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灏 智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日本发动甲午战争的历史远因考察
董 灏 智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甲午战争是东亚史上的重大事件,它不仅颠覆了东亚地区以中国为中心的传统格局,甚深地改变了中日两国的“近代化”进程,更对中日两国的历史命运产生了重要影响。它是日本长期觊觎东亚地区核心地位的必然结果,是日本在“前近代”不断扭转和中国王朝“政治落差”与“文化落差”的延续。是故,只有在长时段的历史脉络与东亚视域中,才能准确勾勒出日本发动甲午战争的内在逻辑走向,并对当今东亚纷争的复杂局面有所裨益。
甲午战争;东亚;前近代;政治落差;文化落差;江户日本
对日本而言,甲午战争是日本近代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对外战争,战争的胜利空前地提高了日本国际地位与民族的自信心,充分地彰显了明治维新的业绩,甲午战争后的日本历史书中写道:“明治三十年间之进步发达,国威之发扬,古今东西,未所见有比之者。”*大町芳衛:《帝国史》(下),東京:育英舍,1899年,第183頁。相反,对中国来说,它却是继两次鸦片战争之后又一沉重的打击,战败后的割地赔款与主权丧失姑且不论,而败于东夷“蕞尔小国”日本的现实惨状,却彻底击碎了中国天朝上国的美梦。“我国四千余年之大梦苏醒,实始于甲午战败割让台湾赔偿二百兆之后也。我皇上赫然发愤,排群议,冒群难,以实行变法自强之策。实自失胶州旅顺大连湾威海卫。”*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页。梁氏之语,代表了当时士人的主流看法。所以,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认识,对甲午战争的研究都具有重要学术与现实意义。那么,进一步探讨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则显得尤为必要,尤其是从长时段的历史脉络考察。
一般认为,甲午战争对东亚地区的一个重要影响是日本颠覆与瓦解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传统东亚秩序,并取而代之。然而,日本对东亚传统秩序的冲击并非始自甲午之役,在此之前,日本还有过大规模入侵朝鲜半岛的行动。即便是现今学者对神功皇后三征朝鲜的事功存有争议,但白村江之战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说,日本在近代发动甲午战争与其走向资本主义道路的明治维新有着重要关联,尚有自圆其说之处。那么,日本在“前近代”发动侵朝战争的动因显然与其近代性无关,然若单纯用其民族的侵略性与扩张性来解释,似乎仍未切中问题的实质。所以,日本在“前近代”的侵略行动不能简单地看作“局部冲突”,它更关联着日本在“近代”的侵略走向。
关于甲午战争的研究,一直是国内外学界研究的焦点。从甲午停战以来至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的历史,研究成果可谓是汗牛充栋、车载斗量,仅在“中国知网”中检索甲午战争的研究论文,其结果近4000项,这还不包括论著及其他形式的成果,也不包括建国之前及国外域外的研究状况,其中的研究内容更是涉及诸多领域,研究方法、手段及视阈不断地推陈出新。并且,学者们还积极地拓展研究的深度与广度,形成了国内目前甲午战争研究的盛况。即便如此,对于甲午战争的研究,仍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诚如这一方面的研究专家戚其章先生所言:“(甲午战争)百年来的研究实践表明,尽管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然而对于研究者来说,仍然有许多工作需要去做,可以说是任重而道远。”*王如绘:《甲午战争与朝鲜》(“勿忘甲午”丛书),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页。
对于甲午战争爆发的原因,国内学界至少有过如下表述:1、朝鲜东学党起义是甲午战争爆发的导火线,日本背约败盟,挑起了战争。2、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而走上了发展资本主义道路是其发动战争的重要因素。3、日本的对外扩张思想是发动战争的历史远因,这种侵略思想可追溯到“前近代”的日本。对于前两个原因,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在甲午战争结束不久,王柄耀的《甲午中日战辑》(编纂于1895年)指出,日本针对朝鲜的一系列的侵略活动,导致了战争的爆发。其中,日本于1876年强迫朝鲜签订《日朝修好条规》(又称《江华条约》),为其后来发动侵朝战争埋下了祸端。*王柄耀:《甲午中日战辑》,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一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11—22页。同样,林乐知和蔡尔康编辑的《中东战纪本末》中的《中日朝兵祸推本穷原说》一文,不止谈到日本乘镇压朝鲜东学党起义之机挑起了战争,更分析了中国在近代处理朝鲜问题的失误。认为,朝鲜原本为中国属国,日本却公然违背国际公法中“万国待属藩之通例”,使朝鲜成为“自主之国”,并与之立约,瓦解了中朝的藩属关系,中国官员却对此反应迟缓,并缺乏有效的应对之策。关键的是,日本又依据《中日天津条约》中的条款,获得了向朝鲜派兵的特权。然而,在共同出兵镇压朝鲜叛乱之后,日本拒绝退兵,最终导致了战争的爆发。*蔡尔康编:《中东战纪本末》(卷六),林乐知译,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七十一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1—9页。需要注意的是,《中日战辑》和《中东战纪本末》为编纂著作,内容多源自甲午战争期间对战争的报道、评论最具影响的刊物——《万国公报》,故其对原因的分析还是较为客观的。继之,姚锡光在甲午战争后、为“明耻”而撰写的《东方兵事纪略》一书则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该书开篇的《衅始篇》中详尽地勾勒出近代以来日中关系的走向过程,明确指出了“东方兵事”肇始于日本的明治维新,即:“当我道光时,美、英、俄诸国亦叠以兵舶入其境劫盟,霸府不能御。于是攘夷议起,继以尊王,处士朋兴,喧讙雷动,外藩乘之,迭起称戈,霸府之权遂替。七年,今日本国主嗣位,改元明治。十月,其霸府德川庆喜归政,遂削藩侯,制郡县,平内难,改服饰,制度一循西法,称维新,而我东方遂自此多故矣。”*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5页。重要的是,姚氏指出,自1870年日本来使欲与中国通商立约至中日签订《中日修好条规》,日本获得了与中国平等的地位,而后却气焰日盛、轻视中国,并同样以“通商”的名义迫使朝鲜开国,同时,又忌惮中国的实力而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日本又借琉球人在台湾被杀害的“牡丹社事件”上发动侵台战争,试探中国的反应。结果,日本“得志”于台湾,开启了侵略朝鲜之路。从迫使朝鲜开国的《江华条约》开始,日本便不断在朝鲜扩充势力,先后在壬午军乱、甲申事变中一方面干预朝鲜内政,一方面利用中国将重点应付对象放置在英、法、俄诸国而无暇东顾日本在朝鲜的系列举动之际,试探中国的反应,清除中国在朝鲜的影响力,最终,日本以东学党起义为导火索,挑起了甲午战争。因而,在姚氏看来,日方发动战争是蓄谋已久的事情,非朝夕之变。“盖浸淫酝酿以启戒心,祸患之来,非一日之积也”。*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第19页。
