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洪成,刘梦熙
(河北大学 教育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梁漱溟乡村教育实验中的师范教育:陶行知影响视角分析
吴洪成,刘梦熙
(河北大学 教育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梁漱溟以“中国文化失调和重建理论”为依据,探索乡村教育与建设之路,从广东乡治研究所、河南村治学院实验,到以山东邹平乡村建设研究院为中心的山东乡村教育实验,主持了一场集政治、经济、文化与教育为一体的综合教育改革实验。师范教育是其组成部分之一,而这又深受陶行知晓庄师范学校教育理念及生活教育实践的影响。邹平师范学校体现了师范教育在乡村建设中的地位。同时,南京国民政府对学制体系进行调整,将师范教育的重心由城市转向乡村,并规范了师范教育的办学要求。邹平师范学校正是这一历史场景下山东乡村教育实验带有灵活变动性的一个缩影,并在山东近现代师范教育的历史进程中占据特殊的地位。
梁漱溟;乡村教育实验;师范教育;邹平师范学校;陶行知
现代教育家梁漱溟(1893-1988)是民国时期乡村教育实验的代表人物,从理论建构与实践推行双项维度分析,称其为这场声势浩大教育实验的殿军当不为过。师范教育是整个教育事业的基础,因而乡村建设中教师人才的培养成为乡村教育实验的一项重要工作。梁漱溟乡村师范教育思想及实践深受陶行知晓庄师范学校实验的影响,乡村师范教育的办学伴随其乡村教育与建设历程的各主要阶段。尤其是山东邹平师范学校更是乡村教育实验中的鲜活案例,将乡村教育同师范教育紧密结合,使师范教育成了乡村教育实验与建设的基础,影响其进程及有效程度。
19世纪末,中国受西方列强的逼迫与侵略加深,社会的半殖民地化加强,自然经济进一步遭到破坏,客观上为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条件。民族资产阶级作为新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掀起教育救国的热潮。梁漱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目睹近代中国种种经历挫折困顿之后,发现问题的根本是由于文化失调而导致的秩序混乱,最终选择了通过走乡村建设来复兴中国的道路。“因为近几十年来的乡村破坏,中国文化不得不有一大转变,而有今日的乡村建设运动。”[1](P604)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乡村教育受到空前的重视,乡村建设运动掀起高潮。据统计,1934年全国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团体达600多个,他们建立的实验点、实验区有1000余处。[2]可以说,梁漱溟的乡村教育实验理论有三方面的思想来源:儒学人本主义、伯格森生命主义哲学、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潮。而其中第三部分恰是陶行知构建生活教育学说的思想基础,并贯穿其教育历程始终及教育领域各方面。由此,梁漱溟的乡村教育方案建构与陶行知的教育思想有共同资源依托,而且前者的发生历程及内容成分深受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尤其是南京晓庄师范学校的影响及引领。
陶行知重视乡村教育,后来又意识到解决农村问题必须对农村教育进行全面的改造。其中,最为急切的入手之处在兴办乡村师范学校,培养大批高素质的乡村教师,通过乡村学校、重构乡村文明。 “就是建设适合乡村实际生活的活教育!”[3](P653)“活的乡村教育要教人生利,他要叫荒山成林,叫瘠地长五谷。他教人人都能自立,自治,自卫。他要教乡村变成西天乐园,村民都变成为快乐的活神仙。”[4](P2)这里渗透着教育与生产劳动结合,注重生利的乡村教育思想。
1926年1月,陶行知在《新教育评论》发表《师范教育下乡运动》,提出“乡村师范下乡应有训练乡村教师改造乡村生活的使命”,师范生要到“眼前的乡村”“去做改造乡村之实习”。[5](P18)是年12月,他又为乡村教育改造绘出了一幅宏伟的蓝图:“要筹集一百万元基金,征集一百万位同志,提倡一百万所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3](P653-654)他把兴办乡村师范教育以改造农村,看成立国之根本大计。1927年3月,陶行知本着试一试的态度,在南京郊区小庄(后改为晓庄)创办了晓庄试验乡村师范学校,简称南京晓庄师范学校或晓庄学校。
