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凯凤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创造周报》由创造社元老郭沫若、成仿吾和郁达夫共同主编,1923年5月13日至1924年5月19日期间发行,共出52期。在其刊载的总计173篇文章中,关涉文艺批评的有78篇,占刊出文章数量的45%,这种现象在此前创办的所有文艺刊物中均不曾出现过。《创造周报》是学界研究前期创造社的重要媒介,相关研究成果很多,但学者们大多是从《创造周报》的文学创作或与《创造季刊》进行比较的角度来切入研究的,其中关涉前期创造社文学批评活动的成果很少,值得注意的只有三篇论文,即谢昭新的《论前期创造社文学批评观》[1]、李志孝的《创造社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2]和张积玉、李跃力的《〈创造周报〉与现代文学批评》[3]115-121。至于专门论述《创造周报》与前期创造社文学批评观建构之间关系的成果,学界几乎没有。由此观之,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问题。
20世纪20年代初,中国文艺界无论是在创作方面还是在批评方面都显得非常贫弱,特别是批评界的不良风气加速了新文化运动的衰颓,直到创造社成立和“创造”系列刊物的发行,这一情况才得以改观。实际上,创造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在同人刊物上开辟文学批评专栏的社团,因而创造社的编者们是走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领域最前沿的先觉者。
20世纪20年代是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文学流派发展最为繁荣的时期,创造社作为“异军突起”的新锐社团引起了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注意,而《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为外界了解前期创造社的文学主张提供了重要材料。在前期创造社的三大刊物中,《创造季刊》以创作为主,评论次之,刊载了很多创造社元老的“重量级”作品,展现了前期创造社的创作水平;《创造周报》以评论为主,创作次之,刊载了大量批评文章,它们极易引发文坛和读者的关注;《创造日》则是对《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的一种补充,刊载了很多社外作家的作品、评论和译介,它有利于前期创造社在新文艺界为自己聚拢人气。如此《创造周报》《创造季刊》和《创造日》三者之间就形成了互补态势。当然,《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为创造社的发展做出的贡献要比《创造日》大得多。换言之,《创造日》因刊载作品过于驳杂和水平参差不一,很难与《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相提并论。《创造季刊》作为展现前期创造社同人创作理念的首份刊物,在刊载作品(如小说、诗歌等)方面成绩斐然,且从创刊之日起就开辟了文学批评专栏,刊载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艺文私见》《出版物道德》等评论。前期创造社在同人刊物上开辟《批评专栏》的做法得到了进步文艺界的认同和效仿,甚至连文学研究会也效仿创造社在《小说月报》上专门开辟批评栏目来刊载评论。返观前期创造社,他们依凭《创造季刊》这个平台,对文学研究会等新文学作家、作品进行了严厉批评,这令他们迅速扩大了自身的影响,当然也招致了诸多批驳乃至围攻。为了更为快速、有效地传播同人的观点来“反击”对方,此后他们发行了周期更短的《创造周报》。在某种意义上,《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在前期创造社中的地位是同等重要的,因为在创造社同人心目中,创作和批评都是文学艺术不可或缺的重要领域,二者既有联系又各自独立。以评论为“重头戏”的《创造周报》更是把前期创造社的“破坏”和“创造”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其批评话语始终给人以强烈的冲击感。因此,依托《创造周报》,前期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新月社等进行了激烈论争,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快速发展。
