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四十年代后期*

2017-03-11 00:21邵宁宁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研究

邵宁宁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四十年代后期*

邵宁宁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20世纪40年代后期是中国现代史上重要的转折年代,抗战胜利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梦想赢得现实机遇,激发了众多不同想象,为40年代后期文学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背景和丰富的内容。有关40年代后期文学,尚有许多有待开掘的领域,战后中国的文艺复兴想象,国统区文学生态的复杂面貌,解放区文学的扩散、渗透,大陆台港文学的分合等,均属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值得进一步展开的课题。

40年代后期;转折年代;文艺复兴想象;文学生态

非常荣幸能到山东师大来跟大家见面、座谈。山师是现代文学研究的重镇,这里有许多我非常尊敬的、有成就的学者。到山师来谈现代文学,我是感觉有点压力的,当然也感到很荣幸。魏建先生、吕周聚先生,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也是我尊敬的学长。张丽军院长邀我来做这场报告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有什么东西好讲呢?在山师,我还真不敢随便找一个题目来讲。因为,这里有非常专业的老师。想来想去,就讲一个对我来说相对专门一点的话题,即:关于“四十年代后期文学”的一些认识。我文学研究的兴趣本来是很广的。我有一个基本认识,从事文史哲研究的人,不能过于追求专门化,这样做的局限是很大的。我很少做哪一个方面的、特别专门的研究。在相关领域,好像都是涉猎一下,坚持做下去的似乎很少,不像在座的许多老师,在很多领域的研究都非常精深,非常专门。40年代后期可以说是我相对做得多一点的话题。

我对40年代后期文学的研究,最初是有点偶然性的。在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读博士的时候,关于博士论文的选题,原来选择的是一个自己比较有兴趣、对个人来说更偏于精神史的话题,就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家园问题的研究。但是,我的老师们提出了质疑,认为这个题目很前沿,可怎么做呢?他们要求的是,尽量做得实一些。当时,正在兴起一个报刊研究的热潮。做一个实一点的,那么我也做报刊吧!我选了两个40年代后期的报刊来做,一份是郑振铎先生编的《文艺复兴》杂志,一份是朱光潜先生编的《文学》杂志。这两个杂志都是在上海出版的,一个的编辑部在北京,另一个的编辑部在上海,它们主要的出版时间都在40年代后期。开始的时候,没有过多地考虑40年代后期是一个独立的文学史阶段的问题,就是想做这样一个实一点的课题。但是,做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在中国文学史上,对40年代后期的认识其实是非常模糊的。以往的文学史书写,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基本上都是选择一些它所需要的内容来做一点介绍。就在我做这个研究的当时,一些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转型问题比较感兴趣的学者,比如洪子诚先生、钱理群先生,他们对40年代后期有一点兴趣,但却不是对这个阶段本身的兴趣。他们真正的兴趣是1949年的变化,为了弄清这个变化往前推了一点。

事实上,40年代后期文学恰恰是现代文学研究中相对薄弱的一个阶段。之所以会有这种局面,可能有多种原因。首先,对于国共两党的历史来说,40年代后期都是很复杂的,不是特别好展开来谈的一个时段。对国民党说,那是走麦城的时期,“一塌糊涂”的时期;对共产党,则是一个最追求自由、民主的时期。许多的思想、主张,比后来都要复杂得多,50年代后历史的形势发生了很大改变,许多东西的意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很多事的意义,都不再像在原有语境下那样明确、简单。40年代后期的不被认真看待,就有这么一种因素,复杂的政治因素。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这是一个战乱时期,之前是抗战,然后是民主运动、内战,好像整个都乱哄哄的,在忙打仗,没有多少人有心思从事文化建设。而且,伴随着战乱还出现了饥荒。大家如果感兴趣,只要到图书馆去查阅那个阶段的出版物,就会有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是中国有出版业以来最差的出版时期,报刊的纸张到现在简直拿不到手里,一拿上就掉渣儿。和30年代的出版物,或者50年代以后的出版物比较,你都觉得有点吃惊。包括当时上海的出版物都非常糟糕。从各方面来说——不论是政治文化立场,还是历史认知的各种遮蔽,都导致了我们对这一段的了解是比较少的。

