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小 琴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明中后期两浙盐场赋役制度的变革
吕 小 琴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明中后期,两浙盐场赋役制度发生了重大变革。正统年间,水乡灶课率先由征收实物盐改为征收折色银,这一做法后来逐渐推广,用于滨海灶课的征收。自成化末年起,半数水乡灶课银由水乡荡价银抵补,另一半的水乡灶课银由州县于秋粮带征。万历末年,部分灶课由按丁或户征收改为按荡征收,总催之役编佥的依据也随之发生了从按丁到照荡的转变。从表面上看,这些改革的动力源自州县、盐场、盐场豪强、灶户等群体各式各样的利益博弈,但其中隐藏有技术难以适应财政税收需求的矛盾,也折射出明代赋役制度整体都具有的技术与需求之间不协调的一般性矛盾。
明中后期;两浙;盐场;赋役制度变革
赋役制度是明代盐场管理中最重要的一项制度。梁方仲和黄仁宇分别从灶户赋役优免权的实施和灶户荡地坍涨不定的特性、灶户流动性的增强等要素,探讨明代中后期盐场赋役管理的复杂性;刘淼系统地阐述了明代灶户的赋役形态,并揭示了灶户赋役优免权运作的实态。近年来,一些学者对明代盐场赋役制度变革进行个案研究,重在探讨明代盐场与州县的互动关系以及盐场一条鞭法的运作机制①参见梁方仲《一条鞭法》,《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三联书店,2001;刘淼《明代灶课研究》及《明朝灶户的户役》,《盐业史研究》1991年第2期及1992年第2期;徐靖捷《盐场与州县:明代中后期泰州灶户的赋役管理》,《历史人类学学刊》2012年第10期;杨锐彬、谢湜《明代浙江永嘉盐场的赋役改革与地方变迁》,《安徽史学》2015年第2期;叶锦花《明代盐场制度变革与州县赋役调整——以福建同安县为中心》,《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5期;吴滔《从计丁办课到丁田各半——〈剂和悃诚〉所见西路场之一条鞭法改革》,《史林》,2015年第6期。。这些成果无疑深化了相关问题的研究,但对明代盐场赋役制度的矛盾根源尚缺乏深入分析,为后人的研究留下不少空间。
明代的户籍主要是民籍、军籍、匠籍和灶籍四大类。被编佥入灶籍的人户称为灶户,世代为朝廷煎办盐课。明初,在两浙盐运司下设松江、宁绍、温台三个分司,辖三十四个盐课司,共有27557个灶丁,共办盐课440915小引(每小引200斤)。就每灶丁而言,平均分拨荡地约5.13亩[1],平均岁办盐约16小引,所纳盐课由盐场大使征收。“各场灶丁,犹各县之有里甲。盐丁之办纳盐斤,犹里甲之供纳赋税。盐归于仓,犹赋纳于官也”[2]。两浙灶户有水乡灶户和滨海灶户之分,与此相应,灶丁也有水乡灶丁和滨海灶定之别。洪武年间,“凡灶丁俱发团煎鬻”[3]。但事实上,有的灶丁根本不擅长煎盐,其生活场所距离盐场有二三十里之远,“原因滨海丁阙,佥以补之”[4]379,这势必影响到灶课的正常征纳。“后因灶户逋负盐课,命巡抚侍郎周忱提督,忱以远处灶丁不谙煎盐,近场灶丁不务耕植,令远丁出米给与近丁代煎,彼此俱利,盐课充足”[4]384。正统二年,巡盐御史周忱将两浙灶丁分为水乡灶丁、滨海灶丁两类,“灶户附近煎盐者曰滨海,住远不煎盐者曰水乡”[4]379;水乡灶丁和滨海灶丁相互合作,即滨海灶丁代水乡灶丁煎盐办课,水乡灶丁向滨海灶丁提供工本米或其他生活日用品等。“每丁贴助卤丁米六石或四石,代与办盐,每岁卤丁到乡陆续收取,虽云贴米,钱布杂物无所不受,出者不觉其难,是收者各得其用”[4]379;后改由百夫长统一向水乡灶丁征收,“贮场仓,官为给滨海灶”[5]。这一做法充分考虑到了两浙灶丁的实情,是对明太祖一刀切式灶课征收模式的修正,但是也使两浙灶课征收和管理趋于复杂化。
