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之路
——中世纪英国死亡仪式探微

2017-03-10 16:07王超华
关键词:涂油教士中世纪

王超华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006)

通往天堂之路
——中世纪英国死亡仪式探微

王超华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006)

死亡仪式因其承担的文化功能而成为人类学家理解人类社会的视角之一。西方的死亡仪式在中世纪早期完成基督教化之后,主要围绕如何救赎灵魂展开。按照阿诺德·范热内普的“过渡仪式”理论,中世纪英国的死亡仪式包括分离、阈限和聚合三个阶段,即准备死亡(与上帝和解)、丧礼(祈祷和埋葬)和追思(七日追思、月追思和周年追思)。中世纪英国的死亡仪式反映出当时的大众心态、社会等级结构,并具有使生者缓解焦虑情绪、团结共同体的功能。因此,作为社会的一面镜子,中世纪英国死亡仪式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中世纪;英国;基督教;死亡仪式

对于人类来说,死亡的不可避免性从未随时间而改变。但是,死亡的原因、来世的观念、对死者的态度和生者的仪式性反应等无疑都发生了变化。[1](P.1)在关于死亡的诸多问题中,死亡仪式(death rituals)因其承担的文化功能而成为学界长期关注的对象。

在中世纪的西方,死亡是人们普遍关心的话题。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对中世纪欧洲的精神(mentalité)的研究中指出,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中世纪(晚期)那样对死亡给予如此多的关注,“死亡的警告”(memento mori)贯彻每个人终生。[2](P.124)在那时的人们眼中,生死之间持续性的观念更为强烈,死亡只不过是灵魂进入另一个世界等待复活时刻的到来。不过,死亡终究是可怕的。由于“炼狱”(Purgatory)观念的强化,人们对如何死亡以及死后归处的忧虑十分强烈。为了保证灵魂可以到达天堂,一系列仪式需要按“程序”进行。

自上世纪中后期以来,西方学界对中世纪的死亡及其仪式已经进行了不少研究。其中的代表人物当属法国学者菲利普·阿里埃(Philippe Ariès),他在《我们的死亡时刻》《面对死亡的人》《西方对待死亡的态度》等一系列著作中,系统梳理了从中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化中的死亡观,对人们在面临死亡时的仪式性反应也有探讨。[3-5]阿里埃的研究为此后的死亡问题研究奠定了基调。与死亡及其仪式相关的天堂观、来世观等依然是学界的重要关注对象。[6](PP.138-149)在仪式研究领域,丧礼(funerals)和基督教“七圣礼”(Seven Sacraments)中与死亡相关的“临终涂油”(Extreme Unction,即终傅礼)等受到格外重视。[7-8]上述研究提出了许多有意义的观点和思路,但有些问题还有待解答,如中世纪死亡仪式的具体运作方式,以及在社会运转中的意义等等。再者,单纯的丧礼或“临终涂油”的研究难以让我们看到中世纪死亡仪式的全貌,也不能令人满意。

在八九世纪,死亡仪式的基督教化在欧洲完成。[9](PP.202-208)它从关心将死之人开始,接着是丧礼,最后是持续一段时间的追思活动。[10](PP.25-32)人类学家阿诺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的“过渡仪式”(rites of passage)理论认为,死亡是从一种身份进入另一种身份的漫长过程,其仪式应包括分离、过渡(边缘或阈限)和聚合等三个阶段。[5](PP.2-21,108-120)按照这种理论,准备死亡、丧礼和追思分别是中世纪死亡仪式的分离、过渡和聚合阶段。*英国学者罗伯特·定恩曾使用“过渡仪式”理论研究死亡仪式过程,并进行这种分段。见Robert Dinn, “Death and Rebirth in later Medieval Bury St Edmunds”, in Steven Bassett, ed.,Death in Towns: Urban Responses to the Dying and the Dead,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2,pp.151-169。本文试图按照这种“三段论”,并结合人类学的其他相关理论,以英国为样本,对中世纪死亡仪式的过程及其功能作系统探讨,以管窥当时西方的大众心态、社会观念和文化机制,希望能给西方文化史研究提供一些新线索。

