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池
我的记忆里差不多没有一次认真地叫过他一声父亲,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是我的老子。
“老子”这个词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并没有什么敬意,倒是有点不满甚至埋怨到痛恨的意味。直到我离开村庄我依旧这样顽固地坚持着这种叫法。我们已有各自的家,这就使得我们成了两种人,他进城的时候也总是很不自在,进门之前总是很坚决地说,到你家我是不会换鞋的,要不我下回就不来了。而我回家也总是匆匆忙忙的,大概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在家里住过一宿。
然而,他还是我老子,这一点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我也不至于无良到要否认这一点。
所以尽管现状如此冷漠,我还是无奈被人打电话喊回家。人家在电话里说,你的老子被人打了,你就不管他死活了?我当时正从外地出差回来还没有放好行李,就又转车往老家赶。走到半路的时候,我见到了从我们村方向来往城里开的救护车,闪车灯示意对方停车后我上了救护车,看见了蜷缩在车里担架上的他。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衣服上都是泥水。医生问我是他什么人,能不能负责任?
我说,他是我老子。
我的这种埋怨的情绪不是针对医生,也不是针对他,我当时只是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医生说,急救的车子是打人的人联系的,费用是他们承担的,你可以不和我们一起走,免得以后的费用上有说不清的瓜葛。
于是我毅然下了车,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我忙完事情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还在输液,病床旁边是半碗没有吃完的鱼香肉丝盖浇饭,空调的低温已经将劣质的油面凝固起来,那样子就像是他疲惫的表情。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对旁边的护工阿姨说:这是我儿子——看来,在我来之前他大概已经把情况和人家介绍了。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现在没有什事情了。我没有问他是什么原因又与别人动起手来,情况我早已经了解。
我不说话,他看看我说:“我到底打不过他们了。”
我无言以对,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像他养的鸭群中失魂落魄掉队的一只。但直到这个时候他似乎依旧不为自己参与聚众闹事而后悔,只不过是他垂垂老矣打不过他们而已。我问:“你要是不动手,人家能打你?”
他辩解到“是干部先动的手,我知道打不过他,才佯装昏过去,不然还要吃大亏。”听了这话我真是好气又好笑,他到底是在这个时候承认自己的拳头老了。他认为自己的拳头就是道理,如今自己的拳头没有力气了,他只认为这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他的委屈究竟从哪里来我一直都不明白,他那种带着劣质酒气的委屈是村庄里常见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如此。只是因为他一个人生活,这种委屈就在他身上显得特别一点。
他,或者他们总是觉得自己是钻在别人裤裆里过日子的人。
一
我的老子出生里下河水乡一个有名字也并不重要的村庄里。村庄的名字和人们的名字一样只是作为一种区别,其它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和许多的老子一样,他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因此他们是靠着和无聊的一无所有抗争而显得有点令人可怜的意趣。这种抗争有点令人煎熬的意思,所以他会把每一件事情都放大到惊天动地,这样才能维持他们卑微的生存。
在做我的老子之前,他做的别人的儿子,叫另外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人老子。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但是奶奶最后几年的光阴里给我讲过这个四十多岁就得痨病死了的男人。奶奶的这些故事算是她给我的微薄遗产,那些故事今天看来依旧让人觉得苦味浓重。
爷爷并不是本地人,他是从江边的一个小镇划船到里下河来,带着几十只鸭子孑然一身,他自己也像是一只孤苦伶仃的鸭子。他从江边顺着运河到里下河,路途也并不遥远,但是“十里不同风”,他的口音也不同,别人便叫他“侉子”。侉子的本是下河人对北方人的称谓,但有时候也指一切外来口音不同的人。這种对于口音上的排斥,实际上也是心理上的一种阻隔。
爷爷叫龚寿年,下河很少有这个姓。他带着鸭子来到水乡的目的倒也有一定的先进理念——同样是鸭子,里下河的鸭蛋远近闻名,说是参加过外国人的博览会,就这点传说就让里下河的鸭蛋有了“神气”,那“红沙油”的蛋黄似乎就成了皇帝的仙丹一样。