后来,总催(即百夫长)中饱私囊,一方面刻意向水乡灶丁多征收粮米。如松江府水乡灶共9999丁,该办盐约27935大引,共“折纳米四万三千四百一十石,分贴滨海灶丁,代为办课。近岁,催目刻取,有一丁出米八石至十石”[4]375。另一方面又扣取滨海灶丁从水乡灶丁那里应得的粮米。“灶户有滨海、水乡,其后钞法变更,柴价又为总催扣取,滨海盐丁日就贫困”[4]374。起初,明朝廷向滨海灶丁支付工本米麦,至洪武十六年,规定“各盐场给工本钞”[6]1962。宝钞一贯折铜钱一千文或白银一两,可兑支粮米四石,“当时法严钞贵,灶丁得利”[7],后来,钞法日坏,至正统十三年,“每钞一贯折铜钱二文”[8],而米一石值宝钞一百贯。官给工本钞制名存实亡,加上总催上下其手,导致滨海灶丁难以养家糊口,被迫大量逃移[9],其所负担的灶课和所代办的水乡灶课化为乌有。为此,明朝廷将水乡灶课由纳实物盐改为纳折色银。“后滨灶逋课,累水乡,议水乡自纳折色盐银”[3],又“其水乡灶户,每引纳工本银三钱五分,解司给散灶丁,或年终解部送太仓,各边支用”[10]。这一变通性做法,拉开了明代两浙盐场赋役变革的序幕。
水乡灶课折银后,盐场百夫长负责征收,但是他们故技重施,从中舞弊苛征,导致上述周忱之法难以推行。“设百夫长集收,百夫长往往过征,灶为之困”[3]。于是,成化末年,两浙巡盐都御使彭韶“改议水乡灶尽归民役,其折色银归粮耗带征”[3]。即下令水乡灶丁由盐场官管理改归州县官管理,其所纳折银灶课,由盐场官征收改为州县官于征纳秋粮耗米时附带征收,解送到盐运司。成化二十二年,时任松江知府的樊莹支持彭韶的做法,“议将水乡折盐米均入该县粮耗项下带征,白银径送运司交纳……其纳米灶户还入民伍当差”[4]377,但是,他反对“水乡草荡亦给派滨灶……荡不起科”[11]543。荡地本为斥卤之地,“以供樵采”。明初,朝廷鼓励有力灶户开垦滨海地区广阔的荡地,“堪耕种者许开垦”[6]1937,所垦荡地并不起科。如上海县“下砂三场九团富家,占塘外滩荡者,自国初至弘治末,并不赋役”,以致顾炎武感慨荡地“府县盐司,两不编差,东海士民视为仙境”[12]。后来,荡地也征课,水乡灶课除纳丁银外,还需纳荡价。水乡草荡归滨海灶丁所有,却不起科的做法,有违明朝廷按丁给荡,按荡征盐的赋役征收原则,对水乡灶丁极不公平。
于是,樊莹提议水乡草荡可以拨归滨海灶丁所有,但需起科征银,所征荡价银抵补水乡灶丁半数的折银灶课,剩余一半的水乡灶课银再由州县带征。“原拨草荡价仍与各场征解”[4]377,“疏请以荡价抵水乡课盐之半,立荡户收之,余半于各县秋粮加耗余米带征,而丁尽归有司应民役。此州县包补水乡额盐之始”[13]。这种做法旨在最大程度上减轻盐场赋役改革对州县民利益造成的损害。但是,“自乡灶归民,原拨草荡乃立荡户,岁征其入曰荡价……各设收头征之,欺弊视百夫长尤甚”[3],致使上述做法大打折扣。
