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跃斌
(吉首大学,张家界 427000)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战后冲绳文学的创伤书写研究”(15CWW011)和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冲绳文学中的‘巫鬼文化’的渊源与研究”(16YBX039)的阶段性成果。
“他者”语境下的冲绳文学解读*
丁跃斌
(吉首大学,张家界 427000)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战后冲绳文学的创伤书写研究”(15CWW011)和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冲绳文学中的‘巫鬼文化’的渊源与研究”(16YBX039)的阶段性成果。
文学作为重现与消解历史的载体,被认为是再现历史的最佳媒介,因此冲绳文学带着民族的爱与恨书写着独属于冲绳的“他者”之痛。从最初非主流的边缘文学,到如今日本文学独具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冲绳文学越来越多地受到世界学者的关注。本文以日本纯文学最高奖项芥川奖的3部冲绳作品为研究对象,追逐历史的车辙,跨越3个时代的变迁,从后殖民主义视角诠释冲绳从“他者”到“自我”的蜕变与重生书写,进而揭示冲绳作家对冲绳命运所倾注的伦理关怀和对民族未来的深度思考。冲绳作家在思索之后,开始对冲绳的未来进行透彻的探寻与大胆的构想,并借助文学书写幻想琉球王国的重生梦。
冲绳文学;芥川奖作品;后殖民;他者
冲绳文学一直处于日本近现代文学史叙述的边缘。直到高桥敏夫在1988年版的《增补改订新潮日本文学辞典》中加入“冲绳文学”词条,冲绳文学这一定义才明确出现。所谓冲绳文学是指“出生于冲绳的作家以及拥有冲绳生活经历的作家创作的作品”(王成 2005:11)。自1967年大成立裕的《鸡尾酒会》登上芥川奖的舞台,冲绳文学开始走进日本文学的殿堂,1972年东峰夫的《冲绳少年》,1996年又吉荣喜的《猪的报应》和1997年目取真俊的《水滴》也相继摘下芥川奖的桂冠,于是一席关于冲绳文学的研究热浪开始在日本本土蔓延。“冲绳战的惨痛经历、战后的歧视问题以及复归后的希望破灭,都在历史前行中,将‘他者’的痕迹一点点地烙印在冲绳人的灵魂深处。”(丁跃斌 2015:45)“文学的虚构性和历史的真实性是文学批评的重要课题,所引起的社会影响值得讨论。”(鲍同 2015:33)同时,文学作为重现与消解历史的载体,被认为是再现历史的最佳媒介,因此冲绳文学带着民族的爱与恨书写着独属于冲绳的“他者”之痛。
“他者”是后殖民理论的标志性核心术语,是对边缘、附属 、低下、被歧视等状况的诠释。“殖民国家在殖民过程中把殖民地视为‘他者’,通过对‘他者’的界定和建构,从而定义‘自我’的优越性”(赵俣等 2014:38)。“他者”受制于“自我”,其“统觉背景”(童丹 2016:120)决定在丧失主体性的同时也被剥夺话语权。“自我”主导叙事、操控话语,“他者”只能被叙述、被言说。萨义德(E.W. Said)、斯皮瓦克(G.C. Spivak)和霍米·巴巴(H.K. Bhabha)作为后殖民主义批评的3位巨匠,在重塑被殖民化的“他者”身份时,经历过3个认知阶段。
第一阶段的领军人物是萨义德。萨义德作为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开创者,在国际学术界产生广泛的影响,其著作《东方主义》使“后殖民主义”掀起继结构主义又一波批评浪潮。在萨义德看来,“他者”代表着东方,是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强权下的附属品。“通过使东方成为西方属下的他者,从而达到西方关于东方进行霸权统治的目的。也就是在东方学话语背后体现出来的东西关系是一种权力关系,一种支配关系,一种不断变化的复杂的霸权关系。”(刘海静 2013:101)“萨义德用其敏锐的思维方式揭示出西方文化霸权实施的方针策略,通过知识体系、思维体系、话语建构3个维度深刻地暴露出西方殖民化过程中对东方施暴、物化、操控的阴谋”(赵俣等 2014:40),从而促使被殖民者真正意识到自己被他者化的命运,迫使其警醒并“发声”。
