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伟红,王培芝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丰乳肥臀》上官鲁氏母性形象的再解读
孙伟红,王培芝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形象是解读真言作品写作意旨的门径,但长期遭受严重误读,从早期“荡妇”“破鞋”的道德责难,到近期“地母”“东方圣母”的神性赞颂,并不能完全透视出其母性形象的丰厚性。这是一个全新的母性审美形象。本文通过生物性、伦理学、民间三个层面解读上官鲁氏母性形象。莫言没有将母性书写简单化、脸谱化,他既将母性形象神圣化,又将母性拉下神坛,解构了母性神话。莫言透过母性形象的言说,表达了对历史、乡土、生命等古老问题的另类解读和深思,作品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
母性;生物性;伦理;民间;生命力
稍稍了解莫言创作的人,大概都知道1995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是他心中的一个“痛”。这部被作家本人视为感情投入最多的的作品,出版之后却遭遇到了万箭齐发的大批判,人身遭攻击,书被查禁,莫言被迫离开服役长达21年的军队,沉寂两年,期间不再发表作品。而让莫言最心痛的还是作品的不被理解,从书名到内容的解读上,作家与读者、评论者之间产生了巨大分歧,《丰乳肥臀》成了莫言写作中最具有争议性、受到最严重误读的一部作品。在其中,莫言最不忍看到的是,小说的魂灵人物上官鲁氏的母性形象遭到诋毁。这不仅因为上官鲁氏的形象中有莫言自己敬爱的母亲的印痕,还因为这一形象是探究小说写作意旨的门径,人立作品立,人毁作品毁。关于上官鲁氏的母性形象,评论者对其解读,从早期“荡妇”“破鞋”的道德责难,到近期“地母”“东方圣母”的神性赞颂,并不能完全透视出其丰厚性。这是一个全新的母性审美形象。那么,这个“新”,新在哪里?莫言透过这个母性形象的言说,将表达怎样的“对历史、乡土、生命等古老问题的看法”呢?
关于母性的书写,历来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五四文学以来,鲁迅笔下遭封建礼法捆缚的精神愚昧的母性,柔石笔下不能自主命运的奴隶式的母性,张爱玲笔下被金钱变异了的母性,冯德英笔下意识形态化了的英雄化的母性,张洁笔下拒绝神性光辉“去魅”化了的母性,都不是莫言的母性写作焦点,他有意游离于这些文学资源之外,反而回归到了传统母性的书写路途。在我们的文化系统中,一直将母性作为一个高尚的符码来看待,其身上越来越被蒙上了神性圣洁的面纱,忍受苦难、宽容、博爱常被抒写为母亲最伟大的美德。在90年代,从史铁生、张承志等作家创作中,不乏见到这种对母爱的颂扬。莫言在《丰乳肥臀》中也满怀感情地描写了一个令人崇敬的伟大母亲上官鲁氏。母亲一人抚育9个儿女和8个孙辈,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直到九十年代商品社会,承受着战争、洪水、灾荒、饥饿、政治运动等各种力量的击打,不管什么政治背景,也不顾什么阶级立场,只凭母性的本能和民间生存理念,珍惜生命,哺育了两代人。这是一个身上带有坚韧顽强、无私博爱如大地一样的东方地母形象,如果这样看,故事也似乎老调重弹,这种“完全中国化的被我们歌颂了许多年的母亲形象”,也并未见多少新意。
莫言的写作常常脱离常规,他对人物形象的脸谱化书写保持着高度戒备,所以作品另辟蹊径,反常规描写了生育的母体的生物性力量。这种“生物性”,本是母性的基本根性,长久以来被母性的神性化的光辉所遮蔽,被暗示为“性”和“黄色”,不断远离“母亲”的概念。“生物性”因为其低贱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当年《丰乳肥臀》招致诸多谩骂,声势之大,莫言自感如坠地狱,首要原因就在于小说的“艳名”惹的祸。甚至部分出版社迫于压力要求小说更名为“金童玉女”,在一度答应后莫言却发现只有原书名最贴切,书名和这本书已经牢固地焊接在一块了。关于小说名字,莫言曾在《〈丰乳肥臀〉解》中进行过自辩:“乳房是哺育的工具,臀部是生殖的工具,丰满的乳房能育出健壮的后代,肥硕的臀部是多生快生的物质基础。性是自然的行为,也是健康的行为,而自然和健康正是真美的摇篮。那时候,对丰乳和肥臀充满敬畏,视若神明,只是到了后来,别说一见到实物的丰乳肥臀,就是一见到这四个字,才马上就联想到性。这联想里沉淀着几千年的历史,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有健康的,也有猥亵的,但朴素的庄严和庄严的朴素,至此已几乎丧失的干干净净了。也许在民间还有这原始的庄严朴素精神,一息尚存……我之所以,将小说命名为《丰乳肥臀》,就是为了重新寻找这庄严的朴素,就是为了寻找一下人类的根本。”[1]