我做这两个杂志,做着做着,兴趣就转到了这个历史时段本身。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吴福辉老师跟我开玩笑,他说人家写论文就钓一条鱼,你想钓两条鱼。吴老师说的钓两条鱼是什么意思呢?报刊研究,就是把报刊本身弄清楚,它的目的就达到了。而吴老师很敏锐地发现,我的兴趣已经从报刊里越出去了。我对这一段历史本身感兴趣了。在博士毕业之后,到复旦大学跟陈思和先生做博士后的时候,我也选了40年代后期的研究,接着又做了两年。实际上,我写了一本博士论文、一本博士后出站报告,而且当时的评价都很好。但到现在也没有出版过这一阶段的研究著作。原因呢,就是我还没有把这一段研究清楚。一方面,这里头的问题太多,太复杂;另一方面,我自己这十多年来的精力太分散了,好像没有时间真正深入下去。想彻底弄清,我觉得还是比较麻烦、比较困难,需要一个相对完整的时段,但是我这十多年没有这样的心境。所以,实际上是半停顿状态。关于这个问题发表的论文也不多。虽然,我的博士论文已经被人抄袭过多次,替别人拿了几个学位了。当时写完的时候,就有老师说,你赶紧出,要不就被别人抄袭了。我没当回事。过了几年,有一次碰见一个上海的老师,他说,你的论文被某某学校的人抄了。在这之前,我刚好听另一个人说,我的一篇文章是被抄了。我就想,可能是这个文章。我就说,知道了,知道了。又过了一些年,我从别处查资料时才发现,原来人家说的是另一个事情。当然,也都过去了。我觉得真正的学术研究是不可能被抄袭的。因为,你抄袭的只是某些具体的观点,某些具体的材料,你不可能把我的完整的思路、理路抄过去。所以,我不怕他抄袭。我不在乎,我也没去追究。

现在,我就回到40年代后期的话题上来说。刚才谈到40年代后期文学被漠视、被忽视的一些外部原因。但40年代后期被忽视,恐怕还有一个学科建构本身的问题。这就要追溯现代文学建立起来的过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基本上是和中国现代文学的创生同步进行的。这在世界文学史上可能都是一个很独特的现象。因为,我们的新文学不是开始于创作,而是开始于主张。大家都知道,第一篇标志性的文章是《文学改良刍议》。这就意味着,一开始,它先是抛出主张,然后就是激烈的论争。论争的同时,才开始写作。所以,自我的不断反省,自我的不断检视,是和创造同步进行的。二三十年代就已经有现代文学研究了,在某些方面的深入程度,到现在我们未必就超越了。80年代,曾经有过一个现代文学的重新发现热潮。现在回头来看,这个热潮中的好多东西,其实是在重复30年代、40年代的一些人说过的话。