以上的两种观点不止是清末时人的主流观点,也代表了近代以来的学者对这一问题的主要观点。这意味着,朝鲜问题只不过是日本发动甲午战争的借口而已,其重要原因则是日本的明治维新。20世纪80年代以来,诸多学者围绕着明治维新与日本对外扩张的关联探讨甲午战争发生的原因。也就是说,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其迫切需要海外市场,必须以对外战争为手段来解决问题,于是,将战争的矛头指向朝鲜与中国。有学者在“纪念甲午战争爆发100周年”之际曾撰写综述文章把学界对甲午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归纳为四个方面:(1)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和近代天皇制的确立,是日本挑起甲午战争的根本原因;(2)开拓原料基地,寻找商品销售市场和投资场所,是日本挑起甲午战争的真正原因;(3)1890年开始的日本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是日本发动甲午战争的直接契机;(4)欧美列强的怂恿、挑拨和支特,是日本胆敢发动甲午战争的重要原因。*施亚英:《中国的觉醒与甲午战争——中日甲午战争研究综述》,《世界历史》1994年第5期。其中,除第四方面外,皆与日本明治维新有着直接或间接关系,而其他三个方面则从政治、经济因素阐释日本发动战争的原因,尤其是日本近代天皇制的确立,它在日本发动战争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井上清:《日本军国主义: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此外,戚其章在《中日甲午战争史研究的世纪回顾》中,也归纳了学界关于甲午战争爆发原因的三种主要观点:“第一,经济目的说。认为日本发动甲午战争是为了确保国外原料基地和市场,进行原始积累而掠夺殖民地。第二,偶发说。如战争是因朝鲜东学党起义而引起、战争是由于日本国内发生政治危机而不得不把内部之争转向对外侵略、战争的爆发是由于阴差阳错的偶然性原因促成等说,皆属于此类。第三,日本侵略中国和朝鲜是其既定国策,发动甲午战争是日本军国主义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侵略行动。”其中的“经济目的说”就是在强调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是甲午战争的重要原因,但戚文显然不认同这种说法,他说:“经济目的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此说并未抓住问题的根本,不能说是日本发动甲午侵华战争的主要原因,这是显而易见的。”而“偶发说”,则在日本学界较为盛行,其用意显然是在掩饰日本的侵略战争,为其罪行开脱。戚文也驳斥了这种谬论。因而,戚文所列的第三种观点较具有说服力,即,“日本之挑起甲午战争,实是实施其蓄谋已久的对外侵略扩张的大陆政策的一个必然步骤,绝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戚其章:《中日甲午战争史研究的世纪回顾》,《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
毋庸置疑,甲午战争是日本蓄谋已久而发动的侵略战争已是不争的事实。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内学者从诸多层面探讨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思想渊源,其视阈不止局限在近代日本,更扩展至“前近代”,其中更不乏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见。对于“亚洲主义”的论争,这关联着日本近代以来的思潮走向以及甲午战争爆发的思想渊源。盛邦和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日本亚洲主义》中论道,“脱亚”和“侵略”并不是近代日本的主题,在此过程中还有“兴亚”、“提携”的主张,其结果却是走向了甲午战争。这一转向的原因极为复杂,但不能否定“亚洲主义”内的进步意义。*盛邦和:《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日本亚洲主义》,《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相关研究还可参阅:王屏:《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与之相反,戚其章则完全驳斥了这种观点,指出,“大亚细亚主义产生于甲午战争之后,是日本走向帝国主义时代的产物,是一种指导日本军国主义在亚洲特别是在中国与西方列强争衡策略的侵略理论。”在此之前并无相关说法,而“将大亚细亚主义与日本幕末时期的‘攘夷’和明治维新后的‘兴亚’论联系起来,以证明其‘含有一定的客观历史进步因素’,是不恰当的。”即便是其中有些关心亚洲前途和命运的日本人士主张“日中提携”、“支那革命”等主张,也不能改变大亚细亚主义的主流。*戚其章:《日本大亚细亚主义探析——兼与盛邦和先生商榷》,《历史研究》2004年第3期。不久,盛邦和又作《日本亚洲主义与右翼思潮源流》一文,一方面回应戚其章对他的批判,另一方面则进一步分析日本亚洲主义的源流与异变。其中,盛文不仅将“亚洲主义”分为早期和晚期两个过程,还进一步细分:早期亚洲主义的“兴亚”论、“国粹”论、“征亚”论等和后期亚洲主义的“东亚同文”论、“大东亚共荣圈”论、“支那革命”论等,这两个过程又是靠思想、组织和活动的三种联系实现“链接”的。但是,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体制发展,使含有“同盟”、“提携”等性质的早期亚洲主义发生了根本异变,蜕变为日本现代最具代表性的侵略主义理论。*盛邦和:《日本亚洲主义与右翼思潮源流——兼对戚其章先生的回应》,《历史研究》2005年第3期。这意味着,盛文仍肯定早期亚洲主义中的进步意义。之后,杨栋梁则深入探讨了“早期亚洲主义”的内涵与实质,认为,“早期亚洲主义”包括朴素、策略和征服三种类型。朴素型亚洲主义肯定亚洲的传统和价值,提倡区域内各国平等合作,共同对抗西方扩张。策略型亚洲主义与朴素型有相似之处,其不同之处则是在亚洲联合、提携合作的口号掩护下,日本取代衰落的清朝充当亚洲盟主,并在抵御西方扩张的斗争中担负领导责任。征服型亚洲主义是根深蒂固的皇国思想和弱肉强食的近代强权理念的杂交和变种,是为了日本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的赤裸裸的侵略主义。在明治政府成立至甲午战争前夕,朴素型亚洲主义势力弱小并不断弱化,没有对近代日本的外交政策产生影响;策略型亚洲主义和征服型亚洲主义才是影响近代日本对外行动选择的主要思想源。*杨栋梁、王美平:《日本“早期亚洲主义”思潮辨析—兼与盛邦和、戚其章先生商榷》,《日本学刊》2009年第3期。相较而言,杨氏对“早期亚洲主义”的探研更为接近事实,弥补了戚文与盛文的缺陷,客观地论述了日本早期亚洲主义的发展与变异,凸显出亚洲主义与甲午战争的内在关联。同时亚洲主义的发展与变异,是伴随着日本对亚洲局势的观察与认识而发生的,这意味着,日本在近代以来对中国认识的变化,是其发动甲午战争的重要原因。这一方面的研究,以杨栋梁编著的《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最具代表性。其中,杨氏指出,鸦片战争不止对中国影响甚巨,而对日本而言也有着重要影响。两次鸦片战争从根本上改变了日本人心中传统的中国形象,仰慕中国的意识消失殆尽。此后直至甲午战争爆发,日本对中国的态度由等视向轻视、敌视、蔑视转变;行动主张由合作向别离、挑战转变,最终,导致了甲午战争的爆发。并且,在甲午战争后一举确立了蔑视与征服在近代日本对华观中的绝对统治位置。*杨栋梁:《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总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1页。
