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抽象寓言还是现实反映
——美国罗曼司传统的再考察

2017-03-11 14:40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10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沙410081
名作欣赏 2017年9期
关键词:世纪文学小说

⊙胡 杰[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10; 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沙 410081]

是抽象寓言还是现实反映

——美国罗曼司传统的再考察

⊙胡 杰[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10; 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沙 410081]

20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文学评论家特里林、蔡司等人经过对19世纪的美国罗曼司写作的整理和研究逐渐发展出了美国文学史上著名的罗曼司传统,形成了罗曼司理论派。但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罗曼司理论派对美国罗曼司传统脱离社会历史因素的讨论,受到了各路评论家的质疑和批判。在新历史主义的“回到历史”的启发下,新一代的美国罗曼司研究发现美国罗曼司不管是在描写主体上,还是在叙事策略上或者在主题表现上都体现出了时代的特征,是美国罗曼司作家在危机面前对现实做出的最有意义和最真实的反映。

罗曼司传统 罗曼司理论派 新美国主义者派 叙事策略

一、美国罗曼司理论的缘起

美国罗曼司理论始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是一批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对19世纪美国经典小说家如詹姆斯·费尼莫尔·库伯、纳撒尼尔·霍桑、麦尔维尔·赫尔曼、亨利·詹姆斯等的作品所做的一种特殊文类的研究。首先对此理论做出奠基性贡献的当属莱昂内尔·特里林。在他的丰碑型巨著《自由的想象》一书中,特里林详细分析了英、美小说不同的社会起源,认为美国小说是不同于英国风尚小说的一种新的文学类型,其特点就是“偏离了社会领域真实问题,缺乏社会机理,处于社会边缘”。

特里林对美国小说的分析极大地影响了之后的美国文学研究者们,1957年理查德·蔡司在他的《美国小说及其传统》一书中认为美国小说之所以不同于英国甚至是欧洲小说是因为它一直延续着从查尔斯·布罗克登·布朗到威廉·福克纳确定的罗曼司传统,而这个传统的特点是侧重于抽象主题的探索而忽略道德问题和社会场景中人的观察:“这时,请允许我说,这个词(即罗曼司)……意味着明显不同于普通小说所要求的(情节)逼真,(故事)发展、连贯等特点外,一方面倾向于情景剧和田园诗又或多或少地表现为形式上的抽象。另一方面它趋向于探究人的潜意识,宁愿摒弃道德问题或者忽略社会中人的场景,或者只是抽象或间接地考虑这些事情。”蔡司对美国小说罗曼司传统的阐发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形成了坚定的罗曼司理论派。他们一方面在蔡司区分罗曼司与小说传统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美国罗曼司小说与社会政治现实的分离,另一方面,他们在蔡司的研究基础上极力挖掘美国小说象征、讽喻、原型、梦幻等写作技巧,将19世纪的美国罗曼司文学解读为表现抽象人性或人类境况的寓言和神话。比如哈利·莱文在他的《黑暗的力量:霍桑、坡及梅尔维尔》一书中把霍桑、坡和麦尔维尔的作品看成是验证人类古老的关于黑暗力量的神话。总之在罗曼司理论的影响下,有超过一代的评论家认为美国小说拥有与欧洲小说完全不同的写作传统。欧洲小说关注社会,研究风尚,揭示的是社会生活的真实,相比较而言,美国罗曼司既秉承中古的罗曼司体裁,又兼具类现代主义的雏形,以人类的生存环境作为主题,揭示的是人性抽象的真实。欧洲小说描写的是社会对个人的压抑,而美国罗曼司小说则彰显了远离群体社会的个人主体意识;欧洲小说倾向于封闭叙事,罗曼司倾向于矛盾、不和谐的开放文本。