一、准备死亡:与上帝和解

在范热内普的研究中,过渡和聚合两个阶段主宰了死亡仪式过程,分离阶段似乎并不明显,其主要原因在于,分离在死者临终之时已经发生。巴内·格雷泽(Barney G. Glaser)和安瑟姆·施特劳斯(Anselm L. Strauss)注意到这个问题,他们把“临终”(dying)也称为“过渡的状态”(status passage)。[12](PP.8-9)因此,准备死亡亦是死亡仪式研究的重要内容。在中世纪英国,准备死亡的仪式尤为重要,因为死者要顺利走上通往天堂之路,首要条件是死者本人的忏悔,以获得上帝宽恕。因此,人之将死之际,仪式必须开始。这个阶段的仪式是为了让死者坚定信仰,拒绝诱惑,最终实现与上帝和解(make peace with God)。

临终之际,将死者的卧榻之前会聚集着哭泣的亲属、祈祷的朋友、抄写遗嘱之人,甚至医生(中世纪的人认为,医生的到来也意味着死亡来临,医生的“处方”不过是宣告死亡的确定性及具体时间[13](PP.31-50)),他们有责任将教士请来主持仪式。如果将死者并不会马上死去,教士则会先在教堂之中为将死者祈祷,而不是立刻出现在将死者的家中。祈祷之后,教士来到将死者家中接受将死者的忏悔和主持仪式。但由于各种原因,教士有时并不能及时出现,尤其是1348/1349年黑死病肆虐期间,教士数量不足,教会允许将死者向一名俗人忏悔。甚至被开除教籍者也可以在临终之时向他人忏悔自己的罪行。无论如何,教会很少会拒绝接受一名被洗礼过的成员。

教士带着十字架到来,并悬挂在将死者面前,一方面,它象征着上帝张开双臂拥抱和亲吻“有罪之人”[14](P.314),以安慰死者;另一方面,则是驱赶那些等待侵犯死者脆弱灵魂的魔鬼。按照当时的死亡手册,教士会问将死之人七个问题(seven interrogations),并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是否相信上帝,并拒绝异端;是否认为自己有罪;是否要为罪行道歉;如果上帝给予更多时间,是否愿意改悔;是否宽恕自己的敌人;是否已经满足(make satisfaction);是否相信上帝为自己而殉难,没有上帝,自己不会得救,从而衷心感谢他……[15](P.206)这些问题的意义在于,警告将死者拒绝“五种诱惑”(失去信仰、绝望、失去耐心、虚荣、贪婪),防止魔鬼利用死者不坚定的信仰和未经忏悔的罪行作祟,以确保上帝能够主导死者临终时刻与来世。[8](PP.315-316)

在此之后,分离仪式进入高潮,那就是为将死者涂油。教士用右手的大拇指沾上圣油,在将死者的眼睛、耳朵、鼻孔、嘴、手、脚和后背做出十字架的符号,象征着为有罪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寻求上帝的宽恕。死前涂油,这被认为“对死者的尸体和灵魂都有益处”,它标志着死者与生者的世界开始分离,直到死亡的真正来临。被涂过油而未死的人被视为行尸走肉,因此,涂油是所有死亡仪式中最恐怖的行为。[16](P.29)与“七问”一样,涂油的意义也在于:首先使死者相信上帝及其说教;其次是使死者的灵魂可以抵抗恶魔的攻击。在基督教的实践中,将死之人被涂油的同时,众人仍需要祈祷他的康复。在罗马教会时期,对病人的仪式性关怀包括祈祷、宴饮和仪式性的涂油,这为死亡仪式奠定了基础。中世纪教会也继承了这一习俗,此时的涂油只适用于即将死去的人,因此,被称为“临终涂油”(或“终傅礼”,the Last Anointing或Extreme unction)。不过,它至少包含了恢复的理念(idea of recovery),与生病(sick)和痛苦(suffering)仪式相联系。[17](PP.152,155-156)因此,死亡仪式意味着“治愈”(healing),首先是治愈身体。涂油也有一些原则,如病人或死者必须18岁以上,是自愿的,每年只能涂一次,也不得收费等等。如果被涂油之人康复了,涂油之处将被清洗,用过的水要被倒进火里;如果死了,死者将不能被清洗,涂油意味着治愈灵魂。涂油之后,将死之人将获得一块祝圣过的薄饼(the consecrated bread),这是最后的圣餐,也是他即将踏上长长的不归旅程的“费用”(viaticum)。不过,这个过程应在其仍然清醒的时刻完成,这样可以保证他吞下薄饼,而不至于吐出来。这个步骤的结束,标志着死者“最后诸仪式”(the Last Rites)的完成。此后,将死之人看着眼前的十字架,静静等待死神的来临。这个时候,窗户和门都被打开,死者的灵魂可以不受阻拦地逃逸。

