看定了人生的运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郁达夫:《茑萝集》自序,《郁达夫文集》第七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年,第53页。郁达夫在此解答了何以如此写作的原因。民国文学史关于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问题的主流评价,基本吸收了郁达夫自己对写作的阐述,认同郁达夫的这些自我叙述,肯定了颓废情欲描写的价值。
此时期关注到郁达夫的文学史著主要有赵景琛的《中国文学小史》(光华书局,1929年版)和谭正壁的《中国文学进化史》(光明书局,1927年版)。赵景琛在《中国文学小史》中这样介绍郁达夫:“郁达夫是个潦倒文人,小说多写‘穷’和‘偷’和‘色’。”*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上海:光华书局,1929年。赵著归纳了其小说创作内容多写颓废,但未作多少评价。谭正壁在《中国文学进化史》中把郁达夫和郭沫若一并进行介绍:“郭的诗集《女神》和郁的小说集《沉沦》都能将这种人类所固有的热烈的冲动无理智地表现出来。这派作风,后来无形中分为二派,一派专写颓废的流浪生活,一派却写的是憧憬于肉爱中的迷梦。……没有一个不是文坛上久享盛名的作家。”*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上海:光明书局,1927年,第361页。在此,谭著用“颓废”和“久负盛名”对郁达夫进行了介绍与评价,基本确立了郁达夫在新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但总的来说,此时期的文学史编写与郁达夫文学创作几乎同步,处当下状态,因而对郁达夫的评价是印象式的蜻蜓点水。
这种情况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中有所改观,开始更为全面立体地对郁达夫其人其作进行介绍与评价,对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大多持肯定态度。
持肯定态度的原因之一在于认为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表现了青年人的苦闷,表现了时代病,对青年的影响很大。以胡云翼的《新著中国文学史》(北新书局,1932年版)、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景山书社,1933年版)、王丰园的《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新新学社,1935年版)、霍衣仙的《最近二十年中国文学史纲》(北新书局,1936年版)、李一鸣的《中国新文学史讲话》(世界书局,1947年版)为代表。胡云翼在其著作中评价郁达夫的小说“其描写永远是一个伤感而烦恼的病态青年的呐喊,最能激动青年的同情。在这位作家的笔下,是无事不可以公诸大众的,总是写得痛快淋漓”*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上海:北新书局,1932年,第308页。。王哲甫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中也持类似观点,认为以郭沫若、郁达夫为代表的创造社创作打破了道德观念的束缚,大胆坦白,为文坛创作带来一种新风气,解放了读者的思想,“他们的作品富于沸腾的热情,激烈的反抗性……,所以很能感动一般青年的读者”*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北京:景山书社,1933年,第151页。。王哲甫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问题进行了阐述分析:“他是以贫困的、弱小的、苦闷呼痛的态度,有所写作。他是被目为颓废派的作家,表现了五四以后青年的病态心理,故在青年读者方面,有很大的影响。”*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第151页。并重点对《沉沦》等作品的性描写进行了正面分析,认为这是“每个青年从生理的发展所必然要经过的路径”*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第153页。。最后在做总结时,王哲甫这样评价郁达夫:“郁氏在近十年的文坛上,很占重要的位置。许多苦闷的青年,崇拜他若恩师,若只就小说而论,他的成就,尚在郭沫若以上。”*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第154页。王丰园在《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中指出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反映了没落士绅阶级的意识形态”,他作品中所表现出的悲观堕落颓废都有着深层的社会时代背景。他是“时代病的表现者”*王丰园:《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北京:新新学社,1935年。第139页。,“我们只要看他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还乡记》《一封信》等作品,就可知道他由性的苦闷已转到社会苦闷与经济苦闷的交流了”*王丰园:《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第140页。。王丰园深入分析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的社会根源,并且认为他的描写不仅表达了青年人的苦闷,更表达了时代的苦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很显然,王丰园对郁达夫的此类描写持高度肯定的态度。
