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哲学转型的综合创新路径
——以张岱年哲学为中心的考察

2017-03-10 10:32杜运辉
理论与现代化 2017年6期
关键词:哲学马克思主义传统

杜运辉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思想界自近代以来的“中”与“西”、“古”与“今”二元对立演变为中国传统文化、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对立斗争而又错综交融的复杂态势,中国哲学和文化发展的主题集中表现为中、西、马三种思想资源在中国新哲学、新文化中的地位和相互关系问题,以胡适、陈序经、熊十力、冯友兰、金岳霖与侯外庐、张岱年、冯契等为代表的哲学家们做出了有益探索。其中,张申府、张岱年兄弟最早地准确把握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的发展规律,最明确地从中、西、马三“学”角度提出“三流合一、综合创新”,从而为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转型开辟了一条崭新道路,比较恰当地体现了现代性与民族性之统一,其哲学史诠释和哲学创新路径对当代中国传统哲学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仍有重要启迪。

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转型,首先要有对民族文化的自知之明和高度自信。张岱年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探讨中国传统哲学的继承问题,“到撰写《中国哲学史方法论发凡》之时才渐臻成熟”[1]。他反思“信古”“疑古”“释古”等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倡导严格审查、谨慎分析的“析古”,主张发扬实事求是的学风而践行“博览”“深观”“谨严”“历史的观点”。他认为:“中国以往哲学中假如有好的东西,则这好的东西之维护与发扬,乃是中国今后治哲学者的责任;中国以往思想中假如有病态的、有害的东西,则这病态的有害的东西之矫正与克服,也是中国今后治哲学者的责任。而且,一种哲学必与其民族的本性相合,乃能深入人心;必能矫正其民族的病态,乃有积极的作用。”[2]研究中国哲学史与创立新哲学相辅相成,中国新哲学应是“从中国本来的传统中生出的”[3],是传统哲学中“活的”精华之承继与发展。

按照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笔者把张岱年的中国哲学研究法概括为以下几个步骤或环节:(1)以外界实在作为方法论的本体论前提,以生活经验(共同经验)作为概念、范畴之本源,以生活实践作为概念、命题意谓之标准,这从根本上决定了张先生对以生活经验、生活实践为基础的唯物辩证法和逻辑解析方法之选择。(2)在“共称”与“特例”相统一的中、西、马哲学比较视野中凸显中国哲学的基本倾向或民族特色;在“源流”“根枝”的梳理中呈现中国哲学固有特色的演变脉络,达到纵的动态发展和横的静态分析相结合。(3)以“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态度对中国哲学的丰富史料进行历史分析、阶级分析和理论分析,特别着力于切实体验和精细解析中国哲学独有的概念范畴、命题之特殊意义与普遍意义从而具体揭示中国哲学的发展源流、条理系统和基本规律。张岱年对“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强调产生了重要影响,如陈来誉之为“八字真经”:“就是说,读古人书要仔细体会其原意,并用‘解析’的方法加以严谨的分析、表达。”[4]4以真理性和民主性相统一为标准分疏中国哲学的精华与糟粕,为新哲学的创造提供源头活水。从整体上来看,张岱年在20世纪30年代“着重研讨中国哲学的固有的概念、范畴、固有的体系结构”,50年代学习运用阶级分析法而“重考察古代哲学中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80年代以后“比较重视对中国古代思想的理论分析,考察每一个哲学家对整个认识史的理论贡献”[5],大致上表现为一个正、反、合的演变过程。他的中国哲学史研究以唯物史观为底蕴而更侧重于范畴、命题、体系的理论分析,注重宇宙论、人生论、认识论、价值论等领域而较少关注历史观问题,这与侯外庐先生“将社会史与思想史结合起来。……根据社会存在研究社会意识和思想”[6]的基本态度恰可相互补充。

