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凤华
乡贤郑板桥在家书里说:“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宿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我想板桥喝粥时,必搛嚼着清雅喷香的水咸菜吧。陈年光影里的水咸菜,承载着旧日的清贫和饥馑、欢乐和忧伤,牵动着我蓬勃温暖的乡愁。
清寒冬日,天地简静,农妇们总是忙碌着腌咸菜。冬阳惨淡,女人们把茎肥叶大的腌菜和茎细叶卷的雪里蕻摊在院墙上、草垛上晒上五六个日头,瘪了,蔫了,就可以腌水咸菜了。
母亲边撒粗盐边把腌菜一颗一颗码进大脚盆或大龙缸里。父亲赤脚用劲踩踏,卟卟声犹如春冰开裂、积雪断竹。父亲的身影投在墙上,如久远的黑白照片。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自额至腰形成的侧面曲线如古代的雕像。最后,龙缸里的腌菜高耸如斗笠,父亲还搬几块石头压在上面,以助腌制。
几天后,原本干蔫的腌菜渐渐变得湿润,冒出津津的绿水,呈现生命的质感,完成生命的涅槃。
我最喜欢吃母亲烧的水咸菜茨菰汤。茨菰是父亲从屋后的池塘里扒上来的。刚出水的茨菰躺在铅丝篮里,像祖父发黄黧黑的旱烟斗。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茨菰片是嫩白的,色彩明丽,如河滩上那苍翠的芦苇和苍白的鹭鸶。茨菰片略涩,嚼着粉嫩、脆刮,汤如奶酪,腾腾热气中,我们的笑脸灿似三月的桃花。
母亲喜欢把水咸菜放进锅里爆炒,加水烧开,劈进白花花的豆腐,汤沸了,焖上片刻,用头盆盛起来。撒进葱花或蒜叶,青蒜和着咸菜豆腐汤的香味飘溢出来。一家人坐在木桌旁,喝着咸菜豆腐汤,咂咂声中,洋溢着田园生活的愉悦和自足。
冬日里水咸菜烧杂鱼,味道鲜美。母亲常常到河边的渔船上买来细小的鲹鱼、虎头鲨、昂刺、鲫鱼、黄鳝,洗净倒进油锅里翻炒,再嗤啦倒进水咸菜,掺进姜块葱管、红椒豆酱,不一会兒,满屋子鱼香袅袅,直润肺腑。一家人喝上一碗稀粥,抿上几口米酒,嚼一条肥嘟嘟的虎头鲨或昂刺,寒冷的冬夜便有了生机和活力。
腊月里,蒸水咸菜包子可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哩。母亲将猪肉斩碎煸熟,倒入跺碎的咸菜,和切成末儿的香干,上下翻炒。再加入姜末、蒜叶、米虾、蛋皮炒熟。馅儿做好了,就包馒头了。最后还要用蒸笼蒸。火要烧得旺。厨房里热气弥漫、香气缭绕、笑语盈盈。母亲蒸的咸菜馒头咸香入口、经久耐贮,来串门的亲戚,吃了母亲包的馒头,都赞不绝口。
出太阳的日子,村妇们把水咸菜从缸里拉出来,挂在绳索上晒成红通通的老咸菜。老咸菜烧咸肉、烧河蚌味道鲜美。油锅烧热,倒入咸肉翻炒,待熟时,放入老咸菜,中火焖烧,出锅后撒些蒜花与香菜段儿,味道美极了!
在乡间,青蒜花炖水咸菜可是吃粥的佐料。搛着油汪汪的水咸菜,喝着热腾腾的稀粥,寻常的生活竟是如此有滋有味。其实,水咸菜的吃法很多,那谦卑的水咸菜在村妇手中变成了花式各异的乡土小菜,弥漫着浓浓的乡野气息和田园风情。
苏轼在《浣溪沙》中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欢,即清雅恬适之乐,清新淡雅之欢。在苏轼眼里,雪沫乳花,蓼茸蒿笋,都是清欢,一如清淡的水咸菜豆腐汤、水咸菜茨菰汤。
水咸菜像极了家乡的父老乡亲,先经过清洗、揉搓、盐巴浇身的疼痛,进而冷静、平静、成熟,最后成为神清气爽的自己,成为恬淡平和的乡村生活的主角。在远去的贫穷而深情的岁月里,母亲的水咸菜丰盈了我们的生活,滋润了我们的精神。水咸菜的盐质沉淀在我们的骨子里,水咸菜的清香浸润进我们的生命中。让我们在浮躁而喧嚣的现代生活前,保持一份悠远的淡定和淳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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