其次,此时期不少文学史著认为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是颓废的表面,显浪漫的本色。王丰园的《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霍衣仙的《最近二十年中国文学史》、李一鸣的《中国新文学史讲话》是为代表。王丰园在其史著中把郁达夫安排在第五章第四节,标题为“浪漫派作家郁达夫”;霍著认为“郁达夫的小说给人的印象是颓废,其实还是浪漫主义,抹上了世纪末的色彩”*霍衣仙:《最近二十年中国文学史纲》,广州:北新书局,1936年,第92页。,评价郁的作品力量充实,情感火热,结构技巧完美,所以郁的著作“最受人欢迎,在小说方面占了重要的地位”*霍衣仙:《最近二十年中国文学史纲》,第92页。。持类似观点的还有李一鸣的《中国新文学史讲话》,李著认为郁达夫“一直维持着自己的本色浪漫而颓废的生活”,“郁达夫的小说虽写性欲和颓废,而态度纯真,结构较疏而技巧极纯熟,他的确可以代表某一时期的青年心理,不因其不前进而失其地位的”*李一鸣:《中国新文学史讲话》,上海:世界书局,1947年,第110页。。李著把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归入浪漫一派,从艺术审美的视角给以高度评价。
但此时期也有少数文学史对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持批判态度,如贺凯的《中国文学史纲要》。贺著首先指出郁达夫的此类描写表现了当时青年们的病态心理,接着对此提出批评,认为“他给青年的映像也只有幻灭消沉堕落死亡!没有好的映像”*贺凯:《中国文学史纲要》,北京:新兴文化研究会,1933年,第345页。!这一批评对建国后关于郁达夫的评价有一定影响。
总之,民国时期的文学史著关于郁达夫的考察少有意识形态的干扰,评价的依据是作家其人其作,为后来对郁达夫的客观评价打下了基础。
五六十年代是阶级定性的年代,文学史的书写受政治意识形态的制约。此时期的文学史著对作家的评论和阐释坚持的是“政治标准第一”的原则,呈现出重思想轻艺术的倾向。对郁达夫的书写也不例外。此时期文学史关于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问题的书写褒贬兼具,以贬为多。
受褒评的是郁达夫的此类描写是对黑暗现实和旧礼教的反抗,有一种爱国主义的精神,是爱国主义的表现。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新中国最早也是最有影响的一部文学史著,讲述了自“五四”到建国初的中国新文学,在宏观把握中国新文学发展的基础上,王瑶在标题为“青年的爱情”这一章节重点介绍与评价郁达夫。关于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王瑶认为“那种自白式的坦白的控诉,自然会激动了青年们的同感。这种伤感颓废实际是对现实不满的悲愤激越情绪的一种摧抑,浪漫的情调中是有反抗和破坏心情的”*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第97页。,充分肯定郁达夫伤感颓废笔下藏着反抗与破坏的心情。而对以《沉沦》为代表的系列小说中的性爱描写,王瑶虽认为有一些不大健康的传染,但是持总体肯定的态度:“郁达夫作品的公开坦白有打破传统习见的反封建作用,而且在苦闷的极端也埋藏着反抗的种子”*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99页。,具有激昂的“爱国主义的精神”*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98页。。王瑶在坚持政治标准第一的评价原则下褒奖了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所体现的反抗性,反封建的爱国主义。此时期的其他文学史也大多褒扬了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所呈现出的反抗性的爱国主义精神。如丁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略》指出郁达夫倾吐悲情,描写情欲一方面是他个人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对当时现实的反抗:“是对封建社会的叛逆的宣言,而他这叛逆却又是由于他的爱国主义的热情,以及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悲愤。”*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245页。刘绶松在《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中指出郁达夫的《沉沦》描写青年的孤独苦闷心理至投海自杀,“比较强烈地显示了对于帝国主义与封建礼教的反抗和反叛的精神”*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163页。。
在褒扬肯定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积极意义的同时,对他的批评指责也由此而来。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等当时几部重要的文学史著都批评郁达夫过分渲染感伤颓废,情欲描写不健康,对青年有坏的影响。
张毕来批评郁达夫“爱国热情自始就和他的悲哀愤恨结合着。他看不见人民力量看不见民族前途,……这悲哀愤恨也难免于庸俗”*张毕来:《新文学史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第81页。,认为郁达夫虽有爱国之精神,但意义却是狭小的,庸俗的。张著虽然指出郁达夫的情欲描写对揭露旧礼教的虚伪起了一些作用,但同时也竭力放纵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情感,作品有副作用:“对于青年读者,他的作品是很少教育意义的,相反,有坏的影响。”*张毕来:《新文学史纲》,第82页。接着出版的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虽然正面评价了郁达夫感伤颓废描写的意义,但对他作品中的性描写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这种精神情绪实在是不健康的,……这种消极的自戕式的反抗,不但对现实的反动政治无损于秋毫,相反的在客观上对于青年们的前进向上的热忱却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阻碍作用。”*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第246页。而1956年出版的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在肯定郁达夫作品反叛精神的同时,也明确表示《沉沦》有必须指出的缺点,“小说过分渲染了主人公的感伤忧悒的病态心理,以及由这种心理所造成的慢性自戕的生活方式”,“不适当地渲染了某些猥亵的场面”,对读者会产生一些“不健康的有害的影响”*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第163页。。接着,刘著对郁达夫的系列作品进行整体评价,批评他塑造的“零余者”系列,“他们远远离开了人民和尖锐剧烈的社会斗争,以纵酒买笑、颓废自戕的生活方式作为对黑暗现实的逃避”,这种写作“对于旧社会的统治力量又仅仅是一些消极的不合作者”*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第164页。。