一般而言,中国传统哲学的研究对象包括基本观点和思想史料两方面,其中所包孕的概念、范畴、命题都是连续性与差异性、普遍性与特殊性之统一。那么,如何区分其精华与糟粕呢?冯友兰在1957年提出中国哲学史上“人皆可以为尧舜”等命题具有“抽象意义”和“具体意义”,认为具体意义“没有什么可以继承的”,而抽象意义“有进步作用,是可以继承的”[7]。张岱年认为“抽象意义”和“具体意义”的区别符合实际,并进一步提出哲学命题都具有概括具体知识的“特殊意义”(“具体意义”)与反映普遍客观规律的“普遍意义”(“抽象意义”),“特殊意义”随时代演变而暴露其时代性和阶级性,但有的具体意义仍然可以继承;普遍意义本身是相对的(“相对的普遍意义”),而不是永恒的、绝对的,正确的哲学命题的普遍意义仍应加以继承。区分“特殊意义”与“普遍意义”是继承的前提,而继承的基本标准则是“思想观念是否符合客观实际”“思想观念是否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即是否有益于社会的发展”[8]。哲学思想在和平时期有助于维持社会生活正常进行、在社会变动时期有助于革旧立新、在民族危亡时期有助于增强民族凝聚力,即是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笔者认为,区分真理性、进步性、民主性的精华与违背客观实际的谬误性、保守性、反动性的糟粕,追求真与善之统一,仍是当代中国哲学研究应该坚持的重要原则。

张岱年对中国传统哲学有着深切体察,并创造性地转化为其“天人新论”哲学体系的有机成分,主要有以下几点:(1)他认为中国哲学的宇宙论“未尝分别实在与现象为二事”“同时承认变易与条理,而予以适切的联系,这是中国哲学的特色”[9],充分肯定以《荀子·王制篇》为代表的宇宙层次论,汲取戴震“推而极于不可易之为必然,乃语其至,非原其本”(《孟子字义疏证》卷上)的“本”“至”观念,扬弃了西方自然进化论、柏格森(Bergson)创造进化论、鲁意·摩根(Loyd Morgan)“突创进化论”及萨缪尔·亚历山大(Alexander)“层创进化论”等积极成果,在生活实践基础上提出“一本多级”的“本至论”,这种“本至之辨”是“对于天人关系问题所做出的既唯物又辩证的回答”[10]61、有效地克服了传统仁学的“道德绝对主义”[11],奠定了张岱年哲学体系的宇宙论基础。(2)国内学界一般把张东荪看作价值哲学研究的开创者,有的学者提出:“20世纪30年代张东荪对价值哲学作了探讨之后,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价值哲学在我国长期无人研究。”[12]实际上,张岱年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就率先开启了中国古典价值论的研究,《中国哲学大纲》中较为系统地论述了儒家的“内在品值论”、墨家的“功用品值论”、道家的“绝对品值论”;他在八九十年代又再次倡导中国传统价值论研究,并在其前期思想的基础上比较系统地揭示了中国传统价值论的发展源流、主要类型和基本问题。对中国传统价值哲学的批判继承,成为张先生创建以“形性—功能”为核心的一般价值论和人生价值论的重要思想资源。(3)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以人生论为核心,而人生论的中心则是人生理想论,这一特点在张岱年哲学中亦有充分反映。通过对天人关系论、人性论、理想论和“天人”“群己”“义利”“理欲”“德力”等问题的系统梳理,张先生提出以“胜乖以达和、充生以达理、增健以为公”为核心的“理生合一”人生理想,倡导个性全面发展(“尽性”)与为社会做出最大贡献(“成能”)之统一,可以说是一种新时期的“人我之和谐之道”[9]616。(4)张岱年坚持从唯物史观来理解中国传统道德之本质、起源和发展,论证道德之相对性与绝对性、道德革命与政治变革的辩证关系,对以“三纲五常”为代表的传统道德纲目进行了辩证分析和批判继承,倡导“当然之理及其实践”的道德界说和以“公”为核心的道德原则,提出爱国主义、为人民服务的集体主义、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新三纲”,和以“公忠”“任恤”“信诚”“廉耻”“礼让”“孝慈”“勤俭”“勇毅”“贞爱”为内涵的新道德体系。这种“三纲九德”在群己和谐中高扬独立意志和人格尊严,是构建人与人之间真实、平等的生活共同体的重要理念。

