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晗[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阿来小说《随风飘散》中的“异乡人”主题
⊙宋 晗[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空山》第一卷《随风飘散》以桑丹和格拉母子为核心叙事,书写了多重人物关系,贯穿其中的是“异乡人”这一主题。这一主题分为两个层面,即身份上的异乡人和心灵上的异乡人。机村中不乏身份上的异乡人,但桑丹母子既是身份上的异乡人,也是心灵上的异乡人。他们这种双重身份,在小说中不止反映出机村在时代发展中传统与道德的变化,也体现出人在面对生存困境时的心理状态与生存策略,具有较为普遍的意义与价值。
《空山》《随风飘散》 异乡人
《随风飘散》是藏族作家阿来《空山》系列小说的第一卷,最早发表于《收获》杂志2004年第5期。阿来称《随风飘散》写的“是一个私生子与其母亲的故事,着力点始终在人的身上”,“是一个很悲情的故事”。小说以私生子格拉与母亲桑丹为核心,主要围绕以下关系展开:格拉与母亲桑丹,格拉家与恩波家,格拉家与机村。“异乡人”是贯穿这些关系的一个主题。格拉和桑丹的异乡人身份影响了这些关系的发生,这些关系也影响着二人异乡人的处境。这一主题在小说中包含了两个层面的含义:身份上的异乡人和心灵上的异乡人。身份上的异乡人是相对机村而言的,指生活在机村但故乡另在他处的人;心灵上的异乡人是相对现世而言的,指心灵状态与生存现状格格不入,视现世为异乡的人。这两个层面既有区别又有所交织,小说中一些人物虽然是身份上的异乡人,但用自己的方式融入了机村这一共同体,并非心灵上的异乡人。格拉和桑丹既是身份上的异乡人,也是心灵上的异乡人。格拉与桑丹两个层面的异乡人身份,既受到机村这一生存环境的影响,也反映出机村在时代洪流中的变化。
机村人对待异乡人的态度变化,是贯穿小说的一条隐线,也是集中体现人物与情节的矛盾冲突的一个方面。接纳或排挤异乡人,显示了机村的传统与秩序、人与人之间约定俗成的道德准则,及这些传统与道德变化的过程。
《随风飘散》中明确提到的身份上的异乡人有格拉的母亲桑丹、格拉、张洛桑的父亲和杨麻子。格拉的母亲桑丹是流落到机村的来历不明的人,虽然在机村生下了儿子格拉,但没有建立家庭,也不明确格拉的父亲是谁。张洛桑的父亲和杨麻子都是走到机村后定居下来的货郎。后两者已经融入机村社会,但前两者始终游离之外。这其中主要有两点原因:一是桑丹并没有在机村建立严格意义上的家庭;二是桑丹不参与劳动,既不与人建立联系,也在机村中没有作用或价值。加上桑丹有些疯傻的状态和格拉私生子的身份,使格拉与母亲桑丹丧失了真正融入机村社会的机会,成为机村人共同的“他者”,身处机村的最底层。
关于格拉与桑丹在机村的“他者”身份,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述:“这样两个有毛病的人,在机村就像是两面大镜子,大家都在这镜子里看见相互的毛病。”格拉与桑丹这样的“他者”,对机村人而言起着四个方面的作用:第一,对待母子的态度是机村人评价人品的一项标准;第二,母子的悲惨处境给机村人心理安慰;第三,对母子的帮助使机村人自我感动,营造温情;第四,母子是机村理所应当的替罪羊。
机村人对桑丹母子虽然一直缺乏足够的善意,但态度上还是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决定这一变化过程的是桑丹母子与恩波一家的关系。起初只有恩波家愿意施舍桑丹母子,恩波因此被机村人认为是品格出众的人;之后兔子和格拉去野外玩耍之后说胡话,被认为是看到了花妖,机村人第一次围攻桑丹母子;桑丹母子离开机村之后,恩波被认为是排挤了桑丹母子而引起机村人不满;桑丹母子回到机村,机村人纷纷给了力所能及的帮助,恩波一家也正式和桑丹母子道歉;兔子被鞭炮炸伤,村中传言是格拉所为,桑丹母子被恩波夫妻怨恨,在机村彻底被排挤和孤立。
机村人对待异乡人的传统,小说中有侧面的交代。花妖事件之后桑丹母子离开了机村,机村人认为恩波“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机村的男人在村广场喝酒时,恩波对杨麻子出言不逊,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因为“总体来说,机村还是一个好客的村子,不然,机村就不会有这么些来历不明的人”。张洛桑在指责恩波出言不逊的时候,用的一句话是:“是不是机村再也容不下走投无路的人了。”“贫弱无依”“来历不明”和“走投无路”三个词,其实都在形容身份上的异乡人,却显示了不同的立场和态度。从机村出走使桑丹母子从机村人口中的“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变成了“贫弱无依”;机村人恩波用了“来历不明”,只突出了身份;父亲是异乡人的张洛桑用了“走投无路”,突出了处境。