关于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的批评之声并非此时期才有,而是有历史渊源。从郁达夫发表《沉沦》始,对他此种描写的批评指责之声就不少,重要的民国文学史著贺凯的《中国文学史纲要》就批评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给青年带来的消极影响。五六十年代出现这种批评声音是很正常的。让我们诧异的是这样一位一直受到非议的作家,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中竟然也只是受到批评而已,并且贬中有褒。如果拿来和此时期文学史著关于胡适、徐志摩、林语堂、沈从文等人的书写对比,对郁达夫的书写真是太客气了!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郁达夫受此特殊待遇,让文学史家们手下留情?
首先当然在于郁达夫作品中确实表达了一种反帝反封建的爱国情怀。如《沉沦》结尾呼喊“祖国啊,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这样的一种爱国情怀当然吻合刚建国时全国人民的情感需求与政治氛围。其次,与郁达夫的革命烈士身份有关。1945年8月郁达夫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1952年郁达夫与他的大哥一同被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处在当下的文学史书写自然注意到了这个身份,因而即便认为郁达夫作品有不可取之处也会努力挖掘他作品中在当时看起来积极的一面。再次,郁达夫与鲁迅有着密切的朋友关系。建国后由于特殊的政治历史语境,鲁迅在当时中国文坛拥有至高地位,是“新中国第一等圣人”,“鲁迅成为评价一切文学及作家的一把标杆”*吴秀明、王芳:《20世纪郁达夫研究》,《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第4期,第44页。。郁达夫与鲁迅同有留学日本的经历,郁达夫从日本归国后,与鲁迅一起参加“左联”,后又一起编辑刊物等,一起共事,成为密友,鲁迅与郁达夫两人的朋友情谊,在两人各自发表的书信散文中都有提及,郁达夫与鲁迅的友谊,众所周知。这种友谊在一定程度上给郁达夫提供了“保护”,让他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书写上免于人身攻击,并占有了一席之地。
综上所述,五六十年代文学史著关于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的评价褒贬与共。无论是褒还是贬参考的依据都是政治性的思想内容,诸如“反抗性”“爱国主义”“看不到人民的力量”“不健康的影响”等。可以看出,此时期文学史著坚持的是“政治标准第一”的原则,以阶级分析方法评析郁达夫,政治意识形态强力渗透到学术研究中。
上世纪70年代末,政治环境与时代语境的变化,为客观多元编写文学史提供了良好的社会氛围,也为客观评价郁达夫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新时期关于郁达夫的文学史书写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二是90年代中期至今。
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关于郁达夫的书写与前期文学史相比处于过渡转折期,此时期关于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问题的评价留有五六十年代文学史写作的痕迹,重思想内容的评价。冯光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1984),叶雪芬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程》(1993),党秀臣的《中国现当代文学》(1993)等著作的观点基本一致,对郁达夫的评价褒贬兼具,褒的是他的大胆、叛逆,贬的是由此带来的消极不健康的影响。《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肯定郁达夫,认为“他作品中表现的颓废感伤情绪,是五四以后一部分找不到出路的青年变态心理的反映”*冯光廉等:《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207页。。叶著充分肯定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的进步性,认为它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病态、感伤甚至绝望的情绪”,表现了“反对封建束缚,要求个性解放的思想主题”,至于他小说中的性病态描写是“向封建禁欲主义挑战”,但在肯定的同时也温和指出“性的要求也有些出格的地方,不无消极作用”*叶雪芬等:《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程》,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60页。。党著也认为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揭露鞭挞了病态社会,“有其反封建反虚伪的积极意义处,也有消极影响”*党秀臣:《中国现当代文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08页。。