张岱年的哲学史研究和哲学创新表明,中国传统哲学既有时代局限性的浅层思想,也有对中华民族精神文明发展发挥巨大推动作用、具有相对普遍性的深层奥义,其中的优秀基因仍然是中国当代哲学创新的源头活水。以儒学而论,正确态度既不是“儒学否定论”,也不是“儒学复兴论”,而是在取其“见”、去其“蔽”的基础上超越古人而继续前进。

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转型不仅是民族文化在新时代条件下的凤凰涅槃,而且还具有促进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重要意义。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有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国情特别是革命实际相结合,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优秀哲学、文化传统相结合这两个相互联结的基本维度,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无疑是20世纪中国哲学史中最重要的事件,也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哲学之主潮或主旋律”[10]59。在20世纪上半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历史进程中,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李达、侯外庐、艾思奇等都有重要贡献,毛泽东哲学则是其最高成就。此外,我们亦应充分重视和公允评价张岱年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重大贡献和历史地位。在20世纪前期的中国哲坛和大学讲坛上,张岱年不仅在哲学观、辩证唯物论、唯物史观及方法论、人生论、认识论等领域创造性地阐释马克思主义,而且积极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优秀传统相结合,特别是张岱年最早建立了比较系统化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价值哲学、文化哲学和人生哲学,这对于完整理解和深入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具有重要意义。

张岱年一方面肯定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的普遍意义,另一方面批评对待马克思主义的“墨守的态度”“修正的态度”和“盲目反对的态度”,主张以求真存诚之心、以“批评的精神与客观的态度”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发挥扩充”,亦即对“已有之理论应更加推阐,而以前未及讨论之问题,应补充研讨之”[3]26。李存山认为,这种观点“不仅提出了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问题,而且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方法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既有的理论形态并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最后建成。它没有结束真理,而是为继续认识真理开辟道路”[13]。张岱年与侯外庐“不苟异亦不苟同”[14]、冯契“对任何一种学说不能够迷信它,研究哲学不能依傍门户,不能人云亦云、随声附和”[15]一样,都表现出真正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反思、自由思考、独立自得的宝贵品格,对各种非马克思主义学说则持一种开放的态度和辩证的方法,做到坚持马克思主义与发展马克思主义相统一,创造有个性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史学和哲学。

在创新哲学的方法论上,张岱年倡导一种“方法论上的多元主义”,其哲学方法有“体验”“解析”“会通”,三者有一种依次递升的关系:由体验或实践的方法而获得经验,由反省而得到知识之自觉;随之以“解析”辨明、厘清概念、范畴、命题之真实意谓,分别、梳理、确定经验现象及其要素之间的内在联系及内外矛盾;继之以“会通”之统赅、综合。“体验”“会通”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融合。张岱年把哲学界定为“有理的信念之学”,哲学要提供生活行动的最高准则,这就必然要求在生活实践中对人生有真切的体会。所谓“体验”即生活实践或知行合一的功夫,“哲学本是知行一致的,故哲学以体验为首要方法”[16]66。这既与冯友兰对先验之理(“真际”)的逻辑分析歧异,又与熊十力“把哲学看作是一种体悟心性本体、培养圣贤人格的学问,也必然要求思维向内用力,因为只有直觉玄思才是达到形上本体、实现天道与人性合一的唯一途径”[17]的方法论形成一种对照。张岱年的“体验”是在生活实践中加以察验,这固然是为了以实践检验哲学理论之“正谬真妄”,但更重要的则是发现生活之真实需要以创建与之相应的新哲学。“体验”方法不仅是张岱年哲学方法论的首要方法,而且也是其人生哲学中修养论的基本工夫,这可以说是对中国哲学致知方法与修养方法相统一的优良传统的继承、创新和发扬。而会通法亦即综合方法,是张岱年“综合创新论”文化观的基本方法。这种兼综融会的“通观法”或“缩观法”是逻辑解析、辩证解析与辩证综合的融合与升华,吸取了庄子“以道观之”(《庄子·秋水》)等合理因素,主张在系统、永恒、广大的视野下观照知识、宇宙和人生,“观其会通,得其全象”[16]64。张岱年的新哲学方法论,为传统“体验”与现代“实践”的融合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生长点,既有助于在现代知识形态下继续保持和发扬中国传统哲学的优良作风,也有助于在哲学创新中体现中国哲学的自身特色。