现代文学研究,一开始就在论战中前行,它是想从中国的古典文学中脱出,以建立一个新的传统,在当时,叫做新文学的传统。当时现代文学研究最主要的展开方式,是一种立论和驳论的方式,就是一些人提出一些看法,另一些人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大家在那儿论争,这是一个逐步的建立过程。换句话说,最初的现代文学研究,是在建立一个新的文统。中国人讲文统,从韩愈的时候就开始了。早期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就是想致力于建立一个不同于古代文学的文统。当然,这个文统还是比较开放的。在1949年以前,“五四”的传统、新文学的传统是比较开放的。当然,它也有排斥,比如说排斥旧体文学,排斥通俗文学,但是新文统还是比较包容、开放的。而1949年以后建立的传统,则不是一个包容性的传统,而是一个排斥性的传统。它首先就是从现代文学中挑出一条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的线来,所以,现代文学史越写越薄。从50年代初的王瑶,到后来的丁易、刘绶松,60年代的唐弢,文学史的内容越写越少——当然,唐弢又稍多了一些。最少的时候是“文革”,就剩下“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这个越来越少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把一些和当时的革命要求不一致的东西排斥出去。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认为50年代到7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做的事情,就是“选择和安排”。在这种“选择和安排”过程中,40年代后期是无足轻重的。我说的这个40年代后期主要指的是40年代后期的国统区。因为,从1942年毛泽东的《讲话》之后,现代文学又一个新的文统建立了。其实,40年代后期延安被攻占以后,解放区文学也失去中心了。解放区文学也没有那么多好东西可讲了,没有很集中的东西。我到现在还觉得,不只是我做的40年代后期国统区文学不是很清晰,就是别人做的40年代后期的解放区文学也不是很清晰的。因为,解放区不像40年代前期、中期的时候,有延安这个中心。后来多中心了,也是很复杂的。我们后来关于40年代后期的叙述,无非就是毛泽东思想怎样发挥它的影响力,再就是国统区怎样出现了讽刺的、暴露的作品。显然,这种认识是很简化的。

实际上,在新的文统的建立过程中,40年代后期的国统区文学是被排斥掉的。不只是这部分文学从现代文学总的走向上被排斥,就是这一时期出现的一些人也是被排斥的。但这个40年代后期的文学,恰恰是新时期文学所承接的东西。1981年,中国出版了几本很有意思的书,《九叶集》《白色花》等等,这就是40年代的文学传统。这些流派是在40年代后期才真正形成的。“七月派”的作家,在抗战时期很多人是没有交往的,到抗战胜利之后才碰到一起,才真的形成了一个流派。再比如80年代重新发现的汪曾祺,就是那个时期的。40年代后期的这些人,都是后来被历史遮蔽了的。我们后来的一些做外国文学研究的很了不起的人,比如王佐良、金隄,他们在当时都是文学青年。做古代文学的也有,比如吴小如、萧望卿等,当时也都是文学青年。但是,到50年代之后,他们还没有真正地形成自己的风格和影响,就被历史覆盖了。所以,40年代后期文学的被忽视,可能也有学科建构的问题。

即便就是到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开始重新建构的时候,它把被屏蔽的、被排斥出去的东西,又逐渐地纳入进来。比如,自由主义文学、通俗文学,甚至旧体文学。但是,在学科建构上,40年代后期仍然没有被当作一个有独立意义的阶段。一方面因为它太短促,另一方面,和后来的文统有关系。因为,按照后来的文统,40年代后期值得说的是后两年,后两年就是延安文学的迅速扩散,延安文学迅速改造了国统区文学的这样一个阶段。而这恰恰就把40年代后期最值得重视的一个阶段给抹掉了。这个最值得重视的阶段就是1946年、1947年,而这两年的中国文学是相当有生气的。

我觉得,近些年的现代文学研究开拓了许多新领域。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就是现代文学不再限定在1917年之后了,而是向前推,推到了晚清。所谓“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推到晚清的结果,不只是在时间上向前推了,同时,也就把民国的旧文学拓展进来了。这种思潮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文学研究的问题,也是对中国现代化模式的认知的调整。这个调整,包含了实现中国现代化的可能性的问题。其实,“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问题,是一个近代以来中国人最纠结的问题。也就是说,在一个传统社会变成现代社会的时候,中国究竟要采取一个渐变的,还是激变的方式;或者说,是用改良的,还是革命的方式。当年,在康梁、孙黄之间就有这样一个问题。50年代,毛泽东批判《武训传》的时候,仍然是这样一个问题。后来,我们批李泽厚的“告别革命”论的时候,还是这个问题。今天,我们有一些潜在的话题可能依旧是这个问题。所以,在历史研究领域,对晚清立宪派越来越重视,对北洋政府的态度越来越客观。在文学研究领域,我们开始认识到,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一个未完成的过程。很多早期发生的故事,现在可能仍然在发生。早期纠结着的问题,可能现在仍然是我们纠结的问题。所以,当历史研究者、文学研究者把目光都投向晚清的时候,可能不仅仅是投向晚清的一些具体的人和事,也可能投向的是一个中国的发展可能的问题。不过,在我看来,解释中国的近现代历史的发展,包括近现代文学的发展,不一定非要推到晚清的时候才能把问题看清楚,也可能40年代后期是比晚清时期更有意思的时刻。