虽然从格拉的角度来说机村人不可能对他太好,但这个村子最初至少容纳了他和他母亲的存在,没有驱赶和排挤他们,尽管母子二人始终游离在机村的主流文化之外,也游离在机村的秩序之外,“不友好的村庄会放狗追咬他们,孩子们会跟在他们身后起哄,扔石头”。这种容纳的前提是母子二人虽然对机村无益,但也无害,此时他们被突出的是其处境,是“贫弱无依”和“走投无路”;而一旦他们对机村人的安全或利益构成威胁,他们便是“来历不明”的异乡人,“他者”的身份也就被凸显出来。
阿来在谈《空山》创作时称:“《空山》直接写乡村,是完全写实的,为了写实,损失了一些小说的可能性。”但《随风飘散》和《空山》的后五卷相比而言并没有那么“写实”。这里并不是指《随风飘散》中有格拉鬼魂这样的超现实叙事,而是小说中有强烈的象征和寓言色彩。这里的象征和寓言并不是郜元宝所说的《空山》“和《尘埃落定》一样追求完整的关于现实政治的寓言、传奇或象征”,而是指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人的生存境遇的寓言。这种生存境遇即为“异乡人”主题的第二个层面——心灵上的异乡人。
如果说身份上的异乡人所面对的客体是人的共同体,心灵上的异乡人所面对的客体则是现世,是个体的生存处境。虽然在《随风飘散》中现世和生存处境都与机村这个共同体紧密相关,但心灵上的异乡人这一层面更为抽象,强调个体在艰难生存境遇下的孤独和绝望感。
最突出体现这种心理状态的是桑丹和格拉。桑丹虽然生活在机村,但她用没心没肺、麻痹自我来拒绝融入机村,也借此来逃避与过去的生活现实,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格拉的这种心理状态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使他从身份上的异乡人进一步发展为心灵上的异乡人。
在小说的大部分叙述中桑丹都以一个疯傻的形象出现,最常见的样子就是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因为与机村的氛围太过格格不入,她甚至被形容成妖孽。直到小说后半段作者才暗示了桑丹可能具有的贵族身份,并让她在和格拉讲过去的讲究和规矩时有了一阵子的清醒状态,最后才借格拉的口说桑丹有可能是机村心里最苦的人。至此桑丹的形象才完整起来——一个曾经生活富足的贵族女性,因为种种原因流落到机村并生下格拉,因为不能适应机村的劳动和生活氛围,靠疯傻来麻痹自己和隔绝外界,只有儿子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如果说桑丹和格拉是机村集体的“他者”,桑丹的“他者”形象更多带有“异类”的色彩。桑丹或许被嘲笑、被看不起,但也靠着“异类”的身份获得了许多豁免,比如不参与劳动的惩罚。总之装疯卖傻和麻痹自我是桑丹的生存策略,也使她在残酷的生活现实面前成为心灵上的异乡人。
和桑丹不同的是,格拉的心理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格拉异乡人和私生子的双重身份使他在机村被孤立,除了能够在恩波家获得一些温暖之外,机村给予他的更多的是冷漠。这一生存处境最先在格拉心中激发的诉求是寻找自己切实存在的故乡,即母亲桑丹的故乡。“他想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乡……他躺在底下,像一个濒死的老人,想,我就要死在机村这个异乡了。”这是小说中格拉唯一一次称机村为“异乡”,也是小说中唯一一次出现“异乡”这个词汇。花妖事件之后,分别出走的桑丹和格拉最后还是在机村相聚,两人都是在寻找对方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于是又回到机村,此时格拉回到真实存在的故乡的幻想彻底破灭,从另一个层面讲也就是理想国的破灭。格拉也开始意识到自己与机村、与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所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归处。鞭炮事件之后,机村的猜疑和冷漠进一步升级,唯一能够给格拉温存的恩波一家也因为兔子的受伤而将格拉拒之门外。当格拉模仿自己的猎物被猎杀的过程,体验到死亡如何逼近时,小说中使用的词汇不是“异乡”或“机村”,而是“这个他妈的冷酷无比的世道”和“这个冷酷的世界”。当兔子死去后,格拉与机村社会的联系断开,格拉的肉身随相信他没有扔鞭炮的奶奶死去,而灵魂游荡着,等待着仇恨的消失和灵魂的救赎。