基于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深厚造诣,张岱年对唯物辩证法做出了富有民族特色的新诠释。他注意到中国传统辩证法主要是对于自然与人事的观察,不同于西方的概念辩证法;他不满意于“辩证法”的译名,主张改译为“反综法”“对理法”“通变法”“反衍法”。张岱年把辩证法概念归纳为“变化”“历程”“否定”“对立”“冲突”“统一 ”“ 同 一 ”“ 和 谐 ”“联 系 ”“ 内 在 矛 盾 ”“ 否 定 之否定”和“扬弃”十二个范畴,其中“变化”是辩证法之基本概念,“对立”或“对待”是辩证法之“中心观念”,这与李达“对立物的同一、对立物的互相渗透、对立物的转变之理解,是理解辩证法的核心的最根本的条件”[18]有所不同。更为重要的是,张岱年汲取中国传统哲学的重“和”思想,第一次把“和谐”纳入唯物辩证法的基本范畴,这是对中国现代哲学史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极为重要的理论贡献。与毛泽东、艾思奇以“斗争性”与“同一性”相对应不同[19],张岱年认为与“冲突”(“乖违”)相对应的范畴是“和谐”,“和谐”即“对立之聚合而得其平衡”“相异者或对立者之相成相济的结聚”[20],包含“相异,即非绝对同一”“不相毁灭,即不相否定”“相成而相济,即相互维持”“相互之间有一种均衡”四种相互联系的内涵。因而,“和谐”不是“统一”,它虽包涵“统一”却是“统一”之外的另一种关系;“和谐”更不是“同一”,因为“和谐”者不必相类。20世纪80年代以后,张岱年的这一重大贡献日益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范学德最早在1989年提出:“张岱年对和谐的诠释,突出地表现了他综合中国辩证法与西方辩证法的意向。……可以说是在实现这个综合的漫长过程中迈出了重要一步。”[21]钱逊认为,这“弥补了西方辩证法对于和谐重视不够和缺少论述的不足”,“使我们对辩证规律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更为全面的境界”[22]。李存山则指出:“在近现代的辩证法史上,辩证法几乎成为斗争、冲突的代名词,以致常有哲学家认为辩证法‘使人们沉溺于冲突并乐于去从事冲突,它使人们对合作的可能性和好处视而不见’。张先生则最先把‘和谐’引入唯物辩证法,这是具有深远意义的。”[23]笔者认为,张岱年把“和谐”引入辩证法的另一个意义,就是在本体论上把“和谐”与“冲突”都视为宇宙历程的本真状态,这就为其“兼和”范畴和“由自然归于当然”的价值论、理想论以及综合创新文化观等奠定了理论基础、设定了理论前提。而且这也意味着“对立”“冲突”的解决方式不仅仅有相互转化、一方消灭另一方和同归于尽三种情形,而且更有着“相异者或对立者之相成相济的结聚”[20]这种多样性统一的可能,这无疑有着极其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又如在人生哲学上,20世纪30年代初期,国内流行的辩证唯物论书籍大都沿袭苏联教科书的模式,如艾思奇、郑易里翻译的米丁·拉里察维基等著的《新哲学大纲》(1936年6月初版)把“辩证法唯物论”划分为“当作世界观及方法看的辩证法唯物论”“唯物辩证法的诸法则”“认识的过程”三部分。受其影响,艾思奇认为“新唯物论”就是“世界观”(“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24],把“理想”和人生哲学问题排除在哲学之外;胡绳亦反对“像旧世界中的没落阶层那样地把人生问题的探讨当作哲学中的中心问题”[25]。实际上,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陈独秀、李大钊等都很重视伦理道德问题,开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人生哲学之先河,如李大钊认为“近来哲学上有一种新理想主义出现,可以修正马氏的唯物论,而救其偏蔽”,主张“以人道主义改造人类精神,同时以社会主义改造经济组织。……我们主张物心两面的改造,灵肉一致的改造”[26]。与李大钊以“新理想主义”“人道主义”来“救正”马克思主义有所不同,张岱年率先提出“马克思、恩格斯的人生哲学”“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唯物史观的人生哲学”和“社会主义的人生哲学”等新论断,指出“马克思及恩格斯不曾正式提出一个完整的人生哲学系统,这是实情,但是他们的学说中其实是蕴含着一个伟大的人生哲学的”[27],并以富有民族特色的语言形式阐发了“人的本质”“克服环境与改变人性”“自由及理想”“道德”“改善生活与社会革命”等马克思主义人生哲学的基本原理,弥补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上的一大空白。进而,张先生论述了人生意义(天人关系)、人生价值、人生理想、人生准则、人生自由、人生目的、人生境界等诸问题,为“人生理想与道德伦理问题在今天的时代如何与辩证唯物主义哲学有机地结合”[28]做出了有益探索。