嘉靖年间,州县官贪图荡价之利,借助一条鞭法清丈田土以均平赋役之机,将水乡荡地清丈为民田。“官司偏执,丈荡作田,喜清查溢额,以博能察美誉,海、平多田荡混淆之弊,久久莫觉”[11]542。荡地被丈为民田后,需同州县民田一样纳粮当差。“嘉靖中,有司改议荡价并归秋粮”[3]。这一做法使丰厚的荡价银变相归州县所有,极大地损害了盐场的利益。于是,巡盐御史万廉力争将荡地的归属权重新划归盐场。“初制荡止产草,户止樵采,仅仅抵税而足,嗣后地利渐辟,户丁日孳,荡临河垦为田,佃米或至石,而自艺者倍焉,以故议加镪以补米县课,而灶额稍减,业已行之矣。乃丈均,时柄事者不原本始,概以荡入有司征粮,粮倍课不啻十五,而灶病甚。会御史万君廉知之,行郡更而复焉”[4]400。最终,明朝廷站在维护盐场旧有秩序的立场上,恢复了成化末年松江知府樊莹对荡地和荡价银的处理办法。该办法一直延续到明朝灭亡。
由上可知,两浙盐场水乡灶课征收发生了如下变化:一是正统年间,水乡灶课率先由征收实物盐改为征收折色银(这一做法后来逐渐在滨海灶丁中推广,至万历四十五年,两浙所有灶课均改为折银)。二是自成化末年起,半数水乡灶课银由水乡荡价银抵补,另一半的水乡灶课银由州县于秋粮带征,相应地,半数水乡灶课银的征收过程发生了由总催催征(盐场大使收贮→盐运司→户部)到州县里长催征(州县官带征→盐运司→户部)的转变。
洪武二十三年,两浙盐运使吕本奏请“计丁办课”。后来,明朝廷在两浙改行按户等办盐法,即按灶户丁口和家产多寡,将灶户分为上、中、下三个户等(每五年一次重新编审户等),按户等课盐。灶丁多的场分,上户岁办每丁20小引,中户每丁10小引,下户每丁平均6.67小引;灶丁少的场分,上户每丁仍岁办20小引,中户每丁13.33小引,下户每丁岁办10小引。计丁和按户等办盐,都是以官拨灶丁荡地为依据的。它的实施有赖于明朝廷能够牢固控制灶丁和荡地,严禁灶丁和荡地的流动。
但是,两浙盐场在元代就存在世家大族,如松江下砂场瞿氏,“有当役民田二千七百顷,并佃官田共及万顷,浙西有田之家,无出其右者”[14]。他们与地方官吏勾结,剥削贫弱灶丁,转嫁赋役负担。明朝建立之后,两浙盐场旧有的世家大族一如既往地勾结官吏,把持盐场。至明中叶以后,他们大量冒占、诡寄、兼并灶田,占有少量灶田或灶地的贫弱灶户,却要承担沉重的盐课。“灶户田地连接民产,易为隐蔽,滩荡并无胜岸,难以丈量,册籍顷亩俱是随意捏写,以应官司督责,若论原有土地十才开报一二。自前元时附近大家往往据为私业,至于国朝旧习犹存,富家占地万亩不纳粒米而莫能究诘,贫弱不取寸草岁输重课而无所控诉”[4]375。除了诡寄、冒占、兼并灶田或灶地外,盐场豪强大族还利用荡地坍涨不定的特性,肆意影射,使计丁和按户等分荡制度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被架空。“窃见庙堂条议未尝不计坍涨定荡,未尝不计丁分荡,然而滩荡之影射通神,丁户之捏名入鬼,又安所得而核其实乎?此亦愚之所知而其所未及知者弊端,又不知几千百也”[4]375。明朝廷曾多次试图重新清理灶田、灶地、荡地和重新清审户等,结果都不了了之。
明中叶以后,荡地垦种之风盛行,所垦荒荡变成熟荡后,需升科纳粮,所纳夏税秋粮由盐场大使征收。“两浙灶地有课荡、税荡之分。课荡者煎盐办课之荡,征荡丁而不征税;税荡者其地潮水不至,无由刮煎,只种花豆,征税而不征丁”[15]。但是,灶丁和州县民之间违禁买卖荡地,加剧了盐场赋役征收的难度。“明正统以前,或已垦荡成田,据为民业,而征收空丁盐课仍如故额,丁不聊生”[16]。
