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罗含的《更生论》

2017-03-10 18:14王兴国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郭象庄子天地

王兴国

(船山学社,湖南 长沙 410000)

读罗含的《更生论》

王兴国

(船山学社,湖南 长沙 410000)

罗含生活在魏晋玄学鼎盛之时,其《更生论》对玄学的命定论作了最为集中的表述。他认为万物的形体虽然有聚散隐显的变化,但其内在的精神则无变化,这显然打上了牟子《理惑论》的鲜明烙印。

罗含;《更生论》;更生思想

罗含(292~372),字君章,号富和,东晋衡阳郡耒阳县(今衡阳市耒阳市)人。祖父罗彦,蜀汉建兴时为临安太守;父罗绥延熙,时为荥阳太守。含幼丧父母,依叔母朱氏成人。年轻时博学能文,不慕荣利。荆州刺史三次召他为官,均辞不就。后杨羡任荆州将,慕其才学,引荐他为新淦主簿,再三推辞不允才就任。不久,调任郡功曹敕史。东晋咸和九年(334),荆州刺史庾亮荐引罗含为江夏从事,江夏太守谢尚夸奖罗为“湘中之琳琅”。未几,升任荆州主簿。征西大将军桓温到荆州后,任含为征西参军,后转任荆州别驾。为避喧闹,含于城西小洲上建茅屋数椽,伐木为床,编苇作席,布衣蔬食,安然自得。桓温称含为“江左之秀”。含写得一手好文章,被朝廷征召为尚书郎。桓温重含才,喜含德,上表调含为征西户曹参军,升宜都太守。永和十二年(356),桓温封南郡公,任含为郎中令。不久,朝廷又召含入都为正员郎,升散骑常侍、侍中、廷尉,转调长沙相。含年老辞官归里,朝廷加封为中散大夫。他有哲学著作两篇:一为《更生论》,一为《答孙安国书》。本文拟对其作一简要分析。

《更生论》之“更生”二字,查考史料,在罗含之前的著作中至少有三种不同含义:

一、《庄子·达生》篇:“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1]632这里讲的“更生”主要是指身心修养过程中的自我更新。

二、《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於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这里讲的“更生”则主要是指社会环境的变化,使人有获得解放重生之感。

三、《牟子理惑论》:“佛道言人死当复更生”。这里讲的“更生”则明显是指人死之后灵魂转世、轮回。考察罗含的文章,其“更生”的含义与《牟子理惑论》中所说的意思是一致的。

《更生论》的开篇说:

善哉!向生之言。曰:‘天者何?万物之总名。人者何?天中之一物。’因此以谈,今万物有数而天地无穷。然则无穷之变,未始出于万物。万物不更生,则天地有终矣。天地不为有终,则更生可知矣。

“善哉”为赞美之词,有夸奖的意思,即“好啊”,来表示赞同。“向生”,指向秀。《湖湘文化述要》第二章已经指明了这一点。[2]85“天者何?万物之总名”一语,出自《庄子·齐物论》注:“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1]50《庄子注》到底是向秀(约227—272)注的还是郭象(252—312)注的,成一桩历史的公案。

《晋书·向秀传》称:“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注,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又与康论养生,辞难往复,盖欲发康高致也。”这说明,向秀的《庄子注》,不但能“隐解”,而且能“发明奇趣”,所以能“振起玄风”,影响一时。又据《晋书·郭象传》称:“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州郡辟召,不就。常闲居,以文论自娱。后辟司徒椽,稍至黄门侍郎。东海王越引为太傅主簿,甚见亲委,遂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永嘉末,病卒。著碑论十二篇。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这段话说得十分清楚,郭象的《庄子注》基本上窃取了向秀的注。所以《晋书》卷五十说“史臣曰:‘窃人之财,犹谓之盜;子玄(郭象)假誉攘善,将非盜乎?’”“赞曰:‘象既攘善,秀惟瘅恶(憎恨坏人坏事)’”《庄子集释》在引《经典释文序录》时说“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篇”“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向秀注早佚,流传下来的只有郭象注,所以现在人们一般都将《庄子注》算作郭象的作品,也有将其称为“向—郭注”。罗含在《更生论》将《庄子·齐物论注》中“天者何?万物之总名”明确说成是向秀所说,也证明了《庄子注》中有的内容是向秀所注,但是被郭象窃取了。