爷爷赶着鸭子来是想在这里谋点生路,也是有点投机的意思——这再后来被人们称作创新,同样是蛋有了品牌价格就不一样了。里下河的水荡真是广阔,长满了芦苇水草,也确是养鸭子的好地方。爷爷这个侉子的到来和当时在水面上呼啸而过的日本鬼子飞艇一样,并不受村里人待见。不久就不知道是谁听谁说了,这侉子不是好人,你看他说话的蛮横劲头就是异类,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是村里唯一的一个读书人老正奇说的,大家也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觉得这侉子来得不好。而且他说话很有些粗鲁,总是“带哨子”——总有句骂人的话开头:日妈妈的……于是风言风语就传起来,有的说他是流落的土匪强盗,有人说他是叛变的士兵,当然也有稍好点说逃婚的……
但爷爷还是在口水中把那条小鸭漂子立在了河荡里。鸭漂子是一种极小的木质船,行动便捷如鸭在水上漂。爷爷的鸭漂子稍微大一点,前舱放的锅碗瓢盆,中舱拉上棚子可以睡觉,尾舱则是放些杂物。其中有一挂丝网,有时候用来捕鱼改善伙食。他带着几十只鸭子在河荡里,其实与村庄也并不相干扰,尽管村里人有些隔膜,还有人扬言要收了他的丝网。但也只是说说,那些野鱼也是河荡里无主东西,毕竟这个说话“带哨子”的侉子也还是中国人,比起侵略家乡的日本鬼子总还算是自己人。
爷爷在不到岸边的浅水处将撑船的篙子插进深深的淤泥里立起来,船就固定在水中。可是他也想着上岸,尤其是风雨交加的时候,他指望着能够到岸边搭个茅草棚,这样毕竟安生一点。可是,他看出村里人眼睛里的排斥,所以也只得暂时在水面上周旋,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上岸。
日本鬼子的汽艇耀武扬威地远远开来,他们上岸可不用问村里人的意思。农民也是敢怒不敢言,抓几只鸡鸭也就算了,惹恼了他们是要吃“花生米”的。村里人说鬼子的子弹叫做花生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日本鬼子抓到了鸡鸭也来不及带走,就地宰杀了挖个坑点火烤着吃,也有用荷叶包着用烂泥糊上放在火里烤的。虽然是外国人,好吃这一点倒也差不多。
鬼子看到侉子爷爷带着的那几十只鸭子,眼睛里就满是贪婪,口水都要掉下来。这天爷爷上岸去找升火的干树枝的间歇,鬼子把爷爷的那群鸭子赶上岸,一股脑全部抓走了。后来据说这是村长出的坏点子。鸭子全没有了,爷爷只能跳着脚绝望地抹眼泪。村里人看着侉子可怜兮兮的样子,终于是起了怜悯之心,见他坐在岸边也不去赶他。这样,爷爷就因祸得福上了岸。村长似乎还好心好意地让他住进了村里的土地庙里旁边的破屋里。
爷爷把土地庙边的破屋收拾了一下,这以前是一个要饭的住的,要饭的一年寒里冻死了,这个地方也没有人敢去住。村长大概也是有点悔意自己所为,让日本鬼子抢了爷爷的鸭子,便让他住进了这破屋里。为此,爷爷还和村长喝了一顿酒,当然酒菜是爷爷买的。他从家出来流浪的时候身上也还带了些钱。
酒过三巡,村长就开始道出心中的想法。他说,侉子,按道理我们村里是不能收留你的,可是日本鬼子抢了你的鸭子,你现在是一无所有了,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过不下去,我们毕竟是同胞。“同胞”这个词可以看出村长是有些觉悟的人。
爷爷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难为你收留我。
村长说,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我们现在要一致跟鬼子干,这几天我们就再商量怎么着能够对付日本鬼子的汽艇。
爷爷说,办法是有的,水里的事情我熟悉。
村长一听这话知道侉子已经中了下怀,并不着急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锋说只要团结抗日的都是我们村里人,你就在我们南角墩住下来吧。
这个地方叫做南角墩,是一个颇有些奇怪的名字。爷爷不管这名字奇怪不奇怪,想着村长赵万才答应收留自己,总算是好事。他从村长家出来的时候把身上的两块银元给了他,这银元已经不能用来买东西了,但这是爷爷身上唯一的宝贝。赵万才推脱着不要,爷爷执拗地说,日妈妈,视钱如命,命如狗屎,财去人安乐,你就收下吧。
赵万才就收下了这两块银元,爷爷不再想银元而是想着如何对付敌人的汽艇。
他到底是在江边长大的渔民,对水面熟悉又见过点小世面,听说过别人怎么对付敌人的。他便把自己知道的方法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全部倒了出来。他的办法是“筑暗坝”,在鬼子来的必经之路的水面狭窄处设暗坝,让鬼子的汽艇来的时候船翻人仰。打坝的时候,爷爷浑身的劲头,还给大家说段顺口溜:坝头打得牢又好,鬼子汽艇出不了。岸上新四军好追跑,问你打坝要不要?要!人多好办事,三天就把坝打好,隆咚隆咚一隆咚,今天打坝闹哄哄。我们个个都是打坝的真英雄!
就在这天夜里,夜色刚刚安静下来,鬼子的汽艇趁着月色一路向北而来进了村庄。当汽艇行至“拦河暗坝”时,为首的大汽艇率先撞了上去动弹不了。后面的小汽艇也跟着连连地追尾,无法调头并陷进了泥土中。
鬼子吃了大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上了岸连夜就把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赶到村子里的空地上。大家都不说话,赵万才把翻译官支到一边说不是我们村里人干的,是周边的新四军干的。翻译官又去和鬼子的头领叽哩哇啦说了什么,又指着人群比划了一番,转身径直跑过来把爷爷拉了出人群说:你是新四军的地下党?