除了完成信仰上的要求之外,死者在弥留之际(或之前一段时间)还需要对其死后的尘世做好安排,那就是留下遗嘱(Wills)*在约克郡,遗嘱大多作于死亡之前的一周或十天之内;而在15世纪的诺福克,50%的遗嘱作于死亡之前的三个月到两年之内;贵族家庭则会更早留下遗嘱。Christopher Daniell, Death and Burial in Medieval England,1066-1500, London: Routledge,1997,p.32.。遗嘱往往以虔诚的条款开头,然后才是财产处置的细节。大多数遗嘱关心尸体的处置、葬礼的形式、坟墓的位置等问题。因此,中世纪的遗嘱除了是解决财产分割的一种法律途径,同时也是一类解决灵魂安置问题的宗教文献。遗嘱的这种格式内容,保证了从生到死能够有令人满意的持续性。

二、丧礼:祈祷与埋葬

死亡终究到来。判断是否真正死亡的方法有许多,如在死者的鼻子或嘴前放上羽毛、稻草或镜子以观察其是否还在呼吸。在中世纪的诗歌中,还提及许多死亡的特征,如脑袋开始颤抖、嘴唇变黑、肌肉变僵硬、呼吸减弱、牙齿打架等等。[18](PP.91-92)死亡一经确定,死讯很快就会广为人知。在城市,一个人的死亡可能由丧钟的敲响而得到通告。如果是一个富裕的市民,走街串户的敲钟人(bell-man)会通报死者的名字。这些钟鸣宣告,教会和某个共同体失去了一名成员。[19](P.154)死者故去之后,尸体仍然会被暂时放置在家中。如果要放一夜的话,亲友的守夜(night watch)就是必须的。如果无需在家中过夜,死者将被裹以寿衣,然后被放在棺材或灵车(hearse)之中,由身着丧服的送丧人护送前往教堂。对于富人而言,这可能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因为它是荣耀和尊严的外在标志。如果是死者某团体的成员,该团体可能会派人举着火把和行会旗帜走在前面。有些遗嘱详细提及该队伍的组成,如必须有教士在内。因此,富人的运尸队伍令人印象深刻,它是一个大家族团结的象征,这个队伍又由于外人的参加,铃声、祈祷和火把等而显得异常庞大。