必须指出,有的论者将“天者何?万物之总名”改作“万物之总和”,认为“这是魏晋哲学思想中一种流行的关于‘天’的概念,具有朴素唯物论的因素”[2]85,是不准确的。“总名”是指总的名称,与它相对的是“偏名”,即一部分事物的名称。“名”者,概念也,“万物之总名”是一个逻辑学的命题,而“万物之总和”则是一个本体论的命题。

在《庄子·逍遥游注》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1]20罗含说的“今万物有数,而天地无穷”,就是从这段话引伸出来的。它是说,万物是有固定数目的,但是天地则是无穷无尽的。“然则无穷之变,未始出于万物”。这句话的后半句似应为“未始不出于万物”。只有这样,后面两句话,即“万物不更生,则天地有终矣。天地不为有终,则更生可知矣”才能说得通。这说明,万物的更生是天地无穷的前提和条件。

对这段话可以这样理解:“天是什么呀?它是万物的总名称。人是什么呀?它是天中的一物。”由此可以看出,现今的万物是有数的,而天地则是无穷的。然则那些无穷之变,未尝不是出于万物。万物如果不死而复生,则天地就会有终了。天地既然没有终点,则可以知道(万物是)死而复生的。

罗含生活在魏晋玄学鼎盛之时,他自己就是一位玄学家,其《更生论》的特点,就是对玄学的命定论作了最为集中的表述:

寻诸旧论,亦云:“万兆悬定,群生代谢。”圣人作《易》,已备其极。穷神知化,穷理尽性。苟神可穷,有形者不得无数。是则人物有定数,彼我有成分。有不可灭而为无,彼不得化而为我。聚散隐显,环转于无穷之涂。贤愚寿夭,还复其物。自然贯次,毫分不差。与运泯复,不识不知。遐哉邈乎,其道冥矣。天地虽大,浑而不乱。万物虽众,区已别矣。各自其本,祖宗有序,本支百世,不失其旧。

往下,让我们仔细分析一下这段话:

“寻诸旧论,亦云:‘万兆悬定,群生代谢。’”“旧论”指罗含以前出现过的理论。“兆”有人民、百姓之义。屈原《楚辞·九章·惜诵》:“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仇。”王逸注:“兆,一作人。”故“万兆”有“万人”“百姓”之意。“悬定”,即“预定”。《北齐书·恩幸传·高阿那肱》:“(阿秃师)呼显祖姓名云:‘ 阿那瓌终破你国。’……后亡齐者遂属阿那肱云。虽作‘肱’字,世人皆称为‘瓌’音,斯固‘亡秦者胡’,悬定于窈冥也。”“群生”指一切生物。《庄子·在宥》:“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羣生。” “代谢” 指新旧更迭,交替。《文子·自然》:“﹝道﹞轮转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春秋之代谢。”所以上面这段话可以这样解释:查考过去的理论,也说“亿万老百姓的(命运)是预定的,一切生物都在(预定中)新旧更迭”。

“圣人作《易》,已备其极。穷神知化,穷理尽性。”《易》指《周易》。《周易·系辞下》:“穷神知化,德之盛也。”《说卦》:“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圣人在作《周易》时,已经具备了最高宗旨:探求事物的神妙,了解事物的变化;彻底推究事物的道理,透彻了解人类的天性。