晓庄学校实行教学做合一,课程以乡村生活为中心,具体方案是将课程分为五大部分:一是中心学校工作教学做;二是分任教务行政教学做;三是征服自然环境教学做;四是改造社会环境教学做;五是学生生活教学做。晓庄学校根据生活教育原理,把教育与生活、教育与生产劳动结合起来,学员在指导员(教师)指导下生活,在做上教,在做上学。
1921年夏秋时节,完成佛儒思想蜕变的新儒家梁漱溟,辞别北京大学哲学科教职,来到山东曹州(今菏泽)从事曹州中学办学革新,并首次探讨“以农立国”与农村社会危机解决问题。1928年初,梁漱溟前来广州从事“乡治”运动的讲学活动,开办广东乡治讲习所,举办“乡治”理论及实践问题专题讲座,但在推行及实施中受阻,转而借鉴陶行知教育学说开展广东省立一中新教育实验探索。在此次经历前后,梁漱溟曾两次访问南京晓庄乡村师范学校。
1928年春季,梁漱溟在李济深、陈铭枢陪同下第一次专程参观现代教育家陶行知主持的生活教育实验大本营——南京晓庄学校,认为晓庄学校是一所理想的学校,尤其称道其学校与社会互动的教学组织及办学精神。1929年2月,他第二次考察了陶行知的南京晓庄师范学校实验,同时深度访谈了黄炎培的江苏昆山县徐公桥农村改进教育实验,晏阳初的河北定县翟城村乡村平民教育实验,阎锡山的山西村政实验。通过此次亲历活动,梁漱溟坚定了自己的理念和主张,即通过开展乡村教育,从农村入手,寻求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出路,进而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5月,梁漱溟返回北京,将此行所思所闻和感想记录、整理而成《北游所见纪略》长文,发表在《村治月刊》。梁漱溟在《北游所见纪略》中写到:“我才晓得国内教育界的新趋势。不但南京晓庄学校倡导乡村教育,倡导乡村改进运动;不但一向作职业教育运动的,转变成整个的乡村改进运动;而一向作平面教育运动的教育家亦转其视线于乡村,于农民,而来作整个的乡村改进运动了”。[6](P885)
陶行知的晓庄学校是唯一受到梁漱溟毫无保留赞许的乡村改革方案,能获得这种殊荣的缘由在于碰巧和梁漱溟的思想与爱好相符合。[7](P115)具体而言,有三点合他之意:合于教育道理、合于人生道理、注重农村问题。[8](P854)梁漱溟说,晓庄学校办成了“改造社会的中心”,把把四件要紧的事作为培养人才的标准:一要养成农人的身手,二要养成科学家的头脑,三要养成艺术家的兴味,四要养成社会改造家的精神和热心。[8](P845-846)他赞同晓庄学校的教育方法,“在我觉得这是很合于教育道理的。譬如种田是一种生活,我们就应该在田里做,就在田里学,也就在田里教。做饭吃饭是一种生活,我们便应该在厨房饭厅里做,就在那里学,就在那里教。教育要本于生活,教育必须教学做合一”。[8](P846)
按照晓庄师范学校办法培养出来的学生,至少有两种好处:
第一、有能力。分别言之,有三种能力:劳作的能力,我们却没有劳作,不能劳作。智慧方面的能力,……,我们注入教授得到的学问,怕不是真学问,已有的智慧,也是假智慧。作团体社会生活的能力,……。我们呢,师生分作两级,治者与被治者。
第二、有合理的生活。因为他们的生活很平民化,这都是他们不同于我们的地方。我们啊!无能力又不平民化,不能做事又要享贵族生活。社会的病痛,是学校制度给予社会的病痛![8](P851)
由此而论,梁漱溟对陶行知的乡村教育思想及实践评价极高:
陶先生又是一个富有创造力,遇事能独出心裁的人。反之,“人云亦云”,“蹈袭故常”,在他是绝没有的。你看,早时的如“晓庄师范”,后来的如“山海工学团”,末后如川草街子的“育才学校”,不都是如此吗?他心思用在实际问题上,总要寻个诀窍来解决问题。因此,他手到之处便见光彩。[9](P648-649)
梁漱溟于1929年2月再次北游观摩陶行知的乡村师范教育实验,在晓庄参观了两天,向陶行知提出“借兵调将”,予以帮助其乡村教育实验师资训练工作要求。陶先生欣然答应,后来派了三名学生:潘一尘、张宗麟和杨效春到山东邹平乡村建设研究院工作,他们的工作业绩主要表现在师范教育的实践活动中。
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活动是一种社会实验事业,由于是以教育为中心的设计与推行工作,因此,也是一种教育社会化或大教育的工程实验。尽管梁漱溟不是官方教育家或社会学家,只是以学者身份加入到社会民间教育团体中施展自己的抱负,实现人生的社会化愿景,但他不属于社会改革家,制度革命者。因此,办学活动的国家教育政策约束性是必然存在的。河南的村治学院与山东的乡村教育实验中都带有社会改进走向教育化的场域背景。显然,乡村师范教育是其中的组成内容之一。
(一)河南村治学院实验中的师范教育
梁漱溟乡村师范教育思想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早在1929年底成立河南村治学院实验中便有所体现。彭禹廷等人创办河南村治学院的初衷是为了“乡村自救”“通过研究与寻求乡村‘救穷’和‘兴利’的办法,以求治本”。[10](P19)这无疑与梁漱溟在广东期间形成的乡治思想不谋而合。理论上的契合使得他在结束广东省立一中教育改革之后,欣然接受王鸿一等人的邀请,担任河南村治学院教务长,掌管日常教学与管理工作,并将乡治思想转化为村治思想。