40年代后期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呢?就是这正是我们今天经常在说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真正开端。近代以来,中国的文化,包括中国的文学,它的发展都有一个大的背景。这个大的背景是我们没有办法躲开的,就是中国文化的挫败的背景。至少是1840年以后,中国一直处在一种失败者的心态中。我们的新文学的产生、发展,都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上的。所以,就产生出了“横的移植比纵的继承更重要”这一类的问题。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而我们认识很多问题,包括认识鲁迅、巴金、老舍、茅盾、郭沫若,都要放在中国文明曾经的那样一个大的挫败的背景上。而这样一个挫败,到后来出现了一个转机,这就是世界的发展大势赐予了我们一个新的机会,伴随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中国成为 “四强”之一。当时,我们说“惨胜”,觉得虽然胜利了,实际上,我们胜得很惨,好像没有得到什么。其实,那次胜利确实给中国带来了很多机会,中国在很多方面的国际地位就是那个时候获得的。直到今天,我们还在享受那个时期的成果,比如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这种新的可能,使得社会各界都产生出一个新的想象来,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当时的说法是“中国的文艺复兴”。

中国的文艺复兴,最早是在“五四”时期胡适的讲演里提到的。但是,在抗战即将胜利的时候,已经不断地有人提到中国的文艺复兴。比如,李长之写了一个小册子,就叫《迎中国的文艺复兴》。当然,他对“五四”是持批评态度的,认为“五四”不能算一个文艺复兴。因为“五四”就是移植的,不是复活自己的传统。再比如,顾毓琇也写一个小册子,叫《中国的文艺复兴》。在抗战胜利之后,出现了很多以“文艺复兴”为题的小册子、文章,还有刊物。这个时期国统区出现的文化运动,很多用的都是“文艺复兴”这个提法。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对“五四”时期口号的重复。它是在一个新的历史背景之中产生出来的、关于中国社会发展和文化发展的新的可能的展望。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文化想象。朱光潜的想象和郑振铎的想象肯定是不一样的,李健吾的想象和沈从文的想象也是不一样的。说起来都是京派,他们的想象其实很不一样。这是40年代很值得梳理的东西,它的丰富程度是超出以往的印象的。我们以往说这个阶段,就是争民主运动、《马凡陀的山歌》《宝贝儿》,除了这些,再没有什么了。

说到对新的可能的展望,其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在40年代后期的各类文学作品中,甚至在书籍的装帧设计、刊物的封面上,出现最多的意象是黎明——黑暗和光明交替的意象。我们在1949年之后的电影中常看到这样的表达:“天亮了,解放了。”其实,“天亮了,解放了”,不是1949年以后才有的。1945年已经说过一次“天亮了,解放了”。当然,1945年是民族解放。比如,陈敬容的《铸炼》中说的“窗上已颤动着银白的曙光”,这是1945年写的东西,不是1949年写的。所以,40年代后期出现了两次黎明的想象。这两次黎明的想象是大不相同的。当然,我们可能要把它们看作一个连续的过程。但是,在1949年,很多人说黎明的时候,他是混淆了后一次黎明和前一次黎明的不同。混淆了这个不同的人,在后来就要受到挫折。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不同的人,可能挫折就要少一些。因此,40年代后期,虽然就是四年多的时间,中国却经历了两次意义非凡的解放,中国的历史也开放了两次可能的机会,或者两次机遇。我觉得,不论是从中国的现代化历史来看,还是从我们的文学来看,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40年代后期,虽然只有四年,但我觉得其实是可以分作两段的。这两段的划分就是以国共双方力量强弱的消长为节点的。最关键的一个节点,就是发生在山东的孟良崮战役。这次战役是国共双方力量逆转的关键点,不仅仅是在战场上、军事上,在文化上也是这样。孟良崮战役之后,上海文化界的黑暗一下子就加强了,管制加强了,报刊的查禁加强了,作家们开始流失了,纷纷逃离上海。