在整个丧礼期间,富人的棺材或灵车一直会被放在教堂的高坛中心,普通人是否如此却不清楚。棺材或灵车往往由颜色明亮或有图案的棺罩或灵布覆盖,上面是燃烧的蜡烛(或由参加者手持)。为死者的祈祷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的。这个仪式一般包括两个部分:晚祷(Vesper,其第一个词是Placebo,即Placebo Domino in regione vivorum)、挽歌(the Dirge,因其第一个词语是Dirige,即Dirige, Dominus meus, in consepectu tuo viam mea,包括早祷告和赞美诗两部分,Martins and Lauds)。来自林肯大教堂的一份手稿告诉我们这项仪式的顺序。一个教士主持并阅读一些书中的章节,另外两个书记员负责向遗体洒水。穿着丧服的送丧者站在棺材的一端。[20](P.48)在埋葬之前一天的下午或晚上,进行“晚祷”,它在准备埋葬的屋内进行,包括五个轮唱的诗篇。其二是在第二天的一大早,进行晨祷,它包括三个乐曲,每个乐曲包括三篇,之后是轮唱和祈祷。然后是赞美诗,它与晚祷一样,有五篇乐曲和轮唱。[21](PP.66-67)在此之后,还会有一个安魂弥撒(Requiem Mass),它也可能被安排成第二天的第一件事情。这个弥撒的开场词是“上主,请赐他们永远的安息,以永恒的光亮照耀他们”(Rest eternal grant them, Lord, and light perpetual shine on them),这显示出灯光在该仪式中处于中心位置,即使在普通人的丧礼中也是如此,这可能是源于有些教堂在每年圣三主日(Trinity Sunday)之后切分蜡烛向穷人的丧礼提供灯光的传统。[18](P.103)此时,不论死者还是送丧之人都处于真正的过渡状态,因此,它是整个死亡仪式的中心阶段。

丧礼弥撒完成之后,死者会被埋葬。一般来讲,教士会提前选好埋葬的地址,并做好标记。当时的墓穴很浅,在安魂弥撒之后才会挖掘好。富人可能会在特制的棺材中埋葬,但普通人一般不会这样,尽管尸体是被放在棺材里运来的。不过,前者的做法多少反映出“末世论”(Eschatology)和复活(Resurrection)观念的影响,那就是如何保证尸体的完整性以等待末日审判(the Last Judgement)的到来。因此,尸体被裹以寿衣、装进棺材,甚至坟墓开始用坚固的材料建成等用来防止腐烂。[22]( PP.379-398)埋葬的位置反映出死者的地位,本教区教堂中的位置只为当地有影响力的家庭保留。但埋葬在神圣之地的价值逐渐受到重视,于是教区和教堂大量增加,它们的墓园(churchyards)成为流行的埋葬位置。当然,许多遗嘱中也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葬身之处。对于埋葬方式,当时有人指出,死者应该被这样埋葬:头朝西,脚朝东,这样就可以在最后的事情(Last Things)中都处于正确的位置上。[10](P.56)这实际上也是末日审判的逻辑在起作用。

从死亡到埋葬的过程中,送丧之人可以表达悲伤之情,它反映出死者离世造成的紧张情绪。但是在死者被埋葬以后,为了显示对死者得到救赎的信心,送丧者不应再为死亡感到难过,而是返回到死者的家中参加宴饮和施舍活动,以庆祝死者获得新的身份。作为死亡仪式的“阈限”阶段,中世纪丧礼从死者的家中转移到教会,被置于教士的直接控制之下。同时,它本身又可以被视为一个完整的过渡仪式:死者从家中转移到教堂的过程是分离,丧礼弥撒是阈限,死者从教堂转移到坟墓的过程则是聚合阶段。

三、追思:从七日到周年

没有人希望被忘记。死亡之后,个人的救赎只得依赖于上帝的慷慨和他人的祈祷和祝福。每个人都希望获得更多人、更长时间的祈祷,当时最简单的策略就是“购买”,因此,大多在遗嘱中提及死后的纪念方式并列出开支。[23](PP.225-232)实际上,也很少有人被忘记。在中世纪的社会中,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他们在生前都属于某一个团体。这个团体中的所有成员都有特定的角色,并承担一定的功能。当死去之后,同属于一个团体的其他成员会为其举行追思活动。

丧礼之后,死者埋葬的位置被标记出来,以待将来举行追思活动。七天、一个月和一周年(被称为周追思、月追思和周年追思,week’s, month’s and year’s mind或remembrance)是最经常举行纪念仪式的日期。死者被视为一个年龄群体(age-group),加入这个群体就像一次重生,需要在追思日得到庆祝。“追思日”、“周年”(obit, anniversary, yearday, earthday, earthtide)等词汇表明对死者的纪念。这种“延长的仪式”(extended funeral ceremonies)的程序与之前的丧礼非常相似,如敲钟人再次宣告死者的名字、那些参加过丧礼的人再次出席随后的庆祝仪式、穷人们再次穿着特殊的服装并得到食物,而大多数的宴饮也正是发生在这个仪式期间。[19](PP.160-163)