与前两个层面的研究方向不同,第三种研究取向则是从“前近代”的长时段中探讨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历史远因。这种研究指向于日本在“前近代”的侵略举动与侵略思想的渊源。表面上看,日本发动甲午战争是其在近代以来的举动,但这种对中国的侵略思想不止在“前近代”的日本就已形成,而且,还有侵略举动,即丰臣秀吉于1592年至1598年间先后两次发动针对朝鲜与中国的战争——壬辰战争。虽然,这场战争以日本的失败而告终,但却拉开了日本对中国军事打击的序幕。并且,从思想史的脉络考察,壬辰战争与甲午战争却有着甚深的关联。在“甲午战争11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渠长根提交的《幕末、明治时代日本侵华思想——从另一个角度看甲午战争的因与果》一文,“梳理了幕末、明治时代的日本侵华思想,指出从丰臣秀吉开始向中国扩张的举动并产生了并河天民等人的‘海外雄飞论’和佐藤信渊等人的‘宇内混同’思想;在明治维新之后的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逐步酝酿、形成了以大陆政策为主体的日本侵华思想,并最终导致了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就其思想渊源而言,概括起来主要有三,即传统的封建扩张意识、极端民族主义的扩张意识和近代殖民主义的扩张思想。”*苏小东、陈美慧:《甲午战争110周年学术讨论会综述》,《学术界》2005年第1期。之后,渠长根又著《日本侵华思想理论探源》一书,深入探讨日本从幕末到明治、昭和时代侵华思想的理论源头及发展轨迹。认为,日本侵华思想最早可追溯到丰臣秀吉的侵朝征明战争,而且,丰臣氏征服中国的思想在幕末时期达到了新的高潮,明治时代的日本人则大部分继承了这一主张,进一步提出了以侵略和吞并中国为核心的经营大陆的思想,即“大陆政策”,导致甲午战争的爆发。*渠长根:《日本侵华思想理论探源》,北京:新华出版社,2009年。同时,韩东育在《日本对外战争的隐秘逻辑(1592—1945)》中将甲午战争放置于长时段的历史脉络中考察,批判了二战后日本学界主张切断日本对外战争间关联的意见。认为,甲午战争是日本发动系列剑指东亚的侵略行动之一,不能孤立地看待甲午之战。进而指出,日本的侵略行动,“定调于丰臣秀吉,承绍于明治天皇,膨胀于昭和时代,已形成隐秘于事实背后的一以贯之的思考模式和行为惯性。”其核心目的莫过于日本独占东亚,这一目标奠定于丰臣秀吉的侵朝之战。虽然,丰臣氏的举动失败了,但其侵略的思想意识已成为规定日本明治与昭和时代走向的“执拗的低音”。并且,制订于丰臣秀吉的东亚占领计划,引发了日本“去中心化”的“中心化”冲动,并从此前赴后继地展开了取代中国的武装突进过程。明治以来的日本命题,在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前近代东亚老问题在近代化名义下的翻版。虽然,二者之间时空相悬,但其独占东亚的本质却是不变的。*韩东育:《日本对外战争的隐秘逻辑(1592—1945)》,《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相较于其他的研究成果,韩文在历史与思想的双重视阈内及“前近代”与“近代”两相观照的视角,不但使研究结论贴近了历史固有的事实和逻辑,其“寓国际关系于思想史研究”的作业,还给相关领域的研究赋予了新的方法论意义,更为读者重新审视云谲波诡的东亚历史与现实,提供了史实与理论的双重启示。
要之,国内学界关于日本发动甲午战争原因的探讨已涉猎到诸多层面,从近代到前近代、从表象到深层、从历史到思想,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阵容,但仍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尤其是继续从思想史的研究视阈以及将切入点置于“前近代”的历史脉络中探讨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思想及举动,显得更有意义。
在19世纪中期“西方近代文明”的武力冲击之前,东亚地区曾长期存在过某种以中国大陆政权为核心的“区域形态”。它发轫于先秦,成型于汉,完善于唐,鼎盛于明,衰落于清,并伴随着中原王朝的版图与势力范围的扩大,其辐射区域亦随之而伸展,朝鲜、越南、日本等国便正是在这种伸展中先后汇集而来。与这一形成脉络相表里的是,中国王朝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层面相较于周边属国的强大优势,并凸出了一种不对等的关系——即政治落差、经济落差与文化落差的渐次凸显。
政治落差与经济落差可做一体观瞻,即政治、军事、经济等综合实力的不对等,从早期华夏族的形成到夏商周国家的建立,中国与四方(夷)的这种落差也逐渐凸显,并且还进一步在周代被制度化——五服制度,*孔安国撰,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53页、第207页。随着大量金文文献的出土,从不同层面印证了“五服制”的可信性。*晁福林:《从士山盘看周代“服”制》,《中国历史文物》2004年第6期。重要的是,周代的五服制与分封制、宗法制紧密结合,不止明确了同姓诸侯与异姓诸侯的义务和职责,发挥其藩卫周室的功能,还以军事征伐的手段将这种统治模式应用至其不能有效控制的四夷区域,于是,蛮夷与夷狄先后被纳入其中,但他们在周代的政治体制中扮演的角色不尽相同。与其说五服制是“朝王纳贡”的制度化,不如说是周王朝与诸侯国、属国政治落差的制度化。从周代的政治制度中看,五服制是周天子为控制、管理“直辖地”与“非直辖地”而实施的制度。对前者,实施行政、区划、法律、赋税等方式管理;对于后者,则是在认同中央政权的基础上通过册封、朝贡等手段实施间接的统治,这形成了周王室、诸侯国、四夷的中央与四方并存的政治模式。自秦代大一统至清代,中国王朝对其鞭长莫及的地区所实施的册封、羁縻、朝贡等政策即是周代“五服制”的“翻版”,不同的是,秦代之后的中国政权对直辖地区控制力度远迈先秦,郡县制对分封制压倒性的取代,从多个层面加大了国家的政治实力,进一步加大了中国王朝与周边地区的政治落差。
