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佳琪[辽宁大学文学院, 沈阳 110000]
张天翼讽刺小说中的夸张艺术
⊙崔佳琪[辽宁大学文学院, 沈阳 110000]
张天翼讽刺小说创作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顶峰,作为鲁迅先生的忠实学徒,他自觉传承鲁迅的“撕破”理念,以精致纯熟的夸张笔法,勾画出一系列否定性人物形象,从而实现对人物虚伪和卑琐内心的嘲讽。此外,作者有意将夸张笔法运用到讽刺小说创作的谋篇布局中,通过组织突然反转的故事情节和夸张式的叙述语言,揭露黑暗腐朽的残破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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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混沌黑暗,帝国主义的疯狂入侵、军阀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以及国民自身的“阿Q精神”,均使中国社会现实呈现“死水”状。张天翼作为左翼文坛领军人物、“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实践者,面对这样的现实惨状,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因此,他自觉拿起讽刺的笔,创作出大量讽刺性文学作品,用以鞭挞、揭露社会中的种种丑态,实现唤醒国民、激励国民斗争的目的。
“讽刺”作为作家表达对现实和社会不满的创作方法,曾被多次认为是“投枪”“匕首”。鲁迅在《什么是“讽刺”》一文中指出:“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写出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从这段文字中可以发现,鲁迅倡导的讽刺笔法有二:精炼、夸张。张天翼在进行讽刺小说创作时便认真实践了鲁迅先生的创作主张,正如吴福辉所说:“张天翼把夸张渗透到塑造人物的各个方面。”张天翼不仅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有意对人物外貌、动作等进行夸张,在组织小说情节、安排叙述语言等各个方面,均能看到作者炉火纯青的夸张笔法。
阅读张天翼讽刺小说,不难发现,一般情况下,张天翼讽刺小说中被讽刺者的形态均是“丑”的、令人作呕的,这是作者追求讽刺批判性、揭露性功用的必然结果。张天翼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希望可以“把世界上一些鬼脸子揭开”,而“揭开”的前提必然是要先刻画出“鬼脸”,因此,张天翼塑造人物形象时有意采用夸张笔法,极力丑化人物外貌及动作,促使读者阅读张天翼讽刺小说时,能感受到的最直观的讽刺便是来源于作品中人物夸张的“丑”。
首先从讽刺对象的外貌来看,作者小说创作过程中,常常采用夸张式的漫画笔法,抓住人物典型特征加以“廓大”,不需过多笔墨便轻易勾勒出人物外貌、形态。作者将自己笔下的讽刺对象看作是“虚伪”“龌龊”“愚昧”的代表,对人物外貌“丑”的夸大是作者自觉的创作追求,作者笔下的讽刺对象大都“脑顶有点突”(《移行》:李思义)、“脸上像涂着蜡”(《脊背与奶子》:长太爷)、“鼻子发了紫”(《报应》:红鼻子和尚)、有着“歪头歪脑的牙”(《笑》:九爷)、“脖子又是软的”(《皮带》:炳生先生),更为可笑的是:男子会有“兰花手”(《稀松的恋爱故事》:罗缪),富家小姐还会流“黄鼻涕”(《我的太太》:静姝)等等。
从讽刺对象的动作来看,张天翼也常常运用夸张笔法刻画人物的滑稽动作,并通过人物夸张的、不合常规的动作透视人物内心的虚伪和卑琐,从而使被讽刺者呈现出由外而内的“否定性”特质。请看《皮带》中一心想升官的“炳生”先生:当他看见穿蓝袍子的“准尉”和“少尉”时,便“把眼睛钉着准尉少尉,一直到她们转了弯”,然后“炳生先生掉过脑袋瞧瞧自己的褪色蓝竹布袍,脸上发烫。他低着脑袋。脖子像是软的,几次想挺挺胸脯,昂昂头,老没办到”。这段描写中,从“炳生先生钉着准尉少尉”起,主人公渴望升官的愿望渐渐浮现,“瞧瞧自己的褪色蓝竹布袍”这一动作展现出炳生先生的攀比心理,当他深知自己不如别人后便“低着脑袋”“脖子是软的”,甚至“挺挺胸脯”“昂昂头”这样简单地动作都无法做到。作者刻画人物动作时,精心提炼词语,通过“盯着”“瞧瞧”“低着头”“挺胸脯”“昂昂头”等动词,再现了“炳生”遇强则弱的性格特征。结尾处作者夸张地描写“炳生先生”丧失掉“昂头”的本能,更是加深了作品的讽刺意蕴。
通过夸张的笔法促使情节突然发生反转、制造出乎意料的效果,由此反射出社会上存在的种种不合理行为及现象,是张天翼进行讽刺的主要手段。这类情节突然发生夸张式反转的小说,在故事未发生转折前,小说叙述平淡自然、波澜不兴,待到故事情节达到高潮时,作者便有意加入一些误会、矛盾、巧合等促使情节彻底翻转,由于情节反转的突然性极具夸张意味,导致故事结局和读者预期截然不同,因此,定会使读者对产生不同结局的社会原因进行反思,从而使作者讽刺的目的得以实现。