此时期还有两部影响很大的文学史著不得不提及,一部是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一部是钱理群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唐著开始编写于1961年,至1979年最终出版,因为政治的原因撰写耗时很长。在此著第一卷第五章第一节《郁达夫及创造社诸作家的创作》中首先肯定了郁达夫大胆真率的描写,呼喊出了“五四”青年的内心要求,控诉了当时的罪恶社会,体现了对传统道德的叛逆精神,但也批评郁达夫的露骨描写具有明显的消极作用:“主人公的愤激和反抗,最终往往变成自戕,爱国心又常与个人欲望相联系,再加上作品笼罩着一层悒郁颓废的气氛,就构成了《沉沦》的严重缺点。……《茫茫夜》以后,作家有意识地去写性变态心理,这使《沉沦》所出现的消极成分一度有了发展,以至后来写出了像《迷羊》那样绝少积极意义的作品。”*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96页。在此,唐著认为颓废情欲描写是《沉沦》的严重缺点,后来系列作品因为“有意识地描写性变态心理”而缺乏积极意义,对郁达夫的批评非常严厉。因为唐著始编于60年代初,评价的标准留有明显的五六十年代文学史编写的痕迹。1984年,唐弢在三卷本的基础上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在这本简编的现代文学史中虽然仍然指出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削弱了小说的积极的社会意义”*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63页。,但批评之词明显温和了许多。可见,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编写者的编写原则、文学标准也在变化。
钱理群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是一部产生广泛影响的文学史著,此著对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有着独特的见解,认为这是“作家在试图用一种新的态度,用民主与科学的眼光,去剖析和表现人的生命中所包孕的情欲问题”*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95页。。接着分析阐述了郁达夫采用此种表达的思想资源是西方人道主义及日本私小说,郁达夫大胆以自身为对象描写病态情欲,是对传统的挑战,具有积极的时代意义。此著关于郁达夫的评价虽然仍然是从思想资源、思想意义的角度进行的评判,评价的标准仍然是“思想第一”,但已有了独特的分析与思考,显示了文学史写作走向客观理性。
90年代以来文学史的编写理念发生了变化,关于文学作品及文学现象的评判由政治标准走向艺术标准与政治标准兼顾,编写思路由政治性走向现代性、艺术性,由一元评价走向多元评价。关于郁达夫的书写也不例外,此时期关于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问题的分析评价也走向多元。总括起来,编写者主要从原因透析、思想内容、美学价值等不同视角来进行个性化的阐述。
首先,作者对于颓废情欲描写问题,不再是浅层次的肯定或批判,而是深入分析描写的原因。从政治、经济、社会、个人、国内外文学渊源等多方面、多层次进行深入分析与挖掘。其中钱理群等人著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在1997年出了修订版,修订版对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原因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挖掘。钱著指出郁达夫小说有一种伤感病态美,在作品中呈现了颓废变态的心理言行。写作的原因主要有几个方面:一是“青年知识者本身的生理、心理的病态”*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5页。;二是以这样的病态描写来“揭露黑暗的病态社会”,“揭示出一种时代病”*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第75页。;三是受到西方人道主义和日本小说的影响。郁达夫的小说大胆暴露、自伤自悼,“引出了一个抒情小说流派”,这不仅与他本人的文学气质相关,更“主要是受近代欧洲浪漫主义的深刻影响,也接受世纪末艺术思潮的果实,同时具有放浪形骸的中国名士气度和现代的自由民主精神”。*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第76页。在此钱著深入分析与挖掘了郁达夫写作的个人、社会原因以及文艺思想资源,而不是简单予以肯定或是否定。持此分析的还有朱栋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等一些文学史著作。
另外一些文学史著注重挖掘郁达夫颓废情欲描写内容思想上的积极意义。如朱栋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96)、黄修己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1999)、乔以钢和罗振亚的《现代中国文学》(2009)、刘勇的《中国现当代文学》(2010)等。朱栋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认为郁达夫的颓废气息、色欲描写具有无可置疑的积极意义。它是作者反叛旧道德,抨击伪礼教的惊世骇俗之举。作者在描写“性的苦闷”的同时写出了“生的苦闷”,“使性、色、欲既呈现出它作为生命现象的一面,又呈现出它作为社会现象的一面”*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1页。。并且这些颓废性欲描写总是伴随着自我谴责与自我审判,“内心博战之后获得灵魂的净化与升华”*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第72页。,具有心理学与美学价值。朱著深入分析了郁达夫写作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充分肯定了郁达夫对现代小说发展不可低估的意义。黄修己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把郁达夫的小说归入“青春小说”,“把性爱要求当作草木虫鱼的化育一样自然和东西来写……具有鲜明的反封建色彩……这正契合了‘五四’青年要求,体现了时代的精神”,“反映了时代的局限”*黄修己:《20世纪中国文学史》,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81页。。黄著在此指出郁达夫写作的意义在于既反映了时代的要求又反映了时代的局限,这里说的“局限”,不是指小说本身的“局限”,相比以前的文学史,对郁的评价有了很大的变化。