文化落差源自于文化差异,其直接表现在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上,由于“自民族中心主义”的文化优越感,不同种族在交往的过程中形成了以自身族群的观点或标准为中心、并基于自身族群的价值与信念来评判其他族群的文化认知。也就是说,中国与四夷虽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习俗,但五方之民皆认为己方的生活条件是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等,*孔安国撰,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本,第1338页。无明显的高下、优劣之别。然而,因中国政治实力的激增,这种文化差异逐渐被文化落差所取代,而五服制度的推行,更是加剧了这种文化上的不对等。五服的划分除血缘上的亲疏远近之外,还有文化上诸夏与蛮夷的差异。《荀子·正论》有云:“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封外侯服……”*王先谦:《荀子集解》,新编诸子集成版,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29页。其中,甸服,侯服,宾服为诸夏之国,要服、荒服是蛮夷戎狄之国。同时,中国王朝不断提升自身的文化“软实力”,使其先进的文化成为“四夷”学习和效仿的典范,彰显了中国王朝的权威性及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观。关键的是,秦汉及其后的中国王朝对周边属国的册封并不单是中国王朝确立其天下共主的权威地位,另一方面,周边属国也寄望中国的册封进而提高自己的身份,此即“周边民族便有了与中国王朝权威结合的要求”,*西嶋定生:《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体制》,《西嶋定生東アジア史論集》(第3巻),東京:岩波書店,2002年,第120—121頁。所以,“册封体制”是一个双向意愿的产物。然而,这一情况不止出现在汉唐明清等统一时代,即便是魏晋南北朝的分裂时期,册封体制依然存在于中原诸国与周边属国之间。究其原因则是,以中国王朝为中心的“前近代”东亚体系是一种“礼教式的天下秩序”,是建立在“伦理”而不是“征伐”基础上的“国际秩序”。*韩东育:《关于前近代东亚体系中的伦理问题》,《历史研究》2010年第6期。
然而,一个重要的问题由此而生,当中国与周边诸国、夷狄间的政治落差出现了逆转,又当如何?在春秋战国时代,面对政治落差不能轻易逆转的情况,时人采用了加大“文化落差”的作法来弥补现实中“政治落差”。虽然,“文化落差”在周代实施“五服制”的过程中已有显示,但并无明显的文化歧视。由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大变局,诸夏种族的优越论及其对夷狄的蔑视论极为突出,并严防夷夏之别。对于夷狄的蔑视,《左传·闵公元年》载有管仲之语:“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第84页。而夷夏之别在孔子的思想内更为明显,其言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对此,《论语注疏》引“正义”解之:“此章言中国礼义之盛,而夷狄无也。举夷狄,则戎蛮可知。诸夏,中国也。亡,无也。言夷狄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66页。不宁唯是,诸夏在过度强调华夷之辨、夷夏之别的同时,以军事方式而问鼎中原的蛮夷之国却在文化上寻找与诸夏的族群认同。楚人为证实自身族群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常视其为尽王事而未能正式受封的诸侯国之一,与齐晋鲁卫无异,以至于楚灵王有这样的抱怨:“昔我先王熊绎与吕汲、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第2064页。故,楚人以周代诸侯国的身份与中原诸国争霸。同样,处于诸夏边缘的吴、越、秦等国也通过不同的方式,使其上层统治家族假借华夏的祖先而成为华夏的一员。*王明珂:《华夏边缘与族群认同》,台北:允晨文化,1997年,第188页。虽然,在战国时期,曾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变革行为,但孟子的“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的表述才是春秋战国时期“华夷观”的真正主旨。这既是周代礼乐文明高度发达的又一表现形式,又是儒学华夷观的主体,更是秦汉以后“华夷之辨”思想的核心原则。
然而,中国王朝在政治、文化等对“四夷”影响日增的同时,“变夷为华”的意识也在“四夷”的身上日渐凸显。也就是说,中国王朝用“礼教式的天下秩序”将周边属国、部族纳入其中后,却提供了后者与前者争夺“正统”地位的方式与方法。因为,决定政治落差的前提是政治实力的不对等。当周边属国的政治、经济及军事实力超过中国王朝时,便会效法这一“天下秩序”的展开逻辑,将其塑造为正统的代表者,并也通过朝贡、册封的手段树立其权威性。如此,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行动的屡屡发生以及围绕着“正统”所展开的一系列争斗,也就不难理解,并由此暗示出“前近代”东亚体系的内部存在着明显的不稳定因素。华夷之间的政治落差一旦翻转,“只要条件具备,异族政权就一定要尝试一次或数次‘入主中原’的行动,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获得了这个‘正统性’或‘中心性’,也将因此而不再或少一些受到它入主中原前必然会受到的文明歧视”。因而,二者间的博弈较量行为,有时还极富戏剧性:“直到昨天还消极有加的防卫意识,会因为力量的增强而迅速转变为毫无限制的膨胀主义”*韩东育:《从“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09年,第528页。。所以说,在“前近代”的东亚世界中,华夷之辨不断地呈现一种“正反合”式的停留、前进、回复的现象,维持其“落差”的游戏规则却始终未曾改变。其中,日本自被纳入这一体系之中以来,长期被中国王朝视为化外之国,其身份自然不离夷狄,故在两千年的长时段中,日本一直试图扭转这两种落差,直至近代甲午战争的爆发,他才完成这一身份的转变。
在“前近代”的东亚世界内,日本与朝鲜、越南一样,至少在秦汉时期就被纳入朝贡体系之中,但因其与中国大陆隔海相望而未有领土接壤的特殊地理位置,常使其与中国王朝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对中国而言,自秦统一后,日本列岛的部族、国家对其构不成巨大的威胁,然日本的某些举动却给中国王朝留下了其“桀骜不驯”的形象。因而,日本虽以朝贡者的身份融入以中国王朝为中心的区域体系中,并接受中国王朝的册封,但当其政治势力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便试图摆脱其被册封的身份,力争取得与中国王朝平等的地位,甚至不惜采取军事手段与中国王朝一争高下,进而扭转中日之间政治落差的不对等。
在隋之前,《汉书》、《宋书》等中国正史称日本为倭、倭人或倭国*为表述一致,本文具以日本称之,有特殊之处会专门指出。,相关记载收入东夷传内。据《汉书·地理志》载,日本是以“朝贡者”的身份首次出现在中国正史之中*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658页。。继之,他又以“被册封者”的身份现于《后汉书·东夷列传》中。*范晔:《后汉书》卷85《东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2820—2821页。之后发生了两件有名的册封事件,一是魏明帝诏赐女王卑弥呼为“亲魏倭王”,并“假金印紫绶”;一是东晋和南朝诸帝对“倭五王”的册封。但无论是卑弥呼,还是“倭五王”,他(她)们接受中国王朝册封的共通目的是希望借助中国王朝的政治权威进而巩固国内统治并树立自身权威。