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加强教育建设与控制,实行党化教育与三民主义教育,师范教育在教育体系中的地位有所提升,并关注乡村师范教育的发展。中华民国1929年4月26日颁布《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提出师范教育的要求:“师范教育为实现三民主义的国民教育之本源,必须以最适宜之科学教育及最严格之身心训练,养成一般国民道德、学术上最健全之师资为主要之任务。于可能范围内,使其独立设置,并尽量发展乡村师范教育”[11](P36)。1931年9月3日,民国政府公布《三民主义教育实施原则》。其中对乡村师范教育目标及课程作如下规定:①目标:学校应与社会沟通,并造成“教”“学”“做”三者合一的环境,使学生对于教育事业,有改进能力及终身服务的精神。乡村师范教育,应注重改善农村生活,并适应其需要,以养成切实从事乡村教育或社会教育的人才。②课程:乡村师范课程,应注重农业生产及农村改良教材,各科教学应酌加有关实施社会教育的课程,俾可兼备社会教育之师资;各科教学应注意教材的运用和实习,以养成学生自编教材的能力和兴趣。[11](P43)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在所颁布章程中强调乡村师范教育为培养健全师资为己任,同时养成乡建人才,切实考虑农村发展的需要。
在河南村治学院开办之初的1930年,陶行知、晏阳初及卢作孚等民国时期乡建派代表人物应邀来到河南辉县百泉乡苏门山麓河南村治学院所在地,交流乡建心得,观摩考察村治学院乡建活动具体方案,传播乡村教育与复兴的新观念和学说。其时,恰处1930年早春二三月间,春雨过后,太行山桃红柳绿,燕子归来。郁郁葱葱的松柏和翠柳,倒映在百泉湖上,清澈荡漾的碧波,涟漪片片浓绿。“满园春色关不住”。梁漱溟、彭禹廷和他的同仁们喜气洋洋忙碌着。座谈研讨活动中,陶行知的发言最为感召与渗透力。他针对美国教育理论家杜威的教育理论进行了反思,修正了杜威主张的“学校即社会”“教育即生活”的观点,而将前后关系顺序颠倒。经过这番改造,教育材料、教育方法、教育工具、教育环境、学生成分和数量、教师成分和数量都会多起来!所以他提出“社会即学校”“生活即教育”,这二者是相通的,相辅相成的。陶行知认为河南村治学院的主旨,恰恰应该如此。[12](P138-139)
受上述国民政府有关师范教育法规制约,并在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的引导下,1930年,河南村治学院的机构设置,除了农村组织训练部,还设置了农村师范部,各部的具体教学工作以班级为单位展开。为确保河南村治教育实验教学任务的顺利开展,学院设立了专门的教学部门,建立了一套系统、完整的教学制度。教学各部设主任一人,为各部的最高领导,负责各部的教学工作并与各科教员协作指导学生作业。梁漱凕主持制定的《河南村治学院组织大纲》中有如下规定:
农村师范部,在本院左近乡村应办之实验小学,及教育推广等事项,由部主任、各教员及学生成立本部指导作业室,分股办事,其组织及办事等章则,由该部提出,经院务会议订定之。
农村组织训练部,农村师范部,为商讨各该部作业进行,及各项设计,得由主任召集各该部务会议,由各该部主任、教员及主任所特约之人员组织,其会议规程另订之。[13](P6-7)
从上述内容中得知,农村师范部在河南村治学院组织机构中扮演重要角色,所负责的实验小学、乡村教育推广成为学校教育服务农村社会改进的津梁,并担负起教育工作所需师资培训的任务,而从院内组织管理透析,颇显其专业化的周密性。
(二)山东乡村教育实验中的师范教育
1931至1937年期间,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与教育理论逐步成熟和系统化,并开始了大规模的乡村教育实验。1931年1月,梁漱溟应新任山东省政府主席、山东军阀韩复榘的邀请到山东从事乡村教育实验,实验的方案内容中同样包括乡村师范教育,其中不乏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某些因素的渗透。
梁漱溟主持山东邹平为中心的乡村教育实验如火如荼开展期间,国内的学制改革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其中乡村师范教育正是一个重要领域。1932年12月,针对综合中学制“系统混淆,目的分歧”的现状,国民党四届三中全会决议,师范学校应脱离中学而独立。“中学校之目的,侧重在升学之预备。师范学校,专在养成师资,供应社会之需要。在中学内,酌量情形,附设师范科,以备不能升学者谋相当之出路,固无不可;如强将师范学校合并在中学内办理,则设施预备,势难兼顾,必将牵强假借之处。结果,两方俱蒙不利。”[14]P662此后《师范学校法》中规定了中等师范教育包括师范学校、女子师范学校、乡村师范学校、师范学校附设特别师范科及幼稚师范科、简易师范学校或师范学校附设的简易师范科。其中,乡村师范教育地位的确立,是从中国具体国情出发的一项重要举措。[15](P661)乡村师范学校应根据各地乡村建设需要,设置相应的课程,除一般师范学校规定课程外,还设农业及实习、农村经济及合作、水利概要、乡村教育及实习等科目。
