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共同体的幻象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共同体的四维诊断

2017-03-10 11:52
理论探讨 2017年6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共同体马克思

陈 飞

(重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044)

穿越共同体的幻象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共同体的四维诊断

陈 飞

(重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044)

对资本主义共同体的诊断是马克思洞察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构成部分。马克思从四个维度对资本主义共同体进行诊断:从国家共同体看,资本主义国家是虚幻的共同体,只是打着共同利益的旗号维护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利益,徒具共同体的外表和形式;从货币共同体看,资本主义货币共同体是一个由交换关系结合成的弱共同体,它是一切人赖以生存的实体,作为一种外在的、偶然的东西独立于个人;从资本共同体看,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资本在全球范围内凝结为一个强大的共同体,通过剥夺劳动者的生产资料,使单个的劳动者锁在资本共同体上,成为资本增殖的一个环节;从自由人联合体看,资本主义政治共同体、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都不能保证个体自由的真正实现,反而是个体自由实现的障碍。

国家共同体;货币共同体;资本共同体;自由人联合体

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高度评价了政治解放的世界历史意义。资产阶级政治解放消除了市民社会的政治性质,瓦解了传统共同体的一元社会结构,市民社会与国家发生分离。与此相应,资本主义共同体也划分为两类:以权利为核心的国家共同体和以经济为核心的货币共同体与资本共同体。马克思通过对国家、货币、资本共同体的深度解读,对资本主义共同体的内涵和特质进行了诊断和批判,破解了古典自由主义和古典经济学从政治权利、经济利益等领域为资本主义共同体和公共性进行论证的秘密。通过对未来新型共同体即自由人联合体的展望,马克思为诊断资本主义共同体提供一个评价尺度,为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思路和价值导向。

一、从国家共同体维度看资本主义的共同体

在前资本主义的中世纪,所有市民都从属于代表特定等级的职业团体,由此被纳入等级制度的链条。中世纪的等级制度使得市民社会的生活既具有经济性,又具有政治性和公共性。人民的私人生活和国家的政治生活是同一的,或者说每个私人领域都是政治领域,具有政治性质。与此相对,通过资产阶级政治解放,经济从政治中解放出来,市民社会从国家共同体中解放出来。在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私人的生活与政治的、公共的生活是二元分离的,前者作为市民社会出现,后者作为国家共同体出现。政治解放一方面将人还原为以私人利益为核心的市民社会的成员;另一方面,将人还原为以基本权利为核心的政治公民,人成为双重化的存在。“在政治国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仅在思想中,在意识中,而且在现实中,在生活中,都过着双重的生活——天国的生活和尘世的生活。前一种是政治共同体中的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中,人把自己看作社会存在物;后一种是市民社会中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人作为私人进行活动,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为工具,并成为异己力量的玩物”[1]172-173。与前资本主义国家的根本区别在于,资本主义国家与市民的私人生活具有并行不悖的特殊实在性。

与市民社会中的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等经济共同体一样,马克思同样把资本主义国家称作虚幻的共同体。所谓虚幻的共同体并不是在社会中缺乏现实根基的共同体,而是指与个人对立并作为异己的力量支配人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不仅是虚幻的,而且是新的桎梏。每一个人所追求的利益仅仅是自己特殊的利益,但对特殊利益的追求在马克思看来会使特殊利益逐渐扩展为“一般”利益,或者说,共同利益表示的是由贯彻特殊利益而带来的一般化。市民社会是一个人与人相互分离的社会,每个人都以自我利益为中心,每个人都把共同利益看作与自己特殊利益不相符合的利益,他们把这种共同利益看作是异己的,即仍是代表某一阶级或阶层的特殊的普遍利益。正是由于共同利益和个体利益的脱节和对立,共同利益使得国家这一共同体的象征成为必要,国家作为共同利益的形式代表,作为凌驾于社会力量的独立共同体形式,日益与个体利益分离。“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的这种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国家这种与实际的单个利益和全体利益相脱离的独立形式,同时采取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2]536资本主义国家是冒充的共同体,只是打着共同利益的旗号维护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利益,徒具共同体的外表和形式。虽然,资本主义国家作为观念上的共同体包括全体社会成员,但是掩盖了阶级冲突和阶级对立,因而是虚幻的。