“苟神可穷,有形者不得无数。是则人物有定数,彼我有成分。有不可灭而为无,彼不得化而为我。”这里的“数”指天数,“天数”是《周易》用语。《周易》把数分为地数、天数,以象征阴、阳两种不同性质的事物。它是《易传》把《易经》筮法中数的奇偶变化与天地万物的阴阳变化相配合而形成的概念。《易·系辞上》:“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 以一、三、五、七、九等五个奇数为 “天数” ,象征阳性,反映事物刚健的性质;以二、四、六、八、十等五个偶数为 “地数”,象征阴性事物,反映事物柔顺的性质。《易传》认为这些数字错综复杂的变化,正是一切具体事物变化的原因,人们可以根据数的变化来占卜未来事件的吉凶祸福。所以《易传系辞上》说: “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有不可灭而为无”,《庄子·田子方注》:“夫有不得变而为无,故一受成形,则化尽无期也。”“疏”曰:“夫我之形性,禀之造化,明暗妍丑,崖分已成,一定已后,更无变化,唯常端然待尽,以此终年。妍丑既不自由,生死理亦当任也。”[1]708-709“彼不得化而为我”,《庄子·天地注》:“万物万形,各止其分,不引彼以同我,乃成大耳。”[1]408所以上面这段话可以这样解释:如果能够真正探索事物的神妙,那就会知道,一切有形者都是具有“天数”的。所以人物的祸福皆由天命或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定数”)所决定,彼我之间的构成有不同的物质或因素。有不可能消灭而变成无,彼(对方)也不能转化为我(我方)。

“聚散隐显,环转于无穷之涂。贤愚寿夭,还复其物。自然贯次,毫分不差。与运泯复,不识不知。遐哉邈乎,其道冥矣。”“聚散隐显,环转于无穷之涂。”《庄子·田子方注》:“死生出入,皆歘然自尔。未有为之者也。然有聚散隐显,故有出入之名。”[1]801“环转”指循环,旋转。“贯次”,谓前后有序。这段话是说,聚散、隐显这些变化,是在一条无穷的道路上不断循环往复的。贤愚之间、寿夭之间的变化,最后都是回复到原来的状态。这种前后有序的自然进程,是分毫不差的。它与命运处于要将泯灭但又没有完全泯灭的状态之中,是难以认识和知道的。年代太久远辽阔了,其道(运动规律)处于晦冥状态之中。

“天地虽大,浑而不乱。万物虽众,区已别矣。各自其本,祖宗有序,本支百世,不失其旧。”“本支百世”出自《诗·大雅·文王》:“文王孙子,本支百世。”毛传:“本,本宗也;支,支子也。”郑玄笺:“其子孙适为天子,庶为诸侯,皆百世。”这段话可这样解释:广大的天地虽处于浑沌状态但不混乱,万物的数量虽然很多但界限分明。事物各自有其本源,从祖先开始就有尊卑长幼之序,本宗和支子传承百世,也不会丧失其固有的传统。

命定论也称为宿命论,它认为人的命运是被外部注定的,人们无法摆脱,只能认命。《更生论》中这种命定论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为魏晋玄学的理论特点所决定的。魏晋玄学关于有无的争论有两种不同的观点。王弼(226—249)主张“贵无”。他在《老子注·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为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意思是说,宇宙万物都是具体存在着的东西,这些东西的生成是因为有一个“无”作为它的本体;如果要全面了解“有”,就必须把握它的根本“无”。裴頠(267—300)主张“崇有”。他在《崇有论》中说:“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意思是说,无是不能生万物的,万物的生成是自生,这种自生是以有为体的。郭象直接承袭了裴頠提出的“无”不生“有”,而“有”系“自生”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的“万物独化”的理论。所谓“独化”,指现象界一切事物是独自地、孤立地、无所凭依地生成变化,“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1]251正是从这种“独化”理论出发,郭象论述了自己的有无观:“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1]50罗含在《更生论》中说的“有不可灭为无,彼不得化而为我”,不正是从这段话中引伸出来的吗?