人类从母亲的生殖繁育而来,这种生物性的力量,是人类存在的根本。生殖是大自然赋予母性的天赋,莫言歌唱这种天赋,引领我们把目光投射到从人类生命存在的起源,实际上就是颂扬母亲养育之恩的伟大。在《丰乳肥臀》中,生殖、性与贞操无关,上官鲁氏的多子、生产力旺盛实际上象征着民族生命的旺盛和生生不息。小说虽出现了不少生育细节、性,每一页几乎都夹杂着对乳房的描写,但我们如果总是站在道德的标杆上对此责难斥吓,恐怕就越来越远离作品的真意了。
虽然从“生物性”视角书写上官鲁氏形象已足够“惊世骇俗”了,但莫言没有停止下来,他把上官鲁氏推入到乡村日常生活的伦理世界中,让我们看到了更加令人“目瞪口呆”的生存状态。上官鲁氏养育九个儿女的过程,被设置成了一系列不合伦理的行为。由于丈夫不育,上官鲁氏被迫“借种生子”,与姑父、土匪、郎中、杀狗人、和尚、乱兵、瑞典牧师,通过偷情、乱伦、通奸、被强暴的非法性质,生养下来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不同的父亲。这种种在宗法社会看起来无法容忍的伦理行为,在莫言那里得到宽容而另有深意的解读。在农村,直到现在还未能完全改观的伦理观念是,一个女人不能生产特别是不能生育儿子,对她的歧视和欺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上官鲁氏婆婆的辱骂和丈夫的毒打就成为了合理的行为。为了活下来,争取到一点点做人的权利,或者出于自愿,或出于报复,上官鲁氏不断与男人野合,直至最后生下儿子。在莫言看来,在封建伦理制度下,一个女人的肉体痛苦或者说不断经历的战乱、疾病、饥饿这些苦难还是可以承受的,最大的苦难还是被逼不断把身体交付给不认识不爱的人,这种精神痛苦是最为深重的。[2]莫言对母亲精神痛苦的揭示,用笔之深,批判社会伦理制度之重,颇具有鲁迅之风。从伦理学意义上说,莫言解构了母性的美好神话,不仅没有使上官鲁氏母性形象受损,反而因其大胆对抗伦理秩序,反正统反道德,而增添了别样的魅力。
但从伦理角度的意义还并没有完全解透上官鲁氏母性形象。莫言构思宏阔,又将上官鲁氏及其生养的众多儿女构成的庞大家族放入整个20世纪的历史进程中,与各种势力发生联系,无可抗拒卷进了20世纪中国的政治舞台。正所谓一部养育儿女的家史就是一部百年沧桑的国史。这个舞台上,德、日入侵,国民党、共产党剑拔弩张,建国后文革等政治运动,90年代的商品世界,你方唱罢我登场,夹杂着饥饿、病痛、逃难,轮番介入侵犯上官鲁氏为代表的民间社会(或者说乡土社会),造成八个女儿的非正常死亡,只遗留下一个精神“残废”的儿子。在上官鲁氏身上,“莫言形象地阐释出了20世纪中国主流政治与民间生存之间的侵犯与被侵犯的关系。”[3]这是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对历史的解说。在这种历史记忆中,上官鲁氏是“民间”化了的母亲,她用民间的伦理和生存观念来解释和容纳一切,所有的解放、进步、胜利,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这是乡土社会里原生态的伦理观念。她的孩子分属于不同政党和集团,生死搏斗之后,无论是谁的死去,她都会痛心。在抚育孙辈上,她充满了母性的本能,超越政治和阶级,无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一样平等对待。她博大悲悯,承受了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因此呈现出了母性伟大的神性光辉。所以在莫言看来,在传统民间社会自有其美好的一面,“但母亲所代表的人民与民间世界,在一切外来力量的侵犯下,最终遭到了从肉体到精神的毁灭。”[4]在上官鲁氏的民间母性形象中,隐含着莫言对乡土和历史的另类解读,引人深思。
从生物性、伦理学、民间的不同视角对上官鲁氏的分析可看出,这是一个内蕴极其丰厚,在20世纪汉语写作中少有的母性形象。莫言是通过回到母亲身体而回到人的生存之根本,认为丰乳肥臀代表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是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延续千百年的一种伟大力量。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作品是从“寻找母亲的身体所代表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这一宗旨出发的,却又设置了患有“恋乳癖”、无生殖能力、生命力萎缩的儿子上官金童这一障碍,作者意图和作品效果之间的差距值得深思,这里隐藏着密码,暗含了莫言在文本背后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上官金童是上官鲁氏的独生子、命根子,也是上官鲁氏与瑞典牧师所生的“杂种”,是上官家族的香火传承人。在作品中莫言将他设计为一个吊着奶头长大的“恋乳症”者。