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峰
(北京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871 )
萨沃纳罗拉与德意志农民战争领袖们的共和理想比较
杜佳峰
(北京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871 )
15世纪末至16世纪,欧洲爆发了一场由普通民众领导的政治改革运动,涌现了大批人民改革家,他们中比较重要的有萨沃纳罗拉、盖斯迈尔和海尔高特等等,他们虽未曾谋面,但其建国思想却有着惊人的共通性。学界现有的研究孤立地看待他们,将他们局限在各自国家的历史中,所以,未能察觉到这些共通性。文章通过比较萨沃纳罗拉和其他改革家的建国思想,分析他们的共性,揭示欧洲转型时期普通人民的社会理想和政治诉求,从整体的角度看待这些互相关联的改革运动,最终,将这些人民建国运动整合,形成一场欧洲近代转型时期特殊的历史运动。
萨沃纳罗拉;盖斯迈尔;海尔高特;人民建国运动
学界对于15、16世纪的欧洲的认识多集中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两场运动,对于这一时期的人民建国运动却知之甚少。而且,大多是孤立地看待,把它们纳入意大利和德意志各自的历史中讨论,很少意识到它们之间还存在相同之处,更没有作为一个整体性的历史运动进行研究。
意大利的政治改革以萨沃纳罗拉在佛罗伦萨进行的改革最具代表性,而德意志的人民建国运动的代表人物是德意志农民战争中的革命家盖斯迈尔和海尔高特。目前学界对他们的研究是分离的,对萨沃纳罗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重建佛罗伦萨共和政制方面,而且,认为他借用基督教促进改革的做法是违反历史发展趋势的。持这种观点的著名的学者是布克哈特[1]516-522。于是,萨沃纳罗拉的历史影响被禁锢在意大利范围。相比之下,对德意志农民战争改革家的研究则更加丰富深入:兰克贬低人民改革家的建国设想,认为这场战争是“自然事件”,只是经济压迫造成的民众反抗斗争[2]334-359;恩格斯则拔高了德意志的人民运动,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场无产阶级革命[3];彼得·布瑞克较为公允地提出,人民进行社会大联合是为了建立“百姓共和国”,这是一条自下而上的民主之路,但他认为人民建立的国家是一个“乌托邦”[4]213-221;朱孝远则进一步修正了布瑞克的观点,认为人民建立的国家不是乌托邦,而是一个早期公有制的国家[5]196-207。这些研究都提出了有见地的论断,但也都局限于各自的“国门”之内。
在以上学者的启迪之下,笔者不避浅陋,将意、德两国的人民建国运动作为一个整体看待,以时间最早的萨沃纳罗拉改革为线索,比较他们的建国思想之间的相似之处,试图揭开从萨沃纳罗拉开始的这场欧洲近代转型时期人民建国运动的神秘面纱。
萨沃纳罗拉虽然生于费拉拉,却是佛罗伦萨在1494—1498年政治改革的主要推动者。他是多明我会修士,被美第奇家族请来担任修道院院长。1494年法国入侵意大利,美第奇政权战败被推翻。萨沃纳罗拉代表新政府与法王查理八世和谈取得成功,名声大振进入政坛,开始了他改革政府体制,建立“新耶路撒冷”的人民共和国之路。
“新耶路撒冷”就是通过改革,把佛罗伦萨变成基督教世界新的圣城。“新耶路撒冷”一词源于《圣经》中的《启示录》,上帝将他的城降临人间,这个地上的新圣城就叫“新耶路撒冷”。这个新名称就传达出萨沃纳罗拉改革的最终目的:建立起一个人间天国。他将“新耶路撒冷”计划融合了新体制理想与神意:“佛罗伦萨,上帝把你从不幸中拯救出来……天主拯救你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你们。”[6]134因为上帝选择佛罗伦萨去实现他对基督教世界的伟大革新计划,“你不久将成为天国的耶路撒冷”[6]151,佛罗伦萨是“一座上帝的城市,而不再是佛罗伦萨人的城市”[6]168。佛罗伦萨成为上帝之城和人间天国的耶路撒冷后,将拥有众多好处,“我向城市宣布这些好消息,佛罗伦萨将会前所未有的荣耀、富裕和强大。首先,荣耀不仅是上帝眼中的,也是凡人的:你将会改革整个意大利,革新从这里开始,将会向各地传播,因为这里是意大利的中心。依靠上帝赐予的光和恩典,你的顾问们将改革一切。第二,你将会拥有无数财富,上帝将为你增加一切。第三,你将扩展你的帝国,你将拥有世间和精神的权势”[6]168。