从“异乡”到“冷酷的世界”,格拉孤独和绝望的升级是伴随着机村整体环境的变化的。花妖事件时母子被机村人围攻,所面对的是成年人;他们出走后又回来,机村人也表达了他们的愧疚并给予了帮助。但鞭炮事件关于格拉的流言来自孩子,一个被认为天真纯洁的群体不断对格拉实施暴行,即使在兔子死后都没有很快平息,当兔子的父亲恩波愿意把死亡看作是解脱和宽恕的时候,这些流言的始作俑者也没有停止暴行。村民对待格拉的态度的变化显示出的是机村整体风气的变化,其背后隐藏的是时代的变化。但对于格拉而言,他是始终游离在机村主流文化之外的人,也是对时代变化没有明确感知的人,机村对他不断升级的冷漠和暴力,加重的是他对世界冷酷这一认知,以及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他容身之地的孤独与绝望感。
值得玩味的是,最能证明兔子在被鞭炮炸伤时格拉并不在场的,是给予格拉母子鹿肉的男人,这个男人被暗示为格拉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能够使格拉与机村建立起真正联系的人,是使格拉摆脱困境的人。但这个男人在小说中几乎处于隐形的状态,小说也只是隐晦地暗示,而没有明确地说这个男人确实是格拉的亲生父亲。这个男人的缺席最终使格拉彻底落入了被孤立和敌对的深渊。
在小说的结尾,当格拉发现仇恨已经消失时,他的灵魂也并不像他想象中的像奶奶的灵魂一样升到天上,而是如本卷标题一般“随风飘散”,格拉的灵魂依然无处归依。格拉从身份上的异乡人,最终沦落为心灵上的异乡人。
身份上的异乡人和心灵上的异乡人是小说《随风飘散》中“异乡人”主题的两个层面,从身份上的异乡人到心灵上的异乡人也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身份上的异乡人是一种事实,他们有的像张洛桑的父亲和杨麻子一样靠建立家庭或做出自己的贡献而逐渐融入异乡,慢慢淡去异乡人的身份;有的像桑丹母子一样始终游离在异乡的主流文化和共同体之外,成为异乡集体的“他者”。身份上的异乡人并不决定他们一定是被孤立和排挤的处境,他们的待遇因人而异,也因环境而异。
心灵上的异乡人则是无法适应现实的,这其中有自身的原因也有环境的原因,他们通过不同的方式游离在所处环境的秩序之外,也游离在时代背景之外。在《随风飘散》中,这种游离显得格格不入,因为设定的背景是一个人人都应该积极投身到时代洪流的年代。格拉和桑丹这样的心灵上的异乡人,没有积极投身其中,却也不能从中幸免。时代、环境、传统和人心都在变化,他们作为“来历不明的”“贫弱无依的”“走投无路的”异乡人如何被对待,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出这样的变化。但从桑丹和格拉这两个角色来看,他们的境遇和心理状态并不能以时代所致来简单概括,而是应该看作一种更具备普遍意义的人的生存困境。困境形成的原因因时代而异,因环境而异,也因人而异,但人面对困境的心理状态却体现出了具有一定普遍性的意义和价值。桑丹以非正常的精神状态作为生存策略;格拉对生存环境不满,起初寄希望于一个幻想中的故乡,幻想破灭之后认为世界冷酷无情,模仿猎物死亡的过程体会到自杀和哭泣只是对冷酷世界的屈服。说《随风飘散》不够写实,具有较强的象征性和寓言性,正是因为《随风飘散》的两个核心人物桑丹和格拉身上具有的象征性,即人处于无法应对的残酷现实时采取怎样的生存策略和以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应对的问题。这或许是《随风飘散》乃至整部《空山》的书写中,除了对历史、民族、文化的书写之外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
① 阿来:《一部村落史和几句题外话》,《长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3期。
②③④⑤⑥⑨ 阿来:《空山(三部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8页,第19页,第21页,第22页,第24页,第14页。
⑦ 吴虹飞、阿来:《终生都在叛逆期》,《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4期。
⑧ 郜元宝:《不够破碎——读阿来短篇近作想到的》,《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
[1]阿来.一部村落史和几句题外话[J].长篇小说选刊,2005(3).
[2]郜元宝.不够破碎——读阿来短篇近作想到的[J].文艺争鸣,2008(2).
[3] 吴虹飞.阿来:终生都在叛逆期[J].南方人物周刊,2009(2).
作 者:宋 晗,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多民族文学比较。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本论文受中央民族大学一流大学一流学科资金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