第二阶段的旗帜人物是斯皮瓦克。“斯皮瓦克的理论背景主要来自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在她看来,后殖民主义批评致力于探讨作为个体的人与民族历史和命运有关的同质性,而构成这种同质性的诸如阶级、性别等则是与种族性非同步的、甚至相矛盾的因素。在西方人看来,东方和第三世界永远只是西方的一个‘他者’,处于远离(西方)话语中心的‘边缘地带’。因而东方的理论和写作/话语就自然是一种‘他性的’理论话语。”(王宁等 2011:5)斯皮瓦克在萨义德的他者理论的基础上,从多个维度对“他者”进行深刻剖析,进一步丰富后殖民主义理论。斯皮瓦克从性别、阶级和种族出发,为弱势群体开辟出言说自我的可能性。
第三阶段的代表人物是霍米·巴巴。霍米·巴巴虽然没有萨义德和斯皮瓦克的著作多,但是凭借他近年来犀利的批评话语,大有后来居上之势。霍米·巴巴“善于运用后现代/后结构批评的武器,对民族主义、再现和抵制都予以严格的审视,尤其强调一种带有殖民论争特征的‘模棱两可性’和‘混杂性’,正是在这种‘阈限的’有限空间内文化上的差异实现某种接合,所产生的结构便是对文化和民族身份的想象性‘建构’”(王宁等 2011:13)。他的混杂理论对后殖民理论产生深刻影响,同时对他者和文化身份研究提供具体的借鉴意义。为身为“他者”的第三世界批评家进入学术主流并发出自己的声音提供具体策略。霍米·巴巴认为作为弱势群体的“他者”不应局限在“他者”与“自我”的二元模式中,而应在“混杂性”空间中抵抗霸权,完成对本民族文化的建构。(纪秀明 2016:21-24)“霍米·巴巴则从杂糅出发,为后殖民的“他者”与西方“自我”开辟新的交流空间,即第三空间。后殖民对“他者”的探讨已改变“他者”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地位,“他者”不仅体现为杂多性、多元性、解放性,而且体现“自我”与“他者”之间不断生成的新空间”(赵俣等 2014:38)。
综上所述,从萨义德的“东方主义”为“他者”敲响警钟,使“他者”意识到“自我”的囚笼;到斯皮瓦克从种族和性别视角为“他者”开辟言说自我的可能性;再到霍米·巴巴的杂糅理论为“他者”提供与“自我”交流的新空间,3个阶段的认知改写“他者”在历史进程中的被动性,为文化差异的共存融合提供新的契机。本文以上述3位批评家对“他者”身份的流变性认知为依托,对分属不同年代的芥川奖的冲绳文学作品进行深入的后殖民主义解读,进而揭示以“他者”身份存在的冲绳从“发声”走向“追寻”最后完成“重生”的仪式化蜕变,这既是冲绳作家经过历史洗礼后,对冲绳命运的深度思考与反思,更是冲绳作家肩负起伟大的历史使命后,在日本文学史上发出的不可抑制的呐喊。
日本战败后,“冲绳”以“琉球”之名与日本脱离被美军托管。历经战争洗礼的冲绳民众,在硝烟还未散尽时,就已经萌生出对自我身份的叩问,战争中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和历史延伸的隔阂让冲绳人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被日本接纳,而是日本囊下的一枚“棋子”,名副其实的本土“他者”。于是,冲绳民众将希望寄托于占领者,希望美军的统治能加快冲绳的复兴,回归昔日的安宁。但很快便发现这不过是一厢情愿,冲绳民众并没有获得他们想要的自由,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也沦为美国称霸世界的重要军事基地,冲绳依然没有摆脱“他者”的厄运。悲惨的战争体验和向往和平的愿望激荡起冲绳民众的话语权意识,生活方式日渐美国化而衍生出的种族文化危机感,也促使冲绳民众开始思索民族的未来。为了改变冲绳的“他者”化境遇,冲绳作家尝试用自己的笔触将他者的痛苦与无奈幻化于文学书写之中。其中,大城立裕作为冲绳作家的旗帜,凭借其小说《鸡尾酒会》一举摘得第57届芥川文学奖的桂冠。自此,作为美国和日本“双重他者”的冲绳终于在日本文坛发出自己的声音。