爷爷推开那翻译官说不是,两个日本士兵上来就拿枪指着脑袋把他给押到一边去。赵万才似乎还想说什么,也被一起架着带到一边去。第二天一早赵万才被放了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是龚寿年原来是个地下党,这一村子的老百姓差点被他害苦了。
可是,赵万才的邻居大英子不这么想,她说侉子是受了别人的诬赖,一定是有人出卖了他。大英子说这话的意思非常的明显,她觉得赵万才和翻译官嘀咕了几句就是把侉子给出卖了,这样做是不仗义的事情。村里人都明白大英子說得对,但是丢卒保车救了村里人的命也算是村长做了件好事情,虽然大家也知道赵万才这一招有些阴损,但也都闭嘴不说话。赵万才这个人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的,再说龚寿年是个外人,已经被日本鬼子抓走了,说什么也没有意思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几天侉子从日本鬼子那逃了回来。他一回到村子里就直奔赵万才家砸门:“日妈妈,就你个狗日的出卖了我,那走狗翻译官都说了,是你说我是什么新四军的,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你还我两块大洋来!”
赵万才虽然理亏,但还是犟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外来的侉子,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鬼子现在不抓你迟早还是要崩了你!”
“崩了我?你梦还没有做醒,老子逃出来的时候才知道这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不然我能逃得出来?”
赵万才不知道这个情况,村里人也炸开了锅,大家听了这个消息兴高采烈地议论起来,这日本鬼子居然被赶走了。说着说着大家就数落赵万才的不是,你不该这么欺负人家侉子,他也是真心帮助我们的,你怎么能够出卖人家呢?其实村民们这么说也并不是完全因为爷爷被赵万才告密,而是平时被他欺压蒙骗惯了,现在正好找个借口数落他几句。
最后,大家一致商议劝侉子不要再计较这件事情了,毕竟赵万才也是为了救乡亲们才出此下策,侉子要是愿意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大家都欢迎他安家落户。赵万才也顺着台阶下就坡滚说,我是村长这个事情我说了算。
就这样,就在1945年9月的这个夜晚,这个叫做龚寿年的外地侉子真正成了南角墩的村民。爷爷后来和为他说话的大英子好上了,全国解放这一年结婚生了一个大儿子。这一年是牛年,爷爷就叫他小牛,村里人都笑着说是条“公牛”,也就是我的老子。后来几年爷爷又有了七个子女,除了一个丫头夭折之外其他一切还算是凑活着过。赵万才还继续做他村长,但他心里一直觉得和爷爷有些解不开的疙瘩。大概爷爷也逐渐的觉悟了,当年赵万才这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一定是早有预谋的,他常常咬着牙齿说:干部的话是不能相信的。遇到村里有些纠纷的事情,爷爷总是要出面干预一下,他这个侉子早就忘记了自己外来户的身份,他常常指着赵万才的鼻子说:你这个叛徒,信不信我一扁担砸死你。
赵万才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是说,你是我老子!你现在成了我的老子!
二
我也听我的老子讲过很多次关于他老子的故事。他对于老子的恨直到爷爷死后多年才逐渐化解,并且这种化解的代价并不是自然的消失,而是很大一部分在我幼小的身躯和心灵上得以转嫁。这种转嫁就是他咬着牙说:“猪羊怕杀人怕打!”他打着打着竟然认为爷爷的话是对的,人是有“打骨”的,也就是人越打越不怕打。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种荒唐的理论,反正他的证据就是他被爷爷用“七股三割”的绳子打得遍体鳞伤过几天还照样能吃能睡。
爷爷为什么要这么打自己的儿子呢?这个问题在我听到的解释也是颇有些惊诧的,他打孩子是因为作为一个侉子他实在是没有其他人可以打。然而孩子是自己生的,怎么打别人也是不好干预的,所以侉子也就有了这样的名声——“洗碗摸盆打孩子”,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很著名的小偷,人家都笑话他除了偷人什么都偷,至于不偷人是因为穷得无人可偷罢了。
事情的起因是,爷爷实在饿得没有办法就去集体仓库里偷粮食,才进仓库就被发现了,几个人冲出来把他吊在屋梁上打。那几个人也不说话就只是拼命地打,打完了就扔到仓库门口去,他们关上门自己走了。爷爷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声张,但他实在是饿,家里也揭不开锅,那七八个孩子也嗷嗷得饿得没有办法。所以就是被打也要硬着头皮去,眼看着稻子要收割了也不管被打得伤还没有好,就拿着淘箩去地里面薅那金黄的谷子,这回倒是没有被人追着打,但是一头撞见了村长正在地里和一个婆娘快活。这迎面大撞搞的那女人捂着脸,村长一边拎裤子一边恨恨地吐了一口浓痰,痰被那扬起的风吹起来掉在了爷爷破旧的衣服上,爷爷那衣服虽然破旧不堪,但也不能受着这种侮辱,扔下手里的淘箩一拳打过去把村长击倒在地,那女人吓得拎起裤子跑了。