1935年5月,“教育部”公布了《师范学校规程》,其中规定“师范学校应视地方情形,分设于城市或乡村,于可能范围内多设在乡村地方”。[11](P467)“简易师范学校应于可能范围内设在乡村地方。”[11](P481)体现了国民政府“教育部”对于乡村师范学校灵活多样学制形式的肯定以及推行乡村师范建设的意向。
上述政策内容无疑成为当时包括乡村教育实验在内的各项教育工作推进重要背景资源。
山东乡村教育实验大体可分为两个阶段,1931年3月至1933年7月为第一个阶段,称为乡村建设实验时期,为初级实验阶段,主要为试办乡农学校,作思想发动、培养人才和组织准备工作,并未进行实质性实验。此阶段为乡村师范学校的独立和初建时期。例如,为了使当地农民了解乡村建设的意义,针对小学教师有文化、接受新鲜事物,以及同当地群众关系密切的特点,举办了乡村教师假期讲习班。从1931年9月1日开始,连续举办了两期小学教师讲习班,每期4周,共培训教师400人。讲习班以山东邹平乡村建设研究院(成立于1936年6月)导师为教师,一方面说明乡村建设情况及实验县区各项实验办法,征求意见;另一方面介绍当时教育思潮,指导改良教学方法。然后把经过培训的教师分配回农村,通过他们把乡村建设思想带回到农村,这为后来研究院和实验县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1933年10月至1937年10月为第二个阶段,称为县政实验时期,为高级实验阶段。实验区由原来的“乡村建设实验区”改称为“县政建设实验区”,来进行县以下地方自治的实验以及社会改进实验。[16](P84)主要是按照乡村建设理论及试验计划推进实验,开办村学、乡学是其中的主要项目。
对于前后两个阶段的转变及工作内容差异,梁漱溟认为最大变动在于实验区工作的内容与以前不同了。以前只是想从这个社会的改进,渐渐地达到乡村建设,对于行政改革没有包含在内,这时我们有机会来作,而事实上也要求作。[17](P1014)
20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南京国民政府在“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引导下,开展“复兴乡村”的乡村县政建设运动,梁漱溟及其乡村教育基地、邹平乡建模式均成为其中活动内容及构建因素之一。例如1932年12月,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召集全国第二次内政会议,讨论地方自治及乡村建设问题。梁漱溟应邀出席会议,并作《中国之地方自治问题》的大会发言。次年2月,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在南京召集民众教育专家会议,推选梁漱溟、钮永建等人负责起草“民众教育在教育系统上的地位”。梁漱溟拟出《社会本位的教育系统草案》。按照“草案”的构想,要建设一个涵盖村学、乡学、县学、市学、省学、国学的完备教育系统。县学应酌设升学预备部、职业训练部、自由研究部、乡村师范部等。由乡村师范部负责训练村学、乡学教员。此时,师范教育并没有独立出来,之后在山东的乡村教育实验的推行中逐渐获得了独立地位。
1933年,根据梁漱溟“村有村学,乡有乡学,县有县学”的乡村建设思想,设立县学师范部,位于邹平县城南门里路东的文庙(孔庙)内。他所讲“县学”,不只“师范部”一个部,还有其他部,因为各方面条件不成熟,其他部并未得到实施。1935年在县学师范部的基础上成立邹平县简易乡村师范学校,又称邹平师范学校。“它的创办,开创了邹平办中等普通学校的历史。由此开始,凡取得高小毕业以上文化程度的青少年,不必远去济南求学,或者到办有中学、师范学校的长山、惠民、益都、曲阜等县就读,可以直接就近在本县升学了。”[18](P231)学生住在文庙前的廊坊内,破门烂窗,四壁透风,条件艰苦,但毕竟有了便于升学求知的机构场所,终属来之不易的好事。师范学校招收的学生很杂,有高中、初中、小学毕业的学生,生源有本县,也有外地。邹平师范学校的活动受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制约。
为支持山东邹平乡村师范学校的发展,1935年8月,陶行知晓庄师范学校的得力助手、生活教育派的重要成员张宗麟应聘邹平乡村师范学校任校长,他将“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等教育思想积极用于乡村师范教育当中,因此,所主持的邹平师范学校基本汲取晓庄师范学校的做法,取得了良好的办学效果。
