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三言”里落魄文人的“衣锦还乡”情结

2017-03-09 10:22
河北软件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三言文人乡土

张 蓓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昆明 650000)

试论“三言”里落魄文人的“衣锦还乡”情结

张 蓓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昆明 650000)

“三言”中有部分作品描写了一批落魄文人,他们起初潦倒失意,沦落至社会底层,后来命运扭转,跻身社会上层。他们所期待的圆满结局就是“衣锦还乡”,证明自身的价值,获得家族的认可。推究起来,这和中国社会的乡土性及滋生于此的乡土情怀密不可分,故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成为这些文人无法割舍的情结。

“三言”;落魄文人;衣锦还乡;乡土情怀

一、“三言”编著的时代背景与主题

明代中叶,传统的“重农抑商”政策松动,商品经济得到发展,城市兴旺,市民阶层迅速扩大。一部分文人与市民的联系越来越密切,逐步走向世俗化。他们熟悉市民的生活、思想、感情、审美及需求,也乐意将这些在文学作品中展示出来。他们所创作的作品除内容上市民化之外,也从更深层次反映了时代变迁所带来的人生价值观的转变。所以,从文学作品的接受者到创作主体再到创作理念这一系列因素的转变,培育了通俗文学发展和繁荣的土壤。小说、戏曲、民歌等通俗文学进入创作的繁盛时期。而作为宋元明三代最重要的一部白话短篇小说总集——“三言”的出现更是“标志着古代白话短篇小说整理和创作高潮的到来。”[1]

“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部小说集的合称,成书于明代末期,是我国古代流传很广的短篇小说集。“三言”的编著者冯梦龙出身书香门第,深受王学左派的影响,是晚明通俗文学的代表人物。他生长于商业发达的苏州,对市民阶层比较熟悉。“三言”共120篇,每集40篇,题材非常广泛,既有对宋元明以来辑录的旧本的修改,也有新著的创作,主要内容包括借历史故事阐发善恶伦理观念,歌颂婚恋自由,张扬男女平等,揭露官场和社会的黑暗及新思潮下出现的新内容。其中的主要篇章和精彩部分,都是写世俗人情,塑造了包括商人、妓女、文人、僧侣等在内、涵盖社会大部分层面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对市井阶层的描写,堪称“市民生活的风情画”。冯梦龙希望通过小说展示晚明时期新的社会思潮影响下,人们价值观念与道德观念的转变,包括商人的义利并重观念,文人日趋世俗化的“衣锦还乡”情结,追求恋爱自由和人格尊严的女性意识,承认人情、人欲合理性,肯定物质享受等。他也希望通过这些通俗小说,批判社会中、人性中的丑恶现象,达到对世人进行劝谕和警示的教化作用。

二、“三言”中落魄文人“衣锦还乡”主题思想的具体体现

在中国历史上,文人是富有知识才学和道德修养之士的代表,他们或超然脱俗过着避世隐居的生活,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着高尚的人生追求。文人形象往往带有神圣的光环,与世俗生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到明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萌芽,“利”成为许多人追逐的目标并得到了社会众多群体的重视和肯定。商人、市民生活富足,地位提升,文人则日趋清贫,他们中许多人被迫走下高坛,去接受甚至迎合新的尊卑观念所带来的改变。这种改变包括了价值取向、人生目标、生活态度等一系列变化。于是作品中的文人形象也不再都是程朱理学束缚下严守“三纲五常”,灭了人欲的刻板模样。文人读书出仕,一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标,却为的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更加世俗化和功利化。而这些文人当中尤其以曾沦落至社会底层,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受到嘲弄与鄙弃的落魄文人最具代表性。他们深刻地体会到了社会变革带来的巨大冲击与伤痛。“三言”以小说笔法塑造了这类落魄文人的形象,让他们的人生在经历过巨大挫折之后,发生戏剧化的转折,获得荣华富贵,功成名就。因为曾极度地落魄过,他们无不表现出对名利的强烈、赤裸裸的渴望,目标一旦实现,也一定要将这份成功展示给他人看,以弥补曾经受到的心理创伤。这可以从他们无一例外要求“衣锦还乡”的行为中看出端倪。