嘉靖年间发生的倭寇之乱,危害大,持续时间长。作为倭寇登岸之地,两浙盐场盐业生产遭受严重破坏,灶丁流散、逃亡殆尽,这直接摧毁了两浙计丁、按户等办盐制度推行的基础和条件,造成“课坐空丁”的窘境。如松江分司所辖的青村盐场,“原额灶丁四千一丁,嘉靖间倭乱后,灶丁逃亡殆尽,荡地属民户耕收,课坐空丁,灶甚苦之”[17]。这也凸显按丁或按户等办课制度的缺陷。但是,时任浙江盐法道的鄢懋卿,一方面召集盐场附近州县民开垦荡地以升科纳粮;另一方面又保留盐场灶丁的盐课,让现存灶丁分摊既有的额定盐课,这给现存灶丁带来极大的赔纳痛苦,因此也留下“一田两赋”的骂名。“至嘉靖年间,倭寇侵疆,灶户流散,草荡无人承管,经浙江盐法道鄢懋卿召民开垦,地另升科,而丁输课,此一田两赋所自始也。名曰白骨丁银。凡族大丁多者尚可派赔,丁少者止责一人,如一人病故摊派同名,同名若绝,摊派同甲,甚至卖男鬻女以完此项,更有惨者生男不留,寡妇莫娶,恐其贻累也”[17]。松江娄县横浦盐场与南汇县的下砂头和下砂二三两盐场,也是“自明嘉靖年间灶户逃亡”[15],其赋役处理与奉贤县的青村盐场相同。鄢懋卿的应对方式显然极其不合理,也难以持久。
于是,隆庆三年,两浙盐场开始重新清丈荡地,以均平赋役。盐场清丈土地与均平赋役改革,与州县均平赋役改革的步伐纠缠在一起。“隆庆三年,丈田均粮,富家将水乡荡或报为科粮民田,以绝灶户之告分,或指为滨海丁荡以拒县人之丈量,俱该场奸人受贿而除富家之额”[13]。在实施清丈荡地的过程中,豪强势力遇到盐场丈田时,通过贿赂场官,将水乡荡地报为州县民田,以达到隐占诡寄荡地的目的。
至隆庆、万历年间,由于种种原因,灶丁与荡地已严重分离,盐场出现“有丁无地,占地非丁”的怪现象,按丁给荡制度名存实亡。“隆、万间有霸占荡者,有贫灶出佃与人者,有私相典卖者,有归并总催者(丁多而富者佥报总催),于是或有丁而无地,或占地而非丁”[18]。万历四十二年,平湖县诸生赵志奎会同倪维城、赵志守等指出,“本场豪户荡连千顷而反漏役,小灶苦无立锥而竟陷催,惟是役不照荡则卖上卖下,只供场霸之需求,荡不着役,则派东派西,悉凭团书之出入,谬沿照丁给荡之空名,竟失因荡役灶之本意”[11]544-545。上述豪强灶户坐拥成千上万的灶田和荡地,反而通过种种手段得以规避赋役,灶田和荡地被兼并的贫弱灶丁却要承担繁重的赋役。时任两浙巡盐御史杨鹤,在奏疏《盐政议》中指出:“国初有盐丁有灶户,有场有荡,虽劳而不厌其苦,故能兴屯政相表里,而利赖甚薄。至于今则不然,奸胥作蠹,丁户销亡,豪强并吞,成法废尽。华亭水乡膏腴巨万,富室拥占者动以千计,岁入倍于沃壤,兼以例援优恤役豁而累消,田从改折,粮轻而利厚,不知岁额若干两,而摊场草荡不知其几者,豪强受其惠乎,抑贫穷灶丁受其惠乎?”[4]394盐场赋役日益严重不均,贫弱灶丁日渐贫穷,最终出现了灶丁大量逃亡,盐课日渐萎缩的悲惨局面。
至此,仍然按丁或户等办盐,极不合时宜。为了避免地方豪强灶户无休止、变本加厉地与明朝廷争利,两浙灶课征收原则发生了变革。“灶丁消耗,县民受害,固由富家窃据盐司田土,若历年官司莫能清理,亦由贫催欲分富家世业,以致此辈闻有言及者,即走马会党,计产合财五六百金,指日可集,以贿吏书,吏书为之心醉,以馈士大,士大谓之游说,以构奸猾,奸猾为之告扰,查勘申详,动辄经岁月,言者力竭而事在高阁矣。合无悉听,此辈世为永业,但计亩依官地起科,以足额银,则富家不须阻扰,贫催咸得减课”[4]381-382。盐场富强势力为了规避贫穷总催希图借助清丈土地的契机,瓜分其世家大业,遂联合起来,通过贿赂丈量田土的胥吏,最终使清丈之议束之高阁。