二、有关罗曼司理论的批判

美国罗曼司理论派将美国文学看作超越社会历史现实、体现人类抽象真实的研究思路,在20世纪80年代受到了在文学研究中注重意识形态批评的新美国主义者派(New Americanists)的严重质疑和强烈批判。新美国主义者派是由1988年评论家弗雷德里克·克鲁兹(Frederick Crews)在《纽约书评》上戏谑的称呼而得名,其中著名的学者有斯坎文·伯克维奇(Sacvan Bercovitch)、迈拉·耶兰(Myra Jehlen)、罗素·瑞森(Ruessll Reising)、简·汤健士(Jane Tompkins),以及杰拉尔丁·墨菲Geradline Murphy)等。受新历史主义研究的启发,这批美国学者提出不仅要考察和关注文学作品本身的意识形态,就连文学理论背后蕴藏的政治意识形态也应受到考察和关注。

新美国主义者首先认为形成于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罗曼司理论派是20世纪中期冷战文化的产物。他们认为罗曼司理论派之所以有意识地强调美国文学抽象、自我、反社会的文学传统,其实是为了抵制国内20世纪30年代由帕林顿(V.L.Parrington)等人发起的自由进步主义等左派文学势力,重建高度现代主义的文艺权威。在新美国主义者派看来,罗曼司理论派对罗曼司与小说的划分体现的是抽象的现代主义文学与苏联社会主义现实文学的分野,表明了西方自由批判传统与斯大林极权制文艺政策的对立。正如杰拉尔丁·墨菲在《冷战政治和美国经典文学》一文中所说:“通过罗曼司这一概念,反斯大林者与20世纪30年代的批评家们争夺美国文学的文化霸权。20世纪30年代的现实主义和50年代的现代主义之争,极权与自由、左派与右派之争为美国文学批评家设定了语境框架,以小说与罗曼司的名义。”

新美国主义者还认为,罗曼司理论派不仅在文学上抵制了美国20世纪30年代开始的左派文艺倾向,而且在意识形态上也配合了同时代的美国共识主义历史学家的研究,宣扬了美国例外论。美国历史研究的共识学派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后期,是一种“新的国家主义”。这一学派在20世纪30年代因反对纳粹在欧洲的肆虐而兴起,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冷战时期因为抵抗斯大林极权政治下的共产主义恐怖而达到鼎盛。不同于以往认为美国文化隶属于欧洲,低劣于欧洲的观点,共识历史学家发展出了美国例外论,认为美国是一种不同于西方欧洲在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中成功地避开了阶级冲突和意识形态斗争的独特文明。根据新美国主义者代表威廉姆·艾利斯(William Ellis)的研究,美国罗曼司派代表人物如特里林、马吕斯·比利(Marius Bewley)等之所以认为美国小说关注抽象而神秘的观念而欧洲小说注重社会具象的描述正是受到了共识主义历史学家Robert Dahal和Louis Hartz的影响,认为前者的社会基础是统一意识形态下不同的观念冲突,后者是不同阶级背景造成的意识形态冲突。

总之,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新美国主义者派认为,美国罗曼司理论派关于独立于社会、历史之外的文学自由想象理论,其本质是一种冷战思维下的意识形态构建,它隔离了文化与公共政治领域的联系,压抑了文学文本的历史语境,阻碍了对19世纪美国文学的全面考察,因此他们建议恢复被旧美国主义者所拒绝的社会政治语境研究,重新修正美国文学经典,注重不同阶级、种族、性别的文学作品对美国文学传统的构建。

三、还原罗曼司的真实——罗曼司传统的再考察

本文认为,虽然新美国主义者将20世纪中期的罗曼司理论统统归于意识形态的视角还有待商榷,但其号召的新历史主义研究确实为美国罗曼司传统的再考察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以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路易斯·蒙特鲁斯(Louis Montrose)、海登·怀特(Hayden White)、乔纳森·多里摩尔(Jonathan Dollimore)等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研究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重新开启了将文学作品放在具体历史语境下研究的新篇章。但不同于旧历史主义把历史文化仅仅看作是文学文本的静态背景的做法,新历史主义更细致全面地展现了历史事件、意识形态和文学文本之间相互穿行和互相“对话”(dialogue)、“商讨”(negotiation)、“交流”(exchange)的过程。事实上,只要我们稍微回溯一下19世纪内战前的美国历史,就会发现这是个社会激变、动荡的时代。一方面,美国独立战争胜利,美国经济高速发展,美国人民民族意识不断增强;另一方面,蓄奴制、西部扩张、党派政治、工商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使美国未来的发展危机重重。面对纷繁复杂的时代信息,美国罗曼司作家完全可以汲取丰富的时代素材像英国作家那样写出反映社会喧嚣的小说,但为什么美国罗曼司在题材上偏偏淡化对现实社会的模仿反而注重对个人内在意识的探索呢?这种刻意的淡化和凸显到底是美国罗曼司作家对“社会真实问题”的逃避,还是他们在用一种高度自觉的文学形式实现了与主流文化和主流意识的对话,抒发了其对社会文化、政治理想的表达呢?