最近几年的文学史著在继承以前文学史著成果的同时,吸收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刘勇指出郁达夫的悲观颓废病态描写,表现了灵与肉的冲突,“实际上是对自己精神困境的一种自述,并经过拷问自己来探索‘五四’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刘勇:《中国现当代文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5页。,“以独特的角度铺沿开现代人精神觉醒的心路历程”*乔以钢、罗振亚:《现代中国文学》,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1页。。程光炜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认为郁达夫的颓废情欲描写“冲破了古典文学的某些忌禁”,将“写丑的风气带进了中国现代文坛”*程光炜等:《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83页。,“将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小说叙述方式带进了新文学小说创作中”*程光炜等:《中国现代文学史》,第85页。。上述评价或从精神心理或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审视郁达夫创作,突破了以往评价郁达夫只局限于评价其思想内容的狭窄视野,为郁达夫研究开拓了新的视角,显示了新世纪的郁达夫研究视野更为开阔,思想更为开放。
总的来说,新时期的文学史著关于郁达夫的书写突破了阶级分析法,摒弃了政治标准第一的编写思路,开始重视文学作品自身的特点和实际的艺术个性以及艺术成就,文学史著作的书写更加开放宽容,走向艺术化、个性化和多元化。
(责任编辑:王学振)
The Narration of Yu Dafu in the Century-old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Works——A Study of the Description of Decadent Lust
ZHANG Xiao-xia
(College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Guang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 Laibing 546100, China)
A writer may have different images in literary history works of different eras. Centered round the description of decadent lust, this paper aims to systematize the century-old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works since the 1920s, to reveal the image of Yu Dafu in literary history works and to demonstrate the author’s understanding of literature by means of historical facts. Though affirmative of Yu Dafu’s description of decadent lust,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resented mostly impressionistic introductions and reviews; while the literary historiography of the 1950s and 1960s adhered to the principle of placing the “ political standard first” in their writing, so the class analysis method was used in the analysis of Yu Dafu and there were both appreciative and depreciative reviews of Yu Dafu’s decadent lust description. In the new period literary historiography has begun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characteristics as well as actual artistic personality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of respective literary works, so the narration of Yu Dafu in literary history works have become more open and tolerant, thus being art-oriented, individualized and diversified.
literary history works; Yu Dafu; descriptions of decadent lust
广西高等学校优秀中青年骨干教师第二期培养工程
2016-10-05
张晓霞(1976- ),女,湖南湘乡人,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7)03-00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