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平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现代美国南方女作家的女性哥特叙事特征
——以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为例
张晓平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女性哥特作品是女性主义意识与哥特小说传统相结合的产物。美国南方女性文学自成一体,更注重精神层面,哥特效应更具冲击力。《伤心咖啡馆之歌》呈现出典型的女性哥特叙事特征:空间意象的闭锁象征父权社会对女性自由的践踏和束缚;叙事干预在文本中实现了女作家话语权的建构和延伸;小说结尾将个人困境和未来的茫然不可知投射到人类社会的大背景中,给读者留下广阔的自省和思考空间。
美国南方;女性哥特;《伤心咖啡馆之歌》;叙事特征
促成美国南方文艺复兴,女性作家群功不可没。安·波特、卡森·麦卡勒斯、弗兰纳里·奥康纳,这些熠熠闪光的名字代表着南方独特的地域性、沉重的历史感,她们的著述承载着女作家强烈的南方意识。对积淀深厚的哥特传统的沿袭发扬和创新,使南方女性小说焕发出奇崛的光彩。学者对美国南方女作家的研究有着丰硕的成果:解读南方女性小说异构同质现象、文本的哥特性等;而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的研究多是从哥特风格、时间美学、情节模式等方面展开。本文基于对美国南方女性哥特作品共有的叙事特征的梳理,以《伤心咖啡馆之歌》为范本,探寻南方女性小说独特的意识形态和美学价值。
西方文学中的女性哥特传统渊源流长,自产生以来已有两百多年的的历史。投入美国文学发展的长河中,女性哥特几经涤荡已独具一格,具有有别于传统哥特的新的文类特征:
1.恐惧的根源——对“生”的恐惧
传统哥特起源于人们对黑暗、神秘、超自然的未知引发的崇拜与恐惧混合的复杂情感。读者的审美快感来自于伯克式崇高主体的理性在恐惧中的复归。女性哥特作家将叙事拉回现实的视野——普通的都市、小镇、街角的咖啡店,看似零散琐碎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的小人物......风平浪静之下,恐惧从何而来?主因不再是身体的摧残、致命的危险甚至生命的凋零,而是社会转型、新旧碰撞时现代人人性的扭曲、心理的畸形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淡漠。简言之,恐惧的根源不再是超常情况下对暴力和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生”的恐惧、对渗透于日常生活中、一点点吞噬生命的孤独和压抑的恐惧。
2.诱发恐惧的方式——怪诞的“内在化”
传统哥特的显著特征之一是通过将怪诞的“异端”或超自然现象引入人类生活,从而打破秩序、理性、规范造成嘈杂和混乱,达成“不和谐”效果。“哥特探讨越界与负面......提供了对于法规和禁忌的再思考。”[1]5灵异和怪物是经常出现的意象,“触动了我们内部残留的泛灵的思想活动的痕迹,从而使这些痕迹又明白地显现出来。”[2]288女性哥特诱发恐惧的方式经历了由外部向内心的转变:来自外部世界、他者的折磨和迫害直接进入人物个体之内,人物自身即是怪诞的“异端”、混乱的根本。混乱包括生理层面,如身体的残障、器官的缺失,和心理层面,如内心的空洞、心灵的异化,甚至是精神的错乱。文本中的超自然因素被弱化了神秘感而增强了其象征意味,服务于叙事目的。
3.叙事目的——表现女性的身份焦虑和女性意识的觉醒