《创造周报》发行之时,恰逢新文化运动走向低潮,“旧的价值体系与文学范式惨遭重创,新的规范尚未确立”[3]116,整个文坛呈现出“死水”一般的气息。创造社同人认为造成此现象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当时的作家文学素养低,写出来的文章大多没有可读价值,也没有极富“创造性”和艺术价值的批评文章来改善这一现状。因此,忧心于新文学发展前景的前期创造社成员,以“主动出击”的策略和方式“酷评”文坛,为新文学批评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纵观《创造周报》的版面设计、编辑倾向和刊载作品的情状可知,它们体现了创造社元老对“创造”精神理念的承袭和强化,也凸显了前期创造社的创作理念和批评诉求。
20世纪20年代新文艺界的主流文学观是以文学研究会为首的“人生写实派”所主张的“再现现实生活”,文学研究会认为文学是“人生的镜子”,要反映人生、探讨人生、指导人生,他们还强调文学应关注社会现实,成为改造社会人生的战斗“利器”[4]。对此,前期创造社颇有异议,他们坚持“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理念,并建构了与其创作观相应的批评观,颇有与文学研究会“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同时,创造社同人在《创造周报》上对新文学的弊端作出了深刻批评,并为新文学建设提供了操作性很强的发展理路。不仅如此,前期创造社同人还对文坛上的译介现象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当时的译作大多是“坏面包”,盲从的群众读了“一些坏面包似的翻译品也在那边喜极而流涕”[5],甚至有些错误译书根本就是在“祸害”读者。建设新文学的严肃认真态度,使得前期创造社的批评获得了许多青年读者的认同和喜爱,他们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学批评队伍,立足于与文学研究会不同的文学立场,与其他进步文人一起促成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发生和多元化发展态势。
1923年5月《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号上刊载了《创造周报》的发刊预告,相较于《创造季刊》出版预告的逼人气势,《创造周报》的发刊预告显得中规中矩,只是陈述了它偏重评论的特点,倒是《〈创造日〉宣言》所描述的“我们想以纯粹的学理和严正的言论来批评文艺政治经济,我们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来创作和介绍文学”[6]一语,更像是《创造周报》所贯彻的批评主张。在《创造周报》中,前期创造社从多个角度对文艺问题进行了深刻阐释和批评探索。这里,我们不妨从批评目的、批评主体、批评对象、批评过程以及批评思想等五个方面来审视《创造周报》中的批评实践以及前期创造社文学批评体系的建构过程。
前期创造社在《创造周报》上建构其批评观的目的可以从批评本身的目的和建构批评观的目的两个角度来加以探析。
