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马原在上海八年,直到有了一个田径运动员出身的年轻新妻。随后,突然发觉肺上长了东西,做了一次穿刺,结果“未见癌细胞”。这穿刺本要做三四次的,马原说他决定放弃而离开上海——无论结果如何,此事预示他不能再在大都市待了,他很信预示。这一走,患病与否成为疑问。马原的思维其实很清晰——患病与否,无非是有限之多少。他带着新婚妻子回了海南,在患病如何的自问中,突然就有了重拾小说的意愿,于是就有了《牛鬼蛇神》。我想,是《牛鬼蛇神》改变了病灶都有可能。
说实在,这部小说2012年出版时,我还以为是写“文革”的。因为“牛鬼蛇神”是清晰的“文革”词。我没想到,这是生命际会的含义——他,李德胜,后称“李老西”,属牛;而大元,即马原自己,属蛇。与五行对,丑属阴土,巳属阴火,牛蛇都属阴。
无疑是李小花引发了他构思《牛鬼蛇神》。李小花的父亲叫李德,我理解的事实应该是,马原娶了年輕的李小花后,突然有了时不乖我感。他反推自己从锦州到北京、到西藏、到海南的所谓因果,李德就引发出了李德胜这个人物。将李德胜放进《零公里处》,大元与他,就有了一辈子的莫逆之交。
初读《牛鬼蛇神》,未读通其中符码,我是感觉不爽的。这部30多万字长篇的时空分为北京(卷0,“文革”串联,大元13岁)、海南(卷1,过渡17年后,1983年,大元30岁再见李德胜)、拉萨(卷2,1988年,海南建省后,大元邀李德胜到西藏)、海南(卷3,2008年,大元邂逅李小花)。其中,《零公里处》整个成了卷0,只不过将锦州老乡胡刚换成了李德胜。卷2是将李德胜引进多篇旧作:《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叠纸鹞的三种方法》《喜马拉雅古歌》……其实仅卷1、卷3是新作。问马原为何要将旧作装进这个新瓶?答曰:“心里还是把《牛鬼蛇神》当作个人集大成之作,为了那些无缘读到其他的读者。”
这部小说最吸引我的是卷1,大元进入李德胜的部分。这部分其实是核心。海南与西藏,马原要表达两个环境的关系——热带雨林里的阴与西藏高原的阳。这阴和阳各代表了什么呢?李德胜做不成乡村医生后,职业改为给阴界做纸工,替人送“下面过日子需要的东西”。地府是具象的。与其对比是西藏的天葬——肉身由鹰带上天,就进了天堂,融化在蓝天里,无需具象了。
马原的长处是结构。这部小说都采用倒置,每一部四章,都是从第三章开始,读到最后才是第0章。我想,倒置是因有了李小花,才有小说回溯的缘故。
卷1的四章很重要。第三章先交代李德胜,很重要部分是他向大元叙述遇到“山妖”,这与《冈底斯的诱惑》中琼布遇到野人一样,是最上层的悬念——李德胜遇到了秘密,但他没能遵守天地间不能与人分享的法则,于是山妖全家走了,“秘密”成为小说中很重要的符号。然后第二章,大元因此走进吊罗山,住进雨林里那个小动物可以随便光顾的小木屋,见识了“五毒乐园”,也走进李德胜的家,见到了襁褓中的李小花,构成了因缘。这因缘是牛蛇关系、大元进吊罗山、李德胜进西藏的因果。这是悬念后的表层关系,从叙述效果说,这一章最吸引人,因为马原营造了一种真实的氛围。但所谓因缘、因果,都是顺逻辑。马原却要反逻辑,所以,给人真实的贴近感,正是他设置圈套的手段。
