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怀志
黑龙江将军珠尔海的奏折,雍正大帝准奏。呼伦贝尔建城,即将筹措。珠尔海将军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往这片大草原移民,迁移索伦人和蒙古人,必须考虑新移民的生计,必须有行商和坐商,为新牧民提供生活物资。京城军机处知会户部,征调京商进驻这片草原。
北京城经历了金元明清,到雍正朝,不仅仅是政治中心,而且早已发展成富庶繁华的商业大都市。正阳门以外的前门大街,商家鳞次栉比,车马往来不绝。两侧的门面,货商应有尽有。两边的街巷胡同,住着经营商铺的业主。
北京前门以南,是最早的商业集中地。有一户桑姓绸缎商,贩卖江南的丝绸,也卖河北和山东村妇们纺织的土布。铺面尤其高大轩敞,一块高悬的黑漆底凸刻金字匾牌,书写三个大字“桑棉阁”。楹联是一副对子:紫棉秋日绽白絮;绿桑春蚕吐长丝。
桑家生了三个女儿,两个早已出阁,只剩下小女儿叫三儿的,也许配了对面同样经营丝绸的吴家。吴家只有一个儿子,叫吴良材,年十九,在自家店铺管理往来账目。不料桑家的三儿自从订婚,便羞于出门走动,怕见吴家的人。吴家的女掌柜吴李氏时时张望对面,希冀见一眼这位未来的儿媳妇。
这一天,吴李氏对吴掌柜说:“怎么老见不着桑家的三儿呢,有些日子了。”吴掌柜说:“你没见他家的学徒周冬,有几次从北面的药铺回来,手上提着三包儿一捆儿,是药。桑家的三兒,八成是吃药呢。”
吴李氏一听这个话,也记起了桑家的学徒,领着药铺的先生,进了桑棉阁后面的角门里。先生住这条街北头,卖药兼行医。吴李氏听了吴掌柜的说法,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药铺,要见这位先生,询问准儿媳妇的病情。
吴李氏问:“桑家是谁吃药呢,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呢?”
老先生也不隐瞒,都是老街坊了,说:“是桑家的三儿。从我这里抓了几副药,正吃着。”
吴李氏追问:“是个什么症候?”
先生说:“咳,身子渐渐弱,面颊泛红,不思饮食。”
吴李氏说:“这怕是痨病呀。”
先生说:“治着看吧。七副药吃过,见轻,就没事儿,否则……”
吴李氏叹息:“哎,年纪轻轻的,我还盼着转过年,把三儿娶过来,我也有个帮手。这可怎么好?”
先生说:“治着呢,我会尽心治。都是老街坊。桑家这个闺女,挺懂事理。”
几个月后,到了吴家和桑家约定的结亲年头,吴家却不见动静。桑掌柜和妻子麻氏找来媒人,媒人找到吴家。吴李氏只是扯别的话头,不说婚事。媒人追问:“俩孩子都不小了,两家都是同行买卖。成了亲,了却了两家的心事儿。”
吴李氏说:“桑家那闺女,现时一个病身子,怕经不起。不如再等等,让她调养一年半载,再说。”
媒人说:“现时,这个三儿的病也稳住了,没有大碍。成亲是冲喜,时气旺的,喜事一冲,么病都好了。”
吴李氏还是摇头:“怕不合适,再等等吧。”
媒人说:“行,等等也好。把身子调养得好好的,娶亲过来,不出一年,就给你生个白胖娃娃,哈哈……”
这头亲事,一拖延又是一年。桑家女儿的病,时好时坏。吴家也见不到准儿媳妇的人影。再问询药铺的先生,先生说:“换过三个方子了。这个病不好除根儿,只求稳住就行。”
既然这样,吴家就很懊悔,本不该早早订下这门婚事。吴家太太在筹划,如何将这门亲事推掉,给自己的儿子另择佳配。吴家找到媒人,同时领来了一位算命的盲人。当着媒人的面,请盲人算命先生打卦算婚。
盲人事先收了吴家的一些酬金,便依约定算起姻缘来:“生死有命,富贵前定。姻缘有合有不合。合则是缘,否则就是祸是灾是病。吴家公子属猴,金猴属金;桑家女公子属鸡,金鸡也属金。无奈是夏七月生人,夏七月,木茂气燥,夏七月的鸡,便是木胜金。男方金盛,女方木盛,这金克木。女家这个病症,皆因这段姻缘。要想根除症候,莫若解除姻缘,另择好姻缘。分则两好,合则双失。鄙人测姻缘,就是这个解。信与不信,主家自便。”