然而,从“倭五王”开始,日本与中国王朝建立的册封关系的方式则与之前不同。*沈约:《宋书》卷97《蛮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394—2395页。从倭王珍开始至倭王兴,他们是自带封号而请封于中国王朝,其封号至少有使持节、都督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等,中国王朝则渐进式的满足其全部要求。这些封号隐隐预示着日本政治力量的激增,至少在军事上已成为东方大国。关键的是,倭王武在给中国的上表中还凸显出某种以日本为中心的华夷秩序。*沈约:《宋书》卷97《蛮夷列传》,第2395页。其间,日本虽称自己为封国,但他对毛人、众夷的称谓已暗示出其自身已摆脱了夷狄的身份,故他向中国王朝索要封号自是名正言顺。这意味着,倭王武在承认以中国王朝为中心的“天下秩序”的同时,已将中国式“华夷秩序”的展开脉络运用在与周边国家的往来中,并试图用武力建构以日本为中心的区域秩序。*董灏智:《五至九世纪日本构建区域秩序的尝试》,《世界历史》2017年第1期。
自隋代始,日本开启了谋求中日对等身份之路。这一过程的开端为“隋倭国书事件”。日本于607年派遣小野妹子赴隋携带的国书中出现了“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的字样,这引起了隋炀帝的不悦。*魏徴:《隋书》卷81《东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827页。一年后,隋使又将国书带至日本,其内容为:“皇帝问倭皇。使人长吏大礼苏因高等至具状……”*《日本書紀》,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1巻),東京:経済雑誌社,1901年,第358頁。由于此记载出自《日本书纪》,“倭皇”称谓不可能出自隋炀帝之口,故《善邻国宝记》引《经籍后传记》明言:“皇帝问倭王”,*田中健夫編:《善隣国宝記·新訂続善隣国宝記》,東京:集英社,1995年,第36頁。故国书中为“倭王”非“倭皇”。继之,日本在第二封国书中抹去了“天子”的称谓,但“东天皇敬问西皇帝”表述则凸显出其在形式上力争与中国王朝对等的外交关系,已不在从属于中国王朝,这是中日关系的重大转折。
663年,白村江之战爆发。结果,日本、百济联军大败,唐、新罗之军完胜。白村江之战是中日历史上第一次正面的军事冲突,对东亚地区影响深远。它进一步巩固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区域秩序,而日本的势力退出朝鲜半岛,此后一千余年内未再进犯,但日本却未放弃其侵朝野心。也就是说,日本从倭五王开始,便不断增强自己的实力,试图打破以中国王朝为核心的区域秩序,当其意识到自身力量积攒到一定程度时,开始扭转中日两国“政治落差”,但白村江之战的失败,不只使日本丧失了“大化改新”以来的自信心,更认识到自身难以与中国王朝抗衡,进而虚心向中国学习,故日本所派遣的遣唐使多是在白村江之战以后。白村江之战虽以日本战败而告终,但对于朝鲜半岛及中国东北的割据政权而言,日本毕竟是次于中国唐朝的大国,实力不容小觑。故新罗、渤海等国在白村江战后皆有向日本朝贡的做法,推动了日式区域秩序的建构之路。在《续日本纪》中不止记载了新罗、渤海等国对日本的朝贡情况,还有日本对他们的国书,*菅野真道:《続日本紀》,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2巻),東京:経済雑誌社,1901年,第37—38頁。展现了日式区域的构图,即日本为中心、为化内,其他为化外。化外又有邻国与蕃国之分,唐朝为邻国,新罗、渤海为蕃国,*国書刊行会編:《令集解》(苐二),東京:国書刊行会,1913年,第255頁。此外还包括虾夷等为夷狄。然而,这种日本一厢情愿的做法对朝鲜半岛及中国是否有效?从《续日本纪》等史料来看,日本推行的区域秩序并未按照其预想的展开,新罗、渤海等常在国书上各行其是,既不以日本为宗主国,也未奉其正朔,而是寻求平等的关系,因而会引起双方间的冲突。由于新罗、渤海等国的实力难以与日本抗衡,况且两国更希望从与日本的朝贡贸易中获利,故有时也会顺应日本的要求在国书称谓上让步,但从属意识在新罗等国却不是太强烈。同样,对中国唐朝而言,日式的“小帝国”模式影响不大,而在《旧唐书》中对日本的记载却是:“日本旧小国,并倭国之地。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不以实对,故中国疑焉”,*刘昫等:《旧唐书》卷199《东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40页。由此可推测,因日本与唐朝采取的对等关系,且又因其日本中心的思想作祟,故“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
继白村江之战后,日本在“前近代”第二次军事上挑战中日政治落差的行动是丰臣秀吉发动的侵朝征明之战,这更是日本对以中国王朝为核心的区域秩序的又一次军事打击,这场战争的爆发与明日关系的走向密切相关。明代立国之初,朱元璋采取和平的外交战略,其下令编纂的《皇明祖训》中明确规定了朝鲜、日本、琉球等“十五不征之国”。*《皇明祖训》,收入张德信、毛佩琦主编:《洪武御制全书》,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390页。在“怀柔远仁”和“厚往薄来”的政策下,以中国王朝为中心的区域秩序在明代达到顶峰。在此过程中,日本于明代前期主动请求纳入中国的朝贡体系之内。足利义满主动向明朝朝贡、接受其“日本国王”的册封,并上表称臣。至明成祖时,日本依然维持与明朝的臣属关系,并得到了与明朝勘合贸易的许可。成祖规定:“诏日本十年一贡,人止二百,船止二艘,不得携军器,违者以寇论。乃赐以二舟,为入贡用,后悉不如制。”*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347页。但是,日本却并未遵守这一规定,常在朝贡年限及人数等方面违反规定。日本之所以如此热衷于朝贡贸易,是因为从中获取高额的利润,这和足利义满主动与明朝建立外交关系的目的是一致的。义满死后,继位的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不满于向明朝称臣朝贡,其于1411年起终止了明日间的朝贡贸易。应仁之乱以后,日本进入战国时代,明日间的官方往来彻底中断。
在丰臣秀吉以武力统一日本的第二年,即1592年,丰臣秀吉发动了侵朝征明的战争。关于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其焦点围绕着丰臣秀吉而展开,在江户时代至少有林罗山与中井竹山的“功名说”、贝原益轩的“好战说”、安积澹泊的“侈心说”、赖山阳的“动乱转移说”。至近代则又有“通商贸易说”、“信长意志继承说”、“朝鲜无视国际礼仪说”等不同表述。*徳富猪一郎:《近世日本国民史》(第7豊臣氏時代丁篇朝鮮役上巻),東京:民友社,1935,第118—119頁。而事实上,早在秀吉于天正五年(1577)随织田信长出兵中国(日本本州西部)时,秀吉已有侵略中国的意图,其云:“臣藉君之武威,速平中国。而君家之宿将老臣未得领地者多矣,中国宜分与是等之人也。臣更拜九州征伐之命,直待定彼地,以其军进冲朝鲜,席卷明四百余州以为皇国之版图。”*参謀本部:《日本戦史·朝鮮役》(本編·附記),東京:偕行社,1924年,第10—11頁。这意味着,秀吉侵略朝鲜、中国的野心绝不是始自其统一日本之后。因而,在统一日本之后,马上着手于侵朝征明的战争。战前,丰臣秀吉制订的战略计划为:“先高丽国之八道,后大明国四百余州、南蛮、切利支丹国,其外至于远岛。”*大河内秀元:《朝鮮物語》,東京:誠格堂,1849年。故有学者据此指出,秀吉对外征伐的动机与亚历山大、成吉思汗、帖木儿等一致,是征服欲望的发作,为的是建立新的大帝国。*徳富猪一郎:《近世日本国民史》,第130頁。诚然,秀吉的征服欲是其发动侵朝征明的重要原因。然而,从秀吉的战略计划来看,其所要征服的范围显然与以中国王朝为中心的区域体系是一致的,尤其将其与“十五不征之国”范围所印证,秀吉先伐朝鲜、次征明朝、再征南蛮与切利支丹国的最终目的是取代中国王朝在这一区域的核心地位。换言之,即秀吉试图通过军事征伐的手段颠覆以明朝为中心的区域秩序,扭转中日之间的政治落差。重要的是,秀吉的举动,既不同于白村江之战时日本对朝鲜半岛的侵略,也不同于“日式区域”的建构,而是将打击的对象直指中国王朝,这在日本历史上尚属首次。所以,秀吉在军事上作了充分的准备,在短期内集结水陆军十六万余人。*西亀正夫:《織田豊臣時代》,東京:厚生閣書店,1936年,第107—108頁。