“恋乳症”最大的病征是“无法进入成人世界”。从生理上来说,金童一辈子无法摆脱对母亲乳房的依赖,吃乳汁之外的食物就呕吐,一生要像婴儿一样依靠另一个身体来提供食物。从心理上说,他也无法断奶,从日常生活到人生事业,都拒绝独立,喜欢逃避,遇事就躲在母亲身后,成了一个没有任何作为的废物和“多余人”。他不仅没有母亲饱经苦难的耐受力,而且性无能,失去了母亲那样旺盛的生殖力。这是一个类似阿Q有着国民劣根性的经典人物,正像有论者指出的“国民内在的灵魂特别是男人内在的灵魂中,往往都有一个上官金童”[5],中国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上官金童的特性,其身上“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式的病弱人格引人警醒,逼压我们不得不去思考产生上官金童式病症的根源。
在小说中,莫言将上官家庭结构模式设置为金童父亲的“缺席”状态,无论是血缘之父瑞典牧师马洛亚,还是名义之父上官寿喜,在金童出生时即已死去。小说彻底断绝了金童与“父亲”的联结,将金童推入对母亲强烈的依恋中。而母亲也默许和纵容金童独占自己的乳房,吃奶吃到成年。我们不能简单的将上官金童“恋乳症”形成原因归于中国家庭养育模式的问题,更应看到莫言对中国传统文化基因遗传的反思和批判。母亲上官鲁氏之所以过度溺爱儿子,是因为传统文化基因的恶性遗传,比如传统伦理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由子贵”的观念,是孕育出“上官金童”文化的催化剂。中国传统文化如同是酱缸文化,人在酱缸里酱得太久了,受酱缸污染,一切行为都以酱缸里的伦理道德标准为标准。虽然上官鲁氏曾经对抗伦理秩序,与多人野合生子,但最终还是被酱缸强大的磁力场吸附沉入酱缸底,反而视维护传统伦理为理所当然了。由此看来,莫言虽然在小说中极力颂扬母性,认为母亲的丰乳肥臀代表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但也清醒看到,我们不应过度神化母性,如果试图从母亲那里寻找生命源泉最终只能陷入上官金童式的悲剧中。民族生命力应来自它内部的更新与创新的能力,来自其文化基因的良性遗传与循环。
“生命力”问题是莫言写作关注的焦点之一,他集中反思生殖力的退化和生命力的衰减,也就是“种的退化”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丰乳肥臀》很好地承继并深化了《红高粱》的思想。如果说《红高粱家族》从“我爷爷”“我奶奶”到“我父亲豆官”再到“我”的“种的退化”还只是“红高粱”精神的代代衰减,而到了《丰乳肥臀》中,“种”的传承人上官金童不仅精神有残疾,而且无生殖力,“种”已岌岌可危。莫言在“种的退化”问题思考的基础上,又提出了“种的断绝”问题,他将我们逼入绝境,让我们如履薄冰,引领我们将“种”的问题提高到中华民族生死存续的高度,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莫言对人类前途充满忧虑,体现了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和责任感。
[1]孔范今,施战军.《丰乳肥臀》解[M]//莫言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1.
[2]莫言.与王尧长谈[M]//莫言.碎语文学.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50.
[3]张清华,曹霞.叙述的极限——论莫言[M]//看莫言:朋友、专家、同行眼中的诺奖得主.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281.
[4]张清华,曹霞.如何“看莫言”[M]// 看莫言:朋友、专家、同行眼中的诺奖得主.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3.
[5]张清华,曹霞.莫言:恋乳的痴狂[M]//看莫言:朋友、专家、同行眼中的诺奖得主.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223.
I206.7
A
1671-4288(2017)03-0021-03
2017-02-22
潍坊学院2016年大学生研究训练计划(SPTP)项目——莫言文学价值研究(项目编号:WFUSRTP2016W03)
孙伟红(1972-),女,安徽萧县人,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王培芝(1996-),女,山东青岛人,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4级学生。
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