媒人也将信将疑,只好把吴家请人算姻缘的事儿说给桑家夫妇。桑家并不信算命,看出来,是吴家嫌弃女儿有病,只好退婚。
从此,同行的桑家和吴家,变成了同行冤家。又是一年,桑家的三儿在春夏病情好转,就怕到秋冬天凉,病症加剧,像上一年那样。既然只剩下这一个女儿,莫若招赘一老实少年,能有个子嗣,也好继承家业。桑家便看中了自家伙计周冬。周冬家在京南乡下,家里土地少,兄弟多。周冬也念过几年书,认得不少字,就到前门桑家做了学徒。周家是乡间小户,入赘桑家,自然情愿。
周冬由受雇主家的伙计,一跃成了少掌柜。小人物地位上升,最易招人嫉妒。首先就是同行吴家夫妇,推掉了桑家的婚约,等于失去了一个家业的继承,这时竟然有些悔意。便散布闲话,说桑家的三儿和伙计周冬,早就不清白。所以吴家才退婚。有一次,在同业酒会上,十几家同业的掌柜商议大布的定价,吴掌柜指责周冬,低价售货,挤兑同业。周冬却说:“桑棉阁一直遵守十分之二的利规。大布的进价,各家大致是一样的。加上二分利出货,各家相差无几。总不能各家定一样的价,有一点儿高低,也是常事儿。买家自己选,不至于挤兑了谁。”
吴家父子都在场,吴家最不待见的是周冬,这时就奚落这个原本是伙计的少东家:“你一个跑腿打杂的,知道什么同业行规?你也教训这些人,这里是你说话的地儿么?自己掂掂分量,什么出身,什么身份?”周冬自认有理,但是没有身份。在同业眼里,只能听话,只能附和,只能顺从,不可以辩说。周冬就说:“我回去和老东家说说,大布的价可以升一升。各位长辈的指教,我记下了。”
吴家的少东家不依不饶,竟然说:“你们桑棉阁的货源,本来在京南。今年你们竟然到了山东地界收大布。山东德州的织户,原本是别人的老卖家。现在可好,全不管老规矩了。”
周冬和这个吴少掌柜本来就不和顺,就顶撞了他:“买卖是各自做,你不要管别人。哪里的货好价实,哪里就有买主。如果货源也划定范围,那不成了强买强卖?”
吴少东家啐了一口,说:“你家的旧交也有不少,京南有些织户,和你桑家熟识的多……”
周冬不等他说完,就说:“和那些织户,只是买卖,没有买卖契约。你也可以去京南一带收布,谁也不限制你。”
吴少东家又转移了话题:“桑棉阁是桑家的买卖,你本姓周。桑家在京南老家还有近支同族,要过继,也得从近支里找,轮不到你外姓。你就是一个伙计,上门女婿,也就是在主家效力,吃碗软饭。你也配参加这个同业酒会!”
吴少这么一说,便有人附和,有人议论,有人讥笑。一阵私语和笑声,弥漫了整个酒会。周冬愤愤地,起身大步离开了。
周冬本来和主家关系和睦,和主家一样,恨吴家借故悔婚,无情无义。桑家夫妇看中了周冬忠诚能干,才招赘和三儿做了夫妻,婚后也和顺。只是所谓成亲冲喜,并没有冲去三儿的病魔。
又过了一年,三儿病重了,起不了炕。周冬一边经营着店铺,回到家又侍候病妻。三儿见周冬也为难,是自己拖累了这个家,便求速速解脱。病倒了两个月,就绝望了,有意不再进食,半月以后,便断气了。
桑家发送女儿,街坊、同业有的上门吊唁,有的送了挽幛,还有送丧饭的。唯独吴家,只因为在那次同业酒会上,和周冬言语不合,周冬抢白了他们,就没有一点儿同情的表示,或者是幸灾乐祸。
吴家再看这个同业的残破的家庭状态,老夫妇身边只有这个病女,招赘了一个伙计,女儿没有生育,就一命呜呼了。这个伙计或许回归故里,再娶妻生子。這样,桑家就剩下两老,一份家业无人继承。
吴家悔不当初。当初如果不退婚,这份家业就可以合并到吴家了。现在,两家的关系不睦,再想修好颇费心思。吴家太太在三儿的七七祭日,带了祭礼,到桑家走动。言谈中,吴家太太便把传言透给桑家太太:“街坊都认定了,咱家的三儿本来这点儿病快好利索了,怎么让这个姓周的小子上了门?把个三儿给妨了。男人要是妨妻,就是接二连三。往后,谁家的姑娘还敢给他?”