邹平师范学校是与山东乡村教育实验区的乡农学校、村学、乡学并存的制度化办学模式。以下对其办学活动加以个案分析,从中能集中反映梁漱溟乡村师范教育中的陶行知因素。
(一)办学目的及教学内容
教育目的是教育活动的方向与灵魂,至为重要。1932年12月17日,国民政府公布《师范学校法》,规定师范教育的目标为:“遵照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以严格之身心训练,养成小学之健全师资。”[19](P257)作为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哺育、感染下的邹平师范学校在可能范围内弱化了国民党“三民主义”教育的政治意识及党派专制理念,而是突出现代民主政治、科学知识及生活实际的思想内容。这与梁漱溟的乡村教育理念是吻合的。
乡村建设即知识分子带领民众完成文化改造的活动,其着重点始终在教育,乡村建设必始于教育。乡村建设的目标在于实现整个社会的现代化。 “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或可云一种建国运动”。[20](P149-161)乡村建设方案具体内容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经济一面,政治一面,教育或文化一面。虽分为三面,实际不出乡村生活的一回事;故建设从何方入手,均可达于其他两面。[21](P227-228)梁漱溟作为山东乡村教育实验的设计师及实践者,亲力亲为解决实验过程、环节所出现的问题,将乡村师范教育与整体实验中的学校师资培养紧密结合起来,在教育实验与乡村建设的学校办学活动中,对教师质量要求的重视具体落实在邹平师范学校的办学中。
邹平师范学校的课程设置部分参照了上述《师范学校法》和1935年6月22日公布的《师范学校规程》。按照规程要求“乡村师范学校之教学科目为公民、体育、军事训练(女生习军事看护及家事)、卫生、国文、算学、地理、历史、生物、化学、物理、论理学、劳作、美术、音乐、农业及实习,农村经济及合作、水利概要、教育概论、教育心理、小学教材及教学法、小学行政、教育测验及统计、乡村教育及实习。”[11](P469)在此基础之上,邹平师范学校根据梁漱溟乡村建设的思想及陶行知生活教育理念的精神,加以必要的变通改革。由于该校处于乡村教育实验区,因而其课程设置更贴合农村实际,校本课程的开发与邹平乡村建设实验的具体工作要求相联系,科学有序,体现了地方学校与国家统一办学之间的目标差异及个性特征,因而更具其新颖独特性。
(二)教育实习
教育实习既是师范教育课程,更是师范专业的特性,具有特殊意义。邹平师范学校的学生教育实习基地是邹平县小学,又名邹平实验小学。校长梁君大是梁漱溟同族的侄子,同时是邹平师范学校的教师与教学指导部部长。他将师范生实习与师范教育培养及实验小学的改革统一协调在一块,所设计的内容主要有:破除旧习俗,男女生同校同班;组织出板报、唱歌、体育、野外写生、春游等活动,丰富学生的课外生活;改革教材和教学方法;培养学生的集体生活习惯和自制能力。
老师不能光讲,要启发学生多想;不能光向学生灌输,要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获取灵活的知识。我们除鼓励学生多看参考书,开拓知识面外,又办起地理、数学、自然等科的教学室。教学室陈设模型、挂上图画、图表等物,进行直观教学,并引导学生实际操作,从动眼、动脑到动手,获取全面的知识。课文的内容,也力求联系实际。
每早有晨会,升旗、做操、讲话的活动。集会的整队,行进时的维持秩序,上课时的维持纪律,全由学生自己负责,教师只在必要时加以指导。各班的墙报组、歌咏队、球队等,也都由学生自己负责,教师只尽辅导的责任。总之一切活动都尽量发动学生自己去做,既启发了同学的主动精神,也锻炼了他们的组织能力。[22](P185)
上述可见,邹平师范学校学生的教育实习充分涵括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的基本主张,并能展现现代教育重学生主体、社会实践活动及操作应用的思想旨趣。
(三)教学方式与方法
邹平师范学校主要以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及梁漱溟乡村教育实验构想为依据,开展教学组织方法的实践。
张宗麟主张教学中实施“道尔顿制”。这种方法深受陶行知的赞扬,也为梁漱溟乡村教育实验活动所采用,具体方法主要是师生讨论与学生探究的结合。上课前各科教师提前告知学生具体的学习内容,指导学生先进行自学。在课堂教学中学生经过自学提出疑难的问题,师生组织共同讨论,最后由教师做总结性点评或讲解,再布置课外作业。据邹平乡村教育实验参与者的回忆,邹平师范学校道尔顿制的方法:“把课本上的一单元,由教师拟出表式提纲,并找出有关材料,课堂上把学生分成组,讨论解答问题,这时教师巡回指导。学生经过讨论后,仍不能解答的问题向教师提出,由教师引导启发学生解答,然后师生共同研究答案,写好提纲细目,最后由教师总结,系统讲述。”[23](P126)
