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400031)
●语言哲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期刊特色栏目 特约主持人:李洪儒 教授)
哲学与语言学互为摇篮①
王 寅
(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400031)
我国语言学界长期以来缺少学派意识,更无自己的理论体系,难以在世界学术舞台进行平等对话,这已成为很多有识之士的一块心病。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经多年思考,建议将“中国后语言哲学”作为我国语言学界的本土理论加以打造,以期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将国内相关成果整合为有我国特色的语言理论,以便能尽快去掉这块心病。有部分学者不免会问,语言研究为何一定要与哲学纠缠在一起。这可用Robins的一句名言作答:“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本文继而认为,是哲学的,定能为语言研究所用;是语言的,必然关涉哲学理论,这两个学科唇齿相依,同生共长,它们具有“互为摇篮”的紧密关系。本文继王天翼等所论述的“认知语言学对西方哲学的贡献”,再次分析概念整合论对哲学和逻辑学的推进作用。“互为摇篮”观也可视为中国后语言哲学和第二次启蒙的内容之一。
中国后语言哲学;认知语言学;概念整合论
人文社科研究主要包括两大路径——理论思辨和实据考证,西方语言学家既以前者见长,也善于后者;而我国常以后者为主。钱冠连(2002,2004②)指出,从吴承仕、黄侃、钱玄同、林语堂、王力、陆宗达到周祖谟、朱德熙、裘锡圭,所写论文精彩纷呈,却让人看不到学派与流派的任何迹象。他们缺乏学派意识或学派态势不明朗,多陶醉于个案分析,偶尔套用一下国外的理论(如用乔姆斯基或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框架),如此下去,我国的语言学界何以能到世界舞台上对话?钱教授认为,可为吕叔湘语法研究学派起个名,称为“实据派”,可理论探索又该留给谁去做呢?
他(2007)后来在《外语学刊》上继续撰文,认为我国外语界“学派意识”也不容乐观,主要以引进、介绍、套用为主,甘当“搬运工”。如此说来,我国的语言理论创新研究令人堪忧!基于此我们认为,作为一个学术团体,就应该有自己的理论旗帜,经过团队合作,集思广益,使其逐步成长为一个国产品牌。
令人欣慰的是,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这些年来一直强调理论建构,主张将“中国后语言哲学”(钱冠连 2008,2015)视为本学会的理论旗帜,共同建设,精心打造,使其逐步成形。
这还要回到十几年前的老话题上:为何要在外语界大力倡导语言哲学?这要从语言学史和哲学史说起,这两个学科从来都是紧密交织在一起,国内外学者多有论述,如陈嘉映(2003)、江怡(2009)、王寅(2014)等(参见第三节)。
语言学界的语义学和语用学这两个学科原本就来自语言哲学的两个核心分支:早期的理想语言学派和后期的日常语言学派。若没有语哲修养,何以能求其源,得其根,学得透,教得好,这便是我们在外语界大力倡导学习语言哲学的主要动因之一,以弥补昔日课程设置和教学内容的不足,适应与时俱进的国策要求。
由文学、翻译学、语言学3大板块组成的语言文学专业,前两个学科早已进入后现代哲学前沿阵地,文学创作和批评中的后现代乃至后后现代早已成为旧闻,反叛传统、扭曲变形、破坏一切、抵制理性、讽刺习俗、崇尚虚无、穿越时空、拼贴混搭、张扬个性、鼓吹虚无等大行其道,一股“反文学艺术、反传统文化、消解结构”的风气大行其道,被批臭的“为艺术而艺术”死灰复燃。在此思潮的影响下,“无选择技法、无中心意义、无完整结构、叙事呈发散性、题材奇异怪诞、结构支离破碎”等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文学新视野。因为文学作品需要翻译,译论很快步入后现代,德里达、韦努蒂、米勒等解构主义译论已被国内外译界广泛接受。而语言学界,数年前依旧是以索绪尔和乔姆斯基的客观主义、唯心论语言理论为主导,落后于文学和译学理论研究数十年。请看季国清教授于1999年撰写的论文“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便可知晓一二。此时此景,同仁们难道没有一种坐立不安的紧迫感!