郭象的“独化论”片面强调事物的“自得”,根本否定事物之间的相互资助、转化关系,认为一切物都“自足其性”,物的“独化”都由其“性”“命”所定,而物的“性”“命”又是自己不能改变的,即所谓“天性所受,各有本份,不可逃,亦不可加”[1]128。同时,对于万物既“独见”又“共聚”,且“不可一日而相无”的现象,郭象也不得不用“必至之势”加以解释,使其“独化论”最终陷入了命定论。罗含的命定论正是受了郭象这种思想的影响。

《晋书·罗含传》说罗含在任职江州从事时,“太守谢尚与含为方外之好”。此处讲的“方外”是指佛教。魏晋时期,是佛教在中国迅速传播和发展时期,并且与玄学相互影响和结合。佛教是主张神不灭论的。中国最早的佛学论著——相传为东汉末牟子所撰的《理惑论》,便利用中土人死为鬼神的传统观念,论证“人死当复更生”。谓人临死,其家人要上房呼其魂魄归于肉体,若呼唤不回,才确认为死。这种习俗说明人死“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又说:“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并引证儒家《孝经》“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等言,证明人死精神不灭亦东土圣人之教。这种顺应、利用中土本有观念来宣扬生死轮回、善恶报应的说法,固然有其有利于佛教在中土传扬的作用,但也给中土佛教的轮回报应说造成理论漏洞,使佛家原有的缘起中道的生死观,难于被中土人士全面、正确地把握。罗含的《更生论》就是直接继承了牟子《理惑论》的更生思想。我们且看《更生论》是如何论证“形”与“神”的关系的:

又神之与质,自然之偶也。偶有离合,死生之变也。质有聚散,往复之势也。人物变化,各有其往。往有本分,故复有常。物散虽混淆,聚不可乱。其往弥远,故其复弥近。又神质冥期,符契自合。世皆悲合之必离,而莫慰离之必合;皆知聚之必散,而莫识散之必聚。未之思也,岂远乎哉者。凡今生之生,为即昔生,生之故事即故事。于礼无所厝,其意与已,冥终不自觉,孰云觉之哉?今谈者徒知向我非今,而不知今我故昔我耳。达观者所以齐死生,亦云死生为寤寐。诚哉是言。

往下,让我们分析和解释一下这段话。

“又神之与质,自然之偶也。偶有离合,死生之变也。质有聚散,往复之势也。人物变化,各有其往。往有本分,故复有常。物散虽混淆,聚不可乱。其往弥远,故其复弥近。”这里所说的“神”指精神、灵魂,“质”则是指身体、肉体。“偶”指匹配、对偶。“往复”指往而复来,循环不息。所以这段话可以这样解释:精神与有形质的身体,是天然地匹配在一起的。配偶有离有合,这样便产生了死生之变。有形质的身体有聚有散,这样就产生了生命的往复循环之势。人物的生死变化,各朝一定方向前往。往是其本身分内之事,所以其还复就有一定的常规。形体处于散灭状态时固然混淆,但是当其聚合之时是不会混乱的。其前往的距离越远,其回复的距离就越近。

“又神质冥期,符契自合。世皆悲合之必离,而莫慰离之必合;皆知聚之必散,而莫识散之必聚。未之思也,岂远乎哉者。凡今生之生,为即昔生,生之故事即故事。于礼无所厝,其意与己,冥终不自觉,孰云觉之哉?今谈者徒知向我非今,而不知今我故昔我耳。”“冥期”,迷信者谓神鬼给世人所定的生命期限。《宋书·臧质传》:“冥期使然,非复人事。”“符契”,契約、合同。“厝”,安置、放置。“向我”“今我”:《庄子· 大宗师注》“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1]244这段话可以这样解释:又,精神与有形质的肉体结合的命定期限,是象契约一样自然符合的。世人都为合之必离而悲伤,而不知道离之必合所带来的安慰;都知道聚合必然导致分散,而不知道分散也必然导致相聚。这是没有动脑筋啊,(离合、聚散之间的距离)难道遥远吗?凡是现在出生的东西即过去已经出生的东西,已经发生的故事就是过去的故事。(这种离合关系)从礼的角度来看是无法处置的,它对于每一个体来说始终是晦暗不自觉的,谁说它有觉悟啊?现今的论者只知道过去的我非现在的我,而不知道现在的我原来就是过去的我。