萨沃纳罗拉的改革思想集中表现在《天启概要》[7]和《论佛罗伦萨城的政府》[8]中。《天启概要》成书于1495年,是改革初期的纲领性著作;《论佛罗伦萨城的政府》成文于1498年,是后期对改革的归纳性著作。萨沃纳罗拉对“新耶路撒冷”的改革主要包括:建立属于全体公民的大议会、进行税收改革和建立公共低息贷款制度等措施。
最重要的措施是建立大议会的改革,萨沃纳罗拉将佛罗伦萨已有的人民会议和公社大会合二为一,组成了大议会,并扩大议员人数。只要满足三个条件的佛罗伦萨市民都可以成为议员:第一,年满29岁;第二,完整缴纳税收的市民;第三,他的父亲、祖父或者曾祖父中有担任过共和国官职。这样在佛罗伦萨的9万市民中有3 200人符合条件成为了代表。这个数字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是空前的,以至于大议事会容纳不下如此多的代表,只得分批执政,每批任期为3个月。新的大议事会扩大了佛罗伦萨市民的政治参与程度,“以前政府的候选代表仅局限在最富有和最有声望的家族,这些家族整个地掌控着制度”,而在新的大议事会中包括了“中产阶级、男性土地拥有者,并且不再由精英家族的代表独家控制”[9]26-27。大议会从政治制度上打破了城市显贵对政权的垄断,开创了人民掌握政权的机制。
在税收上,萨沃纳罗拉提出用“十一税”取代“财产评估税”。佛罗伦萨之前的税收方式存在诸多弊端,1427年美第奇家族掌权后,老科西莫·德·美第奇出台了“财产评估税”,它要求市民申报自己的所有财产,然后税务官进行评估,之后数年公民根据这个评估的数额进行纳税。它看似公正,但家族的财产在变化,评估却数年一次,许多家族的财产减少,但赋税却没有减少;并且,在财产评估阶段,美第奇家族拉拢亲信势力,给敌对家族痛下杀手。1494年,萨沃纳罗拉的“十一税”得名于它是10%固定税率的房地产税。它的征税对象是佛罗伦萨城里和周边的房地产,税率是固定的,征税周期为一年一征。1495年2月5日,大议事会正式通过了这项法案。与佛罗伦萨之前的税收制度相比较,“十一税”体现出公平的特征。比起评估所有财产,地产的数量和归属都十分明确。对于所有公民一视同仁的税率也体现出公平性。萨沃纳罗拉虽是教会人士,但他主动要求享有免税特权的修道院也向政府交纳地产税。1498年记载,佛罗伦萨的教会需要交纳5万金佛罗琳的地产税[10]258,这将缓解政府财政紧张和市民的税收负担。“李维税收是单纯基于房地产的税收,它将取代政府长期任意征收的制度”[11]275,从制度上废除了武断地征收和摊派,建立更加合理的税收制度,这是在佛罗伦萨第一次,甚至可以说在整个意大利也是首创了固定的房地产税,废除了包税和任意征收的传统。此项税法一直延续到了19世纪。
萨沃纳罗拉的第二项改革措施是建立公共借贷机构。佛罗伦萨的借贷业一直被犹太人高利贷所垄断,利率高达32%,这使得战争中的小商人纷纷破产。于是,萨沃纳罗拉积极提倡市政府建立公共借贷机构。 1496年4月21日,国家低息借贷法令被大议会通过。法令规定:每个市民一年最多借贷600佛罗琳;贷款的利率是5%~7.5%,但借钱的市民必须发誓借贷的钱不能用于赌博[11]296。而供职于这个机构的人员都是无薪水的自愿者。萨沃纳罗拉提倡市政府建立公共借贷机构,解救了处于困顿的小商人,使他们对佛罗伦萨的商业恢复了信心,让市民切身感受到了“新耶路撒冷”的好处。
1498年3月,佛罗伦萨城市显贵发动暴动,逮捕了萨沃纳罗拉。5月,教皇和显贵勾结,以异端的罪名,用火刑处决了这位站在人民立场的改革家。虽然萨沃纳罗拉被处死,但其思想却被接受和继承,不仅影响了马基雅维利、圭恰迪尼等政治家的共和思想,还影响了后世德意志农民战争中的人民建国思想。萨沃纳罗拉在实践中结合了基督教色彩和人民立场,构建了一种新的人民国家模式。这种国家模式引领着16世纪欧洲民众政治改革的风潮。
汉斯·海尔高特是纽伦堡的印刷工,也是德意志农民战争著名革命家闵采尔的战友,他经历了整个纽伦堡地区的人民建国运动,目睹了闵采尔的斗争和失败。1519年,纽伦堡的革命群众就提出加入瑞士联邦,这一主张既引起了贵族的恐慌,也反映出德意志人民运动“国际化”的特点。1525年10月,人民起义被镇压,但在1527年,纽伦堡的改革家海尔高特出版了《向基督教新生活的转化》一书,提出了人民建国思想中社会制度变革的纲领。