传统哥特以描写恐怖的场景、血腥暴力的情节为主。女性哥特更加关注恐怖的“心理化”,关注物质至上的现代工业社会中、城市化进程下人们愈加强烈的孤独感。除此之外,作为女性,产生孤独异化感的根本原因还包括女性对自身性别角色的焦虑、在父权制社会环境下的无助与归属感的缺失。女性哥特恰是“一种表达女性内心隐秘的抗争、幻想和恐惧的文学体裁。”[3]127女性哥特作家笔下的文本是多种力量对抗消融的产物;人物常常被边缘化,封闭在一个闭锁的空间内,性格怪异、行为怪诞。处在男权意识形态的桎梏下,她们的身份是“他者”——权力被禁锢、空间被束缚。随着女权运动的发展、女性意识的觉醒,女性作家着力打破符号系统下男女性别统治与被统治、言说与无语的二元对立范式,通过塑造如《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爱米利亚这样具有明显男性化特征的女性形象,借以表现女性对自己从属地位的不满和反抗。高贵优雅的淑女形象被粉碎,性别界限被跨越,传统叙事合理性被颠覆——女性哥特叙事形式在此背景上得以充分发展和应用,女性自我终于得以言说。
卡森·麦卡勒斯将南方地域色彩和女性哥特叙事手法同时熔铸进文本,在南方女作家群中极具代表性。其作品深刻演绎了美国南方在现代工业化的冲击下传统价值观及文化的败落、人们的精神矛盾、女性的生存境况和心理状态。较之男性作家,南方女作家的书写更具诗意化、精细化的特征。
1.空间意象的闭锁
研究女性哥特文本,闭锁的空间意象往往是很好的切入点。传统哥特小说多以中世纪遥远、神秘、诡异、荒凉的古堡为背景。麦卡勒斯将时空平移,转换到20世纪美国南方小镇。“小镇本身是沉闷的;镇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小镇是寂寞的,忧郁的,像是一处非常偏僻、与世隔绝的地方。”[4]1爱伦·坡认为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应该对获得预期的总体效果起到至关重要的直接作用。显然,开门见山的方式达到了双重效果:既开宗明义地揭示了主题——心理孤独、精神隔绝,又奠定了叙述基调——沉闷、压抑。美国南方女性哥特小说的背景多是南方小镇。这与作家的生平经历不无关联,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小镇本身相对于城市的边缘化、僵滞性特点。小镇居民更加固守旧南方的文化传统和价值体系,面对社会变革,旧南方意识被迫解体的过程更加痛苦。因而,象征现代社会精神荒原、表现孤独与隔绝主题,把南方小镇作为故事背景最为妥帖。
接着,叙述焦点由远及近,由全景到局部。“镇中心全镇最大的建筑物上,所有的门窗都钉上了木板,房屋向右倾斜得那么厉害,仿佛每一分钟都会坍塌。房子非常古老,它身上有一种古怪、疯疯癫癫的气氛,很叫人捉摸不透是怎么回事……”[4]2
这座标志性建筑物就是女主人公爱米利亚曾经经营的咖啡馆。咖啡馆这一空间意象在西方文化史上有着特殊的含义。起初它是人们休息、娱乐、结交朋友的地方;后来,咖啡与新闻、进步思潮结合,逐渐发展为文人漫谈、平等交流的场所,成为社会生活的核心标志。爱米利亚的咖啡馆曾是颇不平常、热闹非凡的,“在漆黑寂静的冬夜里,咖啡馆是全镇温暖的中心……”[4]59挣扎于严酷环境、精神荒漠中的小镇居民在这里觅得了世外桃源、寻回了生活乐趣,爱米利亚则在这里实现了自我价值——咖啡馆是她的一片自由天地,是她作为女性的生存空间和精神归属。然而,作为男权文化代表的马文·马西却将这一切粉碎,不仅掠走了爱米利亚爱的寄托,而且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的咖啡馆。爱米利亚小姐被孤独地撇在镇上。“到了第四年,爱米利亚小姐从奇霍请来一位木匠,让他把窗门都钉上了木板,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待在紧闭的房间里。”[4]77门窗被钉上了木板,封闭的外部空间映射施加在主人公内心的囚笼,激起她因男权社会的压迫和禁锢而产生的焦虑,焦虑引发恐惧,恐惧促成自我保护——狭小闭塞的空间因此裹挟住人的自由,阻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异于传统哥特程式化的场景设置,女作家将故事置于现代的现实环境中,通过闭锁的空间意象,同样收获了哥特式的情感效应。
2.叙事干预的多重效果及结尾的复义性
