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宇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田湘抒情诗歌母题及其产生特征分析
——以诗集《雪人》为例
王浩宇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诗集《雪人》中大规模出现的等待情景使以母题模式来分析其关联诗歌成为可能。通过细读诗作可以看出,田湘诗作对等待母题的构建有着整体性的特点,在其诗作中不仅有着等待这一行为的前奏、结果和主体状态,还有以等待为架构写出的对世界的观照和对理想的思索。在与古代候人母题诗歌的比较中,我们可以发现其诗作不仅有着诗人独特的精神特质,彰显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特点,并使候人诗在当代获得的新的生命力和完整性。
田湘;母题;等待;候人
田湘是一个真正的抒情诗人,正如张清华先生所评论,“他是一个用心脏写的(诗人)”他拒绝20世纪80年代以来玄奥错综的诗风,坚守自己的诗歌内涵,用平凡的日常语言表达自己深刻的情感体验。在某种程度上田湘承接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悠久传统,“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1]287有感而发,以情感为核心构建自己的诗歌世界。这使得他的诗在当今诗坛呈现出既新又旧的奇异特质:关注情感本身,这是太多当代诗人忽略的特点,又是所有经典诗作里不可缺少的特点。当整个诗坛都在以艾略特玄学派的辩护为美学理念的时候,“就我们文明目前的状况而言,诗人很可能不得不变得艰涩”[2]32,田湘的诗在复杂的世界里创造出一种真正的诗意,而创造这种诗意的语言又恰好日常到让每一个人都懂得。
田湘的诗集《雪人》是广西出版的第一本双语诗集,也是诗人的第六本诗集,收录了《沉香》《雪人》《校花》《嗍螺蛳》《绝情诗》《大海不停地运送浪花》等69首诗作,诗集以其代表诗作《雪人》为名。诗以“一个人老去的方式很简单/就像站在雪中,瞬间便满头白发”开始,以等待为核心,构建出一个“我固执地等,傻傻地等”的形象,这个形象既冷酷而坚硬,同时又有着“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泪/也不能将我融化”的柔情。纵观《雪人》诗集可以说,以等待为核心是田湘抒情诗歌形成的一个主要特征,在这本收录作品不算太多的诗集中,在诗作中直接出现“等”这个字的作品有《雪人》《虚掩的门》《沉香》《见面》等十首,而以“等待”为基础情节的诗更多,如在《你的守望似乎永无结果》中,诗人以“很久了,你一直站在江边/一只飞鸟的鸣叫就轻易让你落了泪/可你的守望似乎永无结果”结尾,无论在诗中作者守望什么,等待总会是这首诗的基础情景,或如在诗作《绝情诗》中,“你不来我就跳崖/我真的跳了/往梦里跳”,等待另一个人或者是某一期待的到来。在诗集《雪人》中等待或守望的情景反复出现,成为一个值得探索的诗歌母题。
母题是文学中最小的情节结构。“它在民间叙事(包括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叙事诗歌等)中反复出现,在历史传承中具有独立存在能力和顽强的继承性。通过不同的组合,可以变换出无数的故事。”[3]11母题并不是情节本身,只是情节的一个架构,在由母题所架构的空间中有很多意义和内容生发的可能。“母题”原为胡适为翻译外来词“motif”(英文motive,德文motiv)半音译半意译所造出来的词,“拉丁语中的‘movere’一词意指策励和鞭策,致使某事发生并且使之进一步发展,这其中蕴含了母题的本质意义及功能效用”。[4]239。可见“母题”这个词强调的是具备生发、能动和架构的功用。等待便是这样一个促进诗歌不断发生的母题,其在田湘诗歌作品中以基本现象和基本情景的形式反复出现。这些以等待为母题的诗歌作为田湘本人独特的生命意识,无论是对情感本身的思索,还是对生命价值的审视,都丰富了中国当代诗歌的文学主题,使该母题在绵长的历史和当下获得了新的生命力和完整性,同时也展现了等待母题在中国当代诗歌作品中的独特时代烙印。
(一)等待的前奏、结果和主体状态