《鸡尾酒会》由“前”“后”两章构成,讲述一个与美国人、中国人、日本人都有交往的冲绳人,在女儿被美军士兵诱奸后是否进行控告而陷入矛盾的心理,象征性地突显出生存在日本与美国夹缝间的“他者”冲绳的痛苦。在“前章”中,以第一人称“我”出现的主人公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应美军基地要员米勒先生的邀请去其家里参加酒会。米勒的家坐落在基地住宅区,有警卫保护且与外界隔绝,没有许可当地人无法进入。而主人公因为米勒先生的邀请才有机会成为基地的常客,因此“感到自己的幸运。在住宅群中穿行着,甚至忘记闷热,心里乐滋滋的。”(大城立裕 2003:89)在前往酒会的路上,主人公意识表层的“期待”和“兴奋”占据统治地位,这也是对主流文化的一种谄媚迎合。文化本身并无优劣差异,然而当两种甚至多种文化共存于同一社会环境下时,就会因为各自的经济基础形成强弱之分。小说中米勒先生是美国白人文化的象征,依附其强者的优势不断向弱势群体灌输自己作为统治者的名正言顺。迫使弱势群体接受已经成为生活秩序的不平等,从而迫使其认可强权文化,这也是布朗兴奋的深层原因所在。然而在感到幸运的同时,主人公也在极力压抑内心深处的“不安”。即使得到警卫的许可进入基地,却依然忐忑地追问“一直走,没事吧?” (大城立裕 2003:88)这样的询问显得敏感而凝重,是“他者”不安与不信任的漠然昭告。走在像迷宫一样的基地住宅间的路上,主人公再次陷入10年前因为迷路而感到的恐惧中,即使在自己熟悉的城市中,也感到充满无力感。主人公作为冲绳人在哺育自己的土地上感受的无助正是其错位性“他者”身份的深刻暴露。萨义德指出,“他者”是殖民者在殖民过程中,将被殖民的一方置于主导性主体以外的一个不熟悉的对立面,通过它的存在,使主体的权威得以界定。美军之所以在冲绳的土地上自视优越,正是他们把冲绳民众看成没有力量、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思考和统治的能力的被殖民者的结果。
在小说“后章”中,主人公从第一人称的“我”变成第二人称的“你”。如果说前章中的“我”是强权文化的代言,那么后章中的“你”就是冲绳文化的化身。“后章”中以主人公在酒会上品味过“被选中的幸运”后,回到家却被告知女儿遭到自家租客的美军兵强奸,于是埋藏在心底的民族情愫彻底爆发。“前章”中即使闷热也并未影响我的好心情,是“被选中的幸运”掩盖内心的不安和不信任。而“后章”开头的闷热感觉却支配全身。从身体发出的热无疑是主人公面对女儿的遭遇而迸发出的绝望和愤怒的直接体现。主人公决定起诉,美国兵对女儿施暴后被女儿推下山崖重伤,于是恶人先告状,翌日女儿被美军带走。为了起诉来到检察署的主人公得知女儿被强暴事件与伤害事件需要分开处理,强暴事件由政府审理,伤害事件由美国军部处理。但是依照基地法律,政府无权传唤美军涉案人员,肇事者又不愿接受调查,所以真相无法澄清,女儿只能陷入尴尬两难的境遇。女儿的案件再一次证明冲绳人作为“他者”的无奈。作为父亲,主人公想起自己的美国朋友——基地要员米勒先生,希望通过他的帮助,为女儿洗雪沉冤。但米勒在得知其来意后,不愿对自己国家的士兵进行控诉,而拒绝主人公的请求,酒会上的伪善面具最终脱落。最后的希望落空后,主人公开始犹豫并最终决定放弃起诉。正在这时,偶然听说一个在基地做女仆的冲绳人,因为一点不能称之为错误的错误遭到起诉。主人公压在心底的隐忍和愤恨瞬间决堤,终于顿悟到冲绳人只有凭借自己的力量崛起,才能真正捍卫自己的权力。于是,终于打破沉默,毅然踏上起诉之路——到法庭之上去真正“发声”。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戳穿西方话语的霸权,使被殖民的“他者”开始觉醒,并意识到只有打破殖民者为其编织的牢笼,与殖民者进行面对面的对抗,方能重建其文化和权力的主体性,才能真正地与其共存共荣。(陈云哲 傅羽弘 2013:141-142) 《鸡尾酒会》中主人公决绝的起诉之心正是其作为“他者”的发声和话语权重新构建的开始。