从批评本身来看,前期创造社推崇的是“重艺术轻功利”的批评主张。他们认为,当时的文艺精神为种种功利现象所搅乱,许多作家均以文艺为宣传工具,无形中弱化了文学的艺术特性和审美趣味,这些做法是与新文学建设的初衷相悖离的。为此,《创造周报》刊载的诸多批评文章强调艺术的独立性,排斥艺术的功利化主张,前期创造社认为:艺术的目的在于表现作家的主观情感;批评的目的在于使读者了解作品的意义和揭示作品的价值所在,通过分析所得材料来透视事物的本质现象,并由个别推导得出一般“事实中的统帅的普遍的原理”[7];而批评的意义在于阐明真理,挖掘好的作品和有才华的作家,并引导这些作家走进大众的视野,使他们的作品被更多的读者所熟知。
从前期创造社的批评目的来看,他们意欲通过文学批评来改变当时读者轻视新文学的看法和扭转文坛庸俗浅论的批评文风,即“纠正时俗肤浅的鉴赏的风尚”[8]5。同时,批评界充满各种矛盾和意气之争,作家、社团之间随处可见恶意批评,有的作家还以批评作为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的工具,导致人们对批评存在错误认识,甚至有人认为批评只是纯粹的依个人偏好的鉴赏行为而已。基于此,前期创造社希望在日渐衰颓的批评界中力挽狂澜,使人们重新认识批评的重要性。此外,前期创造社希望通过文艺批评“启发作家的优长”,“指示作家以对他或她最有希望的道路”[8]5。
批评家作为文艺批评运动过程中的主体——批评活动的发起者,其言论和主张很容易引发读者的关注。前期创造社通过《创造周报》对批评主体所需要的综合素质作了明确论述。
首先,批评主体即批评家要把自身放在与作家平等地位上,不应居高临下以审判者的姿态对作家、作品进行酷评。前期创造社认为,创作与批评是共生的,“创作时不可没有批评的精神,与批评时不可没有创作的精神”一样重要,只有当批评家与作家处于对等位置时,才能在鉴赏作品时不断反省,进而看出“作者创作时的态度与腹案”[9]14-15,这对于批评家了解作品的意义至关重要。反之,缺乏理性思维的批评家肯定不是伟大的批评家,一个文坛如果缺乏伟大的批评家,就会唤起作者反抗批评的意识,而这种意识势必会阻碍文艺批评的进步和发展。
其次,批评主体须有十分深厚的学识修养和道德。批评家应该“囊括一切部分的知识”[10]2,特别是文学知识,把这些知识综合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知识体系,才有资格去开展文学批评。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缺乏伟大批评家的时期,许多教养不足者自命为所谓的“批评家”,他们滥竽充数无法担负起批评家的真正责任,甚至有一些缺乏道德观念的“宵小”利用批评来发泄私愤,所以批评主体在进行批评时要端正自己的批评动机,不能毫无良知的随意指责一番,否则就是“假的批评”[11]。没有学识修养的批评家不是批评家,而有学识无道德的批评家也不是真正的批评家。
最后,批评主体须摒弃偏见,保持一颗同情心。前期创造社认为有两种极端的批评行为不可取,即吹毛求疵和捧场。批评家进行批评时要具备两种能力——想象力和感触力。想象力靠的是批评家的天赋,感触力靠的是批评家的同情心,而吹毛求疵会蒙蔽批评家的双眼,使他们失去这种感触力且无法抓住作品的实在[10]1-4。另外,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对某些事物存有一定的偏爱倾向,批评家也不例外,但这种“偏爱价值是不能作为文艺批评的标准的”。郁达夫曾把批评家的偏爱分为“病的心理的偏爱”“趣味性格上的偏爱”和“一般的偏爱”三种,他认为偏爱者是没有资格鉴赏文艺的[12]。前期创造社强调,真正的文艺批评可以被称为“超越的批评”,是“超越一切偏执的见解”[10]2-3的批评,这种主张在批评纷争不断的年代显得尤为醒目。前期创造社对于批评主体的认识体现了他们身为批评者的自觉意识和对当时文艺界批评现状的不满。
首先,以成仿吾为代表的前期创造社批评家将批评对象指向了新诗领域。“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新诗创作在外来思潮和传统文化的碰撞下并没有达成诗界预期的理想效果。于是,在《创造周报》创刊号上,成仿吾投下了轰动现代文坛的第一颗“重磅炸弹”——《诗之防御战》。在该文中,成仿吾分别对胡适的《尝试集》、周作人介绍的日本小诗(和歌与俳句)和冰心的哲理小诗等进行了批评,并且就新诗建设问题展开了详细论述。成仿吾认为诗歌是“不信任理智”的,它需要“真挚的热情做根底”[13],因此“情感与表现”之于诗歌创作是最重要的元素。
