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波
(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081)
1921年1月,文学研究会成立之时公布了宣言和简章。在《简章》中,文学研究会宣称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为宗旨,这是宏观的战略设计。具体到操作层面,规划的事业分为二种:研究和出版,前者又分为组织读书会和设立图书馆。今日看来,文学研究会的出版事业无疑成就更大,不仅编辑《小说月报》、《文学旬报》、《文学周报》等期刊①,而且出版“丛书”一百多种。研究事业却“雷声大,雨点小”,图书馆无疾而终,被列在研究第一位的读书会虽说成立,却存在时间短暂。那么,读书会如何组织,如何分组,为何未能长期坚持?这些问题需要仔细还原和分析。
《简章》主要涉及文学研究会宗旨、入会办法、经费募集等事宜,对于读书会未有太多介绍,只有“集会办法另定之”一句。《简章》由郑振铎起草,时间在1920年12月初。社团筹备之时自然优先考虑大事方针,读书会只好暂且缓之。1921年1月4日,文学研究会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召开成立大会,对于读书会有了进一步的规划:“决议分为若干组,以便进行,并推朱希祖、蒋百里、郑振铎、许地山四君为读书会简章起草员。”[1]很快,《读书会简章》由上述四位撰成,并刊登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1921.2.10)。至于具体由谁执笔,因史料不足,难以确定。《读书会简章》对于读书会人员构成、组织形式、活动内容等都有具体的规定。人员方面,“凡文学研究会会员均须入本会为会员”;组织结构方面,有国别文学组和文学种类组两种,前者分为中国文学组、英国文学组、俄国文学组、日本文学组四组,后者分为小说组、诗歌组、戏剧文学组、批评文学组四组;活动形式,“每月开会一次,由上列八组轮流担任召集,时间及地点均由担任召集之一组决定之”;活动内容,“须由担任召集人之一组报告本组各组员于两次会期间所购及所读之书,并由各组员简单报告其所读书内容,并宣读其研究所得之论文”。[2]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国别文学分组之所以只有中国文学、英国文学、俄国文学、日本文学四组,而未有其他如法国文学组、德国文学组,是与12位发起人的知识背景有关系的。中国文学自不必说,发起人大多数从小沉浸其中,耿济之专修俄文,蒋百里、周作人、朱希祖留学日本,英文是他们中学和大学时期的主要外语。不过,国别文学分组办法还补充了一条说明:遇必要时增设组数。这就考虑到之后若有专攻其他国别文学之会员加入的可能。以文学种类分组,小说、诗歌、戏剧是常见的三类,那么为何设立批评文学组呢?文学研究会重视文学批评对于创造新文学之意义,在《小说月报改革宣言》中就提倡“批评主义(Criticism)”②。本年第二号上,沈雁冰致信郑振铎,谈到设立批评专栏的想法。③不仅如此,郑振铎还认为,批评文学是文学之一类别。至于活动内容,主要是报告读书内容、宣读研究所得。
1921年3月21日下午,文学研究会在石达子庙欧美同学会大堂召开临时会。大会主要讨论“丛书”的编写计划,此外朱希祖还提议大家以后对于读书会“应该极力注意”。之所以提出“极力注意”,可以推测,读书会组织活动并不太理想。此会散后,小说组趁此机会开会。讨论的结果除了每月开会两次以及在前一次会时指定一人担任第二次会的召集人外,就是每次开会的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1、讨论:把各人对于小说的见解互相讨论研究;2、批评:每次批评本会员创作一篇,翻译一篇;3、读书:关于小说原理、小说史及小说名著等书,各组员读完一册后,应将其内容报告给大家。[3]既然此时小说组召集开会,说明小说组成员基本已定,只是不知道有哪些人,只知道下次召集人是耿济之。而且,小说组商议的开会内容包括讨论、批评、读书,比《读书会简章》中的规定更为具体。至于其他分组情况,不得而知。
1921年6月10日,《读书会各组名单》终于公布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6号。有趣的是,公布的名单只有文学种类组,取消了《读书会简章》中的国别文学组。或许因为国别组和文学种类组同时运转起来比较麻烦。因为同时存在,成员必然彼此交叠,比如一会员同时加入了中国文学组和小说组,若二组同时展开活动,该如何选择呢?读书会文学种类组共有五组,除了之前《读书会简章》中公示的四组外,还增加了杂文组(包括论文及传记等)。郑振铎在《文学的分类》一文中把文学分为诗歌、小说、戏曲、论文(文学批评及其他)、个人文学、杂类六类。将读书会分组和郑振铎的文学分类比较一下,可知二者十分吻合,只不过读书会分组把郑振铎的第五、六类合为杂文一类。由此可以推测,对于读书会的分组计划,郑振铎的意见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且看读书会各组人数及名单。小说组最多,22人,诗歌组次之,15人,戏剧组7人,批评文学组6人,杂文组最少,只有2人。其中,不少人都选了两组。比如,周作人选了小说组、诗歌组,许地山选了小说组、戏剧组,郑振铎甚至选了小说组、戏剧组、批评文学组三组。除去各组重复的名字,可以计算出,参加读书会的文学研究会会员共33名。由此推测,并未如《文学研究会简章》中所说,所有文学研究会会员加入读书会。因为1921年3月3日郑振铎致函周作人,声称文学研究会会员已有48名。[4]