这次斗殴爷爷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因为村长那油晃晃的脸上满是杀气,而饿得皮包骨头的爷爷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本以为占了道理的爷爷最终被认定为偷公家的粮食而被在社员大会上公开地批评。这事并没有到构成犯罪的程度,但是因为爷爷还有去年冬天刨刚点在地里蚕豆的劣迹,还有去仓库偷梁未遂的丑事,还是被端着茶缸的治保主任在社员会上狠狠地说了一晚。
这事情似乎比村长在地里睡女人还要丢人。爷爷从此就一病不起,他的病是被打的外伤也有被羞辱的内伤,伤到每天咯血的程度,没有几个月就死了。他死的时候我的老子还在别人家生活。因为爷爷实在养不活这么多的孩子,我的老子也因被他打怕了,便无奈去一本家叔叔家去继承香火。那人家的条件也很一般,没有儿女香火无继便在本家继承了这个孩子。
爷爷死了,都说是被人打死的,灵柩在经过村长家门口的时候几个“扶重”的大汉突然感觉肩上的扁担似乎有千斤重,腿上像是灌了铅似的走不動。“扶重”的人心里明白这是死鬼心里有怨气不肯过村长家的门口,族长让长子跪在灵柩前磕了三个头,大喊了一声:“老子你安心上路去吧!”扶重的人这才感觉肩上的担子又轻了,迈开了脚步往前去。
就在爷爷死去四十二天之后,我的老子被村长带人捉回了村子。因为他到了年龄应该去服兵役,然而按照道理讲他那是已经继承到其他村子人家“顶门头”,就不是这个村的名额了,但是村长说继承香火是封建迷信活动,谁要是不服从兵役就是跟国家对着干。
村长和乡里来征兵的人说:“他哪里是什么承继到别人家去了?就是不想服兵役,他要是真的承继出去了,那他老子死的时候,出殡前“升高”的时候为什么剪了他的头发“塞钉”?”升高是出殡前的一个仪式,就是将灵柩抬高一点,升高的时候扶重的人还要剪下长子或长孙的头发用红纸包起来一起随着棺材钉钉下去,这样死者才能入土为安。因为爷爷死的时候确实是剪了父亲的头发“塞钉”,村长就似乎有理由认定他没有去外户人家承继香火。
就这样我的老子带上大红花在锣鼓喧天的队伍里被送上了去当兵的汽车上。这三年“萝卜干子兵”没有当完就提前退伍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安排了工作。他一回家才知道那承继人家的夫妻两个先后死了,说是整天哭哭瞎了眼睛死的。他一跺脚就只有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去,看见村长也不打招呼,村长心里明白他得意什么,他知道退伍回来的军人是安排工作的。但是,这在这条不叫但是咬人的老狗来说确实是一道过不去的关。事情的结局是虽然后来我的老子抡起扁担把他打落到水里,但他确实没有能够如愿去省城工作,哪怕是进县城都没有,甚至差点被以流氓罪抓了起来。事情同样就像是遗传一样,这苦难的遭遇也是会遗传的,因为老子要去找村长盖一个章,就一脚进了大队部虚掩着门,办公桌前没有人往里走,竟然看见村长和一女人脱了裤子在那快活。看到这个场景父亲是惊呆了,但是村长似乎一点也没有愧疚,从容地拎上了自己的裤子,那女人转过身去提裤子。父亲想这下子可是抓到了他的把柄,甭说是盖章就是敲他竹杠,打他的秋风也是不在话下了。
哪知道村长提上了裤子转身出门大喊了一声来抓流氓,马上有人闻声而动,老子就活生生地成了一个想要调戏妇女的流氓。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村里人竟然都相信这一点。失去了本来可以进省城工作的机会,还差点被抓了起来。
这口气就这样咽在了我老子的肚子里,他指着村长的鼻子说,我认你狠,你是我老子成不成?那老狗依旧是一言不发,拎了拎那似乎永远都不紧的裤带扬长而去。老子也是倔强的人,奶奶劝他出去谋生,可他偏偏就认定了要在这村子里活下去,非要让他们看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这以后他和村长打了很多次的架,每次都是他年轻力胜占村长便宜,村民们一开始并不说话大家都可惜他的遭遇,但是时间长了大家便也认为老子太不讲理,动不动就要打人,不仅是打村长而且是和谁说不来,或者是酒喝多了就要和人打架。
这一点他并不管,他觉得拳头就是人的老子,只有打到他认怂才是硬道理。打到村长离开了村里到镇上去做计生助理了,他终于没有机会打他了,自己日子还是依旧困顿,找不到借口酒喝多了就打老婆。村里人就说他到底是侉子的后代,养种像种——依旧是“洗碗摸盆打孩子”。但这些议论对他并没有任何用,因为他那带着酒气的拳头,村里人确实也不敢惹他,个个都认他“老子”狠。