与金岳霖“中国哲学的史”与“在中国的哲学史”相映照,冯友兰晚年在《三松堂自序》中提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与“在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之区分,主张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具体实践、与“中国古典哲学中的有永久价值的东西”[29]相结合而成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这是富有深刻意蕴的。张岱年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造性阐释和新哲学实践,充分表明中国传统哲学内蕴着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深厚契机,对当代促进中国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对话与融通具有重要启迪。他与方克立共同主编的《中国哲学与辩证唯物主义》,从“究天人之际”(气一元论与世界物质统一性原理)、“探阴阳之赜”(阴阳大化与世界普遍联系发展原理)、“通古今之变”(“通古今之变”与科学的社会历史观)、“乐成人之道”(成人之道与人的全面发展)、“求致知之方”(知行统一与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五个方面来把握中国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相容会通,为“综合中、西、马,创造集人类哲学智慧之大成而又充分体现民族主体性的、作为经济全球化时代先进文化之一的当代中国哲学”[30]做出了重大贡献。

在中、西、马“三流合一、综合创新”语境和中西哲学比较研究视阈下,张岱年还试图依据中国传统哲学重视价值和人生等优长,来纠正西方现代哲学的某些偏向。

在本体论上,张岱年认为“不以实幻言‘本根’与万有之别”是不同于印度哲学或西洋哲学的“中国元学或本根论之基本趋向”或“中国元学之特色”[31]。以“实”“幻”言本体与现象的关系,是张先生分疏中国传统本体论与西方本体论的根本出发点。他坚持以儒、道为代表的“中国系的一般哲学”与西方哲学、印度佛学相比较,强调“中国哲学之基本倾向是不将现象与实在分为二事”[2]22,《中国哲学大纲》设专章讨论“本根论”,认为“印度哲学及西洋哲学讲本体,更有真实义,以为现象是假、是幻,本体是真、是实。……中国哲人讲本根与事物的区别,不在于实幻之不同,而在于本末、源流、根枝之不同”[9]42-43。中国哲学家大都反对“体用殊绝”(《正蒙·太和》),这种本根与事物的关系可以《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和程颐“体用一原,显微无间”(《河南程氏易传·易传序》)为代表,与怀特海批评的“本体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实”的西方传统“自然之两分”(bifurcation ofnature)形成一种对照。张岱年先生进而把“体用一源”诠释为“只有一个客观世界,没有两个客观世界。于实际之外,别无真际”的“一界论”[32],这显然不同于“离识无境”“理本论”“心本论”以及冯友兰的“两个世界”等观点。张岱年对中西本体论的比较,对我们建构当代中国哲学本体论特别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仍有重要启迪。