再往下读,第一章标题是“天堂岛罡风”,这个“罡”是劲风,应是恶,这一章变成第三人称叙述,有点意思了。第三节先写李德胜女儿突发车祸夭折,紧接着又生下了一个畸形儿。第二节写“飞隼瀑布”下美丽草滩上开始的灾祸,李德胜梦到恶鬼说要每天收魂,就导致了一场瘟疫,他成了罪魁祸首。这一章不太能顺逻辑了。顺逻辑,罡风是对李德胜的报应与警示:收去了其手艺及与灵界的触角,不能再靠草药与自研的医术谋生,只能做纸工,服务于阴界了。但接下来的第一节还有另一层启示:李德胜的妻妹凶鬼附身,神婆写了个血符,让去吊罗山找他,他就成了鬼灵之间的中介。如何中介呢?他临行前梦到一个展开蚌壳的巨大“车鼁”,又专去拜见了这神物。“车鼁”其实应该是车渠,车渠是大蛤,因肉白如乳,也称“西施舌”,而“鼁”其实是蟾蜍。不知马原是否有意混淆了这两者?也许他觉得“车渠”之名不够神秘?小说中有意思的是,“恶鬼”与“车鼁”、神婆与他李德胜的气息接通后,“恶”就以放臭屁的方式走了。
那么,马原是要表达这种无法解释的感应与神秘吗?站在反逻辑的立场上,他不断在提醒,这世界上其实到处都是肉眼看不到,也就是正常逻辑无法归理的事。这一卷的最后一章叫“生命的徘徊特质”,大元与几位好友辩论,专门就谈及“逻辑筛子”的问题——以局限生命的“逻辑筛子”解释大千世界,看到的其实只是局限。
我是在读第二遍《牛鬼蛇神》时,对比他对旧作的重写,才意识到他为何要倒置。这部小说的每一卷里都穿插有理性思辨,最重要的在卷1第一章的最后一节“关于上帝造人”。这一节中他强调,《圣经》记载,水不是上帝创造的,水托起了上帝之灵,水是所有生命的基础,所以是先有水,再有生命,有了生命才有上帝。这是一个次序问题。而上帝的作用是什么?“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有了光,就有了自然界井井有条的逻辑,这逻辑其实是光的作用。没有光,世界就没有形,就无法形成“像”的整体认识。所以,所谓逻辑,其实只是人能看清的,被光照亮的空间。
紧接着,卷2李德胜到拉萨,进入《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里的午黄木、子文走变成了启达与少华。他们请教小蚌壳寺里得道后自毙双眼的老喇嘛,老喇嘛还是说了那句“六合之内,阴差阳错”。出寺后,由李德胜点明:阴差阳错,是次序错了。这是原小说里没有的,所以,马原这部小说里真正的兴趣点,其实是次序构成的阴差阳错。在《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里,次序构成阴差阳错,就是黑猫正好出现在了天花板上。《牛鬼蛇神》里呢?李德胜与他家人所导致的一切,究竟是怎样的因果次序?大元与李小花的因缘是始于小花在襁褓中、大元与李德胜在北京,还是2007年?按小说结尾丁当的说法,小花是天使,来带“我”度劫的。那么,“劫”又何生?阴差阳错,次序本都可以颠倒的,这大约就是马原要我们思考的。20年后重新结构旧作,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落伍。他自信地说,他自己治疗了病灶。因为他相信有水就有万物,这就是《牛鬼蛇神》里要讨论的次序。
写完《牛鬼蛇神》,他带着李小花从海南到了西双版纳,因为云南的水更好。他到云南后,2014年我曾去南糯山拜访,不巧他去成都,参加翟永明在“白夜”的诗会了。他自信病灶已经治愈后,是不会安于南糯山的。
现在他正在写他居住的《姑娘寨》。上部《姑娘寨的帕亚马》已经发表,帕亚马是哈尼族600年前的祖先。我想,应该还是那个主题,从《冈底斯的诱惑》到《牛鬼蛇神》,西藏,海南,现在是云南,他其实一直在与这个主题周旋中乐此不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