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
2016年,是中国电影发展的关键一年。3月份上映的电影《叶问3》被爆出票房造假,引起了人们对中国电影繁荣背后泡沫的关注和反思。电影票房增长乏力、电影口碑不高、原创性不足等问题开始困扰中国电影人,如何拍出既受市场欢迎又能讲好中国故事的电影成为重要命题。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出现确实让人眼前一亮,无论是原著小说作者刘震云对中国社会的细致观察和准确刻画,还是冯小刚导演的独特电影美学和二次创造,都使这部电影令人期待。
2012年,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获得茅盾文学奖后,刘震云创作了它的姊妹篇——《我不是潘金莲》,通过一个农村妇女告状的故事引出官场百态和社会图景,整体上延续了刘震云一贯风格,故事娓娓道来,看似平淡,实则意蕴深厚、气象万千。而这一点也正与冯小刚导演一直想寻求的电影类型不谋而合,符合他的创作兴奋点,于是冯小刚导演耐住性子,用两三年时间拍出了一部走心的电影。这一点在当前资本浮动、喧嚣浮躁的中国电影环境中显得难能可贵。刘震云和冯小刚的联手,为我们带来了一部于平凡之中见深刻的电影,给许多人带来惊喜。
小说《我不是潘金莲》的独特之处
刘震云是中国当代很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他的作品喜欢关注社会现实、关照小人物在大时代的喜怒哀乐,平民化的叙事风格下,暗藏深刻而独到的观察与思考。他的作品也经常被知名导演搬上银幕,特别是冯小刚,从《一地鸡毛》《手机》到《一九四二》再到《我不是潘金莲》,刘震云的文学天赋遇上冯小刚的视听语言,最终成就了一部部佳作。可以说,刘震云在冯小刚的电影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研究《我不是潘金莲》电影的时候,不能忽略对原著的分析。
《我不是潘金莲》成书于2012年,此前一年,刘震云凭借36万字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获茅盾文学奖。与《一句顶一万句》的大气厚重、气象万千比起来,17.9万字的《我不是潘金莲》虽然也是长篇,但是更加短小精悍、细腻精准。
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主要就是讲一个农村妇女李雪莲持续二十年告状的事。李雪莲与丈夫秦玉河本身过着平淡的日子。为了生二胎,她本意与丈夫名义真离婚,实际假离婚,最后还复婚,这样孩子就合法了。结果在李雪莲怀孕期间,丈夫将计就计娶了县城里开发廊的小米,他还污蔑李雪莲作风有问题,是潘金莲。这下李雪莲坐不住了,为了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更为了自己的名声,即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她毅然走上告状之路,谁曾想这一告就是二十年。
但因为离婚证明都是真的,离婚程序也都是合法的,因此县法院判她败诉,她索性将法官,县法院院长一起告到市里,最后甚至告到了北京,结果从市长到县法院庭长,一批官员受到牵连。从此官员们对李雪莲惧怕三分,生怕她再去北京告状,而李雪莲还是想尽办法去北京告状,这中间发生了许多故事。最后因为前夫秦玉河意外车祸身亡,这状就不告自无了,这件事也就不得不了结。最后,果农的一番话让李雪莲最终说服自己,回归了自己的生活。
而这个故事并不是在正文里讲的,而是在序言中。翻开小说《我不是潘金莲》的目录,发现它只有三个部分:第一章序言:那一年;第二章序言:二十年后;第三章正文:玩呢。全书一共287页,第三章“正文”仅仅占到了18页的篇幅,而主体部分都给了序言。这种体裁本身就不多见,看似有喧宾夺主、舍本逐末之嫌,联系故事本身后,才理解刘震云的匠心所在,那就是通过这种非常规的形式,讲一个有点荒诞、黑色幽默的寓言。①
“作品的三章内容可联系在一起,也可单独成篇,作为两个中篇小说和一个短篇小说。阅读时,若先读‘序,再读正文,整部作品的叙述方式是顺时序叙述;若先读正文,再读‘序,它的叙述方式是逆时序叙述。无论怎么读,都不会影响我们对故事情节的了解。”②这种模块化的结构很巧妙,特别是在“正文”里写的史为民利用“上访”摆脱困境,与“序言”中李雪莲因上访而自己陷入困境形成对比,更加深了小说的思想性。
刘震云对官场的亲身体会和细致观察保证了对这一类型小说的驾轻就熟,语言风格突出、外貌刻画入木三分、动作神情往往点到为止又恰到好处,有时又借用春秋笔法,一字含褒贬,读罢令人拍案叫绝。而在这部堪称当代《官场现形记》中,众官员人物的名字选取也很有意思,从王公道、史为民到董宪法、贾聪明……制造了一种隐喻效果。但事实上小说并不是批判这些官员,也无意拔高李雪莲,这里只是展现了一副众生相,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切由读者定夺。这也正是刘震云的高妙之处。
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之妙
冯小刚是中国第五代导演中的杰出代表,他的第一部作品《一地鸡毛》就是和刘震云合作的,二人的默契保证了《我不是潘金莲》从小说走上银幕并最终走向观众。