“达观者所以齐死生,亦云死生为寤寐。诚哉是言。”“达观”,心胸开朗,见解通达。“寤寐”:“寤”,睡醒;“寐”,就寢;“寤寐”表示无时无刻。“死生为寤寐”,《庄子·大宗师注》:“夫死生犹寤寐耳,于理当寐,不愿人惊之,将化而死亦宜,无为怛之也。”这段话可以这样解释:心胸开阔、见解通达的人,能够看破死生,说死生就象人醒来和睡着一样。这话确实是对的。

罗含的这些观点表明,他认为万物的形体虽然有聚散隐显的变化,但是其内在的精神是不变化的。他所说的“今谈者徒知向我非今,而不知今我故昔我耳”,就是这个意思。

罗含的《更生论》写出之后,被孙盛看到。孙盛(302—373),字安国。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人。东晋中期史学家、名士、官员。出身官宦名门,高祖为三国时曹魏重臣孙资,祖父孙楚官至冯翊太守。孙盛年轻时便以博学、善清谈而闻名,但在仕途上并不顺利,先后担任陶侃、庾亮、庾翼、桓温的僚佐,亦曾随桓温灭成汉、北伐收复洛阳,官至长沙太守,封吴昌县侯。晚年官至秘书监、给事中,故被后世称为“孙监”。孙盛一生著述颇丰,《晋书》称其“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其著作以史学居多,其书“词直而理正”。著《魏氏春秋》二十卷、《魏氏春秋异同》八卷、《晋阳秋》三十二卷,今仅存轶文。孙氏在读了罗含的《更生论》之后,给罗含写了一封信,谈了他对《更生论》的看法:

省《更生论》,括囊变化,穷寻聚散,思理既佳,又指味辞致亦快,是好论也。然吾意犹有同异。以令万物化为异形者,不可胜数。应理不失,但隐显有年载。然今万化犹应多少,有还得形者无。缘尽当须冥远,耳目不复开逐,然后乃复其本也。吾谓形既粉散,知亦如之。纷错浑化为异物,他物各失其旧,非复昔日。此有情者所以悲叹。若然,则足下未可孤以自慰。

“省”,省视。“括囊”,包罗。《后汉书》卷三十五《郑玄传》论曰:“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思理”,思维能力。《资治通鉴 ·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好学有思理。”“辞致”,文辞或言辞的情致意趣。《晋书·嵇康传》:“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快”,爽快。“以令”,疑为“以今”之误。“纷错”,纷繁杂乱。《楚辞》刘向《九叹· 忧苦》:“思余俗之流风兮,心纷错而不受。”王逸注:“纷错,溃乱也。”“浑化”,兼容并蓄,融为一体。这封信可以这样解释:我看了《更生论》,觉得它包罗生死的变化,穷究推寻形体的聚散,其思维能力既强,宗旨和文辞的情致意趣也爽快,是一篇好论文。但是我的意见有些不同。以现今万物化为本质上不同东西者,不可胜数。它们从理论上说应该不会散失,但其隐显之的年代有长有短。然而现今万物变化犹然很多,但还能回到原形的没有。因缘尽了必然晦暗遥远,耳目也不复能够看见,然后乃能复其本原状态。我认为,形体既然粉碎解散了,那么知也就会跟着解散。(一个物体)纷繁解体重新组合为另一个物体,该物就都失去了旧的本体,不再是往日的那个东西。这是有情的人所以感到悲叹(的原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您就不必一个人(认为万物不变)感到自慰。