70年代初冲绳“复归”日本,日本政府加紧对冲绳硬件设施的建设,并给予经济援助,将冲绳打造成“疗伤之岛”、“日本的夏威夷”。然而,复归后的冲绳,光鲜的背后却潜藏着无以言说的创伤。旧患未愈又增新伤,基地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因文化差异而遭到日本本土的歧视问题也日益严重,冲绳人本就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再次被深深刺痛。冲绳作家又一次陷入集体沉思,于是这一时期的很多作品开始聚焦在冲绳民众“复归”后的彷徨与美军基地下的生存阴影等题材。东峰夫凭借《冲绳少年》斩获第66届芥川奖,以冲绳作家这一边缘群体的身份,叩响反抗权威的大门,讲述一个处在社会边缘、被压迫、被歧视民族的抗争史。他运用高超的叙事技巧从少年的独特视角向读者诉说冲绳作为“他者”的反抗与追寻。
《冲绳少年》讲述的是一个生活在冲绳基地区的少年离家出走的故事。主人公恒吉是初中二年级男孩,父母靠经营情色交易的小旅馆为生,因此他从小就忍受着冲绳女人被美国男人占有的残酷现实,在自己的土地上却时刻有种“他者”的存在感。甚至在自己的家里睡个懒觉都成为一种奢侈,因为“客人”多的时候,恒吉的房间也经常被征用。一次因为美智子的“客人”,母亲催促恒吉腾出房间,被恒吉以沉默的方式拒绝,这暗示着“他者”少年已开始通过身体发出所谓的抗争。也因为恒吉的顽固,美智子只能移到隔壁的茶水间,随后,隔壁传来脱衣服的声音,接着是露骨的笑声,然后是床板的晃动声、剧烈的喘息声和呻吟声。这些刺耳的声音让恒吉明白:拒绝并不代表可以真正逃离。少年的“听”是被动的,并非带有主动性,即使在自己家里,也没有权利选择,只能被动地接受。东峰夫借此凸显的正是冲绳民众在自己土地上无权选择的被压迫感。“‘他者’的形成往往发生在二元对立的关系之中,而且对立的双方存在着某种不平等或压迫关系。‘自我’利用武力、语言、意识形态对‘他者’行使霸权,对其进行排挤、支配和控制,迫使‘他者’边缘化、失去话语权,产生自卑感。(张剑 2011:127)少年潜意识中刚刚萌动的“性”成为家里的“营生”,并在沦为“妓院”的家中被束缚和扭曲。少年的“听”是被动的,他不是刻意选择去听什么,而是在冲绳的土地甚至在自己的家中被迫去“听”,他无从选择。与被动的“听”相对应的是主动的“看”。少年在海边小船上看到美国军舰闪闪发光的彩灯;在村口屋顶上看到被军事设施照亮的彩色夜空;在海湾入口处看到航空母舰的白色幻影;在家门口看到美军汽车横行的残破大街;在学校里看到美军拉起的生锈铁网。少年放眼望去看到的皆是美军占领下冲绳的满目疮痍。眼睛不仅仅是视觉器官,更是心灵之窗,人们常说“眼可传神”,说的就是眼睛能够表达人的丰富情感;眼睛又不单单是心灵之窗,更是心灵之家,最能反映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从被动的“听”到主动的“看”,东峰夫通过主人公身体感官的信号输出,揭示作为“他者”的恒吉隐匿内心深处的反抗意识。对飞扬跋扈美军的忿恨,对基地街生活的无奈,对因讲冲绳方言而受到歧视的委屈;对同样受尽屈辱的父母的沉默的困惑,种种不满充斥在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少年体内。作为冲绳人,他的命运和所有同胞一样,背负着民族的感伤与苦痛。然而面对如此境遇,冲绳人有的选择顺从,有的选择隐忍,有的选择沉默,但是恒吉却选择反抗。