从读书会名单还可以看出参与人的读书兴趣和治学选择。比如,周作人为何选择小说和诗歌两组?他虽不进行小说创作,但从事小说翻译和研究。早年和其兄周树人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进入北京大学后又参加该校国文门研究所小说组,并演讲《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1918.4.19)。至于诗歌,自1917年始就创作《小河》等多首新诗,并有《论小诗》等理论文章。郭绍虞为何选择批评文学组和杂文组?他虽创作几首新诗,但最适于的还是文学研究。后来,先后作有《中国文学演进之趋势》、《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等论文,在燕京大学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陶诗研究”、“修辞学”等课程,并完成学术史名著《中国文学批评史》。郑振铎之所以参加小说、戏曲、批评文学三组,也与他自身学术兴趣广泛有关。他广泛搜集小说、戏曲文献,撰写多篇考证文章,同时又有《中国文艺批评的发端》等文章。
此外,还有两例值得分析。叶绍钧只参加了一个组,为何不是小说组,而是诗歌组?此时虽然他的名篇《潘先生在难中》、《倪焕之》还未写出,但早年曾创作文言小说,之后在《新潮》、《小说月报》发表多篇白话小说。原因在于,此时他对诗歌更为热心。1921年9月,叶圣陶在中国公学教书时,就打算筹办一个专门刊载诗歌的刊物。10月18日,叶圣陶写的《〈诗〉底出版底预告》刊登在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2年1月1日至1923年5月15日,《诗》刊共出版2卷7期,叶圣陶担任了主要的编辑工作。不仅如此,1922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文学研究会多人合作的《雪朝》,第6辑就是他的新诗15首。只是后来他很少有诗歌作品见世了。沈雁冰参加小说组不足为奇,此时他虽未真正开始小说创作,但已主编《小说月报》,之前也撰写了介绍托尔斯泰、安德烈夫等小说家的多篇文章。不过,他为何参加戏剧组呢?此时他负责《小说月报》“海外文坛消息”,时常介绍国外的戏剧界动态,但与之更有联系的是民众戏剧社的筹备和成立。1921年5月,民众戏剧社成立,并发行《戏剧》月刊,沈雁冰是12位发起人之一。此外,读书会戏剧组的郑振铎、陈大悲也是发起人,瞿世英虽不是发起人,但常为《戏剧》写稿。由此可见,读书会戏剧组与民众戏剧社及《戏剧》月刊联系十分紧密。
就目前所掌握的史料来看,文学研究会公布读书会名单之后,就未见有相关的记载了。
文学研究会读书会之所以成立与文学研究会的目的有关。《文学研究会宣言》把“增进知识”列为发起目的之一,但“研究一种学问,本不是一个人关了门可以成功的;至于中国的文学研究,在此刻正是开端,更非互相补助,不容易发达。整理旧文学的人也须应用新的方法,研究新文学的更是靠外国的资料;但是一个人的见闻及经济力总是有限,而且此刻在中国要搜集外国的书籍,更不是容易的事”[5]。在西学东渐的趋势下,晚清以来“四部之学”逐渐转为“七科之学”,现代知识生产必不可免地走向专业化的学术分工。宗白华在《我对于新杂志界的希望》一文中呼吁:“我们的目的总是要向着分工的一途(进化)做去”,新出版物应该“每一种就有一个特别的目的,特别的范围”。[6]就文学史而言,断代与分类两种形式就是学术分工的体现。在此形势下,当时社团或学校普遍成立各科读书会或研究会。少年中国学会在1921年7月初于南京召开的第一次年会上,成立教育、哲学、心理学、文学、社会学、经济学、生物学、土木工程、地质学九个学科研究会。[7]北京大学有小说研究会、戏剧研究会、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等。明白了当时的学术语境,再看文学研究会之所以成立读书会并以文学种类分组就不难理解了。
既然“谋文学工作的发达与巩固”,必须采取“同业的联合”,那么为何读书会未能持续下去?其中有多方面原因。
首先,文学研究会会员分散各地,无固定会址,集会比较困难。文学研究会成立时未设立固定会址,计划借书记干事寓所为接洽一切会务之所。无固定会址,读书会就没有地理上的便利。文学研究会原初定在北京,后随着郑振铎毕业后进入商务印书馆,工作重心转移到上海。于是,北京、上海成为两大集中地,如12位发起人,周作人、朱希祖、王统照在北京,郑振铎、沈雁冰、叶绍钧在上海。此外,还常有一些会员在北京、上海两地之外,并且有一些会员时而出国。别说读书会召集,就是文学研究会召开常会就十分不易。《文学研究会简章》一开始规定每月召开一次常会,成立时改为每三个月一次。书记、会计第一任是郑振铎和耿济之,第二任是唐性天和许地山,改选第三任时,尽管兹事体大,但因难以召开常会,只好通信选举。维持正常运行的常会尚且如此,更何况属于兴趣范畴的读书会呢?