其间,秀吉在第一阶段日军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于1592年6月向明朝遣使议和。秀吉提出的“大明日本和平条件”,简言之:和亲、恢复勘合贸易、交换通好誓词、分裂朝鲜、朝鲜派质子留日、归还朝鲜俘虏、朝鲜向日本宣誓效忠。然问题是,秀吉提出的“和平条件”是否完整的传达到明朝皇帝手中?从《明史》中的记载来看,明朝君臣商议停战的结果只有三事:“一,勒倭尽归巢;一,既封不与贡;一,誓无犯朝鲜。”,并无对和亲、交换通好誓词、分裂朝鲜等内容的回应,故有学者指出:“明廷所见之丰臣秀吉讲和内容,应该是《李朝实录》中的文本或与此相类似、有‘乞封关白丰臣为日本国王’字样的‘小西飞禀帖’”。*韩东育:《日本对外战争的隐秘逻辑(1592—1945)》,《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关键的是,除从朝鲜退兵外,中日两国未能达成一致的焦点在于“册封”与“朝贡”方面。秀吉要求是恢复勘合贸易,只与中国进行朝贡贸易而不接受其册封,而明朝则完全相反,只册封日本而不许其朝贡。事实上,日本与中国进行勘合贸易的前提是接受明朝的册封,足利义满与足利义教时期就是在这一前提下与明朝进行朝贡贸易,从中获利甚巨。秀吉不可能不知道这一规则,故其只提“勘合”却不提“册封”,显然是有意为之。同时,赖山阳在《日本外史》中记载了秀吉看到明朝国书中“封尔为日本国王”的一句时,秀吉变色,立脱冕服抛之地,取册书扯裂之,骂曰:“吾掌握日本,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且吾而为王,如天朝何!”*頼山陽:《日本外史》,東京:有朋堂書店,1925年,第423—424頁。黄遵宪的《日本国志》也照抄此段内容。然而,现在大阪历史博物馆中所收藏的“万历帝册封敕诰”原件却让以上说法不攻自破。明朝的“册封”对秀吉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恢复勘合贸易也不是其主要目的,秀吉的动机显然是以和谈为缓兵之计,拖延时日,暗中积蓄力量,继续准备用军事打击的手段与明朝一争高下,于是,秀吉于1597年2月集结了十二万兵力发动了第二次侵朝征明的战争,其祸心以昭然若揭,但结果依然是以失败告终。
秀吉侵朝战争的失败,标志着日本在“前近代”以武力扭转中日两国“政治落差”行动的终结。但是,秀吉的举动却对后世日本影响至深。日本江户后期的“海外雄飞”论、明治时期的“征韩论”及近代“甲午战争”的发动、现代“大东亚共荣圈”的建构,皆不时地凸显出秀吉侵略思想的影子。
虽然,德川幕府的建立结束了秀吉战败后的动乱,但日本已无力从政治、经济和军事层面扭转中日间的落差,德川家康采取“保守型”的对外方针。同时,为证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德川家康希望能有“大义名分”来支撑其取代丰臣氏的正义性。在藤原惺窝与林罗山的影响下,家康借助中国的朱子学来稳固政治秩序。然而,朱子学中“华夷之辨”在德川日本是一个难以逾越的话题,即便是其中不乏“诸夏用夷礼则夷之,夷狄用诸夏礼则诸夏之”的转换关系,但日本的政治、文化实力难与中国抗衡,故很难改变中国王朝强加给他的从属地位与蛮夷身份。也就是说,按照“前近代”东亚世界的展开逻辑,似乎扭转“文化落差”是江户日本的唯一选择,但这一选择在德川幕府建立之初的时候却是难以实现。
恰在这时,中国大陆发生了明清鼎革事件。在日本看来,这是“华夷变态”的发生。日本儒者林春胜、林信笃以此为名汇编于1732年的著作——《华夷变态》开篇有言:“崇祯登天,弘光陷虏,唐鲁才保南隅,而鞑虏横行中原。是华变于夷之态也。”*林春勝、林信篤:《華夷變態》(上),東京:東方書店,1958年,第1頁。重要的是,南明势力在复国行动中赴日本乞师的举动,这些具有官方或非官方身份的赴日乞师者为达目的,其的言行中在有意无意地夸大了“华夷变态”程度的同时,更是主动帮助日本摆脱“夷狄”的身份,缩小了中日两国的文化落差,重新塑造了日本的形象。舜水以未能亲身体验孔子所说的大同之世为遗憾,但他在文中却不时地流露出“日本现世即大同之世”的倾向。*朱舜水:《元旦贺源光圀书八首》,《朱舜水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3—114页。除舜水之外,黄宗羲在解释乞师失败的原因时,曾言:“然日本……其人多好诗书、法帖、名画、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经,异日价千金者,捆载既多,不过一、二百金。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多忘备,岂能渡海为人复仇乎?”*黄宗羲:《行朝录·日本乞师》,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3页。这虽是在为乞师失败寻找借口,但言外之意,日本已是文化礼仪之邦,重文息武,文化程度已与中国无异。原本,乞师者为请求日本出兵难免会有溢美之词,甚至还有“称臣”的权宜之计,但日本却在这一过程中摘掉了夷狄的帽子,并取得了中华的身份。诚如韩东育所言:“如果清朝入关即意味着‘华夷变态’,那么敢于斥清为‘夷’的人或民族显然不可能也是‘夷’——日本人这一常识性的逻辑,没想到竟在求援者的赞美声中一夜间化为‘现实’。”*韩东育:《从“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09年,第165页。
然而,仅仅依靠明朝乞师者赋予日本“中华”身份显然是缺乏说服力的,所以,江户儒者也努力将自身塑造为“中华”形象。因而,在看似和平的德川时代,一股“变夷为华”的思潮却暗中涌动,客观上开启了日本从文化层面扭转中日两国落差的举动。这一过程间接地规划了日本在近代的走向,更是日本发动甲午战争的又一历史远因。古学派对朱子学的批判虽是学术之争,但其间不时地凸显出“华夷变态”的价值取向。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实》以日本为中心,称日本是中国、中华,为中朝,其余则是外朝。*山鹿素行:《漢和中朝事実》,東京:大日本國民教育會,1912年,第1頁。伊藤仁斋则用一种委婉的方法取消了“华夷之辨”的紧张性。其解“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为:“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盖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遍覆包涵无所不容,善其善而恶其恶,何有于华夷之辨,后之说春秋者,甚严华夷之辨,大失圣人之旨矣。”*伊藤仁齋:《論語古義》,東京:合資會社六盟館,1909年,第42頁。在这里,华夷之辨的紧张性被仁斋所化解,而是强调“文化”意义上的认同。言外之意,中国与日本的华夷关系也不复存在。因而,在解《论语·子罕》中“子欲居九夷”一句时,仁斋称“日本”为“九夷”之一,孔子欲去之地就变成了“日本”,进而暗示出日本由“夷”变成“华”。继之,荻生徂徕的“吾邦之道,夏商古道”之论旨,更是从源头上折射出日本文明优于中国文明的特性。这一论断始自徂徕对仁斋《论语》“九夷”诠释的批判,*荻生徂徕:《論語徵》,《荻生徂徠全集》第四巻,東京:みすず書房,1978 年,第27—28頁。他说,“吾邦之道,即夏商古道也。今儒者所传,独详周道,遽见其与周殊……”*荻生徂徠:《論語徵》,第27—28頁。在徂徕“道为先王之道”的古学视域内,日本的神道完全符合先王之道,他才是“夏商古道”的继承者,日本亦是真正的“中华”。