这段话表明,孙盛认为,万物不仅形体有变化,而且其精神也随之变化。侯外庐在《中国思想通史》第三卷中在评价孙盛这封信时指出:“第一,其(指孙盛)所为神灭的肯定判断,异常明确。第二,神灭与否的正式主客争辩,由孙盛起始有文献可纪;孙盛以前,虽亦有‘异学之徒’对抗于佛教的神不灭义而主张神灭,而针锋相对的辩难则以孙盛与罗含的‘更生’之争为始点。第三,东晋以降,神灭与否的争辩,不但为反佛的论据支柱之一,而且为善谈名理者兴致所寄的中心话题;此事当以孙盛为始祖”。[3]

罗含收到孙盛的信之后,写了一封回信,继续坚持其观点。他说:

获书,文略旨辞,理亦兼情。虽欣清酬,未喻乃怀,区区不已。请寻前本,本亦不谓物都不化。但化者各自得其所化,颓者亦不失其旧体。孰主陶是,载混载判,言然之至分,而不可乱也。如此,岂徒一更而已哉?将与无穷,而长更矣。终而复始,其数历然。未能知今,安能知更?盖积悲妄言,咨求所通。岂云唯慰,聊以寄散而已矣。

“旨辞”,美辞。“区区”,诚情挚意。古诗《孔雀东南飞》:“新妇为府吏,感君区区怀。”“前本”,此“本”,即《更生论》中所说的“各自其本”的“本”。“颓”,朽坏。“化”,变化。“陶”,陶冶、化育。“载—载”,且—且。“更”,即更生。“历然”,清晰貌。南朝·宋谢灵运《答法勖问》:“果荃蹏历然,何疑纷错?鱼兔既获,群黎以济。”咨求,犹访求。这封信可以这样解释:读了您的来信,文字虽然简略但言辞优美,既讲理又有情。我高兴地要表示清高的酬谢,不知道能否使您满意,但仍要表达我的区区之意。请注意我在《更生论》中所说的“本”,我所讲的“本”并不是说万物都不变化,但是变化者都是各自得到自己的变化,即使朽坏者也不失其原来的本体。谁主宰这种变化,既使其混乱,又使其判然有序,虽然达到顶点,也不会混乱。这样的变化,难道只有一次更生吗?(不是)它将无穷地、长期地更生。它是终而复始的,其数量十分清晰。不能知道现在,怎么能知道更生呢?大概是由于积悲而产生妄言,想寻求通畅。谈不上自我安慰,不过是聊以寄托散乱的心情而已。

[1]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 湖南文史研究馆.湖湘文化述要[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3] 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编校 吴 戬)

Analysis of Luo Han'sOnRehabilitation

WANGXing-guo

(Institute of Chuanshan,Changsha Hunan 410000,China)

Luo Han lived in the peak of metaphysics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bookOnRehabilitations is the most concentrated statement about the metaphysics of determinism: “in searching of the old theory,also says: people's preordination and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will be metabolism.” When the Saints wrote the Book of Changes,they have possessed the highest goal,that is,explore the marvelous things,understand the changes of all things,thoroughly examine the reason of things and thoroughly understand the nature of human beings.If we can really explore the marvelous things,then we will know that everything have the strong natures.Therefore,people's disaster and fortune are decided by the fate or unknown power,and the constitution between you and me has different materials or factors,which can not be destroyed and became none and you can not also be transferred to me.The changes of impression,implicit and explicit are in the road of endless cycles.The changes of virtuous,ignorant and life will finally return to its original state.This natural process is exactly right.And this process and the destiny are in the status of dying but not completely dying,it i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and know and it is too remote and vast and the movement regulation is in the status of darkness and gloomy.The world is in a state of chaos but not chaotic,although there are many numbers of things,the limitation is very clear.Things have their origin,there are proper formalities between humble and noble and young and old from the period of the ancestor.This inheritance will not lose its inherent traditions for centuries.Luo Han'sOnRehabilitationis the direct successor of the ideas of Mouzi's On Reason and Confusion.

Luo Han;OnRehabilitation; the thought of rehabilitation

2016-11-24

王兴国(1937—),男,湖南长沙人,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思想史、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湖湘文化史研究。

B235.9

A

1673-0313(2017)01-01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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