《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2]意即富贵以后如果不回到故乡向亲友展示,那么就像夜晚穿着华美的衣服行走,没有人会知道。《旧唐书·姜谟传》中有“衣锦还乡,古人所尚。今以本州相授,用答元功”。[3]至此,“衣锦还乡”的用法固定下来,常指人富贵以后回到故乡。“三言”中落魄文人“衣锦还乡”案例的描写主要集中在《警世通言》中,共有三篇,分别为第六卷《俞仲举题诗遇上皇》、第十七卷《钝秀才一朝交泰》、第三十一卷《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另外,《喻世明言》中第十一卷《赵伯升茶肆遇仁宗》一篇也是以“衣锦还乡”为主题的。篇幅虽然不多,但情节极富戏剧性,人物刻画生动,再现了明清时期下层文人的生存状态、心理特征、悲欢离合。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讲了贫士俞仲举参加科举考试落第后无钱回家,流落京城,拖欠房钱、茶钱,酗酒生事,丢尽文人的脸面,连自己都觉得无颜苟活,落魄至极。后来机缘巧合下,他的诗作被当时的太上皇高宗赏识,受封成都太守,赐金千两,荣归故里。当初奉旨作词,俞仲举直言其志向“‘敕赐紫袍归故里,衣锦还乡。’……上皇看了,龙颜大喜,对俞良道:‘卿要衣锦还乡,朕当遂卿之志’”。[4]《钝秀才一朝交泰》中“钝秀才”马德称出生官宦之家,聪明饱学,但有十年时间厄运缠身,穷困潦倒,人人视他为灾星,避而远之,唤其“钝秀才”。十年后,厄运结束,他金榜题名,迎娶贤妻,后“上表给假还乡,焚黄谒墓,圣旨准了。夫妻衣锦还乡”。[5]这两个案例是“三言”里落魄文人“衣锦还乡”的典型案例。在这两篇小说中,作者都用了大量笔墨来描绘落魄文人生活的艰辛和苦楚。他们身上本应有的超然、典雅、受人尊敬的文人光环被生生剥离,饱受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打击,所以当命运扭转,跻身上层社会后,他们必定要洗刷这一身的耻辱,以求扬眉吐气。因而“衣锦还乡”就是这功成名就之路上最后、最关键的一步,是结束的仪式,也是重生的序曲。除此之外,《俞仲举题诗遇上皇》还着墨于最高统治者对待“衣锦还乡”的态度,因而具有更深层的涵义,也是“三言”里落魄文人“衣锦还乡”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小说结尾处,俞仲举与高宗在一问一答间都围绕着“衣锦还乡”这个话题,上下一致奉行。可见当时的社会,文人是将“衣锦还乡”作为人生奋斗目标,统治者则将其作为奖励和安抚的一种手段。而统治者的意志,对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具有引领作用。在这样的公然倡导下,“衣锦还乡”势必成为一种风尚,一种成功和竞相仿效的标准,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作者对这一细节的描述,使得这个案例更具典型性。

《赵伯升茶肆遇仁宗》讲述西川秀才赵伯升因一字之误被帝王黜而不用,羞于回乡,流落在市井,后来在酒肆偶遇仁宗,被授高官,衣锦还乡。《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曹可成是一个败家的纨绔子弟,书读得不好,家道中落,生活潦倒。他在赵春儿的帮助下从做教书匠,到苦心经营买官,再到激流勇退辞官,最终夫妻两人“衣锦还乡”,重在曹家庄兴旺。这两个案例也从不同的角度叙述了落魄文人“衣锦还乡”的情结。