桑家太太说:“三儿的病,看过两个先生,都说只要稳住茬儿,不会有大碍。招周冬上门,本来是想生个孩子,继承个香火。谁想到,三儿走得这么快。”桑家太太耳根软一点儿,竟然听信了这些传言,既然是周冬妨死了女儿,从此便不待见这个女婿。桑掌柜毕竟是男人,不信这些。
街坊和同业都在看着桑棉阁的动向。这么大一份买卖,将由谁继承。桑家夫妇经历了丧女之痛,身体逐渐衰落,买卖上的事儿,全仗着周冬操持。周冬有时出外进货,去苏州、杭州贩进丝绸,去鲁西一带采购棉布。山东宁津,有一家织户姜家,有七台织机。宁津产的棉花绒长,朵大,织出布自然是上乘。姜家有一个女儿,叫姜春儿。姜春儿管领织机,雇佣了几名织布女工,日夜纺绩投梭。姜春儿和周冬接触多了,买卖上诚信无欺,情谊上投缘遂意。
过了桑家三儿的周年祭,桑掌柜就问周冬的志向,是回乡侍候父母,还是继续留在桑棉阁,还是一家人。周冬愿意留下,协助桑掌柜经营。桑掌柜就提出:“看看有合适的,再给你娶一个贤良女孩,我们认作义女。咱们还是一家人。”周冬便提到宁津织户姜家,姜春儿能持家,人品也好。
桑掌柜借收货的便利,去了一趟宁津姜家。老主顾上门,姜家热情接待。桑掌柜在姜家,看了货的品位,观察了管领织机的姜春儿,果然办事干练,言语简洁,品貌端庄。便亲自做媒。姜家和周冬熟识,也不推脱。好事就这么促成了。
姜春儿过门时,带到京城桑家五架织机做陪嫁的嫁妆,在京城雇了五名织工,姜春儿教会了她们织布。从此,桑棉阁后厂前店,棉布成色好,花色新,织线经纬细密均匀,买主越来越多。
在同业竞争中,首当其冲的,是吴家吴记布庄。吴家视周冬和姜春儿为对头,桑掌柜已经不再管事。但是一时也没有对策。桑家老夫妇在一个月里,相继过世。偌大一家绸布庄,周冬夫妇接手。伙计变成店主掌柜。出身卑微,一朝发迹,最易招致妒恨。有人就议论,桑家老夫妇本来不致于走得这么急。周冬夫妇有意虐待,有病不医治,谋财害人,夺人家业。
到这时,吴家布庄的少东家掌管家业。吴家当初不退掉与桑家的婚事,桑棉阁就合并到吴家了。如果没有周冬的继室姜春儿带来的几架织机,和精湛的织布工艺,吴家的生意就不致于冷落萧条。羡慕嫉妒恨,由于嫉妒而仇恨,一次次的阴谋在酝酿中。
吴少东家也学桑棉阁,自家也添置了织机,从京东乡下雇了织工。只是那技艺总不及桑棉阁,产品成色差着一等。
皇家大内有一个吴公公,和吴家是同宗。吴少东家唤吴公公为族叔。少东家求到这个本家族叔,诉说被桑棉阁抢走了买卖。吴公公在宫里管点儿小事,这一日来前门大街,进去了桑棉阁,用宫中的纹银,买了成匹的丝绸,说是给宫中的女人做换季的衣裳。周冬遇上这宗生意,自然加倍用心,选了新进的苏州货,派人送达正阳门前。
十天以后,吴公公来退货。打开查验,却原来那绸缎在内里生了蛀虫,验出不少的蛀眼儿,有高粱粒儿大小。周冬心生疑惑,问吴公公:“这批货在这十天里,经过了谁的手?”