七日追思可能只是一次纪念性的宴饮或弥撒。更重要的是“月追思”,这是因为,灵魂在埋葬之后的第一个三十天内还在尸体附近徘徊,这种情况需要谨慎对待。因此,许多死者在遗嘱中要求,在其死后的一个月内每天都要敲钟或每天举行一次弥撒,并向穷人进行施舍。第一个月结束后,往往会有一次施舍和宴饮活动。在富人家庭,这次活动甚至会与丧礼一样壮观。死后一年,周年追思要在固定时间举行。如果死者是在特殊的日期(如宗教节日)死亡,周年追思则要选择其他日期。这次纪念则完全是对丧礼的重复。在15世纪的布里斯托尔,周年追思持续两天,从第一天下午的晚祷开始,然后是第二天早晨的晨祷和赞美诗,早饭之后是安魂弥撒。当然,仪式并不仅仅如此,丧礼期间的布置灵车、敲钟、点蜡烛、施舍等活动仍然也要举行。[24](PP.183-212)到16世纪,已经发展出唱歌或音乐来庆祝这次仪式。埃克塞特保存大量关于周年追思的记录,这些记录表明,周年追思主要有四个目的:通过保证生者向死者的祈祷以救赎捐赠者的灵魂,减少炼狱的痛苦;粉饰“上帝的工作”(Opus Dei),即对上帝的日常礼拜,证明大教堂存在的理由;施舍;保存大教堂的集体记忆和表达死者与生者之间的共同体成员的关系。[25](PP.59-60)在第一个周年追思过去之后,死亡仪式作为一个过程接近尾声,但这并不意味着纪念的结束。在中世纪早期,还流行一种经常性的“非丧礼性祷告”(non-funerary prayer),它不论死者是否最近才死去,独立于教会的其他仪式性活动。[10](PP.55-101)到13世纪早期,专门用来追思亡魂的“万灵节”(All Souls’ Day)得到广泛接受。[21](P.70)同时,不论在城市还是乡村,死去之人大都希望自己得到纪念,他们的遗嘱提及雇佣他人每年为自己祈祷的费用。那些形形色色的团体每年都会有一次或几次为自己死去的成员举行纪念活动,这样可以使生者之间的关系和纽带得到不断确认和加强。

可以看出,由于基督教关心的主要问题是死者的灵魂的去向,因此,所有围绕卧榻、教堂、坟墓而举行的仪式都是围绕如何灵魂救赎来进行的。另外,丧礼和纪念活动实际上又是生者为死者的灵魂所做的一种“慈善”行为,而生者将在接下来的生活中获得精神上的回报。从为死者祈祷、弥撒、埋葬到丧礼之后的纪念活动,都可以被视为生者实现过渡的标记。[20](PP.3-4)这些是中世纪死亡仪式的基本特点。

四、死亡仪式:映射社会的一面镜子

仪式不仅容纳了复杂的历史事实和想象,也具备了许多可供观察的数据,因此,长期以来,仪式是人类学家观察人类情绪、情感和经验意义的工具。[27](PP.1-18)死亡仪式,如其他文化形式一样,也具有同样的功能。它虽然会随着时间的变化以及社会、文化和心理环境的变化,而为使用者所改变,但其基本的心理和社会目的是非常类似的。[28](P.215)在中世纪英国,死亡仪式是一项内容丰富、持续时间长和参与者众多的活动,因此,它也就成为映射当时社会的一面镜子。