为培养教师专业人才,邹平师范学校采用小组教学的方式,按学科教学的细化及内容差异,把学生分为文学、数学、史地、理化、教育学、社会学、军事、音乐美术等学习组,对参加各组学习的师范生分别提出学习要求。如地理学要算一算中国还有多少净土地,帝国主义侵略我们多少领土;军事组要学习阵地战、游击战等各类战术知识,知晓步枪、冲锋枪等各类枪支弹药的使用;还要练习露营野餐和战地救护。[24](P236)这种组织方式的改革,有效克服了死读书、读死书与读书死的状况,学生的精神心理发生积极的变化,学习气氛空前高涨。
邹平师范学校还组织部分学生办理“午学共学处”。在附近农村挑选合适的地方,在午饭后,召集村内失学男女儿童或青年,由邹平师范学校的学生教他们唱歌、识字。若遇秋季水灾,邹平县不少灾民暂居南关、北关和黄山的庙里,该校分别设立10余个“共学处”,教育灾民中的失学儿童,教他们常识、音乐、语文及卫生等知识技能,教学活动不间断地进行,甚至直到难童灾后返乡才结束。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梁漱溟的乡村教育及建设理论在国内外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及四川省立教育学院都开设了乡村建设理论课。华西协合大学乡村教育系改为乡村建设系,注重研究乡建理论。中山大学教育研究所主任庄泽教授于抗日战争前赴欧洲出席世界新教育会议时,把山东邹平的乡建工作列入中国新教育工作作了长篇报告。美国哈佛大学霍金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罗格教授等来华考察教育时,也认为梁先生致力的乡建运动是一种新教育运动。在日本也早有梁先生《乡村建设理论》一书的日文译本。[25](P3-4)自然,这种显著性教育效果的获得,也包括了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论渗透下乡村教育实验中师范教育的内容及活动。
当然,梁漱溟乡村师范教育的鼎盛阶段在山东以邹平为中心的乡村建设时期。但万物之盛仍有其发生、演化之历程,容纳师范教育在内的乡村教育实验至少经历了广东乡治活动、省立一中改革,河南村治学院实验,直到山东邹平模式的时空及内容转换。这是我们在认识中不可忽视的。
梁漱溟主持山东乡村教育实验所建立的邹平师范学校是在“教育救国”思想的影响下,为改造中国旧有的师范教育、乡村教育应运而生的。他从具体国情出发,积极探索农村教育发展的有效途径或方式,培养适应农村社会所需要的师资,极大推动了乡村教育实验与建设的进程。陶行知、张宗麟及梁漱溟等交互作用形成的乡村师范学校宝贵主张及其实践,对乡村教育的推进和乡村社会的改造意义深远。
梁漱溟倡导的乡村建设理论及实践与陶行知生活教育、民主教育引导下的乡村教育、社会教育活动模式及目标均有明显不同,而且各自的成就特色也更有千秋。前者重在中国现代具有民族特色教育的探索,其作用表现主要在教育学及其学校教育的完善;后者则聚焦于乡村文化的改造及社会民族的复兴,教育只是手段与途径,其作用表现则趋于社会文化伦理构建及乡村教育的社会化转移。但是,在乡村师范教育的目标旨意、内容方法及办学理念上两者的默会共识成分很多。陶行知批评“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必须“根本改造”,并于1927年建立晓庄师范学校,开展乡村师范教育实验。新的乡村教育必须有新的乡村教师,因此必须改革师范教育。“活的乡村师范”要以乡村“活的学校”为根据,才能培养出“活的乡村教师”。源于陶行知的晓庄学校启发,梁漱溟的乡村师范教育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晓庄学校做法。在他看来,当时的中国社会已陷入混乱之中,农村更是停滞不前,应该通过走乡村建设这条道路实现自救与新生。乡村建设要以教育为手段,教育应以乡村建设为目标,通过县学、师范学校、乡学、村学及其它学校多种组织形式,进行文化创新和民族自救,才能达到农村社会改造总目的。当然,师范学校作为乡村师资的摇篮,乡村学校的“工作母机”,其地位和作用都格外重要。
无论是20世纪20年代后期亲临南京晓庄师范学校两度考察,30年代初河南村治学院邀请陶行知亲临指导、交流,梁漱溟对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的人格精神十分仰慕,而对其现代教育理论学说更为折服心仪。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后,梁漱溟创办山东邹平乡村教育实验,出于对陶行知的赞赏及对其办学理念的高度评价,将邹平师范学校的教育工作交由陶行知学说衣钵传人与实施者张宗麟全权负责。上述种种,都无不表现两位一流教育家之间的支持、交流与共勉互助。这不仅仅是学说事业的共同性及互补体验,更主要的是社会时代的使命与责任,尤其是对民族国家复兴与强大的强烈愿望所促成的结果。应该说这种交流、学习吸收对梁漱溟的学说及事业有着更强的推动价值。