建立资本主义国家共同体的政治解放,其限度表现在人被分裂为双重人格即公民和市民,政治权利也相应地被分为公民权和人权,公民权和人权是人格双重化的法律表现形式,二者以一种相互割裂的方式共存于人这样一个统一体之中。作为类存在物的人即国家共同体中的公民体现了人的公共性、普遍性的一面,但却以一种想象的方式存在于主权的存在和建构之中,以一种法律规定的方式存在于公民身份的政治权利之中,保卫每一个人的政治权利成为资本主义国家观的核心问题,在这里人获得了非现实的抽象普遍性。公民权“只是与别人共同行使的权利。这种权利的内容就是参加共同体,确切地说,就是参加政治共同体,参加国家。”[1]181公民权反映了人的社会性、公共性本质,尽管完全以一种抽象的形式表现出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权是近代市民社会人与人之间相互分离的政治表现,它以私人利己主义为基础,作为一种私人权利表达了市民社会成员之间的相互敌对。人权本身建立在人与人相互分割的基础上,因而不具有丝毫的社会性和公共性。

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通过引用《人权宣言》所规定的多项人权来具体说明人权仅仅反映了尘世生活中的私人利己主义和相互分割的特点。《人权宣言》从形式上体现了市民社会的普遍性,因为它规定每一个市民社会成员都具有平等的权利。但是,“市民社会中的普遍性实际上在与经济生活相分离的公共的层面上,只不过是在观念上被维持的幻想。因为在经济生活领域,人们彼此将他人视为实现自己的利己的物质目的的手段”[3]179。因此,这种普遍性只是有名无实的形式上的普遍性。自由这一人权指的是每一个人都以自身为中心的原子式自由,每一个人都能够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从事任何活动的权利。自由是局限于自身的狭隘的个人权利,因为在私人利己主义的支配下自由以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分裂和相互隔绝而不是以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结合为基础。自由这一人权的实际应用是私有财产权,私有财产权是指每一个人都可以任意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利,根本不用考虑他人和社会的因素。其他的人权,例如平等和安全也没有超出私人利己主义,平等是每一个人的形式平等,同样没有考虑每一个人的特殊性,以抽象、平均化的个人为基础;安全在现代市民社会处于较高地位,但同样没有超出利己主义,相反却是利己主义的保障,即保护每个市民社会成员的财产、人身和权利。人在政治共同体与在市民社会同样具有自私本性和不平等,人与人之间、人与共同体之间同样处于分裂状态。

尽管马克思对资产阶级国家共同体以及所蕴含的基本权利进行了尖锐批判,但他认为资本主义国家所主张的权利平等原则相对于中世纪的等级制度仍然是世界历史的伟大进步。资本主义国家确立了形式正义原则,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都得到平等保护。马克思并不反对资本主义权利自身的价值,而是反对这一权利的言说方式和实现方式,他反对的是权利实现能力的不平等。作为国家政治共同体核心要素的基本权利实际上维护的是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制度,正是私有财产决定着人们享有权利能力的实际不平等。资本主义国家共同体所捍卫的任何一项人权都没有超出自私自利的人,都没有超出市民社会的成员。人的国家政治生活屈从于市民社会中的经济生活,国家政治共同体被贬低为维护这些所谓人权的手段。因此,人的公民身份被宣布为人的私人利益的奴仆。我们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虽然尖锐批判了资产阶级的权利观念,批判了资产阶级权利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但是并不意味着他拒斥一切权利,对于人的基本权利如生存权、劳动权、发展权等的诉求是马克思一生的目标,这一点经常引起误解。马克思并没有遮蔽自由和权利问题,而是将这一问题放到社会经济结构中来予以考察。