首先,死亡仪式反映出当时的大众心态。对中世纪来讲,死亡的基督教化与炼狱观念的传播使当时的人们重视灵魂的救赎。在死亡仪式中,对于临终之时终极关怀的重视,以及对他人祈祷的期待,无不是这种心态的反映。但是,灵魂是否能进入天堂、一系列仪式是否能够进行,首先却是由死亡的方式决定的,只有好死(good death*即有准备的或自然死亡(prepared or natural death),与之对应的是“坏死”,即无准备的或非自然死亡或暴毙(unprepared or unnatural or violent death)。好死是死亡的理想状态,中世纪的骑士、教徒等,在临终之时,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并从容死亡,菲利普·阿里埃称之为“温驯的死亡”(tamed death)。参见Philippe Ariès, Western Attitudes Toward Death: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Present, translated by Patricia M. Ranum, Baltimore and Lond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4,pp.2-7。)才与救赎紧紧相连,因为它意味着,死者对死亡和得救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生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即使死亡不期而至,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只有在死亡就在眼前时才做准备。当时的文献显示,虔诚的祈祷者所最想要的保证就是“不要在有罪中”或“突然”死去,他们期望圣母玛利亚降临并告诉他们死期已至。[29](PP.124-127)从当时的遗嘱看来,他们最害怕死得很快(quick death,mors improvisa),因为这样会剥夺他们忏悔、从而体面死去的机会。对来不及准备死亡的恐惧在整个欧洲范围内流行。在当时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如《坎特伯雷故事集》(TheCanterburyTales)、戏剧《每个人》(Everyone)、诗歌《死亡的警告》(Death’s Warning)中,对于死亡的性质与原因等问题都有所反映。由于溺水、翻船、地震、闪电、地震等原因造成的死亡被认为是罪恶之人的严厉惩罚,而这些快速而令人毫无准备的死亡方式也作为区分基督教徒与非教徒的标志。[20](PP.65-85)当然,即使来不及准备,只要承认有罪并准备忏悔,惩罚就还可以在炼狱完成,仍然可以得到上帝的救赎。*R.N. Swanson, Religion and Devotion in Europe, c.1215-151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36.最糟糕的死亡方式就是自杀,排除了被救赎的可能,因为绝望的罪与基督教希望的理念背道而驰。自杀者的财产会被国王没收,意味着这种行为是一种重罪。除非被认为是疯癫所至,否则死者不会被埋葬在神圣之地。见Alexander Murray, Suicide in the Middle Ages, Vol.2: The Curse on Self-Murd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153-188,370-395。尽管救赎的观念在此后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中世纪“好死”的概念为基督教“死亡的艺术”确立了大致蓝图。[30](PP.123-146)尤其是,中世纪晚期保存下来一系列关于建议人们如何获得好死的手册,它们直接界定了“死亡的艺术”的内涵。*见Sister Mary Catherine O’ Connon, The Art of Dying Well: the Development of the Ars Moriendi,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2,pp.17,101,179-189; Nancy Lee Beaty, The Craft of Dying: A Study in the Literary Tradition of the Ars Moriendi in England, New He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70,pp.1-51;Marie Collins, “A Little Known Art of Dying by A Brigittine of Syon: A Daily Exercise and Experience of Death by Richard Whitford”, in Jane H.M. Taylor, ed., Dies Illa: Death in the Middle Ages,pp.179-193。这些关于灵魂归处的向导,大致包括以下内容:死亡对基督教徒的意义,死亡将要面临的诱惑,将死之时会被问到的问题,死者必须做的事情,他人对死者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等等。[31](P.71)它们就是通过劝诫和提供精神支持,告诉人们如何面对死亡,如何以正确的方式完成“最后事项”并在死后技巧性地进入彼岸世界。