三、“衣锦还乡”情结产生的原因——乡土情怀

上述四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将“衣锦还乡”作为人生最高追求目标,而作者冯梦龙对此也持认同的态度。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人几千年来的“乡土情怀”。

(一)中华文明源头中的泥土气息

《风俗通义》记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绠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绠人也。”[6]这则神话是早期人类对生命起源的探究:女娲用黄土造出了第一批人类,并将人类分出了等级,有了贫贱富贵之别。在早期先民的认知中,土地给他们提供了可食用的果实,以及植物的种子、块茎、叶子,还有以此为食物的动物。人们可以从土地上获得生命赖以延续的基本保证。泥土造人神话的出现,正是先民对土地的崇拜、敬畏、热爱的体现。

(二)中国社会是乡土社会

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提及:“中东、印度、中国和欧洲这四块地区的肥沃的大河流域和平原,孕育了历史上最伟大的文明……古中国的文明中心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7]人们在这些区域里种植粟、黍、水稻等农作物,养殖鸡、猪、狗、牛、羊、马等家禽、家畜,过上了相对稳定的生活。较之过去的游牧生活,定居使人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从事生产之外的其他活动,文化开始发展,农耕文明日渐形成。在这块土地上,人们代代相传,虽然“一块地上只要几代的繁殖,人口就到了饱和点;过剩的人口自得宣泄出外,负起锄头去另辟新地。可是老根是不常动的”。[8]几千年来一直如此,依赖于泥土的生活就像扎根在此的植物一般,生了根就不会轻易再动。

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统治者普遍重视农业的发展,采取了许多推动农业生产和发展的基本措施。土地不仅仅是生产资料,更是财富的象征。对个人而言,拥有了土地,自己劳作可以获得生存与生活的基本保障,租出去又能获得稳定的地租收入;对国家而言,农业的发展可使人民安居乐业、人丁兴旺,使国库粮仓充盈,可内无粮荒、动乱之虞,外无侵扰之虑,利于社会稳定。中国的广大人口就被牢牢地束缚在了土地之上,农民占据人口比重的绝大多数并持续几千年直到今天。社会职业等级排序中“士农工商”,其中最高的“士”与农民也往往是息息相通的。特别是中下阶层中的“士”,或出身农家,或祖辈出身于农家。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也就染上了“乡土”气息。“耕读传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无不散发着浓重的“乡土”味道。

(三)乡土情怀根深蒂固

《史记·高祖本纪》中论载:“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公,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9]

即便是天子,拥有了整个天下,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依然有着无法割舍的“乡土情怀”。更不用说固守在家乡,一辈子未曾远游的普通百姓。传统观念中,若有人离开故乡外出谋生,无论做了多大的官,赚了多少钱,都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只有回到了出生、成长的那个地方,人才会有踏实感、存在感,才会有家的感觉,故有“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一说。如果有人离乡背井,他会祈求有朝一日叶落归根,能老死家乡并最终葬入家族墓地中。如若不幸客死他乡,他的亲属要千方百计把灵柩运回故乡。家乡,是永远也斩不断的根。从出生那天开始,人就被打上了烙印,就算远游也无法割舍。故而在许多地方都保留着这样的一个传统习俗——远离家乡时带上一把泥土,到了新的地方如果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取出一些煮了喝,身体的不适就能得到缓解。

人生价值的实现要用社会认可度来衡量。评判成功的标准与尺度,要结合一个人的生活背景和成长经历,那么故乡就成为了最好的舞台。所以,功成名就后“衣锦还乡”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看到亲友流露出来欣喜、震惊、羡慕乃至嫉妒的眼光,父母族亲的投入得到等值或更大的回报,个人的虚荣心能得到极大的满足。尤其是曾受到过排挤、歧视和打击的人,如文中所描述的“落魄文人”,他们本应是高雅超脱、受人尊重的角色,却被社会地位更低的民众嘲笑与鄙视,功成名就之后势必要借着“衣锦还乡”的机会,扬眉吐气,洗刷耻辱。