在诗作《见面》中,诗人以“一块空空的草地上/坐着我。等待”开头,以“我想,你来的时候/天空,一定会,垮塌”结尾,全诗以在草地上等待中的形象为主体,重点描写了等待这一行为完成前的整个的心理过程,以逐渐紧张起来的句子“越来越急促/用手按一下胸口”“我屏住气,然后/深呼吸,再深呼吸”“天空,一定会,垮塌”将等待这一过程无限延长,悬置的紧张气氛在天空垮塌之前戛然而止,成为等待这一母题完整的前奏。在诗作《虚掩的门》中诗人从等待这一行为结束之后并对其的突然回忆开头,“我突然发现/在我内心深处/有一扇虚掩的门。”诗中写了诗人在虚掩的门后的事物“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有着童年、少年和青春的梦想/有着虚空、孤独、忧伤和甜蜜。”最后一段写自己青春逝去,那个叩门的人依然没有出现“它似乎在等待一个人/轻轻地把门叩开/可直到青春逝去”。这首诗之前选为诗人一本诗集的名字,也是诗人最有名的几首代表作之一。从等待这一母题来看,它重点写了等待这一行为发生之后,它在诗人的记忆中给诗人留下的难以闭合的伤痛,是等待母题这一基本情景结束之后的后果。诗作《雪人》和《戈壁》两首诗的整体有奇特的互文性,它们都以等待为诗作发生的原因,“可我不忍老去,一直站在原地等你——《雪人》”,“只为等你一句潮湿的问候——《戈壁》”,两首诗主要描述等待者这一主体的情感状态,“不知不觉已变成雪人/我因此也有了一颗冷酷而坚硬的心——《雪人》”“在炽热中慢慢融化的我/仅剩的几株也已枯黄——《戈壁》”。一个在结尾写道“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泪/也不能将我融化”,另一个为“此刻/哪怕是你的一滴眼泪/我就能复活”两者的结尾都以眼泪为重心,前者是反面的上帝的眼泪,无法将极冷的坚硬的主体状态融化;后者是正面的你的一滴眼泪,将被利刃剥蚀的我复活。这两首诗一首写寒冷,一首写炽热的戈壁,同样的写出了等待者——等待行为的主体的精神状态,无论是冷热的对立,冷酷的坚硬的心,失血的盲童,还是结尾同样出现的眼泪,作者都以同样的结构构建主体的心灵,使得痛苦的情感得以在诗作中真实的保存下来。这两首诗同形同构,然而在意象和语言的选择方面却截然不同,前者有寒冷语境下“雪人/坚硬/冷酷/固执/镜子”等这些尖锐的事物,后者有荒原语境下“撕裂/硬伤/炽热/失血/枯草”等事物,显示了诗人运用语言的张力之广和范围之大,在表达同一件事情的时候能够驾驭两种相反的表达方式,“使诗歌在意象构筑、语言表达、意境开凿上都体现了辩证法。”[5]这两首诗是等待这一母题发生时的主体状态。
(二)等待的精神内核
《沉香》组诗是“沉香诗人”名称的由来。在组诗的第二首,诗人写道“人世间万般的煎熬/也比不上我的等待”开头,作者在此诗中似乎以沉香自拟,然而诗人在自拟沉香的同时,恍惚间沉香化散成“袅袅而上的/是一缕青烟/穿越尘世”,沉香烟散去形成一个复杂的精神空间。“诗人使我们意识到,就是在这个香里,就是在此时此刻,它连接着精神与物质,连接着今天与过去,连接着此地和远方,连接着我们这么粗糙、喧闹的日常生活和宁静的细微的,像香的烟一样微妙的精神圣地”[6]。可以说等待这一情景于《沉香》组诗的作用就相当于“刀砍雷劈虫蛀土埋/在苦难中与微生物结缘”于沉香的作用,只有经历了比人世间万般煎熬还要难的等待,只有经历了“一截木头换骨脱胎/腐朽化为神奇”这种过程,诗作或者沉香才能在“谁能守候百年的寂寞/把苦难升华/让枯木再生”。而在《雪人》诗集中经常出现的死亡的花朵和枯木的意象,如在《小偷偷了母亲的乳房》中凋零的丁香,在《高于春天的事物》中死去的草木,《戈壁》中仅剩的几株,或者在以《残花》命名的诗作中花的衰败,这些繁多的枯花野草只有在以《沉香》这首诗的整体意象诞生的基础上进行理解才能更加透彻。而等待则是涅槃的精神内核,“那最漫长的等待/是记忆里永远的孤独/绝望后的涅槃/才有了我今天的模样”。沉香带领我们穿越尘世,跨过死亡,到达生命与爱永恒的彼岸,而等待这一行为作为精神内核带领沉香诞生。在这个视角下,我们可以将整个《雪人》诗集看作是一部长诗,而这部长诗只有在《沉香》的提携下才能“凝固脆弱的承诺/让生命与爱永恒”,同时《沉香》也只有在以等待为核心的基础母题中才能够诞生。
(三)情感之外的等待诗歌