由于“非个性化理论”根基深厚,主观性叙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遭人诟病,为强调“纯客观艺术”的作家摈弃。实际上,写作作为一种言语行为,它呈现的“客观”现实并非本源的现实,而只是一种假定的现实,作家根本无法做到完全“隐退”。主观和客观性叙事,不必泾渭分明,渗透程度拿捏准确才能营造自然的情感氛围,让读者置身其中不觉突兀牵强。一定的叙事干预可以起到提醒读者注意、补充信息的作用,从而实现作者与读者的对话。
《伤心咖啡馆之歌》始终将读者放在重要的位置,文中多次直接出现“读者”这一字眼。如,“请读者别忘了这位马文·马西,因为他将在以后要发生的故事里扮演一个可怕的角色。”[4]37“现在就请读者用这些断片拼凑这些年的一个总的画面吧。”[4]26叙述者在提醒受述者的参与。再如,“现在,时间必须向前飞驰了,因为往后去的四年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差别。”[4]24叙述省略避免了细琐的枯燥感。“这就是咖啡馆的来由。事情就是如此简单。”[4]23“这就是爱米利亚小姐被孤独地撇在镇上的经过。”[4]76叙述暂时中断,适当地插入评论可使中心事件更加丰满、严密,情节演进或叙述的跳跃轨迹清晰可辨。这是对叙述形式的干预。而对叙述内容的干预则具有更直接的诗意化效果。咖啡馆开业那晚,“她看着一切事在进行,可是她的眼光几乎任何时候都是寂寞地注视着罗锅……她似乎在审视自己的内心。她的表情里包含着痛苦、困惑,也有着不敢确定的欢欣……”[4]24较之男性作家,女性哥特作家的语言更像诗体散文,富于唯美感伤的情调,尤其是对特定画面的捕捉速写。
传统哥特小说结局单一、确定——善恶相对、较量抗争之后,结局或悲或喜。悲,使恐惧绵延伸展至现实空间;喜,扬善抑恶的道德观得以彰显。《伤心咖啡馆之歌》的结尾:“……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待在紧闭的房间里。”[4]77“爱米利亚小姐的屋子向右倾圮得更厉害了,彻底倒塌仅仅是一个时间的问题……”[4]78紧闭的房间暗示精神隔绝,房屋的倾斜象征南方旧体制的行将就木。到此,叙述本可以结束。作者却以开放性的叙写扩大了审美空间。“你不如到叉瀑公路去听苦役队唱歌呢。”[4]78“这音乐不断膨胀……听者会因为狂喜与恐惧而浑身发凉……能发出这样音乐的是什么样的苦役队呢?仅仅是十二个活着的人,是本县的七个黑人小伙子和五个白人青年。仅仅是待在一起的十二个活着的人。”[4]79
歌声弥漫天空、响彻大地,这是绝望的歌,循环往复;听来“狂喜与恐惧”并存,给人无限冲击,这是一曲人类的哀歌。作者以挽歌式的肃穆绝望渲染人类挣扎于困境下最隐秘却最深刻的孤独。苦役队的劳作、沉默的铁锹声不禁让人联想到西西弗斯的苦役——日复一日推石上山,生命就在这无谓的重复中消耗殆尽。镣铐限制人身自由,歌声是表达内心的唯一方式,而黑人与白人的歌声融汇在一起是否透露出作者抚平南方奴隶制度残留下的文化伤痕的愿望?作者强调苦役队包括十二个“活着”的人,“活着”与爱米利亚的精神死亡又一次印证了女性哥特主题的消解与重构。
3.传统性别规范的“去自然化”
巴特勒认为,社会性别与生理性别本无根本性关联,是强势性别文化构建了所谓“主流”性别规范。小说中爱米利亚的性别身份历经了对传统的完全解构——向传统的有意偏转——被置于开放场域的流动性过程。爱米利亚从外表、言行举止到谋生手段、做事风格,无不具有明显的男性化特征:她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体格健硕,有着结实的毛茸茸的大腿;神情粗犷、精明强干;会木工、通医术,是方圆百里最富有的人。爱米利亚颠覆了传统女性纯洁高雅、需要依从于男性的柔弱形象,成为女性力量的化身。除了外表,其他的男性特征可以说是爱米利亚有意为之的选择。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如此一个拥有现代独立意识、成功跨越性别界限的爱米利亚爱上了身体畸形、性格怪异的罗锅李蒙。这时出现了爱米利亚向传统女性性别角色的偏转——她变得温柔敏感,因李蒙对马西感情的升温而黯然神伤。马西的出现剥夺了爱米利亚被爱的可能,他挤进了她的家、侵占了她的生存空间。爱米利亚并没有把他扫地出门,因为她害怕自己陷入孤独。对传统女性角色的尝试以失败告终。隐忍过后,独立意识开始复苏,她决定要和马西决斗,时间定在“土拨鼠节”。