其次,死亡仪式反映出当时的经济社会中的等级结构。在中世纪英国,普通人的仪式很简单,开支不多,也很少有记录;但对于富人而言,死亡仪式就是一次“烧钱”的活动。仪式的每一处细节都得花钱,报丧的敲钟人可能会得到2便士,抬灵车的人、给死者穿寿衣的妇女可能会得到4便士,参与祈祷的教士、文书、医生、唱诗班歌手、穿着丧服的人等都会得到一定数量的报酬,主持仪式的教士得到的报酬会更多(往往是其他参与仪式的普通教士的2倍)。购买一处合适的坟墓需要一定的费用,而葬后宴饮和对穷人的施舍的开支也不小。在16世纪初的剑桥郡,一个名为罗伯特·哈库姆布伦(Robert Hacumblen)的教士的丧礼后,仅施舍给穷人的费用就达到6镑13先令4便士。[32](PP.85-87)因此,死亡仪式的体面程度就成为区分死者财富和身份的最明显的特征。每个人都想被世人纪念,但只有富人的机会更大、更多。对于那些有钱人来讲,建立供教士为其诵经的小礼拜堂(chantry chapel)是彰显社会地位和表现虔诚的方式。这种做法从13世纪起开始流行,14、15世纪,尤其是黑死病肆虐前后,是高峰期。在1250—1500年间,威尔特、伯克和多塞特三郡共建立了211个永久性小礼拜堂,其中117个建立于14世纪,占总数的一半以上。[33](PP.95-96)这些小礼拜堂在固定时间为死者或建立者决定的对象念诵安魂曲、祷告,每年举行纪念,并在那时向穷人施舍钱财。还有不少权贵,希望在更多地方同时得到纪念,于是,他们就选择埋在多个地方或建立多个礼拜堂。[34](PP.46-47)14世纪,各地具有纪念功能的组织不断增加,富人们对它们进行广泛捐赠,这决定了纪念活动在很大地区并为多个组织所进行。[35](PP.40-57)

最后,死亡仪式对生者也有很重要的意义。人类学研究认为,死亡会使生者产生精神上的“焦虑”,并给共同体带来“集体灾难”,死亡仪式往往就是对这些个人和集体“危机”的反应。在长达数月的时间内,人们可以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适应新的社会角色,整个共同体逐渐恢复平静和秩序,并因死亡仪式的举行而变得更加团结和紧密。*见E.杜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林宗锦、彭守义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44页;Bronislaw Malinowski, “The Role of Magic and Religion”, in William A. Lessa and Evan Z. Vogt, eds., Reader in Comparative Religion: 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Evanston: Row, Peterson and Co.,1958,pp.97-99; Stanley Diamond, In Search of the Primitive,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Books.1974,p.198; I. M.Lewis, Social Anthropology in Perspective, New York: Penguin Books,1976,pp.131-133。自11世纪以来,英国教区中的“公会”(或兄弟会,fraternities or guilds)得到迅速发展,其核心功能就是为成员举行丧礼,并在此后举行纪念仪式,及其他相关活动。[36](PP.148-159)实际上,在成员生病之时,关怀就已经开始,会有专人去了解病人的需求;在成员临终之时,该会的成员将出现在病榻之前,为其祈祷。成员死亡之后,他们给死者穿上该团体的长袍以接受那些尊重死者的人的悼念,然后大家一起动员起来准备丧礼。公会的死亡仪式提醒诸位成员与团体及其他成员的关系。在该团体的礼拜堂*富人可以建立自己的私人礼拜堂,但普通人的纪念活动只能在死者生前所属团体的“共同的或合作的礼拜堂”(communal or cooperative chantries)中进行。见D.M. Hadley, Death in Medieval England: An Archaeology,pp.80-83。中,所有成员都重复公会的誓言来纪念死去的成员。不仅如此,公会每年还会举行一次安魂弥撒以纪念那些死去的成员们。这些组织方式不同的团体错综复杂,使城镇或教区的社会紧密地联系起来。通过对死者的纪念活动,可以重新对共同体成员的身份进行重申和确认。[37](P.159)当一名成员去世之时,团体成员出席丧礼、为死者祈祷,并在之后进行纪念活动。有些地方的团体甚至规定,没有出席的成员会被处以罚金。[32](PP.83,87)那些参加这些活动的成员愿意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来,究其原因,就是为了在今后自己的死亡仪式中有更多的人来参加,他人的祈祷将加快自己进入天堂的步伐。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雷蒙德·弗斯(Raymond Firth)认为,死亡仪式是一种卓越的(par excellence)社会仪式,表面上看来是为了死者,但实际上对生者有益。[38](P.63)当然,以上所述还有待学界进一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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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Christopher Daniell, Death and Burial in Medieval England,1066-1550, London: Routledge.1997.