不止古学派,江户崎门学派也存在同样的主张,其程度甚至超越了古学派。山崎闇斋为崎门学派的鼻祖,他并未停留在“华夷变态”的文字游戏上,而是从更深的程度上建构以日本为中心的“国体论”。在“神儒兼习”的垂加神道中,闇斋更为偏重的恐怕也是日本神道而不是朱子学。闇斋极力维护日本的“正统性”,所以,他否定且批判了中世以来的“日本为吴泰伯后裔”说和朱子学中的“汤武放伐论”,进而建构以日本为中心的“神皇”正统论,不但进一步颠覆了传统的中国中心论,更是从学理上促进了近代日本的“尊皇论”及国民精神的形成。其后继者将其“尊皇”思想继续发扬光大,还在学脉上对后来的水户学和国学影响至深,诚如有学者所说:“闇斋学统,与水户学、国学一道构成了德川时代我国国体思想的三大干流,堪称对明治维新作出极大贡献者。而且在某种意义上,闇斋学统实构成了其他二学的源流。”*後藤三郎:《闇齋學統の国体思想》,東京:金港堂,1941年。
无论是古学派,还是闇斋学派,他们在建构日本中心论的过程中借用的是中国思想,即便是水户学也不例外。因而,国学派的登场便具有非凡的意义。本居宣长为国学派的集大成者,“清除中国汉意,建构日本古道”为其主体思想。在宣长看来,闇斋学派等儒者未能完全摆脱中国儒家思想的束缚,用中国的典籍为日本树立道统的方式显然是不足取的,也不符合日本古道的主旨。于是,他选中了《古事记》、《日本书记》、《万叶集》等日本典籍。*本居宣長:《玉勝间》,《本居宣長全集》第一巻,東京:筑摩書房,1968年,第37—38頁。但是,由于中国儒家思想对日本的深远影响,以至于《古事记》等日本原始经典也被赋予了“汉意”解读。*本居宣長:《玉勝间》,第74页。所以,宣长首要工作是清除后人强加于《古事记》等典籍中的汉意,恢复《古事记》的本来面目,建构日本古道。其中,宣长指出,日本所传之道为神道,为天地开辟以来神代相传之道,它受自于天照大神,且从未中断,这是其他国家难以比肩的。同时,“神道”又无规范化的说教,较为质朴,更接近“道”的本质。所以,日本神道优于中国之道是不争的事实,故应彻底抛弃中国思想、中国文化对自身的束缚,进而树立了日本道统。即便如此,宣长也意识到中国思想在日本拥有着强势的话语权,“汉意”的毒害已经渗透到人们的内心深处,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的思想也不可能完全不受“汉意”的影响,诚如有学者所言:“本居宣长等国学者虽刻意避开对儒学用语的使用,但对朱子学之问题意识却十分重视,他们主张的‘大和意’正因‘汉意’的存在,才衬托出其意义鲜明的构造。”*土田健次郎:《朱子学对日本的贡献》,《人文与价值: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朱子诞辰880周年纪念会论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3页。不可否认的是,宣长的国学将日本文化的优越论推向极致,其用日本文化宣扬日本精神的做法,更进一步推动了日本民族主义的发展,故有学者以“民族主义的预言者”描述宣长国学。*桂島宣弘:《宣長の「外部」――十八世紀の自他認識》,《思想》932號,東京:岩波書店,2001年。宣长“日本道统”建构工作,暗示着日本自中国发生“华夷变态”之后自身“道统”建构的完成。
截至德川中期,诸家学派在批判中国思想、构建自身“正统”或“道统”观念时,所使用、所参照的只能是中国思想的话语体系。然而,“兰学”、“洋学”等西学的相继舶来,却使这一局面被迅速打破,即西学成为质疑、批判和否定“中国文化”的价值参照系。当日本人在“西学”与“中国文化”之间进行对比或取舍时,“中国文化”中“重经验、轻理论”的实用特征,显然已不具有可比性,惟此也就丧失了被继续崇信的理由和根据。所以,日本江户时人在学习西学的过程中,总是先把中国文化作为背景与前提,然后比对二者的不同,找出他们的差距,进而用“西学”否定“中学”,诚如有学者所论:“(日本)学者和思想家在谈到兰学洋学之长处时,都一定要把传自中国的学术背景当作铺垫,仿佛没有中华学术的落后,就无法反衬出他们觉悟的意义和价值。”*韩东育:《从“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09年,第357页。而这一点,不止扭转了中日两国的文化落差,还基本上规定了日本人下一步行动的目标和指南。“腐儒、庸医大不知天地世界之所以,妄而眩惑支那诸说,效彼而唱中国,或差称中华之道。舆地一大球,万国配居,不过皆自分区域耳。惟多自尊称我所居者:支那自称为中土、中原、中华,或华洛、神州云云,和兰乃自称本国为入尔玛泥亚与‘中土’云云,吾邦则自唱为‘中国’。”*杉田玄白:《狂医之言》,日本思想大系64《洋学》(上),東京:岩波書店,第241頁。
实际上,杉田玄白、大槻玄泽、司马江汉等对欧洲的倾情讴歌和心驰神往,已经暗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走向。正因为日本人对西洋的赞美与对亚洲的贬斥几乎是无法分断的整体,所以,半个多世纪后,当福泽谕吉正式提出“脱亚论”时,似乎并未给日本人带来什么明显的不适,而是欣然接受。这意味着,只有将中国蛮夷化、落后化及妖魔化,才能为后来日本再次发动战争而扭转中日两国的政治落差找到正当性与合法性的依据。
江户日本的“变夷为华”思潮,在完成了中日两国“文化落差”的转变过程中,对外侵略扩张的思想随之兴起,其矛头直指朝鲜、中国,乃至亚洲、世界,这既是德川时代之前日本从军事上扭转政治落差的延续,又为其继续发动侵略战争提供了舆论动机。其间,虽有1853年的“黑船事件”而迫使日本开国,但日本企图通过军事手段侵略中国的野心却从未改变,从幕末“侵华论”的兴起到开国之后各种复杂思潮的交错,再到甲午战争的爆发,正是日本扭转中日两国政治落差行动从理论到实践的升华。
事实上,日本的侵华思想在江户中期就已悄然兴起,其在近松门左卫门的《国姓爷合战》中已初见端倪。《国姓爷合战》以“国姓爷”(郑成功)为核心,围绕着郑成功反清复明、攻打南京城的历史事实,虚构了国姓爷打败鞑靼兵(清兵)、攻陷南京城,并将鞑靼人赶出中国的故事。其中,郑成功被塑造成日本武士的形象,其姓名也被改为日本名字“和藤内”,而“国姓”的含义显然是日本而不是中国。所以,《国姓爷合战》的意涵明显不是对明末时人“日本乞师”的回应,而是其攻占中国的野心。其中,作者不时地借“国姓爷”之口说出“占领中国”、“发扬日本国威”的言语,并凸显出日本国力的强盛与文化的优越。*近松門左衛門:《国姓爺合戦》,東京:金桜堂,1892年。据载,《国姓爷合战》在日本连续公演了十七个月,盛况空前。*石原道博:《国姓爺》,東京:吉川弘文館,1989年,第86頁。这一现象,恰恰反映出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在江户时代的继续,只不过是率先在文学领域表现出来了,诚如有学者言道:“近松门的《国姓爷合战》,是18世纪初日本对华侵略扩张思想的一次暴露……是当时日本艺人借助戏剧这种文艺形式表达和宣泄侵华迷梦和幻想的典型例证。”*李群:《近松门文学中的武士道和侵华意识》,《日本学刊》2006年第1期。