20世纪初期以来,一些新实在论哲学家认为包括理想问题在内的伦理学不属于哲学。张岱年虽赞同逻辑分析方法,但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中国哲学以人生论为中心,人多认为畸形;西洋近世哲学以知识论为中心,乃多不认为畸形,此皆由有所偏蔽”[2]21,这实际上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偏狭心态。中国现代哲学既要汲取西方哲学的先进成果,也要“继承修正而发挥”民族哲学注重生活理想的优秀传统以反拨西方哲学的“以知识论为中心”。从中国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见地来看,哲学是基于生活实践的关于自然界、人类生活、人类认识等根本问题之批判性反思,一些新实在论者之所以拒斥理想问题、价值问题,恰恰是拘于经验而脱离生活实践本身,遗忘了哲学之本性。如果肯定生活实践的优先性,则“根据生活实践以创立伟大切实的理想以为人类努力之标的,正是哲学之重要任务”[33]、“人生与理想正是哲学之中心问题”[16]6。张岱年先生由此而把自己的新哲学规定为“天人之学”“衡鉴之学”“有理的信念之学”,这种新哲学观既是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引申和西方现代哲学“生活世界”转向的共鸣,也是中国哲学“推天道以明人事”传统的新生。

在价值哲学上,休谟明确区分事实与价值,认为不能从事实判断(事实命题)推出价值判断(价值命题)。逻辑实证主义者根据其“事实”定义和事实判断的检验标准而主张拒斥价值问题,“原始的逻辑实证主义的观点认为‘事实’就是可由单纯的观察或者甚至是感官经验的一种单纯的报告证明的某种东西”[34],所谓“事实”是能够被“科学语言”或“观察术语”表述的“物理事实”,价值命题不表示任何事实、不可征验而俱属无谓。张岱年不同意对“事实”的这种狭隘界定,认为“凡已实现与正实现之事,谓之事实”,而命题是对事实的摹写,包括表示经验事实的“事实命题或经验命题”、关于符号或命题的“名言命题”、关于理想或事实与理想之关系的“价值命题”三种基本类别,从宇宙论上肯定了价值命题本身也是一种事实。事实命题的意谓准衡是感觉经验,价值命题的检验标准则是生活实践(体验),以经验特别是直接经验来衡定价值命题乃是一种误用。此外,在价值类型上,张岱年还鉴借儒家内在价值论和墨家功用价值论,肯定康德“视人人为目的,勿视任何人为工具”思想中也蕴含着内在价值论倾向;同时又指出美国实用主义者詹姆士(W.Jamas)的需要价值论、美国新实在论哲学家佩里(R.B.Perry)的兴趣价值论实质上都是外在价值论。“需要的满足”不能作为价值评价的最高标准,为保证逻辑上的自洽性,就必须超越“需要—满足”公式,继续深入探索价值的更本质、更一般的内涵,乃至肯定任何事物都是内外价值的统一体,如以“人类具有其他动物所未有的优越特性”来界定“人类的价值”[35],等等。20世纪90年代以来,张岱年先生的价值哲学引起何祚榕等人的关注[36],王玉樑等亦对“以满足主体需要界定价值”提出质疑,认为其“在实际运用中,特别是对理解人的价值等造成很大困难”,主张价值的本质就是“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过程中客体对主体的效应”[37]。这些观点从不同侧面揭示了“需要—满足”说的理论局限性,促进了中国价值哲学的深入发展。

张岱年哲学是中国哲学优秀传统合乎逻辑的总结和创新,其根本目标就是要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优秀传统结合起来,同时吸取西方哲学的合理因素,创造一种具有民族特色和时代特征的新哲学,并且使它获得直接为当代中国社会实践服务的现实性品格。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张岱年哲学不仅可与现代新儒家哲学相媲美,而且还以其立足于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基本立场和融贯中、西、马的理论架构而具有其独特优长,对推动中国现代哲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对中国当代哲学的新建构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张岱年的哲学实践表明,在中、西、马三元互动的视阈下,中国当代哲学既要继续弘扬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又要立足于新的生活需要和时代精神而矫正其弊端、弥补其不足。方克立指出:“张岱年先生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所倡导的以辩证唯物论为基础和主导的中、西、马‘三流合一’、综合创新之路,仍然是新世纪中国哲学发展的正确方向和现实道路”[10]68。自觉站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立场上,牢牢把握历史发展规律和广大人民根本利益的辩证统一,坚持中西马思想资源的多样性、面对现实凝练新问题的创造性、以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为主导原则的系统性相结合,应是当代哲学创新的题中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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