[1]梁漱溟.乡村建设大意//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一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2]卢作孚.各地乡村改进实验区之消息[N].嘉陵江日报,1931-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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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malEducationinRuralEducationExperiment:AnAnalysisofTaoXingzhi'sInfluence
WU Hongcheng,LIU Mengxi
(Institute of Education,Hebei University,Baoding 071002, China)
In the 1920s and 1930s, Liang Shuming explored the road of rural education and rural construction on the basis of the theory of "Chinese culture imbalance and reconstruction". He presided over a set of political, economic, cultural and educational reform experiment from Guangdong rural institute, Henan Village School to Zouping Countryside Construction Research Institute--the center of Shandong rural education experiment. Normal education was one of its components, and this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ao Xingzhi Xiaozhuang Normal School’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life education practice. Zouping Normal School embodied the status of teacher education in rural construction. At the same time, the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adjusted the school system, and the focus of teacher education was shifted from the city to the village while standardizing the requirements of teacher education. Zouping Normal School is a microcosm of flexible education in Shandong rural education experiment in this historical scene, and it occupies a special status in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modern teacher education in Shandong..
LIANG Shuming; rural education experiment; teacher education; Zouping Normal School; Tao Xingzhi
2016-04-30
:吴洪成,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教育史专业和教育学原理专业研究;刘梦溪,硕士,从事教育史研究。
G451
:A
:1009-1734(2017)06-00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