明朝廷也利用盐场豪强大族惧怕贫穷总催瓜分其世家大业的心理,提议“计亩依官地起科”,即变灶课由按丁、户等为按荡征收。“自是丁银征荡,而灶与荡分矣”[18],“万历中计亩纳课,灶丁无产者,可以无课矣”[11]544-545。这种类似雍正年间摊丁入亩的赋役变革,仅在两浙青村、横浦、下砂头和下砂二三共四个盐场推行过。真正在两浙盐场改“照依实在荡地输纳”[15],将灶丁“悉摊入地亩征输,丁累永息[17],则迟至雍正初年完成。
确立按荡课盐的原则后,巡盐御史杨鹤还改进了盐场征课方法,即向灶丁发行“易知单”。在向灶丁征收钱粮之前,先将按田地等级应收若干钱粮的数目,列单刊印,发给灶丁,使之容易知晓应缴数目。“置立易知单,将使人人知有课税定额,以绝欺隐飞洒之奸”,“知照完办,以杜多科……票给灶催办,最为良法”[11]546。该法得到松江知府和嘉兴分司运判的支持。具体做法是,“催据该场开造荡额课税数目,前来合行填给,单付某户某收署,完柜即取印,照通完之日该场给催领解及给倾销役费,永为定例,俱毋违错”[11]546。为了防止在上纳的过程中遭遇盘剥,巡盐御史杨鹤又仿照民户纳粮之例,“立柜征课,剔奸苏灶”[11]546。该举措得到平湖前后两任知县罗尚忠和陈熙昌的大力支持,从而达到通过“县令时行稽察,而司役场胥尚不敢肆为诛求,即场使亦不敢公行需索”[11]546的效果。
洪武初年即规定,民属民籍,灶属灶籍,民由州县管辖,灶由盐场管辖。这易让人产生灶民仅是盐业生产者的认识偏差。其实,灶民往往具有双重身份,他们既是盐业生产者,又是农业生产者。只不过,他们以从事盐业生产为主,辅以农业生产。役随田出,有田即有役。“民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役,历代相承,皆循其旧”[19]。灶田或灶地的徭役本应由州县官佥派,“盖灶有丁,而丁亦有田,田之徭役,郡邑司之”[20]。故灶民除了纳盐课以及承担与盐业相关的力役外,每年仍需像州县民一样缴纳田赋和应承差役。在应承差役方面,由于制盐业和农业,都深受时令节气的影响,往往旺煎时节也是农忙时节。灶民同时从事盐业生产和农业生产,已属十分不易,若还同时承担徭役,在时间上会存在冲突,灶民将难以顾及,如宣德三年,户部尚书夏元吉指出:“素闻灶户验丁煎盐,岁办不给,岂可别役……蠲其夫役。”[21]朝廷也不愿灶民因为承担徭役而耽误盐业生产,所以优免灶丁杂泛差役。但是承担与盐业有关的差役,尤其是极为重要的总催之役,是灶丁分内之事。
明代,盐课司之下设置团灶组织。一般来说,每团管辖一百一十户,共设十户总催(一般是五年一换),剩余一百户划分为十甲,每甲设轮充甲首(或称团首、头目等)一名。盐场的总催相当于州县的里长。“县有里长,场有总催;县有甲首,场有头目”[22]。总催在盐场发挥重要的作用,其职责主要是“完课安灶”,“盖今盐课出于总催,催有逃缺,课即亏失”[4]382。总催由场官从上等灶户中佥派。从性质上讲,它是一种差役。但是,它上承场官意志,下达灶民意愿,从中可以攫获不少可资利用的资源,故灶民中不乏谋求充任总催者。“上海盐场总催一名向值银一百两,今不下二百余两,缘每名分受海滩若干弓,直至海滨,约上乡田百亩,中乡田百亩,草荡百亩,沿海便于泄泻,其值倍于膏腴,各团边海皆然,而岁额亦不过若干两,此其利豪强得之乎?抑灶丁得之乎”[4]394-395?总催本就出自人丁众多、家道殷实的上等灶户,加上朝廷未能对之进行有效监管,结果造成其借助官府的权威谋取私利,对贫弱灶丁贪求不已。