只有从哲学或语言哲学角度才能看清过往语言学理论的发展简史。罗宾斯(1967)的AShortHistoryofLinguistics就是主要依据哲学的历史脉络来论述语言学史。近来我们深刻认识到,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发动的哥白尼革命遵循西方研究的传统,实施“关门打语言”的策略,将语言视为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超验系统,这是一种基于先验论的语言观。乔姆斯基紧步其后尘,不仅认为语言是自治(关门)的,且句法也自治,沿着索绪尔的关门观设计出“关门打句法”的形式化分析思路,且认为语言和句法具有先天性,这显然是一种基于天赋说的语言观。语言学界这两位大师的哲学观显然属于唯心主义阵营,基于其上的语言学理论在唯物主义学者眼中也就会另有论断。
在21世纪历史转折节点上,基于后现代哲学和体验哲学的认知语言学看穿结构主义和转换生成语法的唯心论哲学基础之谬,大力倡导唯物主义语言观,针锋相对地提出语言的体认观(旧称:体验观),认为语言既不具有先验性,也不具有天赋性,当循物质决定精神的唯物史观,语言是人们在对客观世界进行互动体验(体)和认知加工(认)的基础上形成的。无论是语音、词汇还是词法、句法和语篇,莫不如此,都可凭“体、认”做出统一解释(王寅 2015),这便是我们论证多年的认知语言学核心原则“现实—认知—语言”。现笔者依据该原则,对比20世纪的3场语言学革命:
第一场语言学革命:索绪尔 语言(先验论)
第二场语言学革命:乔姆斯基 心智—语言(天赋论)
第三场语言学革命:认知语言学 现实—认知—语言(体验论)
索绪尔首先对“语言交际能力和活动”切下4刀:“语言vs言语、内部vs外部、共时vs历时、形式vs实体”,舍后者而留前者,紧紧关闭上语言之门,仅关注语言系统本身的内部结构,从而革了历史比较语言学(聚焦被索氏切掉的4者)的命。乔氏则认为,语言学不能仅描写语言的内部系统,而应揭示“语言如何形成”的认知机制,将语言研究拓展到“心智”层面(与“认知”有关,但内涵不同)。他认为,语言来自人们头脑中先天就有的UG或LAD,幼儿通过少量刺激便可在先天性普遍语法的统摄下基于有限要素和规则生成无限语句(Chomsky 1957,1965),这两位大师的唯心主义哲学立场由此可见。CL彻底摆脱他们的唯心论立场,主张从唯物史观的角度“开门论语言”,认为它既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感性+理性、客观+主观”的集成品,终于让唯物主义立场重归语言学界,也彰显出后现代哲学中的人本观。倘若缺乏这一哲学基础,又何以能知晓20世纪3场语言学革命的真谛,怎能看清体验哲学和CL的历史意义和人文价值。
此时,我们不觉油然而生如下一个命题:对于语言研究来说,不管怎么强调学习哲学也不为过!概言之,是哲学的,定能为语言研究所用;是语言的,心然关涉哲学问题。罗宾斯曾指出,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这句话近来在我国外语界引用率非常高。我们还发现,语言学也对哲学作出很多贡献,这两个学科当表述为“互为摇篮”更为合适(详见下文),这或许也可视为中国人的语哲观,当属于中国后语哲的范畴。
总体来说,经过这些年的讨论,外语界学人基本达成共识,研究语言理论必须要有坚实的哲学基本功。走出纯语言研究的老套路,学会哲学家的分析方法必将给语言学研究带来新思维,开出新天地,结出新果实。至于仍有少数人不想在此领域下大功夫,就请看看外语界许老和钱老的例子吧。许国璋教授生前大力倡导学习语言哲学,撰写出多篇这方面的论文。钱冠连教授不仅身体力行,五十多岁后开始钻研语言哲学,六十多岁正式提出“中国后语言哲学”,为外语界树立一面学术旗帜。近来,他还将其与美国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主任王治河(2015)提出的世界学术大潮第二次启蒙运动紧密结合起来,从后现代哲学角度论述中华民族对全人类应该做出的贡献。哲学界季国清教授(1999)情深意切地指出,外语界和汉语界的语言学同仁不仅要学习(语言)哲学,而且还要研修后现代哲学。