如小说《欢迎会》是描写编剧“赵国光”为欢迎“万巡视员”到县里参观而组织排练舞台剧的故事,赵国光深知“万巡视员”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于是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组织排演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舞台剧《还我河山》,剧本由三幕组成,主要讲述英雄带领人民战胜卖国贼的理想主义故事。赵国光一心想凭借这个舞台剧在万巡视员面前崭露头角,获得升官机会,谁料演出过程中由于演员对剧本不熟悉,加之幕后提词者的种种错误,使台上的“大英雄”形象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卖国贼,因此一个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舞台剧反而成为弘扬叛国投敌的剧作。演出结束后,不知台上实际演出情况的赵国光仍旧自信满满,期待着“万巡视员”对自己“嘉奖几句”,并且自认“万巡视员”会对他“更加信任”。赵国光静静等着“万巡视员”的回电,谁料最后等来的竟是被“交军法处严办”。
小说中作者有意制造提词者的种种错误,多种错误、巧合的不断累积本身就是一种夸张,在此基础上,作者还安排夸张式的陡然反转的情节,这不仅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更促使小说讽刺意蕴深厚、浓烈。
众所周知,张天翼是一位优秀的讽刺小说家,或许正由于他在讽刺小说方面的颇高建树,所以使人们忽视了作者在儿童文学创作中取得的成就。事实上,张天翼还是一位儿童文学作家,他能够准确把握儿童心理,了解儿童情趣爱好,作者在进行讽刺小说创作时,能够以儿童的纯真视角去反观现实黑暗,并通过儿童之口发表一些夸张式的言论,从而对一些不合理现象进行讽刺。
“张天翼的儿童小说并不都是专门为儿童写的,他采用儿童视角摄取成人生活,透视成人思想意识,把鲜明的讽刺巧妙地融合在儿童情趣中。”作者开创了独具特色的“采用儿童视角”观照世界的叙述方法,因此当天真、淳朴的童心遇到现实的丑陋与黑暗时,二者必定发生化学反应,这非常有利于作者通过童言无忌的话语形式对现实生活进行夸张式的叙述。《蜜蜂》这部小说是由十一岁的“我”给姐姐写的五封信组成,信中被儿童视角观照过的世界趣味横生。小说中有一情节,如果采用成人视角叙述可简单概括为:村民们到“鲜长”处请怨,“鲜长”却屡屡推辞不肯出现。但当这一情节通过十一岁的“我”叙述出来时,叙述语言则呈现出夸张般的冗长繁琐,因此使现实世界中的黑暗得以突出。首先“兵由子”的上层长官在“我”看来只是它们的“体操老师”,这位“体操老师”在村民们催促下去请“鲜长”,可是“我们等了许多许多时候了,等了许多许多年了。鲜长还不出来”,就在我们要“不客气了”的时候,“鲜长”便“跑到衙门口了”。但当“鲜长说:‘你们有什么怨,对我说,我一定饼明鲜长’”,“我”才知道“啊呀,不是鲜长呀”。于是“我”又等了许多许多年,终于“鲜长跑到门口来了”,这次“鲜长说:‘你们派几个代表去见鲜长’”,“我”才知道这个人依旧不是“鲜长”。待到代表们进去后,“我”跟小三子从一数到八十七,然后“又等呀等的”,有胡子的、生着气的真鲜长才出来了。
小说中原本简单枯燥的情节经过小孩子“我”夸张式的叙述后,使故事发生时的真实时间得以拉长,“等了许多年‘鲜长’还不出来”的夸张式儿童叙述语言,尖锐巧妙地讽刺了为官者的腐化和懈职。
冯雪峰在讨论“什么是讽刺文学”时提到:“讽刺文学一般地是在某一社会制度烂到不合理的存在,而对抗这社会制度的新的社会意识形态也开始出现了的时代,即新旧二种社会理想相冲突着的时代所产生。即在旧的社会制度成为对于新始产生的社会的障害了的时候,讽刺文学便产生了。”由此观之,讽刺文学是社会变革的产物,是时代向前运转过程中矛盾冲突的产儿。张天翼作为左翼文坛的杰出作家,兼有文学家和革命家的双重身份,他以反动统治和社会恶疾为批判对象,运用夸张的手法对他们施以嘲笑,创作出一系列振聋发聩的政治讽刺小说。
夏志清先生在评价张天翼文学成就时提到:“张天翼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很老练。”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夏志清先生对于张天翼的赞扬和推崇。张天翼作为30年代左翼文坛的巨匠,以近似鲁迅的犀利眼光和深刻思想,用夸张的笔法描摹着当时社会中种种世态人相。他在讽刺小说创作过程中,将夸张笔法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犀利冷峻地再现被人们忽略或故意隐藏的丑陋,通过龌龊心理、肮脏现实的讽刺,引发读者在理智精神的支配下去关注现实,反思自我。
① 鲁迅:《什么是讽刺?——答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0页。
② 吴福辉:《锋利·新鲜·夸张——试论张天翼讽刺小说的人物及其描写艺术》1980年版。
③ 张天翼:《什么是幽默》,《张天翼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09页。
④ 杨春风:《张天翼讽刺小说论》,兰州大学中文系2010年毕业论文。
⑤ 张健:《中国现代喜剧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页。
⑥ 季进:《对优美作品的发现与批评,永远是我的首要工作——夏志清先生访谈录》,《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4期,第30页。
作 者:崔佳琪,辽宁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