吴公公眨了眨小眼儿,说:“经手的有你,有我。前日,让宫里的秀女们自行裁剪缝纫,谁承想……”
周冬说:“真要是有蛀虫,应该有虫儿在里头。”周冬说着,仔细查验,却只有眼儿,没有虫儿。
吴公公说:“小子,你再抵赖,我报给刑部里去,定你个欺行诈市罪。这个呢,我就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你呢,使几个小钱儿,也好封上宫里那些人的嘴。”
周冬盯着吴公公那张蜡白无须的老公脸,说:“天地良心,你也心知肚明。桑棉阁在这前门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周冬在这里管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没做过亏心的事。商家都相信一句老话,能欺人一时,不可欺人一世。欺人等于自毁声誉。这批货是新的,价钱也公道。公公在大内管事儿,自然比我更明白事理。那大内里的人,都是百姓仰慕的……”
吴公公打断了周冬,说:“小子,别啰嗦了。道儿我都指给你了。你自个儿坏了买卖,坏了名声事小,宫里的人要是气不忿,嚷嚷到上头知道了,谁也帮不了你。我这也是看在老掌柜的面子上,才说这些掏心掏肺的话。”姜春儿在后边听了,走进来,说:“我们都年轻,不会处事儿,公公你多担待,给你添麻烦了。”说着,从柜里取出五千制钱,打点成包儿,说:“公公,这点意思,也不是给你的。托你到里头打点,尽量把这个事儿压一压。”又对周冬说,“你,提上这个,给公公送了去。”这时,周冬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吴公公迈着八字步,径行去了。周冬还在迟疑。姜春儿急了:“周冬,你真要坏了大事!”周冬强忍着,提上那五千制钱,追着吴公公去了。
姜春儿再查验退货,打开捆儿,提起一头,对着窗户查验。丝绸上映出一些亮点儿。再拿到手上验看,那些眼儿有锥子眼儿般大小,周边有焦糊的痕迹。姜春儿说:“这明明是烧成的,谁这么黑了心!”
周冬回来了,委屈着,说:“这个吴公公,也姓吴,以前多惠顾吴记布庄。这个事儿的根,出在吴家。吴公公是个前台的,后台是吴少东家。”
这个事儿发生,同业中就有了传言,说桑棉阁的货生了蛀虫,买家纷纷退货。也有的说,桑棉阁图利,进了陈年旧货,那蛀虫是旧货从南边带过来的。从此,各家生怕这些蛀虫演化成飞蛾,到处乱飞,飞到各家,坏了事儿。有人见了桑家的人就躲开,怕他们的衣缝儿里、袖口里、领褶里,夹带了虫蚁儿。弄得桑棉阁的生意也清淡了。
姜春儿更加心用意地织布,周冬也认真地照应买家,递水送烟,殷勤服侍。他们相信,只要诚信无欺,时间长了,人心自然公平,买卖总得做下去。
年轻人灵活进取,想出了一个促销的方略。出了前门街西南方,有一个城乡结合地带,逢五碰十是个集市。城里人乡下人都赶这个集市。姜春儿去过几次,认下卖线的老妈妈。姜春儿买她的线,也送过布给她。后来就认作干娘。姜春儿赶集售布,午时到王干娘家喝水吃饭。再后来,周冬就套了一辆骡子车,拉了一架织机到集上,寄放在王干娘家里。集日上,姜春儿把织机摆到街上,自己在那里織着布,旁边有王干娘卖线也代卖布。这个织机,吸引了不少人看,所以那布也卖得好了。
前门一带都传开了,说桑棉阁到京南集上售布,京南的买家再也不进城了。有人钦羡,有人嫉妒,有人想学着做,也有人不以为然。