其次,前期创造社批评家将批评对象指向了新文学创作的内容、形式和外国文学译介等问题。《创造周报》上除了“批评”一词,出现频率最多的要属“新文学”,可见前期创造社关注且担忧新文学的现状和发展前景。成仿吾在《新文学之使命》中对新文学创作的内容、形式以及文学的本源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强调新文学运动“即是一个国语的运动”,这一“运动的目的,在使我们表现自我的能力充实起来”[14]3-4。郭沫若在《我们的文学新运动》中表示新文学需结合中国现状,“打破从来的因袭的样式而求新的生命之新的表现”[15]。同时,郑伯奇在《新文学之警钟》中对翻译界的问题进行了评述[16]。
最后,前期创造社还对作家、批评家和文学接受者的存在问题进行了批评。林灵光在《致青年的一封信》中对中国青年意志薄弱的原因和思想问题作出分析,呼吁青年努力担负起拯救中国的使命[17]10。郭沫若在《艺术的评价》中指出读者对于作品接受能力的深浅与个人教养有关[18]。他在《文艺上的节产》中批评了当时的作家功利心太强,甚至把不成熟的作品也印刷出来给读者阅读,他认同“艺术是现,不是在现”的观点(“现”就是“从内部的自然的发生”),认为艺术“是内部与外部的结合,是灵魂与自然的结合”,一个伟大的作家在创作前需要漫长的等待过程,等待灵感的来临和积累足够的经验,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有阅读价值[19]。他还在《天才与教育》中认定,天赋是成为天才的必要非充分条件,中国需要天才作家,而教育可以通过发展人的天赋来培养好作家[20]。
此外,还须明确的是,《创造周报》的批评对象不限于作家作品,还包含诸多方面,如文体、批评家、读者、社会现象以及批评活动本身,其涉及范围之广、内容之全,均是同时代一众刊物很难比拟的。
通过《创造周报》,我们还可以了解前期创造社形成文学批评观的过程。郭沫若认为“真正的批评家要谋求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他曾把批评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1)感受,(2)解析,(3)表明”[21]5。
在“感受”阶段,批评家需带着感触与同情去审视作者和作品。作品是作者真切体验现实生活的产物,要理解一个人的著作或思想,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要求批评家在研究著作前须先研究作者,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他的生活、情感经历,并与作者产生情感共鸣,这对于批评家研读作品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第二阶段的“解析”是一个理性的思维过程,批评家会先得出作品表面的直观印象,然后对作品的内容进行细致的拆解分析,进而解读隐藏在作品内部的深刻内涵。在第二个阶段的整个过程中,批评家以事实为基础对作品进行理性解读。到了第三阶段,批评家则会“表明”自己作为一个批评者的立场和批评观点。批评家进行批评活动,必然要有其批评动机。文艺批评动机分为两类:“对于美的欣赏”和“对于丑的憎恨”[21]5。批评家在第三阶段所要表明的立场和观点就是对于批评对象的认可或者不认可,但这些都需要批评家拿出切实的理论依据作为批评的支撑,以此说服读者认可其立论观点。因此,批评家从事的批评活动就是一个从感性思维到理性思维活动的质的飞跃过程[22]。
此外,批评家在开展批评活动之前,除了要有丰富学识和道德修养之外,还需要保持客观的态度,这是批评家进行正确、公正批评的前提条件。因此,批评的工作不仅是在“反省”作家作品,更是在“反省”批评本身,甚至是在“反省”整个思想文艺界。
前期创造社的批评思想多样而复杂,且随着创作观念的变化而变化。他们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在《创造周报》创刊伊始就强调“情感与表现”,并以浪漫主义思潮为依托,走出了一条与文学研究会“为人生”不同的文艺道路。