二、从货币共同体维度看资本主义的共同体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通过对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和运行机制的分析,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共同体的两大抽象形式——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进行了合理诊断。马克思既看到了这两类共同体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和促进人类文明的世界历史意义,又看到了它们在全球布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内在缺陷,作为一种使人与人相互隔离的抽象力量,不断地压制人的自由个性,把生活的全部内容和生命的多维要素蒸馏为单一的货币价值,把人还原为“单向度的人”。相比资本共同体,货币共同体是一种更具始源性的存在方式,它是生活世界的中枢、媒介和润滑剂,比以创造剩余价值为宗旨的资本共同体覆盖面更广,与人们的交往更为密切。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共同生产并一起消费,通过狭窄的血缘、地缘关系结合在一起组成规模有限的自然共同体。自然共同体是一个在个人之上具有自足性的强大共同体,与之相比,个人则处于附属性的弱势地位,成为共同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也只有承担共同体所分配的角色和职能,才能获得生命的价值。拥有支配一切权力的实体性共同体逐渐遭到以货币为媒介的交换经济的破坏,人们逐渐被限定在特定种类的分工中,专门从事自己的工作,用货币购买自己所需要的其它生活资料,人们通过货币的连接作用结合成只具有松散的外在关系的共同体。“货币欲或致富欲望必然导致古代共同体的没落。由此产生了对立物。货币本身就是共同体,它不能容忍任何其他共同体凌驾于它之上。”[4]174-175社会分工和商品交换的发展逐渐促使旧的共同体解体,货币职能逐渐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凸显,货币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润滑剂逐渐产生了区分于传统共同体的新型共同体——货币共同体。货币共同体一旦形成便作为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压倒性的力量统治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

在自然共同体阶段,货币关系还只是补充性的、局部性的关系,占据统治地位的是人身依附关系,每一个人在身份、宗教、政治上都依赖于特定的少数人格,其特征在于通过不自由、不平等的上下等级关系把单个人结合在一起。到资本主义货币共同体阶段,特定人格已不再具有决定性的力量,毋宁说货币关系促使旧的关系的解体,使一切人身义务转化为货币义务,通过货币关系人们形成相互依赖的分工劳动。正如斯密所认为的那样,每个工匠和商人不是给一个而是给各种各样的成千上万的顾客提供生活资料,他们并不绝对性地依赖顾客中的某一特定部分,而是蒙受所有顾客的惠顾。货币共同体中人们之间的自由平等交换关系构成了资本主义阶段的显著特色,而在货币共同体以及发达的交换制度尚未形成的社会关系中,个人要想表现自己特定的人格就必须处在诸如封建主和臣仆、领主和农奴之间的特定的关系中,个体的独立意识和独立人格尚未形成,个人被紧紧地固定在共同体上。共同体的伦理道德规范为个人的行为提供稳固的坐标,个人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甚至思维方式都因而具有确定的属性。共同体构成了前现代人的精神家园,人们从中获得了稳定的归属感,消除了生存的不确定感,人们对共同体充满了敬畏和依恋。苏格拉底放弃逃跑,坦然接受城邦共同体的判决,这种对共同体的敬畏和依恋情感在苏格拉底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尽管他尖锐地讽刺了城邦共同体的很多不合理之处。与之相对,资本主义货币共同体是一个由彼此独立的平等个人通过分工和交换关系结合成的弱共同体,它为每一个人提供广阔的自由活动空间和无限的自由选择的可能性,个人取代共同体成为自足性的实体。

管理会计与财务会计都是现代企业中不可缺少的,它们相互促进、相辅相成,共同发挥着管理与控制的基本职能。当下,在企业的运营过程中,无论是资本预算,还是战略决策和投资方向,都能很好地体现二者的融合,这也说明了财务会计与管理会计共同掌握着企业的生存与发展。

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货币使彼此独立的商品经济各方结合起来组合成一个共同体,货币作为强烈的纽带使遥远陌生的人们找到一个共同之处,在不考虑个性的前提下结合在一起,甚至全球也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货币共同体。包括资本和雇佣劳动在内的一切商品都不过是货币的另一形式,货币共同体是商品交换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它是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实体。“在货币上共同体只是抽象,对于单个人来说只是外在的、偶然的东西;同时又只是作为孤立的单个人的个人满足需要的手段。”[4]178从马克思这句话我们可以总结出货币共同体的两个特质:一是货币共同体只是抽象的共同体,作为一种外在的、偶然的东西独立于个人,个人受制于货币共同体所编制的经济结构,它与个人的关系并不是融洽的;二是货币共同体只是孤立的个人满足需要的手段,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能力的大小从中获得相应的货币量。在资本主义货币共同体中,各个人看起来比先前的人更自由些,生活条件对他们而言成为偶然的东西,但事实上这种自由只是非常有限的自由,因为人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屈从于货币的力量。通过货币联合起来的共同体不仅对个人是独立的,而且作为一种客观的经济结构使人们不得不服从。虽然通过货币人们联系起来组合成一个共同体,但是作为个人却是相互分散的。