正统三年,巡抚直隶行在工部侍郎周忱指出,“松江盐场总催头目一年一代,中间富贵良善者少,贫难刻薄者多,催纳之际,巧生事端,百计朘削,以致灶丁不能安业,流移转徙”[4]383。除了借催征之机,剥削贫弱灶丁之外,总催还大肆兼并盐场荡地,严重干扰和破坏了盐场社会正常的生产与生活。嘉靖时,詹事陆深说:“夫欲晒土,必有摊场;欲煮卤,必有草荡。今之场荡,悉为总催者所并。”[23]1551-1552万历时人李廷机也指出,“灶丁之困,自总催始也。场荡归其并兼,盐课为之干没,灶丁不过总催家一佣而已”[23]5045。此外,总催还敛取贫弱灶丁生产的余盐,从事非法的私盐贸易以图暴利。季存文指出,“灶民居场虽至富者,不过充总催之役而已,催足盐之外,甚有敛取穷灶之余盐,入为已有,以罔厚利,是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24]。
后来,随着两浙盐场在籍灶户日益减少,总催深受赔纳之害。“嘉靖间,将本色俱征折银,于是有总催催课解司,给商买补”[10]。这是对明中期以来灶丁长期逃移或改为他业,本色盐难以催征的事实的承认,也为总催设法完成催征之役提供了新的思路。“各场灶丁多不至场,凡称办课免均徭者皆本管总催,既造册书手之田本户,未尝闻也,各场岁办盐课俱是总催各以所管田地、滩荡,召附近贫民耕樵晒煎,收其租银,纳场解送运司,运司以银转解京库及给引商引,商以银向贫民买盐运掣”[4]384。为完成催征任务,总催被迫将逃移灶丁遗留下的田地、滩荡佃给附近贫民,以之收取租银。“但各催纳银略同,所分土地美恶、顷亩多少亦略,分地多而又美者完课犹余百金,分地少而又恶者卖男鬻女以填充,或地虽同而有民田多者冒免徭银,浮于盐课,穷无田者岁输二十金,不获免毫厘,故贫催多逃,每五年一编补,凡承役者渐减无遗,当补役者闻风先去,此滨海灶丁消耗而催役常缺,课银常亏之大略也”[4]384。两浙盐场各地滩荡、田土有数量多寡不同,有肥沃和贫瘠之差异,故总催仍难免陷入赔纳的窘境。“总催之累在地有肥瘠,课无重轻,贫灶逃亡,总催杖比”[4]384。万历三十五年,嘉兴分司通判徐元旸指出,两浙西路场“充催一分,其费十倍民役,无论绝灶多寡,皆属总催代偿,节遇清查,逃亡过半,故其难在编审”[25]57。总催与逃丁之间,长年上演着猫捉老鼠的追逃游戏,“催逐逃丁如逐寇盗,丁避催役如避鹰鹯,甚乃变姓名杂庸保,或为养子赘婿,于阻奥之区长往不还”,“即使丁皆见在,犹或难支,况丁因课重而逃,催以丁逃而累,本名尚难支办,逃丁又累虚赔”[25]63。总催常常陷入“赔累不堪”的窘境,致使总催之差沦为畏途。无奈之下,贫弱总催和贫弱灶丁一样选择逃移。如上海县“灶户充总催者犹多诡名,谓之逃催,额课率累本印该年,若夫不堪编催之灶,莫能究其有无存亡,间或有之,不至各场已百年矣”[12]。面对这种状况,场官强行佥补总催,也难逃屡亡屡补、屡补屡亡的恶性循环。
万历四十三年,巡盐御史杨鹤,鉴于“场穷灶困苦,皆缘荡去丁存,照丁当催之贻累耳”[11]547,请定照荡计亩佥催之法,即“但将荡户名下实查荡产若干,不许花分影射,计亩佥差,按籍可定,其贫灶有丁无荡者不许波及,课从荡出则丁差自减,造福多矣。仰府会同嘉兴分司速审定派,无庸复详列入鹾规,遂为定宪,于是郡守吴公国仕、分司张公兰堂刻日清佥,贫灶概与豁免,荡户照产着役,翕服称平[11]547。由此,总催之役编佥的依据,以前是丁多、家境殷实,现在变成灶田、灶地或滩荡等地产,即发生了从“照丁佥催”到“照荡佥催”的转变。