前期创造社同人的生活经历使他们把“文学是苦闷的象征”作为“路标”,他们认为作家的创作不应被外部客观世界所束缚,只需在与社会发生联系的基础上遵循“自我表现”的主观情感诉求,因而他们的创作思想包含了重情感、重主观、宣扬个性主义的内涵。前期创造社的批评思想是建立在他们丰富的生命体验基础上的,“自我表现”的创作宗旨始终贯穿于《创造周报》的批评文章中。他们十分重视创作时所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感要素,很自然地在《创造周报》上刊载了一些批评情感内涵匮乏作品的文章,如《〈繁星〉与〈春水〉》。梁实秋在该文中直言不讳地批评冰心是“一位冷若冰霜的教训者”[8]6,认为《繁星》与《春水》并没有表现出属于她的任何情感,读者“得不到同情与慰安只有冷森森的颤栗”[8]6。郑伯奇也曾在《国民文学论》中表示:“艺术只是自我的表现”“艺术只是自我的最完全,最统一最纯真的表现,再无别的”[23]。所以,“艺术表现情感”确是前期创造社最为看重的文艺主张和批评标准。
与此同时,前期创造社在建构自身文学批评观时借鉴了国外的批评思想,但他们并不是一味地接受和模仿,而是把中国传统文化和“五四”文学思潮里与他们思想相契合的观念也转化为自身的批评观。如郭沫若在介绍“瓦特裴德的批评论”时,曾论及作为一个“广义的文化批评家”的瓦特裴德的文艺批评观念是“注重感觉的要素而轻视智识的要素”“注重智识的蕴积”“注重感觉的享乐”和“增进感受性的容量”[24]2。又如黄仲苏在《法国最近五十年来文学之趋势》中提及了法国的诸多批评家,其中就有提倡情绪解放的卢梭和认为“批评便是自述”以及“不能抛弃自我而评论他人的作品”[25]的阿纳托尔·法朗士。此外,郭沫若还推崇老子和孔子的思想,认同他们把“一切的存在看做动的实在之表现”和“一切的事业由自我的完成出发”[26]15的观点,因为这些大师的思想均与前期创造社倡行的批评观念相契合。
前期创造社的文学批评思想非常复杂,是在继承与借鉴中不断推出和完善的,这意味着他们的文学批评观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结合中国文学与社会情状并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调整的。
前期创造社之所以能够在创办系列刊物后,得到读者的青睐并迅速在文坛上占据一隅,除了源于他们丰富的生活经历、浪漫的情感表达和犀利的文艺观点之外,还源于他们颇具特点的文学批评观。前期创造社文学批评观的特点主要表现在策略性、先锋性和现代性三个方面。
前期创造社成员有着丰富的“日本经验”和深刻的“中国体验”,他们在日本求学期间受到了日本和西方文学的影响,这使得他们愈加想改变中国的文艺现状。他们对于中国文坛现状深感不满,认为在当时“鱼龙混杂”的大环境中看不到丝毫的发展变化,因此他们带着建设中国新文学的焦虑感和迫切感回到国内,希望在新文学建设领域“大展身手”,引领思想文艺界走向“文学救国”的道路,但不同的思想来源、锋芒毕露的批评姿态和回国生活一段时间后出现的心理落差,使他们的观念注定与当时一些文艺界的既成观念存在明显差异。
在这种情况下,前期创造社要想“引发关注”,最便捷和有效的方法就是采取主动出击的挑战策略。成仿吾曾说自己是“抱了反抗的宗旨回到中国来”[27]的,这也是前期创造社同人的真实想法,为此他们才以新诗“防御战”之名对文学研究会作家进行毫不留情的批评。按照“防御战”的气势来看,许多人认为创刊号之后的《创造周报》将延续这种“盛气凌人”的批评方式,可纵观《创造周报》刊载的评论,除少数文章残留着“防御战”的批评思路之外,大多数文章是以“立论”而非“驳论”为选择的,很少有《诗之防御战》式的锐利锋芒。显然,顺延《创造季刊》那种充溢着“情感力量”的批评方式,使得前期创造社在第一时间就把学界和读者的眼光拉回到己方阵营,只不过纯粹的文艺批评并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除了“反抗”,他们更想做的是“创造”和“建设”。因此,他们在“防御战”后把重心放在了批评理论体系的建设上。换言之,在《创造周报》创刊号上刊载挑战意味很强的《诗之防御战》一文其实是前期创造社为了吸引文坛和读者关注的一种“策略性”做法,而在批评建设过程中逐步削减自身的挑战性,则是一种为了避免树敌过多所采取的“新策略”。