人的生存和价值实现不再依赖从自然生长出来的共同体,而是依赖货币这一物的普遍化的抽象形式。货币共同体就其本身来说,超越了民族、宗教、政治和语言的限制,使经济行为的参与者克服了特殊性和地域性的限制成为世界主义者。但是,当货币共同体克服了民族、地域、矛盾、对立、特殊性、语言的时候,不仅货币共同体成为抽象的共同体,而且现实的人也成为抽象的人,成为以经济利益为核心的单向度的人。经济过程的参与者根据一种抽象的交换手段自由地发生关系,这一手段是他们交换商品的一般等价物,是具体使用价值的普遍抽象。自由人格之间的关系通过货币来表现,或者说这些个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在保持个体差别基础上的、相互的人身关系,而是在市场上彼此发生的抽象货币量的关系,作为共同体的货币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最大抽象。由于货币的中介作用,发生了目的与手段的颠倒,社会化生产的权力转化为货币的权力。由于货币的性质以及货币对个人的关系,拥有货币的个人被赋予支配社会和他人劳动的普遍权力。作为共同体的货币以一种不受控制的力量支配着以此为中介的个人,资本主义下的个人从旧的人身依附中获得自由身,但又进入服从货币共同体这一新的隶属关系中,每个人都成为总体性的货币异化制度的承担者。

与马克思立足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不同,西美尔从心理体验角度也得出类似的结论:“货币作为手段的价值是通过作为手段的价值的提升而提升的,并且一直提升到这样一个界限上:在此界限上,它作为一种绝对价值发挥效力,并且货币中所包含的目的意识也告完结。”[5]也就是说,货币正是由于自身作为绝对手段的特征,才成为一种绝对目的,而那些具有特殊内容的目的性事物却被视为货币的手段。货币共同体不仅深入到资本主义经济秩序成为流通媒介和统辖者,而且也深入到人们的内心世界和精神领域,锻造了一种理解外在世界的新的价值坐标,占据了精神世界的地盘。如若生命的情感寄托在作为纯粹抽象符号的货币上,正如西美尔所认为的那样,必定使生命的感觉和情感枯萎凋零,陷入虚无。由货币激发的并日益壮大的精神力量在资本主义世界只剩一种计算理性,计算理性成为现代个体的行为准则和最富有价值的观念,那些无法用货币量表达的生活意义越来越多地从身边滑落。总之,在从传统共同体向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变迁中,可以捕捉到历史发展的消极、积极两个方面:一是身份变得自由,物质变得富裕;二是同时人们又服从新的神——货币。

三、从资本共同体维度看资本主义的共同体

货币共同体可以看作资本共同体的现实前阶,货币共同体是商品交换逐渐瓦解自然共同体的一个必然结果,货币共同体的产生是抽象的交换价值逐渐凌驾于具体的使用价值的过程,是货币共同体逐渐使传统价值世界祛魅的过程,更是货币共同体逐渐羽化为资本共同体的过程。马克思区分了货币的两种形式:“货币作为货币”和“货币作为资本”,后者是前者的高级形式,前者是后者的承担者,虽然二者有一定的共性,但毕竟不能等同,资本有其自身独有的内涵和特质。所以,以资本形式存在的共同体不同于以货币形式存在的共同体,货币共同体对人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日常生活领域,而以剩余价值为目的的资本共同体主要在生产领域对人产生重要影响,我们可以把资本共同体看作是货币共同体的延伸和变形。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详细论述了货币“幼虫”羽化为资本“蝴蝶”的过程和根据。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货币羽化为资本的根据,使货币共同体从交换领域跳入生产领域,进而羽化为自我增值的资本共同体,从而深入到资本主义共同体的本质维度。