一年四个季的四次同业酒会,秋季的会期将近。有人在会首那里吹风,应该整治桑棉阁这种出格的经营行为,这是违背了同业的传统行规,抢了别人的生意。
这时吴记布庄的少东家以为时机到了,酒会上,首先发难:“同行的老规矩,从众,从旧。现在,有人到城南乡下集上亮技艺,让人围观。把个织机放到了街市上去了。这哪里是规矩的商家?简直和街市杂耍一样了。大伙儿都这样,岂不成了街头竞技!乱了规矩,别的买卖行能不耻笑?这样的,不如迁出前门街,只做个赶集贩卖的布贩子。”
周冬和这位吴少掌柜平时不过话,自己做自己的买卖,避免接触。吴少挑起争执,周冬反唇相讥:“自己的买卖自己做,都少管别人的事儿。街上集上,都是生意。哪里有买家,货就售到哪里。行规有约,约定的是同业互帮,诚实,守信。有人只会暗地里使钱,买通了小人,坑害同业。前边的事儿我没提过,这回不能不说。内苑的那个公公买货又退货,这里头就有蹊跷。谁心里也能揣摩出个前因后果。”
同业的掌柜们一阵议论,周冬淡定从容,吴少脸上煞白。
布业的会首只是个同业的代表,并没有多大的权势。这时也不想倾向一方开罪一方,只说:“同业买卖,难得是个互谅、互帮。义气为先,和气生财。自己的买卖,尽管可以做到自己想到的促卖方式,也别忒失去了前门买卖家的身价。一时的赚钱多少,都别太在意,买卖不是一天做的。重的是义气,都别为了小利益,坏了老街坊的和气。”
会首咳嗽了几声,又宣布一件大事:“现时下,大内传下圣谕。北边有个荒蛮地方,黑龙江大西边,要建立新城邑。迁移京里商户去实边。军机处发给一路的盘缠,发给路牌。各行各作,都有分派。布业行,必须有一户,先行迁移。先说给大家,先心里有个谱儿。至于摊上谁家,都别抱怨。前门的买卖家历来守规矩,遵从上边的指令。”
酒会上又是一阵议论。周冬听到这个信息,心里很不平静。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只是北地僻远,地利人和尚未知。但是有皇家旨谕,定然无须多虑。
回到家,周冬和妻子姜春儿说了酒会上的事儿。说到吴家的指摘,姜春儿骂了一句,又说:“吃河水,管得太宽了。这样无理的话,也能当成理说。”说到迁移前门商户实边,姜春儿思虑了一会儿,说:“也行。真迁出这个前门街,到了那个生地方,随心做生意,避免了不少是非。”
这时,一位名叫麻月儿的职工进来,问姜春儿:“姐,你看看,我那机上的布够长了,该截下了。”姜春儿说:“再织半天的。咱的布捆儿宁可大,不能小。成捆儿贩布的,让他有赚头。”
这个麻月儿,是对面九道弯儿胡同里一个剃头匠麻小个子的女儿。麻小个子家人口多,收入少。本想让女儿出来做个小老妈儿,侍候人。打听到桑棉阁用女工,就来应聘,姜春儿收下了她。麻月儿学织布学得快,布也织得匀净。麻月儿人长得好看,娇小,脚也小。
吴家布庄也添置了织机,但是没有熟练的织布工人。从乡下请来过一个师傅,也没有教会几个徒弟。师傅是个男的,家里有个媳妇,也带不出来。不久就辞了工作,回家织布种地过小日子去了。
吴少东家便动了心思,想挖走桑棉阁的麻月儿。先是找人说给剃头的麻小个子,无奈麻月儿恋着老主家,说啥也不去吴家。麻小个子说:“月儿,给谁出力都为了挣钱,人家那边出的工钱多……”麻月儿说:“我的手艺,是人家桑家手把手教会的,咱不能忘恩负义。再说,都相处熟识了,也没有什么不好。让我跳槽儿,那个话怎么说得出口啊?”