1.罗曼司的产生与理性文化的颠覆 美国国家独立后,创造出反映美国特性(Americanness)的统一的文学与文化是美国知识分子面临的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任务。但是让19世纪的美国知识分子头疼和沮丧的是,虽然美国文学在前两个世纪着重于描写美国的山水风物、人物品行,但似乎并没有创造出什么有价值的文学,可以使美国文学跻身于世界之林。许多评论家都试图找出美国文学失败的原因,其中最有代表的性的当属亚历克斯·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在《论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中的分析:“严肃的清教起源和独一无二的商业习惯异常合拍地将美国人的思想固定在纯粹实用的对象上。”其实不管是清教传统还是商业化实用原则也都只点到了美国文化的表象,美国文学发展的真正障碍来自于崇尚客观事实压抑主观想象的理性文化。美国历来拥有理性主义的文化传统,在英殖民地时期,面对茫茫荒野,清教徒要求人们在阅读《圣经》之外就只注重眼前事实,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对物质世界的改造和对理性社会的建构。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随着苏格兰常识哲学的传播,理性主义的正统思想再一次在文化上被加强,进一步禁锢了人的思维和头脑,加剧了整个社会的精神物化和活力丧失。从《海关》一章里只享口腹之快、毫无生机的老稽查官到《红字》故事里将独立个体物体化、符号化的清教意识,霍桑从历史的角度追溯了美国社会思想僵化、自由精神丧失的原因。也正因为17世纪压抑的理性文化,能自由思考、自由质疑的海斯特才显得特别有力量,也同样因为19世纪的理性和务实,在美国罗曼司作家看来,一个彰显主观意识而不是社会客观真实的文本,一种以思想变化为主要描述对象的文学想象才能颠覆自英殖民地时期到19世纪上半期主流的理性文化对自由意识的压抑,恢复人的自由之精神。因此,对美国罗曼司作家而言,美国罗曼司不仅是一种形式上的文学类型,更是美国思想方式的重新塑造。

2.罗曼司的语言与民主叙事 如果说美国罗曼司抛开对现实世界的模仿,转向主观意识世界的探索是源于美国罗曼司作家对理性文化的挑战和颠覆,那么其允许多种话语模式平等对话与交流的叙事模式则反映了美国罗曼司作家编码了符合美国社会政治、经济现实的罗曼司语言,即肯尼思·道贝尔(Kenneth Dauber)所说的民主诗学。这种民主诗学在叙事结构上不同于现实主义、感伤主义或者书信体小说主旨化某一种价值观念,或以某一种社会、道德或者心理的超验真理为标杆,相反,就像民主体制本身一样,它允许和包容体现多元价值体系的叙事模式的共同存在。以早期罗曼司作家库珀的《草原》为例,就同时包含了布什家族和印第安人的历史叙事和以《圣经》元素为基础的神话叙事,但这两种叙事结构相互冲突,相互质疑,最终库珀要表达的“美国故事”既不是简单表现历史进程的社会现实故事,也不是纯粹应验基督超验价值(如清教徒所宣扬的昭昭天命、人类伊甸园、新迦南等)的美国神话,而是兼具神话前瞻性和历史回溯性,正在发生的和正在被创造的没有任何轨迹可循的文明故事。