非常有意思的是,40年代后期也是中国的文化版图变化最大的一个时期。在座的有一些研究现代文学的,也有一些研究当代文学的。其实,我自己研究当代文学比研究现代文学的时间还要长。开始教课的时候,我教的就是当代文学,到现在还在教当代文学。我觉得,在很多方面,我对当代文学的了解,超过自己对现代文学的了解。

将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做一个对比,当代文学的最大贡献之一,就在于它是一个真正的全国文学,而现代文学基本上是一个东部地区的文学。从东部地区的文学到全国文学,并不是1949年一次完成的。而中国的现代文化真正成为全国性的文化,真正地成为能够支撑起一个新的想象的共同体的文化,关键是抗战。抗战的时候,由于外来压力,中国东部的文化中心西迁。这个过程,大家都很了解。研究抗战文学的,以前说的比较多的,像西南联大等等——其实不只有西南联大,还有西北联大,现在知道的人不多。我原来在的那个西北师大,就是西北联大的一部分。如果没有抗战,当时西北就没有高等教育。据说,西北最早有了大学,就是张学良搬过去的东北大学。这个东部文化整个地向西部迁移的过程,以前的文化史、文学史都描述得比较清楚。其实,还有一次很重要的迁移,我建议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研究这一类的问题,就是1945年之后怎么回迁的问题。1945年之后的回迁,不像今天坐个火车就回来了,那也是千难万阻的。大家想一想,回迁文学中最典型的东西,比如《寒夜》,这个小说的末尾不就停在那儿了嘛。其实,好多的东西都和那个回迁有关系的。不过,当时用的词不叫回迁,当时用的词叫复员。

我们说东部文化中心西迁的过程,整个地改变了中国的文化版图,改变了中国的文学版图。这就在于,原来的现当代文学,讲来讲去就是北京、上海,再就是说一下长沙、成都,当然还有山东。最西就到成都,再往西就没有了。而抗战之后就不一样了,全国到处都有了,连新疆都有。当时新疆的一些新文学活动是很重要的,就是现在的人知道的不多。因为,很多人都埋没了。比如其中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张钧若(君弱),我知道他在当时很重要,可是这个人后来去哪儿了,说不清楚。可以说,1945年后,整个格局改变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过程。首先,延安的在往外扩散,重庆的在往外扩散。而1947年孟良崮战役之后,北京、上海的情况都变了,文化中心都变空了,都往外跑了。上海的往哪儿跑?有的往华北,有的往香港,所以才出现了《大众文艺丛刊》在香港批判胡风等等的事情。这个变化的过程确实非常复杂。我说我的东西放了十年,也没有拿出来,就是这个过程太复杂了,它的点太多,不仅仅是一个北京、上海的问题。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都曾经是个重要的地方。比如说广西的桂林、福建的永安、甘肃的兰州、陕西的城固。再比如解放区文学,从延安出来后,最重要的地方可能是张家口,其他还有什么地方?其他的文化活动中心在哪儿?而我们以往说到这个时段的时候,很快地就由抗战胜利,一下子跳到毛泽东的《讲话》的宣传过程。其实1946年、1947年是非常丰富的。

关于1948、1949年,现在还有一些研究。最典型的是钱理群先生的《1948:天地玄黄》、贺桂梅的《转折的年代》一类书。但是,这些研究也就盯着一些点、几个人,而对更大范围的东西研究是比较少的。我所知道的和我兴趣接近的做这方面研究的,有中国社科院的段美乔研究员等,她做平津文坛新写作研究,主要是看平津。其实,这一时期,不仅仅是平津,一些很小的地方都成了小的中心。山东的问题可能更复杂,因为那个时候有解放区、有国统区。这一块我没有做过研究。