吴家以为,钱能打动剃头匠一家,却遇上了麻月儿这样重义轻利的。吴家还是想着麻月儿,就又想出一个馊主意,给少东家说个偏房。吴家自认为财大门脸大,与麻头匠不算门当户对,正在物色大户或者官府人家的女孩,一时没有合适的。吴少也老大不小了,先说下一个偏房,也兴许先娶进门一个偏房。大买卖家有妻有妾也是常理儿。
麻头匠也贪图吴家的财势,无奈麻月儿不愿意到人家做小,就告诉媒人:“要说吴家,也没有挑的。只要是做正房,都好说话。做偏房,面子上不好看。”媒人说:“管什么偏房正房。不是都说,先入为主。咱月儿先一步进了吴家,什么事儿都可着月儿的心意。咱一个小门小户,攀上大买卖家,是咱的运气。不是有句老话,能给好爷们牵马坠镫,不给穷汉子当祖宗。咱再好好商议。我到那头再说说去,看看,能不能娶咱月儿做个正房。”
麻头匠说:“你去跟人家好好商量,要是做正房,咱这头不要多少财礼。”
麻月儿在桑棉阁织机上做工,常常走神儿。那经线就常常绞在一起,纬线也有疏密,布也织不好了。姜春儿就问她:“麻月儿,你,你有什么心事儿吧?”麻月儿就停下织机,告诉姜春儿:“我娘在家里也做不了主,我爹被人家说动了心,让我去吴家,给少掌柜做身边人。哎,你看我这个命。”
姜春儿说:“哦,吴上掌柜啊,他可是咱家的对头。不过吴家财势不小,你的意思呢?”
麻月儿说:“做身边人,你知道不?”
姜春儿说:“不就是取你做媳妇么?”
麻月儿说:“身边人,就是做小的,侍候人的。往后他娶了正妻,侍候他们两口子。这就叫身边人。”
姜春儿说:“这个吴家,亏他们想得出来。这不是贬践人么?还没娶媳妇,就要身边人。我看,他是想让你给他家织布去,是不?”
三天过去,媒人又来到麻家。媒人说:“吴家那头正合计,要说娶进咱家孩子做正房,也不是使不得。只是咱家门户小了点儿,怕人说三道四。正合计着。另外呢,他家短人手,咱家月儿的织布手艺是没有比的。抽出些工夫,到吴家教教那三个织布的。都是街坊,在这个街上多年了,这个忙儿咱该帮,也不白用,给工钱。”
剃头匠被说动了,恳求女儿:“这个事儿,你得应承。人家给工钱,我一个人,养着你们娘儿几个这些年,你在桑棉阁挣一份钱,你再帮帮吴家,多挣一份,日子也不会这么紧巴了。”
这样,麻月儿就心动了,可是,还觉得对不住桑棉阁这头,就试探着问姜春儿:“春儿姐,我想再做一份工。是吴记布庄,那里少个人手。他们那里做夜工,不耽误这里的活儿。”
姜春儿想了想,说:“那个吴少东家,又在琢磨人。嗯,你去吧,多挣点儿钱,也不是坏事儿。不过,你得多个心眼儿,别让他家算计了你。”
麻月儿说:“我也这么想。那我就去试试。我家的日子,只靠我爹一个,也不宽绰。那我就应承了吧。”
吴家有四台织机,雇了两班人,白天和夜间两班织布。麻月儿上的是夜班。夜里,掌灯织布,那几个职工不熟练。麻月儿就指点他们那指法和脚法。手脚协调,才织得快。有时出点故障,如断线,或者棉线有粗肚儿,怎样接线不显接头,怎样除去粗肚儿,麻月儿都处理得挺好,那几个工人都服。
麻月儿在吴家做到第七个工时,小半夜了,工人都下班走了。麻月儿也正要收拾一下,匆匆回家。偏偏吴少东家进来了。一进来就关了门,问麻月儿:“月儿,饿了吧?吃点饭再走,我拿来了。”说着,把几个热包子和一壶酒,放在了一个小案子上。麻月儿说:“我一点儿也不饿,不早了。我不回去,家里都睡不踏实。”少东家说:“不怕,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说着,就斟了酒,送到麻月儿嘴上。麻月儿闻到一股味儿,怪怪的。吴少东家强行把酒往麻月儿嘴里灌进去一点儿,麻月儿没有来得及逃避。这酒里不知道掺了什么,麻月儿就晕晕的了。
麻月儿再醒过来,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吴少东家得意地笑着:“几次提亲,你家愿意,只是你不情愿。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你来到这个家,我不会亏待你。今天的事儿,你知道我知道,不说出去。往后,咱俩就这样,你好我好,你情我愿……”
麻月儿匆匆穿好,眼里含着泪,骂了一句:“你缺德!”就匆匆走了。
第二天的日工,麻月儿迟到了一会儿,神色凝滞。姜春儿看出来了,说:“月儿,你上了夜工,又来上日工,累了吧?”麻月儿没有答话,转过脸去,滴下两滴泪水。沉吟了一会儿,麻月儿揩去眼泪,转向姜春儿,说:“春姐,我,我不该,不该去吴家做那个夜工,我上当了。”
从此,麻月儿再也不去吴家做工了。吴少东家自认为生米熟饭,又托了媒人来了。麻月儿对媒人发了句狠誓:“我就是老在家里,也不去他家。就是娶我做正房,我也不应!”