明前期,有关州县的赋役制度甚为复杂[26]。比之前朝,明代盐场赋役制度的繁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盐场赋役制度的设计是明太祖朱元璋画地为牢式农业社会静态管理思想在盐场的集中体现。它的实施,既依赖于明朝廷对盐场灶丁、灶田、灶地和荡地等的严格掌控,又需要州县官与盐场官的密切配合。但是,该制度设计的先天缺陷破坏了其实施的基础。至明中叶,两浙盐场豪强大族的暴虐奸诈,总催、吏胥的贪婪舞弊,以及二者的相互勾结,致使灶丁大量逃亡,荡地大肆被兼并,灶田或灶地严重诡寄,赋役严重不均。明初制定的盐场赋役制度遭遇难以实施的困境,其变革势在必行。明代两浙盐场赋役制度的变革,率先在水乡灶课领域发生。正统年间水乡灶课率先由征收实物盐改为征收折色银;成化末年起,半数的水乡灶课银由水乡荡价银抵补,另一半的水乡灶课银由州县于秋粮带征。明后期滨海灶课也发生了变革。万历末年,部分盐场的滨海灶课由按丁或户等改为按荡征收。随之,总催之役编佥的依据也发生了从“照丁佥催”到“照荡佥催”的转变。由上可知,明中后期盐场赋役制度的变革,与州县一样,也是朝着“一条鞭法”折银、赋役合并的性质和方向演进的。从根本上说,它的宗旨并非从根本上均平赋役,以重新恢复洪武时期盐场赋役制度和盐场“画地为牢”式的社会秩序,而是对既成盐场社会新秩序的认可。故明代两浙盐场赋役制度变革的过程,折射出两浙盐场盐业资源的重新调整和再分配,是盐场豪强灶户、贫弱灶户与明朝廷三者之间长期博弈的结果。
明代两浙盐场赋役制度的变革,为我们了解明代赋役制度的矛盾根源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维度。明代中后期,财政税收的“洪武模式”已经难以适应商品经济发展带来的巨大冲击。财政税收制度的“一条鞭法”改革实际上是在承认商品经济、货币经济对财政税收实践冲击的基础上,合并税种、扩大税基,以此提高税收效率,增加财政收入,其实质是财政税收技术因应社会经济变化而进行的完善。盐场赋役制度在设计之初,因涉及地方财政和盐场财政这两个财政主体,又较一般赋役制度为复杂,其不仅涉及盐场税收技术与中央王朝政权财政需要之间的相适,而且也需协调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而两者更常纠结一起影响盐场赋役制度的正常运转。并且赋役制度运转中的问题更多是以利益之争的面貌出现的。因此,明代盐场赋役制度改革的动力在表面上总是源自州县、盐场、盐场豪强、灶户等群体各式各样的利益之争,但其中总隐藏有技术难以适应财政税收需求的矛盾。面对盐场赋役制度运作中出现的种种问题,明朝廷诸种举措恰如无意识地抽丝剥茧,最终要在经历诸多尝试后,才意识到需在税基、税种等税收技术上进行改革才能有所成效。然而,此时既有制度下存在的利益群体成为改革的主要障碍。同时,在传统中国货币金融、商品经济等发展极不充分的情况下,盐场赋役制度的技术改革步履维艰,始终难以达到改革者的目的,这种窘境既反映了盐场赋役制度设计之初在处理税收主体上存在的先天缺陷,也反映了明代赋役制度整体都具有的技术与需求之间不协调的一般性矛盾。
[1]刘淼.明代盐业经济研究[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163.