恒吉的反抗在东峰夫的笔下也经历过一个变化的过程,从最初无意识的抗拒发展到思想上的追寻,最后完成行动上的逃离。小说的开篇母亲让恒吉腾出房间“做生意”,恒吉不愿意,但拗不过母亲,只能在心里咒骂“べろやあ”(冲绳方言:表示拒绝)飞快地向外跑去。“人类语言在其诸层次和诸方面上都存在一些与模糊性相关的问题,普通言语的词语总是显出某种模糊性。模糊语言常常被用作有效的交际手段。”(孙颖 2011:65) 恒吉为了避免和母亲正面交锋,其咒骂带有模糊性,同时也是无意识的体现,更是对现实充满无力感的暴露。因此,少年只能以“奔跑”这种行动来表达自己内心对现实的不满与无奈。一次,恒吉没有回家,在海边住了一晚,早上起来看到“潮水退向远方的海面,白色沙滩渐渐浮现”(東峰夫 2003:149),恒吉在一瞬间产生去“无人岛”的幻想。梦想中的家园已经在恒吉的脑中萌生,这也是恒吉在思想上试图摆脱“他者”身份的一次探寻。思想终将支配行为,当现实与梦想之间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恒吉便将幻想付诸行动,决定离家出走。为了购买离家出走的东西,恒吉向母亲索要之前送报纸的工钱,母亲不给,恒吉就踢着母亲的腿大哭着不肯罢休。母亲无奈,给了他1美元,恒吉不小心撕成两半,后来索性全部撕碎逃跑。这一情节暗示恒吉已经开始向象征家里的权威——母亲发出反抗的信号。再者,恒吉撕碎钱的这一行为看似偶然,实则寓意颇深。母亲给他的钱是家里妓女的皮肉钱。恒吉对这样的钱厌恶至极,他认为一旦接受这个钱就是对现实的妥协,于是他不再沉默,用实际行动证明要“逃离”的决心。此后恒吉为逃离准备好水、粮食和必备的生存技能。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扬帆起航,奔向梦想中的家园,完成行动上的反抗。
斯皮瓦克认为:“作为弱势族群的“他者”往往处于失声状态,即使发声也常常被淹没在主流话语之下,只能借凭些许的异质轨迹若隐若现,同化于强势话语的宏大叙事中”(Spivak 2009:9)只有不断地争取话语权,使“他者”自觉地增补自我,言说自我,建立自我,才能摆脱“他者”的从属地位,重塑主体自我的认知,形成与强权文化进行对话甚至对抗的交流模式。东峰夫作为冲绳作家,正是以此为目标致力于冲绳民众话语权的构建,对冲绳民众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冲绳少年》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东峰夫对“他者“与“追寻”这一主题认知建立在他本人对冲绳多舛命运的感悟之上。这部作品书写出少年恒吉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梦想的追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作者希望以此唤醒冲绳民众的主体意识,改变冲绳的“他者”身份的文学性尝试。东峰夫下笔不凡,运用精湛的手法使叙述时而隐晦曲折,时而放声疾呼;既铿锵有力,又妙趣横生;既有现实主义的手法又有象征主义的描述。透过其代表作《冲绳少年》,可以管窥独具匠心的创作技巧和充满民族情怀的哲思。东峰夫将正在发育的少年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旨在影射历史发展中的冲绳。少年的反抗是一种追寻,与冲绳作家对冲绳命运的探寻如出一辙。
《猪的报应》完成于上世纪90年代,那时的冲绳已然经历美军占领的屈辱和复归后的彷徨。基地上空盘旋的美国战机如同悬在冲绳头上的利剑,时时威胁着冲绳人的安宁;而日本本土投来的歧视目光也亦如尖刀,深深刺伤着冲绳人的自尊。除此之外,日本政府屡屡“弃卒保车”的行为也让冲绳民众认清现实。在强权支配的世界,被践踏的冲绳依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冲绳作家也在迷惘中开始重新思索冲绳的命运与未来的方向。《猪的报应》是第115届芥川奖得主又吉荣喜的获奖作品,故事从一头猪闯入“月之滨”酒吧,并且舔了酒吧女招待和歌子,致使和歌子丢魂开始。小说的男主人公正吉因为对巫术感兴趣,而被委托招魂。猪的闯入在冲绳是厄运的征兆,为此,正吉提出去他的家乡“真谢岛”祈福以避过此劫。真谢岛是一个有很多“御岳”(接待来访之神或祭祀祖先神的场所)的神岛。酒吧的老板美代和女招待畅子也想去除身上的“罪孽”,于是决定一同前往。但是,正吉对3位女主人公隐瞒一个秘密:他去真谢岛的真正目的是拾捡被风葬父亲的骸骨。在真谢岛的民宿里,因为吃病死猪的肝脏和肠子,导致女人们集体食物中毒而腹泻不止,正吉却因只吃一些配菜而逃过一劫,肩负起照顾3位女主人公的责任。小说的结尾,女人们在正吉的看护下恢复健康,最后一同去了正吉用其父亲的骸骨建造的新御岳。