在诗集《雪人》中,诗人以等待为基本情景的诗作也有不仅仅只是为了等待情感上的期望,也有对诗人所视世界的观照。在《你的守望似乎永无结果中》,诗人写道“正如你此刻站在岸边/又怎能看透这混浊的江水/看透这浪涛、旋涡、泥沙。”诗作中的人物在一种理不清的情感气氛中构筑“鱼儿怎么游出这混浊的世界”的喻体,正如沈际飞在《草堂诗余续集》中评价李煜的《相见欢》中所说:“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用这种具体的喻体象征言而不尽的对世界的感悟。之后诗人笔锋一转,从眼前所视的景物中跳开,从视觉形象转向听觉形象,“一只飞鸟的鸣叫就轻易让你落了泪/可你的守望似乎永无结果”诗人并没有在此说明自己在守望或等待什么,而似乎永无结果的守望伴随着意蕴无穷的感受。在诗作《河流》中,诗人以“独自坐在河边/看流水把我的五十岁带走”开头,在诗中诗人围绕河流这个意象,写被撕裂的月光、源头、母亲、漂浮的雾霭、寒夜、被抹掉的棱角和汹涌的涛声,在结尾部分诗人反问“还在等什么”。全诗以独自坐在河边为基础情节,将诗人所观、所想、所发现和所观照的自身以一种“我疯狂地在寒夜里冲撞”的姿势尽情抒发出来,诗人在河边的等待时意识到了“妄想用五十岁的浅薄/去丈量她一万年的厚重”这种在世界面前渺小的态度,同时又固执的“吼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诗句/并献出自己更多的贫瘠”,诗人也未在此诗中明显地说出自己等待的对象,但是我们能隐约看到在等待中诗人理想主义的态度和固执的坚守自己诗歌世界的方式,即便贫瘠,即便浅薄,但这仍然是唯一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并证明自己活着的证据。
作为人类反复出现的精神现象和基本行为的等待母题,不仅在《雪人》诗集中大规模出现,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作品中也有一个庞大的因此诞生的诗歌群落。“在这一母题的演变和发展中,游子思妇主题与士不遇主题的交融和互渗,这形成了中国文学中一种独特的文学景观”[7]。如最早在诗经《国风·陈风·东门之杨》中,“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写男女约会而久候不至。或如《楚辞·九歌》山鬼篇中“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檐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写山鬼在高山之巅等候神女。唐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中“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抒发期待良人归来的女性情感。又如宋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中“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中写女性在等待情景中的孤寂。元代关汉卿《大德歌·夏》中“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大胆泼辣地写对游人的等待和思念。和这些以“候人”为母题的中国古代诗歌作品所创作出的诗歌相比,田湘以等待为母题的诗歌呈现出多层次、多方面的特点,以等待这一核心行为为例,田湘不仅写到了等待这一行为发生主体的情感状态,等待这一行为发生的前奏,其在诗人记忆中呈现出的情景,还写到了等待这一行为在诗歌整体中的精神内核的作用等。当然田湘也以等待为引子,写了一些对世界的观照和对其理想追求看法的诗。大规模以等待为母题构建诗作,这是以往诗人所不能及的。
田湘等待母题诗歌的构建视角基本上以男性为主,与传统候人母题中的闺怨思妇诗以女性视角为主的构建不同。由于不同权力体系下妇女地位的变化,使得田湘诗作中女性呈现出最重要的缺席的状态。妇女不再是封建家族体系下的财产,女性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力,社会规则和个人成长模式的完善使得女性在情感关系中处于优势地位。因此在田湘等待母题诗歌中出现的诗作呈现出女性“最重要的缺席”状态,但此种缺席和传统诗歌的缺席不同,传统诗歌女性在表面上存在,而大部分诗作实际由男性作者所抒写;在田湘诗歌中,女性永远是第一动因,她们是诗人情感状态的决定者,没有女性推动等待情景的发生,田湘的诗作就不可能存在。