对原著小说的一个大的改动是在故事发生的地域上,原著小说的故事应该是发生在河南一代,地域上属中国北方,而最终在电影中换到了安徽、江西一代,属于南方。这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北方的建筑与风景在圆形画幅中不如南方的好看,而更重要的一点源于冯小刚的野心。众所周知,冯小刚早年专攻京派喜剧,比如《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大腕》《手机》。“冯小刚都市喜剧系列大多属于中小制作影片,通常是针对中国农历年而定位为贺岁片,喜剧明星+漂亮女性的固定组合、小品似的故事、小悲大喜的通俗样式、小人物狡猾的胜利和命运的无奈构成了这些电影的基本特点。”③在听觉上,这些作品都是京味儿北京话,主要受众群在北方,而如何更好地吸引南方的观众也成为冯小刚思考的问题。于是他把电影场景放在了安徽、江西一带,首先这里是长江以南,徽派建筑和江南山水很适合在圆形画幅中表现,其次这里为中部语言区。就像明代的科举考试,一开始分南北卷,明太祖后来在不南不北的地区增设中卷考试。冯小刚的这一语言选择,好处在于既让南方观众耳朵舒服,北方观众也能听懂,取不南不北之妙。
第二大改变在与电影结尾,也就是把原著小說中的“第三章正文”部分的故事改编了。这部分主要讲前县长史为民在被撤职后回家乡开饭店,后来在北京火车站买不到火车票回家,灵机一动,假装是“上访户”,最终成功被“遣送”回家打麻将。电影中这部分被改编成史为民在北京重遇李雪莲了。也就是李雪莲听从了果农的建议,决定留在北京好好过日子,与同乡小弟一起开了家小饭店,就在北京火车站旁边,最后当年因为李雪莲拦车告状而被撤职的县长史为民到北京出差,在小饭店偶遇李雪莲。李雪莲还为当年自己耽误了史为民的仕途而不好意思,也体现了她与政府的和解。被免职后的史为民回家后做起了生意,聊天中他说:“辞了官很轻松,生意做的蛮大。”暗示了李雪莲珍惜当下,好好生活,同时这话也说给众官员听,别有深意。这样改编的好处在于使电影形成了一个环形结构,有点首尾呼应的感觉,不仅回答了观众对于李雪莲从果园离开后去了哪里的疑问,也使故事的主题有了更深的展现。
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形式之美
讲好故事还不够,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中,冯小刚在现实主义题材中玩出了写意的风格,这是对自身电影美学的一次突破。
最受关注的一点在于圆形画幅的大胆使用。他听从管虎导演的建议,果断借鉴加拿大导演多兰在《妈咪》中的想法,在影片中使用了圆形、方形和宽银幕三种构图方式,使摄影机的镜头有了一种哲学意味。当李雪莲在南方老家时,镜头为圆形,湿润多雨的南方在圆形镜头中如同一幅隽永的水墨小品;当李雪莲来到北京上访,车出了隧道,圆形就随着天光大亮而变得有棱有角,江南的阴柔变成了北京的方正,象征了关系的复杂;而在电影的最后,呈现出宽银幕的布局,体现了正常生活的回归。简单的三种形状之中蕴含丰富,尺寸之间见乾坤,像极了中国宋元山水小品,再加上绿色、蓝色滤镜的使用,整体电影的形式之美呼之欲出。
著名导演马塞尔·卡内说:“构筑影像时,我们得像绘画大师对待画布般,考虑其效果和表达方式。”④这句话体现了电影画面与绘画之间的绝妙关系,正如《我不是潘金莲》中圆形画幅与传统山水画,而且宋元时期的山水画多为蓝绿或灰色调,给人一种朦胧美感,这与影片的色调也是相得益彰的。
除此之外,圆形画幅的使用还给观众提供了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有点像用望远镜看。提到望远镜,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就有马小军用望远镜窥视历史老师上厕所、看米兰的卧室。在姜文《让子弹飞》中,也出现了黄四郎用望远镜去偷偷观察张麻子进城这样的情节。这两种都是使用了主观镜头,我们都知道观察主体是谁。而在《我不是潘金莲》中,圆形画幅制造了一种间离效果,此术语出自布莱希特,意指让观众看戏,但并不融入剧情。在这里,观众是一个旁观者,既不属于李雪莲那边,也不属于官员那一头,避免了“二元世界”导演只给你看生活的样子,观众只是旁观,自己发表自己的看法。毕竟,好的电影绝不会造就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即使不是五彩缤纷,中间至少也有一个灰阶。因为很多时候,对与错,好与坏没有一个完全明确的界限,一如法与情。说不清楚,也是这世界有意思的地方。
作家与导演的绝佳组合
当前“IP电影”正十分流行,也逐渐显现出自己的巨大影响力。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很多不适合改变成电影的素材被牵强附会,出现了一些不成熟不严谨的作品。这也启示我们在把素材搬上银幕的时候,不能仅仅是编剧、导演的事,原作者的加入也很重要。
就像刘震云和冯小刚这对组合,刘震云亲自担任编剧,操刀改编自己創作的小说,这样不仅能避免原著结构不被肢解、主题不被影响,也赋予电影更多的灵性,表达出原作者的本意。
而且在刘震云和冯小刚合作时,二人实现了一种互补。一个精通文字艺术,一个深耕电影语言,导演可以抓住原作者的灵感火花,原作者可以了解导演的创作意图和镜头哲学,最终在磨合中,实现了电影的形式美与内容深度。这里,文思和镜头语言实现了很好的对话。
与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相比,这是冯小刚的优势所在。毕竟,在这个时代,认认真真讲好故事依然十分重要。
注释:
①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8.
②孔维丹:《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的荒诞意味》[J].文学教育,2016(1):46.
③尹鸿.唐建英:《冯小刚电影与电影商业美学》[J].当代电影,2006(6):51.
④路易斯·贾内梯:《认识电影》[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