[2]谢肇淛.福建运司志:卷六[M].刻本,1613(明万历四十一年).
[3]刘应钶,沈尧中,等.嘉兴府志:卷八“盐课”[M]. 刻本,1600(明万历二十八年).
[4]方岳贡,陈继儒,等.松江府志[M]//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22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
[5]张三异,等.绍兴府志:卷一四[M].刻本,清康熙年间.
[6]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7.
[7]谈迁.枣林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2006:7.
[8]明英宗实录:第十七册[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3209.
[9]吕小琴.官退商进:明代盐场灶丁工本供给的嬗变[J].深圳大学学报,2016(6):137.
[10]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三二[M].刻本,明万历内府.
[11]程楷,杨隽卿,等.平湖县志[M]//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27册.上海:上海书店,1990.
[12]张之象,等.上海县志:卷四[M].刻本,1589(明万历十七年).
[13]冯鼎高,李廷敬,等.华亭县志:卷九[M].刻本,1791(清乾隆五十六年).
[14]杨瑀.山居新话[M].余大钧,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233.
[15]周庆云.清盐法志:卷一六一“灶地”[M].石印本,1928(洪宝斋).
[16]龚宝琦,崔延镛,等.金山县志:卷一一[M].刻本,1878(清光绪四年).
[17]韩佩金,等.重修奉贤县志:卷三“赋役志盐法”[M].刻本,1878(清光绪四年).
[18]金福曾,等.南汇县志:卷五“盐场”[M].刻本,1879(清光绪五年).
[19]明太祖实录:第一册[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2545.
[20]王圻.重修两浙鹾志:卷八[M].刻本,1712(清康熙五十一年).
[21]明宣宗实录:第十一册[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1012.
[22]何愈,张时撤,等.定海县志:卷八[M].刻本,1563(明嘉靖四十二年).
[23]陈子龙,等.皇明经世文编: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4]张萱.西园闻见录[M].台北:文海出版社,1988:12.
[25]吴滔.从计丁办课到丁田各半——《剂和悃诚》所见西路场之一条鞭法改革[J].史林,2015(6):57。
[26]梁方仲.明代赋役制度[M].北京:中华书局,2008:17.
[责任编辑 王记录]
The Refrom of Taxes and Corvee of Liangzhe Saltern in Mid-late Ming Dynasty
Lu Xiaoqin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The taxes and corvee of Liangzhe Saltern have been revolutionized as follows: The first, Shuixiang salt-makers’ taxes changed from salt to silver in the period of Ming Zhengton and gradually promoted to Binhai salt-makers; the second, since the end of Chenghua period, half Shuixiang salt-makers’taxes compensated by marshes silver,the other half silver incidentally levied by State and county; the third, at the end of Wanli, part salt-makers’taxes levied according to marshes; the fourth, the basis of requisition Zongcui salt-makers have been transformed from population to marshes. On the surface, the power of reform was from a wide range of interests. There was a hidden contradiction that technology was difficult to meet the needs of fiscal and taxation. It reflected the general tax system contradiction between technology and demand in the ming dynasty.
the mid-late ming dynasty; Liangzhe; saltern; reform of taxes and corvee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2.012
吕小琴(1981-),女,江西鹰潭人,历史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明清社会经济史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BJL026);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7-ZDJH-094)
K248
A
1000-2359(2017)02-0071-06
2016-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