他在村子北面三荡河岸边支起了小棚子养鸭子,顺便还支起了一家大“罾”来捕鱼。罾是一种比较古老的捕鱼工具,一张大网沉入河中,其中三个角用绳索固定,另外一角连着轱辘,扳动轱辘网就悬空便“水落鱼出”了。老村长的儿子是新村长,和他一起长大的,眼看着他打过自己的老子,但还是笑眯眯地和他说,你既然在这河边养鸭子了,不如把这河两岸公家的树林也一起看护着,这样村里多少也贴你两个烟酒钱。这天晚上他请村长吃了晚饭,喝了一斤的“粮食白”。这是当地著名的土产酒,县里粮库酒厂产的,又便宜又带劲。这天老子杀了家里的一只大公鸭,还买了“小肚子”。他知道老村长喜欢吃小肚子——他的儿子也遗传了这口爱好,其实也就是猪尿泡,有股淡淡的骚味。
他送走村长后晃悠回来酒兴正浓,七八岁的我已经一觉睡醒了,听见他带着酒味的罗嗦着,其他的话都没有记得,但那句话记得清楚:拳头就是老子,干部就是怕拳头。他说完了拎着马灯去村子后面的河边睡觉了。他每天都要去那边看自己的鸭子,第二天清晨酒醒的时候回来。直到有一天他的鸭子全部死了,他也未曾改变过这个习惯。
这天早上,他在村子后面的三荡河边的叫骂声将五点钟的早晨吵得惊天动地。他就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我吓得魂飞魄散地随着人群往三荡河奔去,我知道只要是我迟一点就会是一顿打。没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没有理由打人的时候,我是他儿子就是唯一一个被他打得理由。事情很清楚不过,他的三百只鸭子全部躺在了河边的浅滩上口吐白沫。投毒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但是这一次他的鸭子全军覆没了。他急得青筋暴跳,光着的脚上全是泥,母亲看到这些死了的鸭子哭昏在河堤上也无人问津。派出所的人接到报案之后打探了一上午也没有任何结果,最后看着他挖了个大坑把鸭子全埋了才无奈地散去。这一天他就坐在埋鸭子的土堆边,就像是守着自己的祖坟一样一言不发。离这埋鸭子不远的地方正是爷爷的坟墓,双目失明的奶奶也坐在坟墓边一天没有说话。
傍晚我拉着她回家的时候,她说:“到底是和他老子一样,喝点酒就打人,得罪的人多了,活该。”但这一次四十二岁的老子没有打我,他大概是没有力气打人了,他这个总是挥拳头的老子也认命了。他在第二天终于同意了我去上学的要求,并且把自己当兵时候带回家的那个空空的军绿色的小包给我让我去上学。
我背着空空的包走到学校的时候,他又赶过来当着同学的面大声地对老师说,这是他的学费,刚刚卖米得来的,只有这十五块钱。这引起了同学们的一阵哄笑,但是他全然不顾地又补充了一句:你给我好好念书,念不好就打断你的腿。其实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打过我,也似乎很少与人打架,他那句“干部怕打,拳头是老子”的名言也只是说说而已了。更可喜的是有一次他与人打架却还受到了表扬。那天晚上村里的露天电影结束,他提着手电筒回去路上听见河岸边电房里有动静,他屛住呼吸細听竟然看到了一束晃过去的微弱灯光,他立马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并且冲到了电房里,抓住了那个毛贼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暴打。
这一顿打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力气的,派出所把那准备偷公家电器的家伙抓走之后没有多久,乡里面的宣传委员带着县城里的记者来找他,说他是见义勇为积极分子。村长还把自己的旧衬衫送了他一件,就是这件旧衣服他也觉得白得有点奢侈,穿在身上怎么也不舒服。村里答应给报销车费还管吃住,他才答应跑到县城里去领奖。那张奖状上面的字也认不全,只有自己的名字是知道的,但是拿了八百块钱的奖金是实实在在的。当天晚上回来就买了酒肉把村长连生产队长也都请来喝了一顿。这顿酒喝得他都没有能送村长走,就自己先“钻桌肚”了。母亲也不埋怨他,不敢也是不愿意。体弱多病的母亲一直认为自己是家长的累赘,除了“坏稻剥好米”将我生下来之外,她给这给家庭带来太多的麻烦。他说母亲就是一个药罐子扔了就没有命,不扔确实是折磨人。
这天晚上父亲的酣睡声无疑是骄傲的,这个家确实也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但是第二天的早晨他出去巡查树林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地对母亲说:河边的树少了四棵,是四棵早就成材的大树。他念叨着自己拿了这奖金一定是被人惦记上了,他从母亲那又拿回那八百块钱要作为赔偿给村里送去,他不仅是要赔这树而且是不想要这个钱,他现在才明白这是一笔“血财”,不该是他发的财拿了是要生灾短命的。自以为读了几本书的我有些不服气地说,这钱和树丢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他立马瞪着眼睛捏起了拳头。我“一溜三个屁”赶紧抓起书包逃出了家门,我知道再迟一下就要一顿打了。