海尔高特在书中提出了“三个阶段”的历史转化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向基督教新生活的转化”,也就是把建立新的生活作为社会秩序改革的目标。这种思想的实质是一种社会制度层面的改革。需要引起关注的是,海尔高特的“三个阶段”“新生活转化”和“一个牧羊人”的思想与萨沃纳罗拉的“五个阶段”“基督徒正当生活”和“基督王”的思想非常相似。这些相似之处值得我们考察和对比。
第一,萨沃纳罗拉是一位历史发展论者,他把基督教的发展和社会发展对应起来,认为两者存在某种关联性,提出了“五个阶段”的说法[12]29。前四个阶段是在《启示录》中已经提到的时代:
“在圣·约翰和他的《启示录》中有四匹马,白色、红色、黑色和苍白色的。这些象征着基督教会的四个阶段。首先是白马,象征使徒阶段,白色是所有颜色中最纯洁和简朴的。红色是殉道者阶段,是血的颜色。黑色是异端阶段,象征遮蔽了所有的真理之光。最后是苍白色马,它既非白色,也不是黑色,是一种不冷不热的冷漠状态,这是我们现在的阶段。”[7]234
他还提出:我们处于第四个阶段已经非常久了,它即将结束,第五个阶段“敌基督和皈依”阶段即将到来。在第五阶段首先会出现“敌基督”,不过通过教会革新最终能够战胜它。佛罗伦萨已经看到了新时代的光芒,她应该做好教会革新的准备。上帝已经降临和改革佛罗伦萨,为的是她能够担当起改革其他人的事业。最终,基督教的羽翼会向东方扩展,土耳其人和异教徒将会皈依基督教,佛罗伦萨也将会成为新的锡安(耶路撒冷的别称),人民将会栖息在一个新的教会之下,将世俗的事物转变为精神的事物[6]235-240。
于是,萨沃纳罗拉提出自己把佛罗伦萨建成为“新耶路撒冷”是在引领佛罗伦萨人向一个更高的历史高峰攀登,是向着一种基督教世界新生活的转化,不仅是个体对宗教的皈依,还是以集体来获得世俗和精神上幸福生活的方式,是一种以基督教为道德基础的新生活制度的创造。
德意志农民战争后期的改革家海尔高特也是一位历史发展论者。与萨沃纳罗拉的“五个阶段”相似,他认为自己正处于一个人类历史进步发展的转折阶段,提出了“三阶段”的历史发展观:
“曾经发生了三次皈依基督教秩序的转变。《旧约·圣经》中记载了第一次转变,皈依上帝天父。《新约·圣经》中记载了第二次,皈依神的儿子。第三次转变将通过圣灵来实现,它现在正在来临。”[5]239
第二,为了推动社会改革,树立了基督教在政治中的权威,萨沃纳罗拉在布道中明确提出了“基督王”的设想。他把基督本人奉为佛罗伦萨唯一最高统治者:
“佛罗伦萨,上帝想要你欢乐并想给你一个领袖和国王统治你,那就是基督。天主想要统治你,如果你想要这样。佛罗伦萨,接受他的统治,……选取基督作为你们的王,臣服于他的法律,这样他才能统治你们。让基督成为你们的队长,他给你们带来一个新的圣神生活的改革。这个改革只给你们带来团结,别无其他,这是爱上帝和爱邻居。除了上帝的教诲别无其他……基督,你们的首领,将会指导你(佛罗伦萨)的事务,你将会带动全意大利甚至是意大利之外的改革。”[6]422
萨沃纳罗拉的“基督王”提议后来变成了现实,“他的整个精神都写在‘市政厅大厦’上边的那个铭刻里边,铭文的实质就是他早在1495年所提出和他的党徒在1527年所庄严地再次倡导的那个箴言:‘耶稣基督按照元老院和人民的决定被选为佛罗伦萨人民的君主’”[1]518-519。于是,萨伏纳罗拉的“基督王”设想为整个佛罗伦萨社会的基督教氛围提供了合法性依据。
值得关注的是,后世海尔高特的“一个牧羊人”与萨沃纳罗拉的“基督王”非常相似。海尔高特认为,一个所有羊群合为一体,有一个好的牧羊人管理羊群的时代即将到来,这个“牧羊人的时代就是有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直接统治的时代”[5]125。按照海尔高特自己的话说:
“当我理解了整段话的意义时,我说:‘啊,永恒的神,在你的羊栏里发生了多么悲惨的事情。’我知道上帝解雇了两个牧羊人及其帮手对基督教的羊栏的管理,所以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工作,都不再会有结果。我有知道上帝建立了一个新的秩序,并派了一个新的牧羊人来照管地球上的羊群。”[5]240