劳动力成为可以买卖的商品是货币共同体羽化为资本共同体的根据,劳动力要成为商品,必须具有一定的特点:第一,劳动者必须是自己劳动力的自由所有者,从而才能够把它当作商品出卖。劳动力占有者和货币占有者在身份上是平等的商品占有者,在市场上相遇发生的关系是平等的商品交换关系,因而双方在法律上是平等的人。自由的劳动者的观点是问题的关键,奴隶或农奴因为不自由,其劳动力将不能作为商品出卖。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者不能出卖他自己,他能够做的只是把自己的劳动力出卖一定的时间以形成价值,如果他出卖自己或者把自己的劳动力一下子全部卖光,那么他就从自由人转化为奴隶,如黑格尔所言,将转变为别人的财产,因而这种平等的商品交换关系就不可能维系下去。所以资本家拥有的只是一定时间内的劳动能力及其生产价值,而不是拥有劳动者,因为劳动者并未放弃对自己的所有权。第二,劳动者被剥夺了全部的生产资料,自由得一无所有,因而必须把存在于自己身体中的劳动力当作商品出卖。在劳动市场上,个体劳动者拥有对自身的所有权以及其他法定权利。他们与资本家拥有同等的权利,他们有权利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或者出卖给所选择的任何人,并且有权利就工资与资本家进行讨价还价。

以劳动者个人自由和权利为基础的商品交换关系造就一个市场体系的世界正是资本主义一直在做的事情。从洛克到哈耶克、诺齐克,自由主义一直都坚信对个人自由和权利的最佳捍卫正是以私有财产权为基础建立的市场体系。资本联合国家政权的力量把全球视为一个完整的市场,以防世界上任何有用的角落被忽略,哪怕在这一过程中不情愿国家的主权会被侵犯。从宏观角度看,资本的本性是世界主义的,它使一切民族的、地方的、传统的生产方式逐渐瓦解,整个世界因而联成一体。资本在全球范围内凝结为一个强大的共同体,通过剥夺劳动者的生产资料,使单个的劳动者锁在资本共同体上,全球资本以共同体和联合体的面貌出现在劳动者面前。正如哈维所言:“造就这样一个世界,是帝国主义政治的资本主义形式在过去两百年间一直做的事情。国内人口和农民被剥夺了生产资料,并且在全球范围内全部被无产阶级化。这一同样的过程也发生在更近时期的新自由主义版本中,全世界人口中,甚至包括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越来越多社会阶层的资产被剥夺了,包括独立获得生产资料或其他生存手段。”[6]正是通过全球范围内的无产阶级化和披着捍卫个人自由和权利的外衣,资本联合起来编织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共同体,包括劳动者在内的一切都要服从资本增值的逻辑,都要接受资本的审判。

今天看来,一方面,资本通过自身的调整把统治的范围扩展到全球;另一方面,被马克思寄予厚望的无产阶级逐渐被资本逻辑同化,丧失革命立场,沦为消费大众,没能进行有效地反抗资本主义的斗争。正是基于这种时代状况,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受到西方理论界的广泛质疑和挑战,比如阿隆、贝克、高兹等,他们认为马克思的阶级理论无法解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变迁。而我们认为,只要资本的本性、资本与劳动的关系没有变,马克思的资本—阶级理论就没有过时。资本编织的全球共同体只不过是以一种更加精妙甚至是“和平”的方式与劳动主体处于各种对立之中,通过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实现剩余价值的最大化。正如哈特和耐格里在《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中指出的那样:“正处在多国资本吸纳之下的农民阶层、(后)殖民地的无产阶级、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大工业的工人阶级和各地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新阶层都趋向于一种在全球化的控制体制的工厂——社会剥削下的共同状态。”[7]在资本帝国的统治下,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不仅没有削弱,反而得到加强,全世界都被纳入资本共同体之中,一极是资本,一极是雇佣劳动者。