此外,如果说前期创造社带有“颓废”和“苦闷”色彩的文学创作反映了生活在国家、社会、道德重压下的中国青年的苦闷心理的话,那么与之相对应,他们在《创造周报》上发表的论说文章则有鼓励青年作出改变、成为国家栋梁之意。这也是前期创造社的“策略性”举措,他们不仅要让读者喜欢自己的刊物和作品,还要让读者认同他们的“文学梦”,那就是依托刊物建设中国新文学、改变国人陈旧的思想观念。《创造周报》刊载的评论类文章复杂多样,在内容形式方面:有的情感浓厚,有的想象丰富,有的语言夸张;在艺术风格方面:或激昂,或忧郁,或感伤。这些文章提倡“个性解放”,由“小我”推及“大我”,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并带动读者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这也契合了他们的“文学救国”理念。譬如,成仿吾在《新文学之使命》中认为大多数国民都陷入“循环的衰颓”中,看不到未来和希望,而新文学运动可以充实人们的能力,它的使命在于使大家成为真与善的勇士和美的传道者,从而找到希望的出路[14]1-7。又如郁达夫在《海上通信》中呐喊:“我们本来是反逆时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们弃康庄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寻到这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上来”[28]。这些激昂的语句喊出了进步知识分子的心声,也能让读者情绪振奋、深受鼓舞。此外,《士气的提倡》(成仿吾)、《文学上的阶级斗争》(郁达夫)、《新的修养》(成仿吾)等文章,提倡反抗精神、阶级意识、革命勇气和道德修养,这些均切中了时人的精神弊病,有利于引导大众走向“自救”之路。
20世纪20年代盛行的主流文学是写实主义文学(即现实主义文学)。创造社为了纠正当时批评界“党同伐异”的错误做法,提倡与现实主义文学相对的浪漫主义文学,且在建构文学批评观时以“表现说”作为立论基础和衡量作家作品的重要标尺。应该说,这些做法和观点都充分显示了创造社“在文学批评领域‘异军突起’的‘创造’特色”[1]419。
前期创造社在《创造周报》上开展的批评活动展现了他们的先锋性,在当时的文学生态环境下,多数批评家的批评活动显得中规中矩,创造社则不然,他们在一开始进行文学活动时就打着“破坏”与“创造”的口号,特别是在文学批评建设方面,誓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做现代文艺批评领域的开辟者和领路人。前期创造社批评观的先锋性可以从美学追求、思想立场和革命意识三方面来加以审视。
首先,前期创造社追求前卫的“唯美主义”的美学观,他们在《创造周报》上发表了诸多关于美学方面的具有先锋性的看法。譬如,郁达夫在《艺术与国家》中描述道:“美的追求是艺术的核心”“艺术追求的是形式和精神上的美”,而“美与情感,对于艺术犹如灵魂肉体”,其中“美的要素是外延,情的要素是内在的”[29]。郭沫若在《批评—欣赏—检察》中认为美的对象是“第二次所构成的空中楼阁”“真正的批评的动机除对于美的欣赏以外,同时也还可以有一种对于丑的憎恨”[21]4-5,这就打破了批评界仅仅“为美的欣赏”的固化思维。他还在介绍外国文学批评思想中推崇和高扬瓦特裴德的审美批评论,认为后者不但承接了“阿诺德的鉴赏批评的滥觞”,还开创了“王尔德辈唯美主义的先河”[24]1。此外,藤固在批评唐钺的美学观点时强调,“美学和艺术离不了哲学的范围”,他借用美国学者Baldwin的“泛美论”,认为“人文发展的三种阶段”是“神秘的 Mystical,伦理的 Logical,美的Aesthetic”[30]。他还在鉴赏诗画家 Rossetti的画作时,认为Rossetti的绘画世界的美与法国大文学家Baudelaire有共通之处,那就是作品世界里“苦闷与感觉的连结”,是“美与恍惚的浪漫主义”[31]。前期创造社以对美的追求来充实新文学建设的内容,他们对美学批评有了重新认识,而不是局限于为鉴赏而鉴赏的观点,这对于现代文艺批评界的转型具有一定的引领作用。