他那天真的把钱送回了大队部,告诉村长村里的树被偷了,四棵树也就大概八百块钱。这钱他不能要,要了会要命的。村长不肯收这钱,但一定要他查清楚了这树究竟是谁偷的,他坚持要把钱先留下。这笔钱就像是烫手的山芋,没有人再敢碰了。村里的会计说,要不这钱先收下,等到这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这件事情一直到年底都没有查清楚,但到了年底的时候村长也没有提起那八百块钱的事情。他也不再去村里追问,临到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村会计拿了三百块钱的一个红封子来说,这是村里单独安排给他的特困补助,村里也都知道家里的情况,这一下他才松开眉头去镇上买年货。
天无绝人之路,老子就是人好。
三
但老子的人好不能当饭吃,他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这件事的本意其实是为了改变命运,可偏偏又一波三折地生出事端来。我在村里读书眼看着就要毕业了,老子想着成绩再提高点将来上初中也能受到老师关注。他心里明白在村小的那些老师都是本村的,到了镇上他就不认识人了,这个时候加把劲还是值得的。这加把劲的办法就是请客吃饭,吃饭也并不是到饭店,前一天约好了到家里,早上起来就杀鸡杀鸭,下午再到镇上买些卤菜也就满满一桌了。老师们也并不客气,其实都是村里人,出了校门就是农民照样下地干活,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庄邻。
因为家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亲戚作陪,老子就喊来了村长作陪,他也不推辞腆着大肚子早早就到家里来了。一桌饭先是斯斯文文地吃,两杯酒下肚声音就大起来,吃到最后就像是吵架一样热闹。这也并不稀奇,喝酒的都是大嗓门,快要吃完的时候村长说要打牌,老师也不顾什么身份只掉头说一句让我先去睡觉,他们收拾了桌子准备“看麻雀子”。这是一种狭长的纸牌,在村里很是流行,像是麻将的纸质版,但上门的花纹非常奇怪,很难辨认。
村长自己往上家一坐,从他老子那一辈开始,他家就习惯了“拿大”。可酒多了教师爷门就不买账,说要“拈风”——用几张牌来随意抽取来确定位置。村长一听有点不高兴,已经坐下来了还要动位子,嘴里就冒出一句:老子就坐着不动了,你个穷教师就是“酸涩痞拗抠”——这在平时也就是对老师的印象,老师们也并不在意。可这喝了酒的老师似乎就不是原来那种斯文人了,一拍桌子叫到:我是穷酸,可是我用的钱都是自己的干净钱,哪里像你们干部肚子里的油水是鱼肉百姓的“恶水缸”?“恶水”就是泔水,藏污纳垢的地方。村长一听这话哪里还坐得住,站起来伸手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问:你今天倒是要给我说明白了,我身上那块肉是贪污来的?
那老师倒是不依不饶,你身上哪一块肉不是村里人养出来的,你回家看看你那一屋子的家具,看看是不是也是也是偷来的?这话说得大家一头雾水,老子酒虽然多了,平时也见过不少这种酒后动手的场面,可这天毕竟是自己请客吃饭,他便拉开他们做“拦停”:都是酒喝多了各人少说一句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
村长松了手,可是那老师就是不闭嘴,他是村里著名的语文教师,写得一手好字,学问也很深,为人非常的清高,一般不问别人的事情。可见这酒确实是害人的东西,这位大先生今天是要发作一下了。可老子拉他不要说,他却把话锋转到老子身上来了:你家就是受欺负惯了,你老子当年被他们气死了,你也是个糊涂蛋喝点酒就不知道是谁了。你以为我是胡说八道?你让他这个干部自己说说看,他家砌屋的木头是哪里来的,全是从三荡河上偷来的,你还帮大队部看树木——大腿被人家卸了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不欢而散,但老子听了这话都没有送村长出门,就让他自己骂骂咧咧地走了。老子酒喝多了,可是被教师爷这几句话一说似乎心里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这些年自己忍着拳头不打人,原来还是被他们当着猴子耍。来吃饭的人都散了,就是那教书先生赖着不走,老子倒是有刻意留他下来听他说说的意思。按他所说,当年的那几棵大树就是他偷偷在夜里偷回家的。这么大的树偷回去放在哪里?原来村里新砍的树并不直接用来做木料,而是沉到水底里去泡上,泡到了一定的功夫,树皮烂掉了再拖上岸晒干去压板厂去加工,这样的木料才耐用。
这先生离村长家不远,他看见村长家后面鱼塘里的水花生丛中藏着的树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揭发,这一天也是酒劲上来了竹筒倒豆子全部抖落了出来。但是,他并不害怕,自己说出来的话自己负责。可是,老子知道这树木即便是他偷的,如今已经车成木料变成了家具,油漆一涂上去谁还能证明这树就是当年的那四棵树?