如果说《国姓爷合战》仅是文学层面的侵华意识,那么,佐藤信渊的“宇内混同说”则是赤裸裸的侵略计划。信渊详细地制定了日本占领亚洲、称霸世界的军事计划。他接过国学家的大纛,先从神道入手,指出,日本为“皇大御国”,既有“神道”上的正统性,又为“天神”降临所生之皇国,因而,“统一世界”是天造大神赋予日本的使命。在《混同大论》中首言:“皇大御国为大地最初成立之国,是世界万国之根本。”*佐藤信渊:《混同秘策》,日本思想大系45《安藤昌益·佐藤信渊》,東京:岩波書店,1977年,第426頁。接着,他又借助西方地理学的知识,力证日本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佐藤信渊:《混同秘策》,第426頁。正因如此,信渊制订了周密的战略计划。第一步,征服中国东北(满洲、鞑靼),此为易取之弱地。从日本东北部北陆、奥羽、松前等地渡海至黑龙江,由此为据点南下取吉林、辽宁、蒙古诸地。第二步,占领朝鲜。与第一步战略遥相呼应,由朝鲜进军中国东北。第三步,从琉球取台湾,由台湾直达浙江各地,占领中国江南各地。第四步,天皇御驾亲征中国,占领中国全境。由此,完成日本占领中国、称霸世界的壮举。他的“宇内混同说”对近代日本大陆政策和发动侵略战争影响巨大,无论是1894年的甲午战争还是1931年以来的全面侵华战争,很明显都有《混同秘策》的影子。“《混同秘策》实为安政时代之前的今日我国之大陆政策,惊其以卓见喝破当世,因此,他的混同秘策不止言说其大陆经纶,更可看作是他的‘战争论’,恐怕后来的‘日本战争论’就确立于此时,其精神也在某种程度上被扩充。”*塚田正之:《助総力戦の性格》,東京:十字屋書店,1941年,第9頁。
在《混同秘策》出版后的十七年,英国针对中国发动了鸦片战争。这场战争在改变中国命运的同时,也影响了东亚的政治格局,尤其是清朝于鸦片战争中的败北,对锁国的日本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王晓秋:《鸦片战争对日本的影响》,《世界历史》1990年第5期。一方面,它引起了日本的有识之士的恐惧与焦虑,这对他们来说是殷鉴不远,希望从中吸取教训,防患于未然,“殷鉴论”由此而兴,为后来的维新改革埋下了伏笔;一方面,日本鉴于清国天朝大国地位的衰落,开启了他们对中国蔑视,而这种“中国蔑视论”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更进一步凸显。重要的是,中国在两次鸦片战争中的战败,丧失了东亚地区的霸主地位,这对日本而言,不啻于中日两国政治落差开始扭转的契机。在日本看来,俨然是中国政治地位衰败的开端,日本这一千年梦寐以求的结果却在英国人的炮火中瞬间变为现实。因而,在这一逻辑脉络中,“中国蔑视论”瞬间变为“中国打击论”的转向就不难理解了,但中国毕竟是大国,即便是地位衰落,日本仍不敢轻易动武,而是一点点试探中国的反应,最终发动了甲午战争。
其中,日本对近代“国际法”的活用为其肢解东亚传统区域秩序和发动甲午战争提供了新的理论支撑。以“万国公法”为主体的西方“国际法”传入日本之后,日本在西方国家的影响下意识到“国际法”的双重性,一方面,“国际法”强调的是尊重各国主权,维持诸国间的和平往来,然另一方面,却是大国欺凌、吞并小国或弱国的理论工具。因此,日本在明治维新初期(明治四年,1871年)就将“万国公法”应用在与清国外交领域——签订了《日清修好条规》。*王希亮:《略论甲午战争前〈中日修好条规〉的签订及其波折》,《抗战史料研究》2012年第2辑。对日本而言,这是自“隋倭国书事件”之后日本真正且合理取得了与中国对等的身份与地位,可谓意义非凡。同时,日本又强迫朝鲜李朝签订《日朝修好条规》(《江华条约》),这一作法不但与欧美列强对待东亚诸国的方式一致,更是拆解了中朝间的传统宗藩关系。然而,日本的作法虽达到一定的预期目的,但却引起了清国的警觉,是故,自《日朝修好条规》签订之后,清国也随之调整对朝政策,加强了对朝鲜的控制力。*丁日昌:《条陈海防事宜折》,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一,北京:故宫博物院,1932年,第32—33页。因而,在随后的“壬午军乱”和“甲申事变”发生之后,清政府果断出兵平息暴乱、防止日本由此进犯朝鲜。日本染指朝鲜的图谋,再一次被中国粉碎,暂时抑制了日本侵占朝鲜的野心。
表面上看,日本在“壬午军乱”和“甲申政变”中均未如愿,尤其是在甲申政变的军事冲突上,更是一败涂地。但实际上,日本却通过两次事变之后的外交谈判中反败为胜,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并为下一次的行动埋下了伏笔。壬午军乱后,日本以日本人在军乱中被杀为借口,强迫朝鲜签订《济物浦条约》,日本不但获得巨额赔款,而且得到了在朝鲜驻军的权力,为后来开化党人借助日人势力发动甲申政变提供了契机。甲申政变之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强迫朝鲜签订《汉城条约》,包括了谢罪、赔款、惩凶、增兵等条款,*統監府:《韓国ニ関スル条約及法令》,漢城:統監府,1906年,第5—6頁。严重损害了朝鲜的主权。关键的是,日本又因“甲申政变”之事与清政府签订了《天津条约》。这是既《日清修好条规》之后,日本与清朝签订的又一条约。该条约的签订使中日两国的军事势力同时退出了朝鲜半岛,还政于朝鲜国王,但朝鲜的局势并未稳定,其王室依然无力控制朝鲜局面,战乱再生只是时间问题,而《天津条约》中的第三条的规定却为再次发生冲突埋下了隐患:“将来朝鲜国若有变乱重大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要派兵,应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日清韓条約要覧》,東京:義勇閣,1894年,第21頁。于是,在甲申政变后的十年内,日本虽在朝鲜方面上不敢轻举妄动,却从未放弃侵略朝鲜、征服东亚、进而建构日式新秩序的终极目标,而是厉兵秣马、等待时机。所以,在朝鲜东学党之乱爆发之后,日本一方面依据《天津条约》与清国同时出兵朝鲜,一方面又破坏合约,进攻中国兵船,挑起了甲午中日战争,并击败中国,颠覆了东亚传统秩序,用军事手段扭转了中日两国的政治落差。
政治落差与文化落差是维系东亚秩序的两大支柱。在江户时代之前,日本试图通过各种手段扭转中日之间的政治落差,但均以失败告终。继之,在江户的二百多年里,他以中国大陆的明清鼎革为契机,大肆宣扬中国的“华夷变态”,凸显出自身的文化优越性,并贬斥中国思想、中国文化的低劣性,反转二者间的文化落差。这成为日本在幕末、开国以来的价值走向,对日本民众而言,福泽谕吉的“脱亚论”,并未有给他们带来太大的突兀感。正是在西方近代文明的权威借助下,福泽才堂而皇之地称甲午战争为“文明对野蛮的战争”。日本于甲午战争爆发之际发布的“告十八省豪杰书”,变相地折射出历史上中日间的文化落差和日本亟欲扭转这一落差的内在焦虑。
或许,历史研究的意义并不是简单的复原历史真相,而是更深层的反思。日本通过对文化落差与政治落差的反转和武装入侵手段,不止在军事上战胜了清朝,更是解构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区域秩序。述往思来,今天中日之间的政治经济落差似乎已不那么明显,但横亘于两国之间的“文化—心理”落差似仍未弭平。这一点,在当下中国人对日观察的复杂性上,不时显现。如何消除中日间由所谓“近代”标准所造成的文化落差,重新塑造中国历史上的大国文明形象,或许才是国人真正需要思考的大问题。
(责任编辑:冯 雅)
2017-05-10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东亚诸国当今纷争的历史渊源研究”(编号:15CSS028);吉林省教育厅“十三五”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江户日本的儒学经典新诠与‘去中国化’思想研究”(编号:150520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项目“近代日本的东亚秩序构想与对外行动研究”(编号:16QT003)。
董灏智(1983-),男,黑龙江齐齐哈尔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A
1674-6201(2017)02-003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