“与时俱进”既是一个宏观纲领,也是我们每个人的行动计划。我国著名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程志民(2005:378)的《后现代哲学思潮概论》一书的最终结语为“中国的现代化就是后现代化”,这句话寓意深刻,值得深思。我国国情不同于西方,经历了百余年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后直接进入20世纪后半叶,我国于1978年开始改革开放,在提出实现4个现代化的战略目标时,西方已完成现代化进程,步入后现代时期,此时引进的实际上是被西方称为“后现代”的科技和思想。程教授的这句话意在强调,人文研究应该把视线转向西方当下的后现代思潮,这就是王治河所说的“第二次启蒙运动”,而不能再沉湎于几十年前的旧话题。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将“现代化”等同于“后现代化”具有国际战略眼光。于是,我们对“迎头赶上”就有别样的感受,更有深刻的领悟;“赶超前沿”也就不再是遥不可及之事。
哲学(包括传统哲学、语言哲学、后现代哲学)必将为国内外语言学研究指明一个新方向,增添另一段风景线,也是对过往语言研究的一次升华,特别是当前我们主张将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结合起来,必将为语言研究带来新增长点(王寅 2014)。邢福义指出,“我们不能没有哲学意识。多了解点语言哲学,多思考些语言哲学问题,这对个人素质的提高和整个学科档次的上升,都会大有好处的”(邢福义 2015)。
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加强我们的哲学修养。“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自2005年起每年7月26日至8月1日举办1期语言哲学夏日书院,至今已举办了11届,被同行们称为国内学界的一个品牌。在2014年举办的第五届年会上,与会者(包括哲学界、逻辑学界、符号学界、汉语界、外语界等,共有近二百名代表参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学了语言哲学后,思考问题想不深入都不可能了”。显然,从哲学家那里获得深邃的智慧,必将有利于提高语言分析能力。
哲学与语言学这两个学科同生共长,互为摇篮,两者在根源上本来就同为一家。笔者曾以“两学科的5段情结”为主线概述哲学对语言学的影响(王寅 2014a:36),现摘录于此。
图1左栏为西方哲学的4个转向,中间一栏为对应的语言学流派,右栏是各时期语言研究受哲学思潮影响后提出的主要观点。笔者再列如下18点主要条目,以说明哲学家如何基于语言分析提出相关理论及这两个学科互为摇篮的实据:(1)亚里士多德通过词性确立世界10大范畴;(2)亚里士多德还基于句型S is P建立形式逻辑;(3)巴门尼德分析on(t)-(be)发现世界本质;(4)分析世界本质时也在追问语言的本质:语法;(5)古希腊:论辩语言符号的自然论vs约定论;(6)哲学家同时关注“词源学”、“修辞学”;(7)中世纪提出语言天赋论与普遍思辨语法;(8)围绕语言和哲学中的唯名论vs唯实论之争;(9)学者依据自然规律探索机械论语言定律;(10)语言学和哲学共论“分析vs综合”之别;(11)从社会学中的实证主义到历史比较语言学;(12)洪堡特等哲学家提出“语言决定世界观”;(13)索绪尔和乔姆斯基应用二分法实施关门观;(14)语言学中的语义学、语用学都出自于语哲;(15)没有语言论的毕因论和认识论是无效的;(16)哲学问题归根结底是语言分析问题;(17)中国后语哲:语言研究不能离开哲学理论;(18)前沿的CL也在不断拓展哲学视野。