四、乡土情怀的归宿——家族羁绊

(一)家族命运与个人命运紧紧相连

在一块土地上共同劳作的那些家庭,往往属于同一家族。家族在结构上包括家庭,最小的家族也可以等于家庭,但家族在人员关系的构成上要复杂于家庭。单个家庭可以依附大的家族生存,当家族强大之时能分享好处与利益,当家族遇到困难之时要贡献力量,与家族共度难关。成熟的家族有自己的族规、族产、祠堂。家族成员要恪守自己的职责和本分,个人命运与家族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科举中第,不仅是个人的荣耀,更是家族的荣耀,“衣锦还乡”更关乎家族的脸面。

(二)“衣锦还乡”是履行家族使命

在封建社会自然经济的条件下,单个弱势家庭依附大的家族而居是普遍现象。一些大的家族,人口众多,力量雄厚,把持地方政权,拥有强大财力,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声望,并世代相传,成为享有特权的势力集团。弱势一点的家族也会为了本家族的前途,想尽办法谋得扩张和壮大的机会,以期获得更多的特权与利益。所以家族十分重视家族成员的教育,由各家出资或由富有的家族成员捐赠,大的家族会请来先生,开办自己的学堂。适龄儿童要到学堂读书,先生与家长会给孩子们灌输一种理念,即发奋读书,谋取功名,光宗耀祖。而这种理念又是根植于中国社会的乡土之中,有其存在的必然性。费孝通先生曾说过:“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宗族和大家庭自然就构成了这样的一个团体,这个团体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供给这个团体中的一个人去上学,一直到他考上了功名,得了一官半职,一族人就有靠山了。在朝廷里没有人,在乡间想保持财产是困难的。”[10]这就不难理解之前我们讨论的“三言”中有多个篇幅讲述文人科举高中后一定要“衣锦还乡”的现象。对内,这是家族成员的荣耀,是担负家族责任的宣誓;对外,是向社会各阶层收回、稳固旧有势力,扩张新势力范围的形式。如前文提到的《钝秀才一朝交泰》中马德称“衣锦还乡”时赎买被抄没的田产;《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曹可成、赵春儿“赎取旧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这些曾经失去的财富,随着“衣锦还乡”的到来而归位。所以,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小到个人,大到家族,“衣锦还乡”是维护与巩固权势的一种必要手段,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与必然性。

“三言”中所塑造的落魄文人“衣锦还乡”情结反映了文人尤其是下层文人思想中浓厚的乡土情怀。文人形象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不断发生变化,或为魏晋时期的超然雅士,或为唐代诗文里的优游才子,到了明代,文人日趋世俗化与平民化。但无论怎么变化,他们身上的乡土情怀,他们渴望实现与展示自我价值的人生追求却没有发生过改变,所以“衣锦还乡”情结在世俗化和功利化观念的影响下也变得更加无法割舍。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56.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315.

[3](后晋)刘昫.旧唐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1472.

[4](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中华书局,2014:85.

[5](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中华书局,2014:153.

[6](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校释[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0:449.

[7](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学院出版社,1988:7.

[8]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5,84.

[9]范海玲.乡土社会与中国传统文化[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学报,2002:(1).

[10]费孝通.中国士绅[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29.

“Return Hometown in Silken Robes”Feeling of the Frustrated Literati in“San Yan”

ZHANG B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000,China)

There is a group of frustrated literati described in“San Yan”,they came down in the world and lived in the bottom of society and then changed their future enter the upper society.The successful outcome of their expectation is“Return hometown in silken robes",to prove the value of their own,to get family recognition.This is concerned with native soil and homeland feeling of China’s society.So success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returning hometown in silken robes become a strong feeling which is hard to give up.

“San Yan”;frustrated literati;return hometown in silken robes;homeland feeling

I207.41

A

1673-2022(2017)03-0074-04

2017-03-08

张蓓(1982-),女,河南驻马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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