其次,文学研究会负责人事务繁忙,对于读书会的关注精力和热情有限。文学研究会负责人不是一种专门职业,只是兼职做事务性工作,他们大都有本职工作:编辑或教书。这就决定了他们倾注于读书会的时间十分有限。通过编辑出版会报拖沓一事可以看出,文学研究会负责人因时间有限无暇顾及本会事务。成立大会上,决议每年出版四册会报,材料取给于读书会及各种记事。1922年7月8日,文学研究会在上海召开“南方会员年会”,也曾讨论会报证稿办法。那么,结果如何呢?直至1923年12月10日,第一册会报《星海》才贴出《发刊缘起》,并宣称:“文学研究会会刊,将来尚拟出第二册,第三册以及无穷;但系不定期的,大约每三个月刊行一册。”[8]但直至文学研究会终止,会报也只出版《星海》一册,还是为纪念《文学》周刊百期而编辑。
再次,读书会办法繁冗,欠缺合理。《简章》规定召集人报告各组成员所购、所读书目,工作多么繁重!各组成员报告读书内容,时间多么冗长!小说组扩增为讨论、批评、读书三项,内容更为分散。其实,还不如指定专人专题演讲来得有效。我们可以比较北京大学国文门研究所小说组读书会的活动情况。自1917年12月14日至1918年4月19日,短短4个月,小说组先后有七次集会,并由刘半农、周作人、胡适做专题演讲。每次集会有切实可行的演讲任务是其能够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于上述原因,文学研究会读书会也只小说组召开过一次会议,总体而言,成绩了了。不独此一家,其他依附于自由散漫社团的读书会或研究会也大多形同虚设,难以真正运行。少年中国学会的九个学科研究会也未成为真正的学术研究实体。相比较而言,依附于高等院校或研究机构的读书会或研究会一般有实质性的工作,比如北京大学国文门研究所小说组读书会、中山大学历史语言研究所等。究其原因,成员在同一地点,组织有固定场所或寻找场所方便,浓厚的研究气氛,都是其中优势。
以上通过钩稽原始资料还原了文学研究会读书会成立的缘起、分组以及短暂的组织运行。虽然因为会员分散、无固定会址、负责人事务忙、读书会办法繁冗等,读书会存在时间很短,也未见有实在的工作,但可以看出成员们对学术专业化的追求以及当时文学志业兴趣。文学研究会读书会作为历史存在不应该被忽视。
注释:
①《小说月报》自1921年1月10日至1932年底终刊。《文学旬刊》自1921年5月10日附在上海《时事新报》发行,自81期后转为《文学》周刊,至1929年12月22日第380期中止。此外,北京文学研究会自1923年6月1日附在《晨报副刊》发行《文学旬刊》,至1925年9月25日第82期中止。
②“批评主义在文艺上有极大之权威,能左右一时代之文艺思想……‘必先有批评家,然后有真文学家’,此亦为同人坚信之一端。”参见《小说月报改革宣言》,《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1921年1月10日。
③沈雁冰:“我们要辟一栏《国内新作汇观》批评别人的创作,乃至极熟的,大家开诚相见,批评批评,弟敢信都是互助的精神,批评和艺术的进步,相激厉相攻错而成。”参见《讨论创作致郑振铎先生信》,《小说月报》第12卷第2号,1921年,2月10日。
[1]文学研究会会务报告(第一次)[N].小说月报,1921-02-10.
[2]文学研究会读书会简章[N].小说月报,1921-02-10.
[3]三月二十一日的临时会[N].小说月报,1921-06-10.
[4]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174.
[5]文学研究会宣言[N].小说月报,1921-01-10.
[6]宗白华.我对于新杂志界的希望[N].时事新报·学灯,1920-01-22.
[7]南京大会纪略[N].少年中国,1921-09-15.
[8]《星海》发刊缘起[N].时事新报·文学第100期,1923-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