对语言研究的影响1.古希腊:毕因论转向2.中世纪:神学毕因论语 文 学1.天赋论; 2.一体论;3.语法论;4.工具论;5.二元论;6.自然论与约定论;7.词源学;8.修辞学。1.语言是天赋的; 2.上帝创造语言;3.唯名与唯实论;4.殊相与共相论;5.普遍思辨语法;6.自然兼约定论;7.助范畴词研究。3.近代:认识论转向历史比较1.语言具有模糊性; 2.天赋说与模仿说;3.普遍唯理语法;4.实证到历史比较;5.机械论语言定律;6.分析与综合之分;7.语言决定世界观。4.20世纪:语言论转向结构TG语义语用1.索绪尔:结构、描写、二元、关门,语言使思想出场;2.乔姆斯基:天赋、普遍、自治、模块、形式;3.语言学语义学(形式主义);4.语言学语用学;5.语用学、实用主义→社会/功能语言学;6.用法论、行为论、刺激反应意义观。5.当代:后现代转向CL 认知语言学(含构式语法)1.以人本精神研究语言;2.语言具有体验认知性;3.语言没有统一的本质;4.基于用法模型的取向。
图1哲学与语言学的5段情结
20世纪的语言哲学直接将哲学本体导向语言分析,意图通过它解决哲学的千年难题。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哲学问题归根结底是语言分析问题,即可通过语言分析(如语言图画论、用法论等)来解决哲学难题。索绪尔、乔姆斯基都为该议题作出重要贡献。
第(18)条被学术界公认为语言学的前沿,虽以“体验哲学和后现代哲学”为理论基础发展而出的,但它的很多新观点和分析方法进一步丰富哲学研究,有效地帮助哲学家解释若干未解之题(王天翼 王寅 2015):(1)隐喻认知论 (消解哲学与文学的对立,填补两者的鸿沟,为后现代哲学否定绝对真理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2)图式范畴论(认知语言学的“图式范畴论”进一步发展经典范畴论和原型范畴论,对范畴研究作出贡献);(3)识解观(原用来解释人们为何面对相同场景会有不同的表述,现可扩展用来解释人的主观性来自哪里,为哲学家分析主观性提供一个可操作的理论框架);(4)SOS理解模型(融合“客主、主客、语客、语主”等多重关系于一体,对解释人类的思维和语言等更有解释力);(5)事件域认知模型(可将ECM视为一个记忆单位,且可有效地解释思维和语言的内部层次性结构,同时也是对“命题由名+动构成”的一次应用和发展);(6)概念整合论(人类之所以为最高等动物,因其具有创造力,但哲学家并未提供解释创造力来自何处的答案。概念整合论强调双域整合的结果可产生“新创结构”,它可体现为创造力);(7)剖析认知过程(CL基于心理学、哲学和逻辑学基本原理分析“认知过程”,它可视为解释“物质如何决定精神”的一种尝试)。CL一方面基于后现代哲学(包括体验哲学)提出若干语言新观,另一方面这些新观点反过来又为哲学界的部分未解之题做出尝试性解释,这就是本文论述的“哲学与语言学互为摇篮”的观点。
王天翼和王寅(2015)在题为“认知语言学对西方哲学的贡献”一文中简要论述概念整合论可用以解释人类创造力的问题,而未能述及该理论在哲学研究中的其他解释力,本文做如下补充。
(1)“概念”是思维的基本单位,也是逻辑学的基本出发点,它在我们的词典和教科书中常被定义为:抽象概括出所感之物的共性,是反映客观事物本质属性的思维形式,这仅道出概念的体验性特征。可是,它除了来自于客观世界之外,还可能产自我们的心智本身,如在“理论研究、艺术创作、科技发明”等过程中人们会不断提出新概念,由此便可催生出新理论。因此,除“概念的客观反映论”之外,人类本身还能自我涌现出新概念,即在人的主观认知过程中也会不断形成新概念、新思维、新思想。那么,源自心智的概念如何建构自身,概念如何变化?传统哲学似乎未曾述及,CL的概念整合论(Fauconnier 1985,1997)可为其作出较好的解释。当两个不同概念作为输入空间映射到融合空间后,在新创结构中就可“冒出”不同于原来两个概念的新概念。也就是说,这个新概念不是源自原来的输入概念,即不是直接来自于客观外界,而是人们在心智中通过整合运作后新涌现出来的。当然,作为两个输入空间的两个原概念,可能最终会追溯到直接经验。