从微观角度看,资本共同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主体形式的积聚和联合,即资本将工人的劳动力聚合在一点上;二是客体形式的积聚,即原料、工具和技术等聚合在资本周围。我们先来看第一方面,资本共同体表现为资本扬弃了工人的分散性,将工人联合在生产领域。“现在资本不仅表现为工人的集体力量,他们的社会力量,而且表现为把工人连结起来,因而把这种力量创造出来的统一体”[4]590。工人联合在生产领域并不是由工人而是由资本在追求利润的刺激下造成的,联合在资本周围的工人成为其增殖的工具,或者说这种联合本身就成为一种资本。根据马克思的分析,资本将工人结合为共同体或联合体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出现了交换的社会性,资本一个人可以同许多人进行交换,从而把许多交换都集中在单一的资本身上。工人与资本的交换方式不同于资本与工人的交换方式,工人以单个的方式同资本交换,而资本则以范围更广的社会方式同工人进行交换。在资本共同体中,工人的集中和联合并不是通过直接的身体强制或政治手段实现的,而是在工人具有自由身份和基本权利的前提下的一种经济强制,因而更具隐瞒性和欺骗性。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控制是通过控制一个人活动的条件和资源来实现的,个别工人脱离劳动的生产条件,就等于经济上被迫聚集在一个资本周围。而生产条件的联合正是资本共同体表现的第二个微观方面,生产条件的联合是工人被迫联合的根本原因。工人的联合与生产条件的联合共同聚集在一个资本上时,就会发挥分工和协作效应,保证生产过程的连续性和效率性,从而提高资本共同体的力量。

作为社会力量所有者的资本,作为工人统一体的资本与作为多数的工人相对立。工人的联合对单个工人而言是偶然的和外在的,他们的联合不是他们自己的存在方式,而是表现为资本的存在方式。工人的“职能上的联系和他们作为生产总体所形成的统一,存在于他们之外,存在于把他们集合和联结在一起的资本中”[8]。可以看出,劳动的联合实际上只能作为资本的权力和力量而与工人相对立。工人自然会把自己同其他工人的联合和协作看作资本存在和运作的方式,工人和生产条件结合成的共同体对工人而言成为异己的东西。通过资本,工人实现的联合只能是形式上的、虚假的,不可能是人的真正联合,真正的联合只能是资本的联合。资本通过聚合各种要素凝结为一个共同体势必会造成人的存在方式的异化,单个的有生命的工人被分布在固定资本的许多点上,成为资本体系里的一个环节和附件,工人丧失了主体性。尤其是现代自动化机器体系的出场,更是意味着资本在生产过程对工人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规训。“对象化在机器体系中的价值表现为这样一个前提,同它相比,单个劳动能力创造价值的力量作为无限小的量而趋于消失”[9]。工人单个的技巧和力量在联合起来的固定资本面前变得微不足道,各种专业性的劳动被化约为自动化机器体系流水线上的简单操作,复杂劳动还原为简单劳动,正如马尔库塞所认为的那样,人被技术均质化和简单化。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关于固定资本对工人身体微观规训的精彩分析成为当代生命政治理论的重要思想资源。

资本作为劳动能力的统一体,表现为把各种生产要素和环节联合起来的社会生产力,在全球范围内实现资源的优化配置,它以一种异化的方式实现了自身对世界历史的文明作用。首先,较之以往的生产方式,资本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资本的内在逻辑和本能是不断打破自身的界限以获得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资本克服了民族偏见和地域界限,又克服了阻碍生产力发展的旧的生产方式的限制,使生产力得到极大释放。其次,较之以往的生产方式,资本更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与资本相比,以往一切社会关系表现为对自然的崇拜和地方性的发展,资本为丰富个人的社会关系扫除了障碍,为每一个人的自由活动开辟了无限的活动空间。甚至,资本通过世界市场,使全世界都处在相互联系之中,个人因而与整个世界的生产发生实际的联系。最后,资本培养人的一切社会属性,生产出人的广泛的社会需要和全面的享受能力。资本作为一种高效的生产方式,创造了丰富的自由时间,为每一个人发展自己的个性和多方面的能力提供空间。所以,资本总是违背自己的意志,表现出巨大的文明作用,为超越资本自身孕育可能性。