3.罗曼司的主题与民主理想的回归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19世纪美国罗曼司作家对多元话语模式的尊重和包容在语言上遵从了民主的原则,还因为其在内容上一直关注着民主理想的重新塑造。罗曼司新历史主义研究代表人物唐纳德·E·皮斯(Donald E.Pease)在还原了19世纪内战前的文化背景后认为这是个民主理想需要重新塑造和恢复的时代,因为此刻的美国社会正经历着巨大的文化断裂。独立战争的宏大修辞割裂了美国的过去与现在,旧世界与新世界的关系使美国处于无根的文化状态;随着现代工商业的高度发展,每个人都成为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追求者,再加上政治家的演说和劝导(persuasion)使得个人盲目地将公共事务交予名不副实的政客,放弃了自己神圣的自由决定和自由选择的权利,于是出现了个人与集体、权威与身份、个人动机与公共政治行为的分裂,而所有这些都是与建国先贤们提出的民主契约精神相违背的。因此,皮斯在他的《理想的契约》(Visionary Compact)一书中指出以霍桑、麦尔维尔为代表的美国罗曼司作家的共同努力追求的理想或者共同承担的文化任务就是重塑理想的契约精神,恢复物质社会里人的自由选择,实现对国家公共政治领域的真正参与和监督,促进真正的民主政治。简而言之,19世纪的罗曼司小说体现了个人自由主义和国家集体主义两种意识形态的对话与协商,目的是使读者回归早已危机重重的民主契约精神。就像海斯特虽然最后选择谦卑地佩戴代表耻辱的红字重回新教的波士顿社会,但她以持异见者的身份、不妥协的态度参与了清教社会的改造,让各种压抑的声音得到了释放。相反,虽然亚哈船长压制皮廓德船上以斯达拔克为首的反抗是专制的行为,但是伊希梅尔放纵于个人主义的幻想与观察,和其他全船船员一道不作为,放弃了对捕鲸行为的审议和协商才最终导致了整条船的覆灭。

由此可见,通过新历史主义的研究,美国19世纪的罗曼司并不是超越社会历史现实、抽象反映人类普遍真理的文学类型,它不仅与时代紧密相关,而且是这一代作家基于国内政治文化现实做出的高度自觉的(文学)形式选择,它既从根本上体现了美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特征,又参与了时代的意识形态的改变与塑造。

四、结语

兴起于20世纪中期的美国罗曼司理论派虽然功不可没,发展整理出了美国小说确定的罗曼司传统,但是他们忽略了19世纪的社会政治现实,一味偏重罗曼司抽象意义的泛原型化讨论,所以在三十年后遭到了新美国主义者派的强烈批判。虽然以意识形态批评见长的新美国主义者派对美国罗曼司理论背后意识形态的考察还有待商榷,但是同时代兴起,同样重视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文本与文学文本互动研究的新历史主义研究却为美国罗曼司传统的再考察提供了新思路。在新历史主义“回到历史”的号召下,本研究认为19世纪罗曼司的产生、叙事和主题不仅颠覆了主流文化,也同时参与了社会主流意识的塑造,是对美国历史和社会现实最高超的艺术反映。因此,19世纪的美国罗曼司作家不是对社会政治的逃离,相反,他们在文本中隐去了显性的社会政治符号,用文本的形式去探究意识的领地,恢复自由的精神,用包容各种意识形态平等对话、弱化权威的结构去协助读者成为独立思考的个体,最后在文化的危急时刻,呼吁读者承担起重塑民主理想的社会责任。所以,正如赫希说:“美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家们,不是逃离现实,相反他们是直击现实,在最要害的中心,用最有意义的方式。”

① LionelTrilling.The LiberalImagination:Essays on Literature and Society[M].New York:Viking Press,1951: 212.

② Chase Richard.The 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 [M].Garden City NY:Doubleday Anchor Books,1957:IX,13.

③ Geraldine Murphy,Romancing the Centre:Cold War Politics and Classic American Literature [J].Poetics Today 9,No.4(1998):739-740.

④ Alexs de Tocqueville,Democracy in America[M].trans. Henry Reeve.Cambridge,England:Sever&Francis, 1862,Vol2:40-42.

⑤ Hirsch,David H.Reality and Idea in the Early American Novel.[M]The Hague:Mouton.1971:43-44.

作 者:胡 杰,湖南师范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19世纪英美文学及女性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研究“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课题“美国性格的塑造——霍桑短篇小说的新历史主义研究(课题编号:SC15XK024)和四川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美国罗曼司传统的再考察”(项目编号为15SB0070)的阶段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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