海尔高特的“一个牧羊人”和萨沃纳罗拉的“基督王”都指代耶稣,两人都把耶稣作为基督教新社会的唯一合法统治者。而传统封建观念认为:上帝通过教皇和国王这两个牧羊人统治人间世界。因此,萨沃纳罗拉的“基督王”观念有开创之功,对后世德意志农民战争改革者否定基督教人民需要向世俗政府和教会同时效忠的旧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
第三,萨沃纳罗拉的“基督教正当生活”与海尔高特的“基督教新生活”有相似之处,但也存在着差异。相似之处在于他们的新社会具有强烈的基督教特色。整个新社会不再是一个以世俗道德为基础的社会,而是一个严格奉行基督教伦理道德的人民共同体。不过,两者也存在明显的区别。萨沃纳罗拉不主张俗人要追求神贫,不认为个人财富是罪恶的;而海尔高特则提出废除私有制,按需分配等早期社会主义的设想。海尔高特这位理论家设计的这些是超越那个时代的、具有远瞻性的现代性观念;但萨沃纳罗拉这位实践者则希望用容易被人接受的观念去改变社会现状。这或许就是理论家与实践者的区别。
综上三点所述,萨沃纳罗拉的社会改革思想与德意志农民战争改革家海尔高特有着相关性。萨沃纳罗拉的基督徒正当生活运动反映出基督教本身所蕴含的推动社会前进的巨大动力。萨沃纳罗拉结合历史发展论与社会改革现实,重塑了基督徒精神生活的要素,创立了正当生活的理论依据,把抽象的基督教精神具象化为基督徒现实生活要求,让佛罗伦萨人亲身体验到正当生活之路的积极向善,期盼佛罗伦萨能够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前进,这种群体意识形成了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最终使基督教转化为推进佛罗伦萨历史发展的动力。
盖斯迈尔是领导蒂罗尔地区人民运动的领袖,他领导的起义队伍从1525年一直坚持到了1532年。蒂罗尔地区位于德意志南部,靠近瑞士和威尼斯,它又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直属领地,盖斯迈尔在瑞士联邦流亡过,在威尼斯又带领过雇佣军,因此,一开始这里的人民建国运动就是“国际问题”。《蒂罗尔宪章》是他在出征前写下的,准备胜利后在蒂罗尔施行。
比较萨沃纳罗拉的《论佛罗伦萨城的政府》和在德意志农民时期盖斯迈尔的《蒂罗尔宪章》,就会发现两者在讨论人民与政府的关系上具有关联性,两者都提出人民应该掌握政权的建国目标。
萨沃纳罗拉要建立的是“市民政府”。市民政府的目标和佛罗伦萨城市国家有关,也反映出萨沃纳罗拉要建立一种人民参与政治、掌握政治的国家,这是对美第奇家族实施的家族世袭统治的终结。为此,萨沃纳罗拉所写的《论佛罗伦萨城的政府》的第一论第三章的标题就是“市民政府最适合佛罗伦萨城”。在这一章里,他明确提出:权力掌握在人民手中的市民政体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也是最适应佛罗伦萨的政治制度。
“佛罗伦萨的人民从古代就选择了市民政体,并形成了许多与之相应的习惯,市民政体比别的形式的政体更自然更得到赞同,因为习俗已经深深地烙在市民们的心中,要他们抛弃这种政府是困难和不可能的。虽然我们看到它被暴君(美第奇)统治了一些岁月,而且这些市民们篡夺了统治权,但不敢大胆地宣称他们拥有绝对的统治权来给城市施加暴政,这种狡猾的统治并没有改变人们的天性和习俗。他们保留了政府的形式和原来的行政官职,但总是监视,为了只有他们一伙的人才能成为官员。市民政府的形式完整地保存了,如果尝试去改变它,给他们另一种政府的形式,将会违背天性和古代的习俗,这样做只会给共同体带来动乱和纠纷,它将会处于失去自由的危难中。……我们可以总结:根据产生现在市民政府的神圣权威和前面其他的论据,市民政府对佛罗伦萨来说是最好的。”[8]46-47
萨沃纳罗拉为了论证市民政府的合法性,从基督教经典政治理论——阿奎那的政体分类中引申出“市民政府”。他模仿阿奎那,将政治体制分为三种,并指出市民政体是与其他两种政体的本质区别——由谁来统治,因此,市民政体的本质就是政府权力掌握在全体人民手中。他指出:
“一些人趋向于任命单一的能代表共同利益的、人人都要服从的领导者;这种政府形式被称为王国,统治它的人是一个国王。另一些人或许因为他们不同意单一统治者或许是这样做他们觉得更好——在重要的事情上共同决策,需要共同体中最好和最谨慎的成员来统治他们,分配行政官员以不同的任期;这种形式的政府被称为贵族政府。然而另一些想要政府为全民所有,他们不时的在最优秀的成员中分配行政官员,这种形式的政府被称为市民政府,因为它掌握在全体市民手中。”[8]39-40