其次,前期创造社在批评方面的先锋性表现在提出诸多新观点和介绍外国优质文化方面。比如成仿吾提出,所有的经验都可以成为文学活动的材料,不论美或丑,美的经验有美的鉴赏价值,丑的经验亦有丑的鉴赏价值[32]。这与创造社同人的苦闷心态相契合,他们认为丑陋的事物可以演化为一场悲剧,从而提供了审丑的美学经验。前期创造社对于传统文化的看法,也与时人颇为不同,他们认为传统精神和传统文化是中国立足于世界的根本,具有极大的时代价值和社会价值。身处一个以“反孔”来否定传统文化和创造新文学的时代,郭沫若并不认为孔子是“欺世盗名之徒”,相反他把孔子和康德、歌德并称为三大天才,提倡“尊孔”思想[26]10-15。还值得注意的是,前期创造社在《创造周报》上刊载了许多涉及翻译标准问题的文章,他们认为翻译的精髓主要在于“信达雅”,且要忠实于原作,所以译者在从事翻译活动时不可原封不动地进行翻译[33]。另外,创造社同人是较早关注德国文化乃至西方文化精神的作家群体,郭沫若曾在致宗白华的《论中德文化书》中强调“动静本是相对的说辞”,认为从“动与静”的角度审视中德或中西文化精神的特质“尚有斟酌的余地”[34]。以是观之,前期创造社同人作为文艺批评界的先锋,正是因为他们的理论具有突出的前沿性和探索性,才使得他们被当时的青年视为进步思想文艺界的方向标。
最后,前期创造社在《创造周报》上表现出来的带有变革意识的批判立场也具有先锋性。郭沫若在《古书今译的问题》中曾预言古文今译一事在不远的将来会是十分盛行的方法,并针对文字过难不利于教育普及的问题提出了汉字改革的思路[35]。与此同时,前期创造社同人曾多次指出国内出版书籍的缺点,认为对于教科书和出版物的改革是当前要务,因为“艺术的创造者就是社会的改革家”[36]12,只有提倡“创造”精神才能培养国之人才。此外,林灵光在《致青年的第三信》中论述了改革中国的方法和道路[37]。综上可知,他们的变革意识是由小及大、由个人到国家的,并有着新潮的艺术特质。
与传统的“序传式”“随意式”“笺注式”和“评点式”[38]批评不同,前期创造社继承了“五四”时期新文学创作和批评实践转型的变革意识,自觉地把新文学批评的“现代性装置”[39]铺展开来,而《创造周报》为文艺批评作为一种文体的学理建构提供了实践基地。一方面,前期创造社文艺批评观的现代性特点主要表现在坚守艺术独立性上。通过《创造周报》上的评论可知,前期创造社把批评和创作进行了区分,肯定了批评作为一种文体的独立性。另一方面,前期创造社文艺批评观的现代性特点还表现在高扬创造意识上。他们同时接受了日本和西方文学思想以及中国本土文化的影响,这意味着较之本土作家和留学西方的作家,他们的眼界更宽,浪漫主义思想体系更完善,情感表达的爆发力也更强。他们始终把“破坏”和“创造”作为文学宗旨,认为19世纪的自然派、写实派、象征派、印象派等都“没有达到创造的阶级,他们的目的只在做个自然的肖子”[40],强调只有“表现”才具有创造的功能。基于此,与同时代的批评家相比,前期创造社“表现自我”的批评观更具创造性。
前期创造社以自身批评观的建构确立了文艺批评的文体独立性,认为批评从创作中独立出来之后,还可以成为创作的“指南针”,且批评家在进行批评活动时同样是“在建设自己,在创造自己,在表现自己”[41]。另外,他们在进行批评活动时还利用书信往来的机会作书信体式的批评,如王独清在给郭沫若的信中批评了“国内近来出版的书籍确有些太不成样子”[36]13和“译者不讲道德”[36]15;梁实秋在给郭沫若的信中批评“缺乏课本教育的青年,一知半解,也要创作介绍批评,闹出令人难堪的谬误”,认为“文学介绍实在是很要紧的工作,不过这个工作是很难的,要有充分的预备,绝不是看了一本书,买了一本字典,就可昌言介绍的”[42]。这就再次彰显了他们的现代意识、运思理路和批评方式。
综上可知,前期创造社在《创造周报》上对自身文学批评观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建构,且具有鲜明的特点,这些特点使得前期创造社在现代批评界斩露头角,加之他们笔耕不辍,进而在某种层面上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经验和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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