老子虽然说算了,送走了先生,可是一转身回到屋子里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在一边唉声叹气说他酒喝多了又闹事,反正我也不敢去劝说他什么,因为他这时候一巴掌下来肯定是“五条大黄瓜”。
我以为第二天早上村里一定会爆发一场战争,所以我很早就醒来但并不起床卧在床上听动静。堂屋里前一晚还没有散去的酒味依旧能够闻见,就像是一场战争后残余飘荡着的硝烟,而且这硝烟似乎随时都可以死灰复燃。等到我发现一切安静得有些令人不安的时候,我才从蒙蒙亮的晨色中起来,跑到堂屋里喊了一声但没有人答应。平时这时候虽然才五点,家里一定已经是有动静了,母亲总是很早就起来做早饭了,我走到他们的屋子一看竟然是空无一人,我走出屋子清早的冷清有些逼人,但是这种四下无人的情形更是让人直打寒颤。
母亲的病又犯了。她只要是受点刺激就会无故地出走,他也已经失去了找她的耐心,尽管她每次也还都能回来,最远的也就是去几十里外的娘家,她无故的出走让这个本来破败不堪的家庭总是惶恐不安。我和他一起似乎也习惯了这种不安,以至于都习惯地不再去找她。
这次老子请客吃饭的事情并没有让老师更关心我,倒是因为这一顿饭将老子的那暴躁的脾气又带回来了。没有过几天他果然就在一次酒后拿扁担追着村长要和他拼命。原因是秋后分田的时候,有一处零头地本来一直是自家耕种不算在责任田上的,可这一次村长偏偏说是要算成责任田。这一架虽然没有打成,但是老子手上的扁担似乎从操就业般的又回到了生活当中,当然村里人关于“到底是外来的侉子”的说法也再一次旧事重提。
但是这些说法对于老子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用处,他的酒量似乎倒也大起来,虽然家里的生活更加的拮据,这逼迫得他更加拼命地喝酒。好在我已经进了初中,住到了学校里,过上了“眼不见为净”的日子,他送我到学校的第一天在学校门口和我说了一句话:我以后保证你穿没有补丁的衣服。这在我看来也是一个很庄严的承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我上学的时候要说这么一句话。也许因为对他来说初中的一切他已经不能理解了,而我确实是穿着两个膝盖都有补丁的裤子进了初中的校门。
他骑着那笨拙的二八杠走了之后,我心里真是一阵轻松,刚才还在面前飘散的劣质酒气一下子也散了。我其实真想喊他一声爸爸,可是他瞪着眼睛看着我,说的那句,你给我好好学,老子就这么点本事,你再不上出点名堂还不一定如我。他这么说我就一点也不愿意再喊他一声,似乎在他的心里也不愿意我喊著一声,倒是像他自己说的我才是他的老子,是他的“儿老子”,这是每次和他要学费的时候都会有的场景。
“儿老子”这个称呼让老子显得很无奈,让儿子也很无奈,更无奈的是这种无奈是注定了无法改变的。
四
母亲在我上到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去世的。
母亲临走的时候关照,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不要进公墓,那个地方太遥远也太冷清,她会找不到路。但是,这一点还是受到了村长的阻挠。先是族长去说,然后是托他的亲戚去说都回答说是要按照政策集中安葬。老子操起门口的扁担就要往他家冲去,并且扬言要打断他的狗腿,硬是被本族的人给拦了下来。但他已经在祖坟上择好了地方,决心把这件事情做成。
他说这话的时候掉下了倔强的眼泪,他说自己一家从自己的老子开始就受尽了欺负,今天死个人都不得安身,这一辈子都钻在别人的裤裆里过日子,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把这骨灰盒放到祖坟里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退休的那位当年说出村长秘密的教书先生也在一边附和,他也操着粗口说一定要把这口气出了。他本只是庄邻,来“吊纸”磕头已经算是天大的情谊,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话更是让人感到心暖。
我在外读书的时候,先生给我写过几封信。这件事我一直只字未提。我本来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心里的怨气,对事情的看法存在着偏颇。因为在那次老子请客他与村长吵架之后,我才知道他那么大的怨气是从哪里来的。当年爷爷因为发现老村长和女人在田地里通奸的事情,村里人嘴上说起来不信,其实对于老村长的“裤带子松”的德性是心知肚明的,可是爷爷毕竟是一个外来的侉子相信他也不能说在嘴上。但是,这位教书先生是敢说的,因为最令他感到耻辱的事情是,当年因为他发现老村长轻薄自己的女人没有得手,最后一直怀恨在心,先生民办教师要转正的时候,他给领导说瞎话说这先生作风是有问题的。村长诬赖说看见先生摸了学校女老师的奶子,其实这个女老师是先生本要结婚的恋人,是老村长自己想占便宜不得却把自己在稻田和别的女人睡觉的丑事安插在了他的身上。因为这点子虚乌有的编排,先生的民转公问题很久都得不到解决。
所以,我一直也有点固执地认为先生说村长家的那些话是有个人的情绪的。他用那种十行书的信纸写信给我,清清楚楚地讲述了我的老子所受到的种种不公。我这才知道那年我去上学的时候本来还是差学费的,父亲去了一趟镇里说是和自己的老战友借来的钱,而事情的真相却是他去找了老村长,他喝得醉醺醺得冲进了计生站,那时候做了计生助理的老村长正在开会。老子冲进门去就骂到,你自己的裤带子都管不住,还来管别人的生育问题,今天我们来算算这笔账,你先把我老子当年为了安家送你的两块银元还给我……大家正在开会,见他酒气熏天地跑进来一闹腾,赶紧要拉走他,可是他浑身的酒劲一抬手就掀了那并不结实的会议桌。大家见局势控制不住赶紧打电话报警把人给拖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所长是老子的战友,见到他浑身酒气对民警说,你们放开他,他虽然喜欢喝酒,但还是讲道理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就这样老子被劝说出了派出所,结局是这位当所长的老战友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回家。