从萨沃纳罗拉对自己改革目标清晰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市民政府”是“掌握在全体市民手中”的,其本质就是人民掌握政权。如果我们把这些萨沃纳罗拉的思想与德意志农民战争后期的改革家盖斯迈尔的相比较,就会发现《论佛罗伦萨城的政府》与《蒂罗尔宪章》在政权必须由人民掌握的观点上是一致的,都将建立一个人民掌握权力的政府作为改革和革命的目标。盖斯迈尔在《蒂罗尔宪章》里提出的革命目标是:“推翻旧有的封建统治体系,建立人民的新政权——盖斯迈尔之国。”[5]108其主张这个人民的新政权“必须直接地而不是间接地掌握在人民手里,由人民对国家机器进行积极的管理,实现社会改革的任务”[5]101。
比较《蒂罗尔宪章》24条款和《论佛罗伦萨城的政府》中支持人民掌握政权的政治原理,就会发现它们也高度相似。其一,两者不约而同地都提出人与人之间政治地位平等的见解:
“人与人之间将不再存在差别,也没有人能觉得比别人高出一筹。这正是导致人们不和、傲慢和整个国家反叛的原因。”[5]234-235
“一个人向别人制定法律是不合适的,因为人与人是平等的,因此一个人没有权利使其他人遵守这些法律,所以立法者需要是关心公共利益和高于其他人的人。因为任何个体都寻求私利,如果没有人来关心共同的利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将无法进行,并且整个世界都将陷入混乱。”[8]39
其二,两者政治原理的出发点是一致的。在《蒂罗尔宪章》的第一条中,盖斯迈尔从人民掌权政府符合神法、能够实现荣耀上帝、符合公共利益等方面进行论证,与之相似,萨沃纳罗拉的市民政府也源自于公共利益与荣耀上帝的基础:
“你们忠诚服从高于你们的权威,在一切事务上不谋私利,首先考虑上帝的荣耀,其次考虑公共利益,这样,万能的神必会赐予你们恩惠和帮助。”[5]234
“人们必须热爱城市公共利益,当他们被题名为官员或别的荣誉时,他们要抛弃对私利和对家族朋友的偏好,眼睛只应该看着公共利益,因为对公共利益的喜爱会照亮他们理智的双眼;同时,去除私利,他们不再会透过错误的眼睛看事物,考虑到统治的真正目的,他们做事时就不会轻易地犯错。进一步,他们将认识公共利益是值得被上帝增加的,就如罗马扩大他们的帝国有许多原因,有一个需要被指出:因为他们是如此热爱城市的公共利益。上帝想要嘉奖这种善功,以现世的善回报这种好,如此,他增加城市的公共利益并扩张它的国家至全世界。”[8]72
通过这些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在“人民掌握政权”问题上,萨沃纳罗拉和德意志农民战争后期改革家是相通的,甚至可以说是高度相似的。萨沃纳罗拉的建国目标不再是恢复中世纪城市共和政治的旧传统,而是建立一个包含所有人的新国家,这个国家由全体人民直接掌握政权。这使它拥有了预见性的政治意义,建立一个拥有广泛人民基础的政府,维护人与人的平等关系,荣耀上帝的神法,从政治制度上实现对人民权益的保护。
如果站在欧洲这个角度研究近代转型,从一个整体的视角观察这段历史,就会把意大利和德意志的人民建国运动联系起来看,萨沃纳罗拉和海尔高特、盖斯迈尔等改革家的相似性就突显出来了:他们都计划以基督教新生活的名义改革社会,都希望由人民直接掌握国家权力,最终推翻封建制度,建立一个人民国家。因此,这些发生在不同国家的建国运动的参与主体、手段和目的是相同的。
首先,它让我们反思一个长期误解的观点。以往学界一直认为德意志农民战争中人民利用“神法”是受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影响,甚至有学者提出没有宗教改革就不会爆发德意志的人民建国运动。但从对萨沃纳罗拉的研究中会发现,人民改革家在宗教运动之前就从基督教原理中寻找到了政治改革的合法性。进一步对比萨沃纳罗拉和德意志的改革者的思想,就能发现他们都是直接从《圣经》中寻找政治改革的合法性依据。可见人民手中的“神法武器”来自于改革家对《圣经》的直接解释,而不是受马丁·路德的影响。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乐观地说,德意志的人民建国运动和宗教改革运动是两场运动;保守地说,它们之间存在相关性,但不是因果性。