而1946年、1947年这两年最大的特点是,这个国家还是朝着一个共同的谋求现代民主国家的方向走的。因为,当时觉得谁也吃不掉谁。就毛泽东来说,大家看《毛选》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毛泽东根本没有想到3年就可以拿下解放战争。一开始,他也是讲联合政府的,讲怎样共同来建立一个新的国家的问题。而1946年开“制宪国大”的时候,可能是社会各界、尤其是知识界最团结的时候,最有共同目标的时候。我觉得,从1946年、1947年,到1956年、1957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周期。当然,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在这儿不多说了。

实际上,40年代后期的前两年,是中国文学在“五四”之后出现的又一个孕育有新的可能、新的发展机遇的时期。一方面,在很多方面发生了一些重要的变化,另一方面,创作的成绩也是非常突出的。突出在于,它把8年积攒的东西,在两三年间爆发出来了。有许多30年代后期或40年代前期的文学作品,实际上也就是在这两年才让大家看到的。之前在打仗,上海这样的文化中心、出版中心丧失了,所以条件不是很好。我们知道的很多人,比如张爱玲,她的全国影响力就是在这个时期释放出来的。我们知道的很多40年代的非常重要的作品,在文学史中被远远低估了的作品,比如《寒夜》《围城》《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引力》,都出现在这个时期。还有诗歌里出现了九叶派。而其他一些方面,这两年也是非常丰富的。但是,这需要很多人来认真地清理。

在40年代后期的前两年,关于延安文学的扩散研究,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对这个时期做的清理也还是不够的。比如,《讲话》是1942年发表的,但是,传到重庆的时候,已经是1944年了。不知道之前是不是还有更早的。不过,引起《讲话》和胡风之间的冲突事件,的确是在1944年。这一年,林默涵和何其芳去了重庆。接着1945年、1946年,延安的文艺观念传到国统区,传到上海、北平,所引起的反应也是非常微妙的。也就是说,一开始他们对《讲话》的接受程度、理解程度,比如茅盾怎么理解,郭沫若怎么理解,和我们所想象的理解也不是完全一样的。同样是称赞赵树理,可能最初称赞的着眼点和后面的着眼点也是不一样的。而1948年、1949年,这后两年基本上是跟着解放军走的。解放军打到哪里,《白毛女》就演到哪里。这个延安文学的渗透过程、扩散过程,后两年的情形说得多一些,前两年的情形就说得比较少。同时,延安文学如何渗透、扩散,尤其是后来形成我们当代中国的文学版图,也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很多40年代的作家,解放以后成了一个小作家了。在山东这样的文化发达地区可能还不是很明显。到西部,你就会发现,只要看看各省的文联,有很多人就是那个时候的文学青年。这些40年代后期的文学新生代,好多都被后来的历史掩盖了,比较著名的像公刘、邵燕祥,都不怎么说前边的那一段。还有李瑛。我们说李瑛的时候,好像就是一个军旅诗人,非常革命的。但是,李瑛恰恰是京派最后培植出来的人物,也就是最后的京派人物。他比汪曾祺还要晚。一开始完全是京派的,他写的东西完全是那种味道的,他写的作品也发表在京派的期刊上。这样一个新的现代文学的格局,我觉得不仅仅对现代文学有意思,对当代文学也非常有意思。

我觉得,40年代后期还有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是自由主义文学的衰落。1949年以后,自由主义文学完全衰落了,我们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意识形态的问题。但是,这个衰落问题,从40年代后期就已经出现了苗头。这个苗头也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原因,也有它内部很值得去讨论、研究和透视的东西。