《猪的报应》从男女主人公两条线索阐释“他者”的蜕变之路。首先,象征冲绳的3位女主人公都曾失去至亲又继而遭遇至爱的抛弃,换言之,她们都是情感中的受创者,相对于抛弃她们的男人来说都是“他者”。又吉荣喜将冲绳的创伤命运影射到3位无足轻重的女人身上,有意将冲绳女性化,其最终目的旨在凸显冲绳的“他者”身份和揭示其“他者”身份下受创的普遍性。女性在文学中常常被视为男性的“他者”,处于社会的从属地位,而冲绳恰恰是被日本本土看成文化和政治上的“他者”,不断遭到被异化的威胁。小说中3位女主人公在对待情感和性的态度上,经历过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也就是从“他者”到“自我”的转变。在最初的情感世界里,3位女主人公都全身心地将自己奉献给所爱的男人,任由所爱的男人向其索取性爱,更甘心情愿为其孕育下一代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说,3个女人的怀孕是男性侵略其身体的结果。最具说明性的例子就是畅子,她虽然不爱现任丈夫,却为他怀有孩子,在性关系中彻底沦为被动的“他者”。和歌子的前男友是牙科医生,却在和歌子流产后无情地抛弃她,在这段感情中和歌子最后也沦为被男性摆布的“他者”。美代虽然与情夫怀有孩子,其行动上具备主导性,但是在思想意识层面却因自己的行为受到良心的谴责,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被动的。但是来到真谢岛,这个与冲绳具有同一性的共同体以后,她们对情感与性的认识和感悟也发生颠覆性的改变,即从被动彻底转为主动。她们对正吉的追求和告白就是有力的说明。美代曾向正吉示好“哪怕是看到正吉的肩膀,心里也麻酥酥的”(又吉栄喜 1996:89)。当然除了言语上的性暗示以外,最重要的还是体现在其对身体和性的掌控上。女人们来到真谢岛后,一改从前被支配的姿态,开始主动向正吉调情,和歌子和畅子竟然在深夜独自到正吉的房间,希求得到正吉的爱抚。另外,女人们在酒足饭饱后,开始公开探讨“性”事,而且丝毫不觉羞耻。而这些关于性的暗示语,作为狂欢化的符号,体现出女性在性关系中的主导地位。至此,象征冲绳的3位女性身份从被动的“他者”转变为主动的“自我”。
如果说3位女性是从身体上完成冲绳这一共同体的“自我”的重生,那么正吉对父亲骸骨的处理则是冲绳作家在其思想和文学书写上完成 “自我”的重生。正吉的父亲因为非自然死亡,不能入土宗族墓,需要经受12年的风葬,这是真谢岛的传统习俗。所谓风葬,在小说中被描述为“是扔在海边”,以此暗示冲绳被“他者”化的境况。12年后,正吉来到真谢岛拾取父亲的骸骨打算将其入土宗族墓,此处正吉作为冲绳作家的象征体暗指对日本本土文化的汲取,但是又想到其父与同族的关系不好而作罢,则意指冲绳文化和本土文化的冲突,更揭示出冲绳与日本本土的微妙关系。最后,正吉在见到父亲的骸骨后,产生将父亲的骸骨处建成新御岳的想法。正吉“彷徨犹豫的结果是他拒绝把父亲的骸骨移进有着宗族血缘关系的墓地,而是把面向大海,已经变成美丽化石的父亲的骸骨建造成一个新的御岳,成为‘自己的神’”(日野啓三 1996:113)。日野启三对小说主题的领悟正是冲绳作家在文学书写上的重生。“他们不再迷惘,他们深刻认识到现代冲绳学者和作家所肩负的最重要的政治和社会使命是用一种客观的方式,书写其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文化和习俗。《猪的报应》笔锋之下突显的是从‘他者’到‘自我’的主体重生过程。”(丁跃斌等 2014:130)又吉荣喜作品中“新御岳”的实验性影射,在某种程度上与“第三空间”理论完美契合。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中创立并阐释“第三空间”(何善秀 李宗 2011),他打破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缔造出具有包容性、混杂性的新空间,“他者”与“自我”在此空间内彼此对话、交涉、谈判、影响并渗透,进而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催生出新生事物。“新御岳”的隐性书写,也是冲绳作家对冲绳未来做出的大胆思考。