行文至此,我们发现马克思的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显然不属于滕尼斯所理解的共同体,二者有根本差异。滕尼斯在其名著《共同体与社会》中对共同体的本质进行了界定,“关系本身即结合,或者被理解为现实的和有机的生命——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10]52。滕尼斯意义上的共同体的典型形态是传统农业时代的血缘共同体、邻里、氏族等,费孝通称之为“礼俗社会”。马克思对这一共同体的特征也进行了深入分析,这一共同体的优点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中找到情感的归宿和行为的根据;缺点是,共同体奉行的是外在于个人并支配着个人全部生活领域的价值准则,个人淹没于同质化的强势共同体中。而资本主义社会的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在性质上具有根本不同,它们是通过货币或资本的媒介作用,聚合社会中的其他要素凝结的共同体,它的特征是人与人的结合只是机械的结合,这种结合只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形式。其优点是,人们共同遵守一定的规则,个人获得了自由人格和广阔的活动舞台,正如黑格尔所言,个人主体成为世界的中心;其缺点是,每一个人都被看作平等的抽象的人,人们无法获得生活世界的统一性,每个人都以自我利益最大化为中心,无法从这种共同体中获得共同感和认同感。马克思的自由人联合体为重建这种共同感,为克服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的缺陷提供重要思路。

四、从自由人联合体维度看资本主义的共同体

通过对资本主义共同体观念的解读,马克思发现个体与共同体的分裂这一现代性的深层矛盾和困境。寻求和建立实现这一和解的社会关系成为马克思哲学深层的价值关注。资本主义政治共同体、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都不能保证个体自由的真正实现,反而是个体自由实现的障碍。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主体,作为主体的是抽象的货币与资本,主体与客体发生了颠倒,个人成为货币与资本的客体。要超越资本主义共同体的虚幻性和抽象性,实现个体与共同体的真正和解,关键在于创造一种超越资本私有制的新型社会关系,这种新型社会关系形态正是马克思所说的自由人联合体。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即自由人联合体中,才能摆脱各种抽象的支配,从而真正实现人的个性自由,个人与共同体才能和解。在真正的共同体中,共同体涵盖了个人的主体性和差异性,共同体的自由通过每一个人的自由而实现。个人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实体,个人只有在共同体中才能获得全面发展的客观条件,共同体不再凌驾于个人之上,共同体的目的即是保障个人自由的实现。“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2]571共同体类的普遍性并不是使一切人具有同一品质的抽象单一的普遍性,而是在充分实现个体差异基础上的普遍性,个人的生命表现就是共同体的表现和确证。共同体是一个始终开放的统一体概念,它的存在形态和发展指向取决于每一个人的个性实现。自由人联合体成为人的新的存在方式的价值规范基础。

黑格尔先于马克思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个体与共同体的分裂这一现代性的深层困境,他认为人作为伦理性的个体除了私人利益之外,还有必要过一种普遍性的生活。黑格尔把国家看作是高于市民社会的伦理实体,看作是对市民社会个人主义危机的解决方案,他认为只有在国家中才能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私人的利己主义,才能实现人的自由本质。查尔斯·泰勒准确地把握到了黑格尔国家观的本质:“国家是关于道德的绝对理念的充分实现,是一个共同体;在这一共同体中,善在公共生活中得到了实现……在其中,理性意志的全部内容显现于公共生活中。充分实现了的国家调和着得到充分展开的个体主体性和普遍性。”[11]在国家这一伦理总体中,一方面,个人的主体性及特殊利益得到充分发展,个人权利得到充分尊重;另一方面,国家的普遍性构成个人的最终目的,他们作为个体的实体性精神引导个体过渡到普遍性的利益,或者说个体的特殊性是通过把普遍性领悟为自己的本质来实现的。在黑格尔治疗个体与共同体分裂的伦理方案中,实质上是把普遍性和公共性作为伦理的本体,以牺牲个人的特殊性为代价,个体淹没于伦理总体之中。这一点与马克思形成鲜明对比,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思想充分吸收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个人特殊性和权利的充分尊重,自由人联合体作为新的社会形态是个人的创造物,它仅仅存在于个人之中并为个人而存在。