在情感表达方式上田湘等待母题诗歌大多采取了直抒胸臆的方式,将自身感受和状态一倾而出,自然真诚,与传统候人诗歌具有的含蓄美和间接抒情的方式不同。个体生命价值和精神力量的崛起使得当代抒情诗歌越发的呈现出张扬态势。区别于传统思想礼教对人性和情感的压抑,在当今文学作品中情感拥有唯一的合理性,规则和秩序在情感面前是第二位的,这使得田湘的候人诗有着不一样的率真和直白。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歌构建个体真实的话语,它帮助我们冲破语言的桎梏,表达我们自身情感。在这个层面上,诗歌与每个人都有关。田湘的等待母题诗歌首先是作为诗人独立的精神现象而存在,这一基本的精神现象架构了许多诗作产生的空间,使诗作的形成有了潜在的结构。其次当我们以等待母题串起在《雪人》诗集中的许多相关联诗歌的时候,这些诗歌才能得到更加充分的理解。最后将田湘等待母题诗歌放置于文学史同一母题诗作中加以比较研究,不难发现田湘承续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同时也在绵延恒久的候人母题中留下了自己的烙印。
[1]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T.S.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M] .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3]陈建宪.神抵与英雄[M] .上海:三联书店,1994.
[4]弗朗西斯·约斯特.比较文学导论[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
[5]施秀娟.美丑对照造就的浪漫诗篇——论田湘近年来诗歌的辩证特色[J].河池学院学报,2015(1):28-31.
[6]李敬泽.《遇见》首发式暨研讨会发言稿[R].北京,2014-11-14.
[7]孙董霞.候人:中国古代文学一个重要的母题模式[J].昌吉学院学报,2010(6):64-69.
[责任编辑韦志巧]
AnalysisontheMotifofTianXiang’sLyricPoetryandItsEmergingFeatures——TakingSnowmanasExample
WANGHaoyu
(SchoolofLiterature,GuangxiNormalUniversity,GuilinGuangxi, 541004,China)
Large-scale waiting scenes in TianXiang’sSnowmanmake it possible to analyze the poet’s related poems by the motif model. It can be seen from the perusal of Tian Xiang’s poems that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waiting motif is rather complete, for there are not only the prelude, the result and the subjective state of the waiting, but also the reflection of world and ideal. In comparison with Chinese ancient poems, we can find that TianXiang’s poems not only indicate the unique spiritu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oet himself, but also reveal the spiritual characteristics of an era, making the waiting-motif poems get new vitality and completeness in contemporary times.
Tian Xiang; motif; waiting; waiting for someone
I227
A
1672-9021(2017)04-0012-04
王浩宇(1994-),男,河南周口人,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欧美文学。
广西哲社规划基金一般项目“世界文学视阈中的广西诗歌研究”(15BZW006)。
2017-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