芥川奖的3部冲绳小说,通过勾联3个年代的历史轨迹为我们描摹出一幅冲绳在多重文化夹缝中被“他者”化的创伤图,以沦肌浃髓之笔触再现冲绳民众对冲绳命运的失望与希望,诉说冲绳作家面对文化身份迷失产生的焦虑与沉思。面对美国的压迫和日本本土的歧视,冲绳作家在思索之后,开始对冲绳的未来进行透彻的探寻与大胆的构想,并借助文学书写幻想琉球王国的重生梦,虽然梦想成为现实任重道远,但是有梦的民族值得尊敬。冲绳作家对话语权的构建尝试在某种程度上也间接地鼓舞世界其他弱势族群争取话语权的斗志,为边缘族群的身份重塑提供借鉴性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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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16-10-21 【责任编辑孙 颖】
AnInterpretationofOkinawaNovelsAwardedAkutagawaPrizefromthePerspectiveof“TheOther”
Ding Yue-bin
(Jishou University, Zhangjiajie 427000, China)
Okinawa literature; novels awarded the Akutagawa Prize; post-colonialism; the other
I106.4
A
1000-0100(2017)02-0121-6
10.16263/j.cnki.23-1071/h.2017.02.020
Worldwide scholars pay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to Okinawa literature which has turned into an important and special part of Japanese literature from marginal one. This paper takes the three novels of the Akutagawa Prize which is the top award for Japanese literature as objects, whose contents passed down the ages, and analyzes Okinawa’s changes and epiphan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other” and “self” based on post-colonialism. The paper reveals Okinawa writers’ reflection on racial future and ethical concern about racial destiny. The word “epiphqny in the title” has the similar pronunciation with the word “Okinawa” in Chinese, which is also a pun for the brighter future of traumatic Okinaw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