黑格尔对资本主义时代个体与共同体分裂的诊断和救治直接启发了马克思,但马克思并不满意其救治的伦理方案。自由人联合体是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变革的必然结果,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而不再是变革社会的伦理方案。“全面发展的个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作为他们自己的共同的关系,也是服从于他们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4]112所以自由人联合体不是一个解决资本主义现代性分裂的伦理方案,而是有着深厚的社会历史根基。在这一根基中,最根本的是财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变革。以货币和交换价值为中介的资本生产,诚然以生产者的全面依赖和相互联合为前提,但同时又以生产者私人利益的相互分割为前提,资本所建构的共同体对个人来说仿佛是一种存在于个人之外且不以个人为转移的自然关系。在自由人联合体这一新的社会形态中,财产关系发生了根本变革,消灭了私有财产和社会分工,生产资料属于联合起来的生产者而不再属于社会中的某一阶级。共同生产是生产的基本方式,不再以劳动产品的交换为中介,单个人的劳动直接被设定为社会劳动,劳动产品不再是交换价值而是共同生产的一份额。正因为个人是共同体的一名成员,个人就拥有参与生产和获得消费品的权利,而不再通过货币这一中介。从财产关系和生产方式变革的路径解决个体与共同体的分裂,使马克思与当代诸多西方思想家划清了界限。比如,哈贝马斯从“交往理性”,霍耐特从“相互承认”出发,解决个人与共同体的二元分裂,一方面肯定个人的主体性,另一方面,通过交往和承认不断把差异的个人纳入共同体的范围,从而形成更具包容性的共同体,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看,这实质上是一种具有乌托邦色彩的伦理方案。

对于真正的共同体,马克思清晰地阐述了其主要特质,这些特质与资本主义共同体严格区别开来。首先,在真正的共同体中,每一个人都能够平等地获得自我实现的条件,每一个人都能够实现自由发展,而非像资本主义共同体那样,资产者垄断了一切资源,个人的自我实现对于他们来说才是存在的。其次,真正的共同体是自由人的联合所结成的统一体,每一个人都是这个统一体的主体,每一个人都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作为阶级的成员加入统一体的。而资本主义的共同体是独立于外在于个人的,因而是虚假的共同体,它是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的联合,因而对无产者来说,是一个新的桎梏。再次,在真正的共同体中,个人具有本体论的优先地位,个人不再是通过货币或资本外在地、间接地彼此相互联系,人们的关系是内在的、直接的,个人的直接联合组成共同体,而非资本主义的货币共同体和资本共同体,它们通过货币和资本的纽带作用,把人统一起来。货币和资本都被实体化了,个人是作为被实体统治的存在而出现的,他们的关系以异化的方式呈现出来。最后,在真正的共同体中,私人利益与公共利益实现了和解。资本主义国家共同体所代表和维护的公共利益,是联合起来的资产者的公共利益,这种公共利益对无产者来说是不真实的。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中,人才成为共同体的人,人的公共利益才能得到实现,公共利益成为私人利益实现的前提和保障。只有到社会形态的这一最高阶段,个人与个人之间、个人与共同体之间、共同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分裂才能够真正克服。

总之,马克思从四个维度对资本主义共同体观念进行了诊断和批判:国家共同体、货币共同体、资本共同体和自由人联合体。前三个维度是基于市民社会与国家分裂的经验事实对资本主义共同体观念的内在诊断,其中资本共同体是基础和核心,它决定着对货币共同体和国家共同体的诊断,因为就其根本性质和旨趣而言,后者是服务于前者的,资本是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则。从第四个维度对资本主义的诊断属于基于未来社会的外在诊断,它为超越资本主义共同体的虚幻性、抽象性,为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个体与共同体的分裂提供了独特的思路和价值理想,也为马克思哲学与当代社会现实的结合开拓出一个重要的思想空间。党中央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可以说是马克思哲学中国化时代化的重要成果,是对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思想的创造性发挥。马克思的自由人联合体不仅为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础,而且揭示了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实道路。只有在实践活动中不断超越资本共同体的抽象力量,才能不断祛除阻碍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的诸种障碍,为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不断创造条件。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日]山之内靖.受苦者的目光:早期马克思的复兴[M].彭曦,汪丽影,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79.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 [德]西美尔.货币哲学[M].陈戎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61-162.

[6] [美]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M].刘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109.

[7] [美]哈特,[意]耐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M].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247.

[8]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385.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92.

[10] [德]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M].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52.

[11] [加]查尔斯·泰勒.黑格尔[M].张国清,朱进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674.

〔责任编辑:侯冬梅〕

2017-04-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政治哲学史视阈中的马克思公共性思想研究”(16CZX013)阶段性成果

陈飞(1983—),男,河南宁陵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从事马克思政治哲学研究。

B27

A

1000-8594(2017)06-007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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