吴少东家不信守诺言,把事儿散布出去了。说是麻月儿勾引了他,已经那样了。从此,麻家再也没有媒人来给麻月儿提亲。
麻月儿只一心一意在桑棉阁做工,再也不与街坊说话,任凭他们议论闲话。
桑家老掌柜夫妇已经过世,周冬依照前约,继承了桑家的香火,逢年节,祭祀两位老人。名字前冠了一个桑字,叫桑周冬。
前门街的布业酒会在冬季,因为有内务府的谕旨要传达,提早举行了。会首宣读了谕旨,动员前门街的商户,去一个叫呼伦贝尔的地方,经商实边。内务府发给盘缠,还有路牌。出山海关,走吉林路,到卜奎驿站,折向西,过大鲜卑山。去一处地接俄罗斯的草原,与当地的蒙古人和索伦人做生意。
会首发布了这项谕旨,要大家说一说想法。吴少东家抢先说:“我家有俩老的,想去也去不成。老的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那里,不养老,不养小。”有人觉得说得有道理,就把目光投向几家没有老人和小孩的。周冬没有老人,没有孩子,只有年轻夫妇二人。周冬在别人的目光聚焦里,很淡定,说:“这么大个事儿,容我想一想。其实,我在老家,也有一个老爹;姜春儿在姜家,也有父母。只是,我们还没有孩子。”吴少东家接上说:“那就把各家的难事儿都摆出来,大家伙比一比。反正我是独子,父母没有别人养老。那个路途,老的也经不住辛苦。”会首附和着吴少掌柜:“吴少掌柜说得也对。看看谁家的难事儿多,谁家的难事儿少。反正得有人去,去的也不吃亏,军机处、理藩院也有晓谕,发给路牌,不会亏待。”
回到家,周冬把这项大事儿说给姜春儿。姜春儿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在会上应了么?”
周冬说:“这么大个事儿,怎么能不商量就应,这不是商量么?”
姜春儿说:“你不如在会上,应下来,图个爽快。”
周冬说:“你愿意了?你我也是有父母的。”
姜春儿说:“你有一个老爹,有你几个兄弟呢。你在這里一年也回不了家几次,远征也是这样。我有爹娘,也有哥哥嫂子,也不全指望我。咱离开这个前门街,离开吴记布庄远远的,省了不少是非纠缠。我早就想离开,就是没有地方去。”
姜春儿把应征远行的事儿,说给了几个织工。有的留恋主家,表示惋惜。姜春儿表示,每个织布工匠用的织机,廉价卖给工匠,搬到自己家里织布营生。工匠也都愿意。只有麻月儿,不舍得离开主家。麻月儿说:“春儿姐,我还想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在这前门街,我让吴家坏了名誉。我早就想远远地走,只是没有地方去。”
周冬找到布业会首,报了名。会首称赞他,忠良仗义。军机处发给了路牌,周冬与姜春儿、麻月儿,出山海关,过奉天城,走吉林路,经茶阿冲,到卜奎驿,折向西行,还有十三个驿站,抵达海勒城。从此,一家叫桑棉阁的绸布庄,在海勒城正阳街开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