但是走的时候老子还是扬言,两天之内必须把那两块银元给老子送来,不然还是回来和他闹的。老村长当晚就着人把银元送来。
这两块银元本来老子对我说是从地脚挖到的,卖了三百块钱也成了我的生活费。直到先生写信给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钱的来历。但我对这件事情依旧是绝口不提,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子的骄傲,说穿了一切也是毫无意义。但因为这件事情,老子在乡里的名气似乎更大了一些,大家都怕了他那大喉咙,其实他那拳头很久不落在别人身上。但是,这种印象始终是改不掉的,他从一个困难户变成了刁难户是我收到的第二封信中了解的。那一年快要过年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说县里的干部到村里来慰问贫苦户,这慰问的对象非但没有自己这个有着一个十多年病史的家属的家庭,而偏偏却有村长的亲戚,一气之下他就躲在村头的草堆后面,等到县里慰问的人一下车他就冲出来,拦住了来人的出路。
这一闹自然也是不欢而散,后果是这一年村里的文明新风评比被取消了,而往年村长年底给的几百块钱的特困补助也没有了。没有了他也不伸手去要,他一狠心把屋后面长了很多年的大树给卖了,卖得的钱用来过年,剩下的就是用来充当我微薄的生活费。
这些事情都不是他讲给我听的,他和我的交流只有那一句:你给老子好好读书,我就是拆屋卖砖也供你上学。除此之外就是闻着他充满屋子的酒味我们各自一言不发。但即便是了解了这些真相,对此我只能无能为力,我甚至还要劝说自己的老子不要再去争这口气,我知道他一辈子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给他。
当然,眼前母亲第二天出殡回来安葬骨灰盒的事情已经是无可回避的事情了。年迈的教师先生用一种颇有些野蛮的论调鼓励老子说:你今天再认他老子狠,以后就只能做他的儿子。有了这位读书人的鼓励,老子更加坚定了这事情要是解决不了就大闹一场的决心,好像是要爆发一场必然胜利的农民起义一样,他们的言辞里充满了激越和信心。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天还没有黑透吹鼓手就卖力地吹喇叭。这种调子是提醒来追悼的人赶紧来坐席。出殡前晚上主家依例是要宴请宾朋的叫“开吊”。虽然是丧事但也喝酒,老子照样也要陪亲朋喝酒。酒席还没有开始,一个消息就炸开了锅,下午村长到乡里去一直没有回来,一打听说是骑车下坡的时候刹车不灵,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大腿骨折走不了路了。我听说了这个消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也就这样戏剧性地迎刃而解。我看着墙边那准备好的扁担,心想它总算是没有他什么用处了。
扁担也老了,和人一样弯曲了派不上用场了。
可是这件事情让老子觉得自己没有老,老天爷眼睛也终于是睁开来了。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力气,主要的原因是他了解到那天村长跌跟头的原因不仅仅是刹车的问题,而是因为他去乡里是找他谈话,有人举报了他的经济问题。但因为这一个跟头摔断了腿歇了几个月他干部也不做了,大家都说他聪明主动不做,公家也不追究他的问题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工作分配之后,老子见到从门前走过的已经早就卸任的村长,老子特地散了一袋烟说:你看看,你家干部做不了一辈子,我家也做不了几辈子的农民不是?对方苦笑着把烟点起来默默地走了。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侮辱人的意思,但是我挡不住他这时候做老子的得意之情。但是这种得意事实上也只是给他带了一些自我安慰,他的生活并没有得到改善,以至于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还要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赶着他的鸭子找食吃。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放鸭子的就是个“属鸡的命”,爪子动一下才有一口吃。我一直认为自己解决不了他的疑惑,他也从来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不过他的得意让他恢复了以往的大嗓门,他那老拳头似乎还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以至于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因为打人进了派出所,见他就這有那句话:打了怎么样,还不认老子狠?我为他的这种顽固感到过绝望,最让人觉得绝望的是我在试图用刻薄的语言刺激他的时候,和他吵了一辈子的弟弟帮了他的腔:这个没有办法,他再错也是你老子!
五
这一次因为拆迁上访的事情,他再一次成为了村里的风云人物。但是他的拳头确实也是老了。我到了医院之后不久,村长父子也到了医院。老村长也早就从计生站退休了,他儿子也早就是满头的白发。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这一次竟然和我的老子成为了同盟军,成为集中上访的策划人之一,成为和干部对抗的人。只是伸出拳头打人住进医院的人仍是我的老子而已。村里来人接走他的深夜里下起了瓢泼的大雨,我要送他走想着能在路上劝说他几句,他显得非常的不耐烦,掏出怀里的钱说,我有钱我自己打的走。他这话的意思我明白,他是我老子我是他儿子,永远没有我管他事情的道理。我知道倘若是再多说一句,他一定仍然是那句冷漠的话:知道了,儿老子。
我从医院回来之后已经是凌晨,妻儿已经睡下很久,被我吵醒之后我也没有和他们解释这些我自己也搞不懂的事情。迷糊的女儿揉着眼睛说我要喝水,我摇着空空的水瓶无奈地给她烧水,在等待水沸腾的时候,我揉着瞌睡的眼睛无奈默念了好多遍:你是儿老子!
(作者单位:江苏省高邮市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