[21]Geoffrey Rowell, The Liturgy of Christian Burials: An Introductory Survey of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Christian Burial Rites, London: S.P.C.K. (for the) Alcuin Club,1977.

[22]Roberta Gilchrist, “Transforming Medieval Beliefs: the Significance of Bodily Resurrection to Medieval Burial Ritual”, in J. Rasmus Brandt, Marina Prusac andPoland. eds., Death and Rituals: Function and Meaning in Ancient Funerary Practices, Oxford: Oxbow Books,2015.

[23]Robert N. Swanson, Religion and Devotion in Europe,1215-151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24]C. Burgess, “A Service for the Dead: the Form and Function of the Anniversary in late Medieval Bristol”, The Transactions of the Bristol and Gloucestershire Archaeological Society, Vol.105,1987.

[25]David Lepine, “Their Name Liveth for Evermore: Obits at Exeter Cathedral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in Caroline M. Barron and Clive Burgess. eds., Memory and Commemoration in Medieval England: proceedings of the 2008. Harlaxton Symposium. Donington: Shaun Tyas,2010.

[26]Maurice Bloch and Jonathan Parry, Death and the Regeneration of Lif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

[27]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的理论与实践》,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

[28]David G. Mandelbaum, “Social Uses of Funeral Rites”, in Herman Feifel. eds., The Meaning of Death, New York, London, Sydney and Toronto: Mc-graw Hill Books,1959.

[29]Edgar Hoskins, Horae Beatae Mariae Virginis: Or, Sarum and York Primers, with Kindred Books and Primers of the Reformed Roman Use,. London: Longmans,1901.

[30]Julie-Marie Strange, “Historical Approaches to Dying”, in Allan Kellehear. ed., The Study of Dying: From Autonomy to Transform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31]D.M. Hadley, Death in Medieval England: An Archaeology, Stroud: Tempus,2001.

[32]Virgina R. Bairbridge, Gilds in the Medieval Countryside: Social and Religious Change in Cambridgeshire,1350-1558, Woodbridge: the Boydell Press,1996.

[33]Andrew D. Brown, Popular Piety in Late Medieval England: The Diocese of Salisbury 1250-155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34]Joel T. Rosenthal, The Purchase of Paradise: Gift Giving and the Aristocracy,1307-1485, London: Routledge and K. Paul,1972.

[35]Robert Kinsley, “The Location of Commemoration in Late Medieval England: The Case of the Thorpes of Northamptonshire”, in Caroline M. Barron and Clive Burgess. eds., Memory and Commemoration in Medieval England: Proceedings of the 2008.Harlaxton Symposium, Donington: Shaun Tyas,2010.

[36]Beat A. Kumin, The Shaping of a Community: the Rise and Reformation of the English Parish,1400-1560, Aldershot: Scolar Press,1996.

[37]William Howells, The Heathens: Primitive Man and His Religions, Garden City: Natural History Library,1962.

[38]Raymond Firth, “Elements of Social Organization”, Philosophical Library,1951,13(2).

(责任编辑:沈松华)

The Road to Heaven: Death Rituals of England in the Middle Ages

WANG Chao-hua

(Institute of World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006, China)

Death rituals have been one of the perspectives for anthropologists to understand human society due to the cultural functions they assume. After the Christianization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 western death rituals were operated with focus on souls’ salvation. According to Arnold Van Gennep’s theory of Rites of Passage, death rituals of medieval England included three stages: preparation for death (making peace with God, namely separation), funeral (the Office of the dead and burial, namely transition) and remembrance (week’s and month’s mind, anniversary, namely incorporation). Medieval English death rituals reflected the popular psychology and social hierarchy of that time. Besides, they also relieved anxieties of living persons and brought community together. Consequently, as a mirror of the society, death rituals of medieval England deserve being studied.

The Middle Ages; England; Christianity; death rituals

2016-03-22

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项目“多元视角下的古代制度研究”的研究成果。

王超华,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西方中世纪史研究。

K561.31

A

1674-2338(2017)02-0112-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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