不过,在今天看来,40年代后期还有一个意义更加深远的东西。1945年台湾的回归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事件。甲午战争之后,台湾割让给了日本。台湾经历了一个很痛苦、也很复杂的殖民化和现代化的过程。那个时期,台湾地区的文学和大陆地区的文学是有联系的,但却是两个文坛。而1945年以后,有一个大陆文坛与台湾文坛连接为一体的问题。当时的很多记载,不仅对我们认识那一段历史有意义,而且对我们今天怎么对待台湾人也会有很多的启发。当初的台湾,先是欢欣鼓舞地迎接解放者,后来却出现了“二二八”事件。大家看侯孝贤的电影,其中就有这个背景。那个时期,大陆有许多人都到了台湾。比如田汉、许寿裳、乔大壮、台静农、李何林等,这样,台湾文学和大陆文学就曾经融为一体。而“二二八”事件之后,不只是中共的文学观念,还有国民党的文学观念和文学活动在台湾引起的反响,我觉得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其实,那时,台湾确实比较欢迎进步文艺的。因为国民党,就像在大陆一样,更让人们失望嘛!到1948年底,国民党的败局已定,大批的大陆知识分子,包括大陆文艺界的人士到台湾去,这实际上奠定了后来台湾文学的基础。所以,我觉得,大陆文学和台湾文学的关系问题,是40年代后期文学研究里的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这个课题已经有了一些研究,尤其是台湾方面的研究。但是,这些研究的深入程度是远远不够的,只是做了一个粗略的描述。实际上,那是有很大的空间可挖掘的,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的。

举一个例子,50年代以后,台湾最重要的诗歌潮流——现代派,就是纪弦在那里创立的。一说纪弦,就是台湾现代派的祖师爷。而纪弦自己说,他到台湾去的时候,是把大陆现代主义的薪火带到了台湾。他说,“我不只是说一说,我是有证据的。我的证据是什么?我的口袋里装着两本杂志,叫《异端》。”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杂志。因为这个杂志就出了两期,1948年的时候纪弦自己出的。除了他自己写稿子之外,也就是他的一些朋友,还有他的弟弟在那儿写稿子。可是,如果从文学史来看,这本杂志就显得非常重要。它不仅仅是把台湾的现代派和大陆的现代派连起来了,而且,它把沦陷区文学、国统区文学和台湾文学连起来了。熟悉30年代现代派的人都知道,纪弦本来叫路易士。当时,现代派的两个年轻的后进,戴望舒的两个小跟班,一个是徐迟、一个是路易士。这非常有意思,后来在台湾和大陆把薪火传下来的,恰恰就是这两个人。50年代纪弦在台湾组织现代诗社,而80年代大陆可以讲现代派的时候,第一个人出来讲的恰恰就是徐迟。1980年,徐迟发表了文章《现代化与现代派》。从这一点来说,大陆与台湾相比,很多事情都是迟了三四十年,而做的人还是那一批人。

另外,路易士为什么一下子又变成了纪弦呢?这里头也非常有意思。关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看到一个权威的解释。我所知道的,他这个名字的变化恰恰就是在1946年。这一年,路易士“没有了”,出来了一个纪弦。而伴随着纪弦出现的,是当时的报刊上对他的人品的不断质疑,质疑他做了汉奸。纪弦晚年写回忆录,坚决否认这件事。2004年,我在翻旧杂志的时候,发现他真的写过那样的东西。当时,我没有写文章,我想把它再搞得清楚一点。过了几年,台湾有个硕士生写的硕士论文谈了这个问题,写得非常扎实。我发现的,他都发现了;我没有发现的,他也发现了。看了以后,我觉得台湾的硕士生质量确实比我们大陆的要扎实。我觉得,他把问题完全说清楚了。它就是一个硕士论文,把纪弦的老底全揭出来了。纪弦在哪儿发了什么样的文章,怎么样的,全抖出来了。不知道纪弦本人是有意的掩盖,还是选择性的遗忘,总之,他一直不承认。在大陆,有好多学者都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在关键点上都说不出证据,最终是没有结论的。实际上,稍微找一找材料,就找着了。当然,以前难找,现在好找了。现在旧期刊都电子化了。原来一些小期刊都找不着,现在,在一些沦陷区的出版物上你就能找到了。有意思的是,胡兰成认为,当时沦陷区最重要的作家,一个是周作人,一个是路易士。他说,中国有新诗以来,就两个大诗人,一个是郭沫若,一个是路易士。大家都知道,胡兰成是个汉奸,但是纪弦始终否认自己是汉奸。你翻那个阶段的材料,他确实是做了那样的事情。他也不一定做了什么损害民族国家利益的大事,但是我很清楚地看到他骂蒋介石的、骂宋美龄的诗,讽刺南京的轰炸,讽刺国军的轰炸。