其次,萨沃纳罗拉的改革是这场始于15世纪末、兴盛于16世纪的欧洲人民建国运动的起点。他首先从《圣经》中寻找建国合法性依据,巧妙地借用“上帝意愿”来表达人民参与政治、反对君主和寡头的政治理想。他还在“上帝选城”、建立人间天国等宗教名义下,进行他的人民共和国建设。
最后,虽然意大利和德意志的人民建国运动都以失败告终,但它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这是一条自下而上的人民主张政治民主之路,它在中央王朝政府建立、民族集权国家兴起的背景下保存了民主的政治思想,为后世的资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留下了宝贵的思想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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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龚 勤)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Republican Ideals between Savonarola and Leaders of German Peasants' War
DUJiafeng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From the end of the 15th century to the 16th century,the widespread political reforms appeared in Europe.A large number of reformers,such as Savonarola,Gaismair and Hergot,though not knowing each other,shared very similar views in governing establishment.The existing researches in the academic world study them in isolation,confining them in the history of their own country,so that they are not aware of these commonalities.By comparing the idea of governing establishment of Savonarola with that of the other reformers,the paper analyzes their commonalities,reveals the social ideals and political aspirations of the ordinary people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of Europe,and looks at these interrelated reform movements from a holistic perspective.The movement of establishing Common People's Republic is a special historical movement in the transition period of modern Europe.
Savonarola;Gaismair;Hergot;the movement of establishing Common People's Republic
2017-04-06
杜佳峰,博士生;研究方向:文艺复兴史和宗教改革史。
10.3969/j.ISSN.2095-4662.2017.03.009
B91
A
2095-4662(2017)03-004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