决斗前的情形作者作了大量铺垫:“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鹰在爱米利亚小姐房子的上空绕了两匝。”[4]69她的脸苍白发僵,身体像僵尸似的静静地躺着;“整个小镇为一片寂静所笼罩,人们的脸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给人以异样的感觉。黑暗蹑手蹑脚地袭来……接着天光逐渐死绝,浓浓的暮色化成了黑夜。”[4]67哥特式的渲染营造出一片肃杀的氛围。格斗开始,经过局面的僵持,占力气优势的爱米利亚终于把马西摔倒在地,叉住了他的脖子。此时,爱米利亚的形象、女性的力量被放大到极致。然而,就在一瞬间,情势急转直下,罗锅好像“长出一对鹰隼的翅膀”,解救了马西、击败了爱米利亚。一切在混乱过后死一般的寂静中落下帷幕。静默直抵灵魂深处。
决斗的日子土拨鼠节的传说——土拨鼠在这天结束冬眠,如果天晴看到自己的影子,即返回洞中继续冬眠。土拨鼠的出洞和返回仿佛就是爱米利亚生命轨迹的写照:双性同体、力量难挡→因感情受挫,思维停滞、精神迷惘→女性独立意识复苏→男性联合压制迫害下的无奈退守。女性哥特作家致力于揭示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困境,表现女性寻求身份认同和独立意识的心路历程。悲剧性的故事结局清晰折射出女性抗争过程的漫长和艰辛。
长久以来,女性价值被低估,女性形象模式化、被套上男性期待的标签。麦卡勒斯在其代表作《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将这一切统统颠覆。她“为女性人物提出了积极的空间——这种空间不是以家庭、地域或社区的关系来决定的,而是通过恢复女性人物的个性。”[5]26美国南方社会的特殊背景、地域特质与女性哥特书写方式相得益彰。南方女性哥特作家通过关照恐怖怪诞的日常化、内心化、普遍化现象,着力表现女性在男权意识形态下的身份焦虑,唤起女性推翻男女性别二元对立、打破主从关系的意识。更有价值的是,南方其实只是一个隐喻,女作家们借由哥特手法抒写的是整个现代社会中人类生存境遇的真实和对于人性异化、灵魂孤独的困惑和思考。
[1]Allan Lloyd-Smith.American Gothic Fiction:An Intro -duction[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
[2]弗洛伊德.论神秘和令人恐怖的东西[G]∥论文学与艺术.常宏,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3]Elaine Showalter.Sister’s Choice:Tradition and Change in American Women’s Writing[M].Oxford:Clarendon,1991.
[4]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
[5]Walker,Elinor Ann.Redefining Southern Fiction[M].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Chapel Hill,1994.
责任编校 边之
I106.4
A
2095-0683(2017)02-0097-04
2017-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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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平(1982-),女,湖北武汉人,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