这样,沦陷区文学和国统区文学就接通了,国统区文学和后来台湾现代派也接通了。而我们一直说,从抗战以后,现代派风流云散了,卞之琳、何其芳、戴望舒,都改变诗风了。现代派就没有了嘛!实际上,现代派一直在的。50年代的现代派就是30年代现代派的后身,完全是一脉相承的。而我们以前说40年代的现代派就是九叶派,就是卞之琳和冯至在昆明培植起来的那一脉。其实,上海的现代派一直在的,纪弦所带过去的这一脉一直在的。当然,台湾类似情况的作家、诗人还有一些。

我举这个例子,主要是想说,40年代后期文学还有很多领域都是可以开拓的。而大陆文学和台港文学的分合问题,是值得研究的,领域非常宽广。因为,那个时候,分分合合两次,1945年合到一起,1949年又分开。而这其中人员的流动、思想的交换也是非常复杂的。包括到80年代,大陆和台湾恢复关系后,有好多的活动,最先回来的,都是那个时期的人物。

最后,我再说一件我最近遇到的事。上个月,我在河北师大参加一个翻译文学的会议。在会上,听到一个外国语大学的教授评议我原来同事的一篇文章,谈尤炳圻的日语翻译的,称赞有一些地方院校的老师把自己本校不知名的翻译者介绍给了大家。现在的大学教授不知道尤炳圻,觉得尤炳圻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尤炳圻可不是一个不知名的人物啊!尤炳圻是李健吾的妻弟,是周作人的秘书,就是翻译了内山完造的《活中国的姿态》的那个人,鲁迅关于中国文化的最正面的评价的那封信,就是写给尤炳圻的。为什么今天的人不知道这个尤炳圻呢?因为他曾被认为是汉奸。当然汉奸也是很复杂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他在政治上做了什么,反正他就是周作人的秘书。周作人一出狱,就住在他家的。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1945年,有一个清查汉奸的运动,包括文艺界的,比如穆时英、刘呐鸥,这些都是被当作汉奸,80年代后好多人重新平反了。其实,当时就连戴望舒也曾被指为汉奸。但是,清查汉奸运动很快又过去了。为什么很快地过去了,也非常复杂。这里就暂不多说了。

(责任编辑:曾庆江)

The Late 1940s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HAO Ning-n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aikou 571158, China)

The late 1940s is an important turning point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for the victory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has gained a real opportunity for the dream of China’s renaissance and has motivated numerous different imaginations, thus having provided significant ideological background and rich content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in the late 1940s. As regards the literature of the late 1940s, much needs to be delved into, such as the complexity of the literary ecology in KMT-ruled areas, the spread and infiltration of literature of liberated areas, and the division and integration in literature among the Chinese mainland and Taiwan and Hong Kong, etc., which are topics for further exploration in the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the late 1940s; the turning points; imaginations of renaissance; literary ecology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现代民族文艺复兴思潮与现代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6AZW013)

2017-01-05

邵宁宁(1965-),男,甘肃秦安人,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本文为邵宁宁教授2016年11月28日在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所做报告的记录整理稿,整理人:王建光。

I206.6

A

1674-5310(2017)03-00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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