(2)克里普克在《命名和必然性》一书中首先提出“可能世界”理论,用以解释现实世界之外的其他存在(Kripke 2005),为内涵逻辑提供重要的分析方案。从书名可知,克里普克认为专名的命名应考虑必然性,即一个专名应该在所有的可能世界(现实世界也为一种可能世界)中都有固定的专向指称,而摹状语不一定具有这种特性(王寅 2014b:307)。该理论扩大人们对世界存在的认识,从真实世界走向心智世界,它主要属于概念性。该理论在逻辑学中的意义在于:将外延逻辑拓展到内涵逻辑,为人们认识想像世界提供有效的分析方案。福柯尼尔将“心智空间”定义成人们为达到当下思考和理解的目的而临时建构的“小概念包”,它具有“结构性、互通性、无限性、临时性、变化性、选择性、整合性”等特征,可用来取代克里普克的“可能世界”。因为它与可能世界一样仅存在于人们的心智中,具有内涵性,但无外延性,即心智空间属于内涵范畴,为纯粹概念,在现实世界中可没有具体的指称对象;它是人类进行概念运作或思维过程的一个重要媒介,是产生意义的加工厂。
克里普克虽提出“可能世界”,但未能深刻揭示其内部的运作机制:它如何生成、变化和发展。概念整合论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现出优势,通过两事物、两信息或两概念的碰撞,在融合空间发生“Duang”,从中涌现出新生概念。例如,两物相碰会出现火花,产生“质”的变化,因为这火花并不存在于原来的任一物体中,而只是在碰撞后才出现。这就可有效解决可能世界论留下的上述疑问,进一步完善内涵逻辑。可见,概念整合论也对(语言)哲学和内涵逻辑提供一点新思路。
早期的理想语哲学派以批判传统形而上学为主旨,主要关注外延逻辑,力倡用“语言与世界同构”的“图画论”这把尺子衡量语言意义,即只有在客观世界中找到对应物或对应结构的语句才有意义,否则就可视其为形而上学的假命题或伪命题,从而确定“世界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为消解诸如“上帝爱每个人”、“客观世界存在客观真理”、“阶级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等一类形而上学伪命题提供有效的批判武器。用同构论解释语句的意义,虽可消解形而上学假命题,但难以解决如下两个问题。第一个难题是语哲学界常讨论的“实质蕴涵悖论”,现用两例说明:
① 所有的美国女总统。
② 所有会编程序的狗。
人们根据经验可知,美国没有女总统,狗也不能编写计算机程序,即它们的真值都是零。既然两者的真值都是零,按照数理逻辑的原理,这两个表达式的意义就该相等,可谁也不会认为它们同义。有些逻辑学家主张用“相干性”解决这类问题,但很多人认为“相干性”本身就是一个“漫无边际”的概念,何以界定。若用世界中的存在物及其关系来定义词句的意义,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另一问题,诸如“鬼、神、独角兽、孙悟空、无理数”等并不实存的事物和概念,难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实存对象,此时外延逻辑更显捉襟见肘。学者们为有效解决这一难题提出多种解决方案,如奎因(1960)的“语义上行”观认为,一切存在都是语言中的存在,于是就可将哲学中的存在问题转换为语言层面的问题,可避开哲学难题的纠缠而专注于语言分析,免于陷入那些空洞、无谓、永无结论的争吵而不能自拔,便可摆脱形而上学的困境。通过对语言的逻辑分析来解决哲学难题是语言哲学的要旨。他还提出著名的语义学公式“y=kx”,即存在就是成为被约束变项的值。据此可知,存在于语言中的一切都可视为存在,如“孙悟空”存在于吴承恩的《西游记》中,“无理数”存在于代数这一学科中。这便是奎因的那句名言,“物理对象与诸神是同处一个地位的神话”(王寅 2014b:175)。奎因的学生克里普克根据老师的“y=kx”语义学公式发展出可能世界论,为建构内涵逻辑奠定理论基础。路易斯(C.I. Lewis)等据此又发展出“模态逻辑”,进一步丰富内涵逻辑的研究内容。沿此思路可见,福柯尼尔的“心智空间”和“概念整合”比“可能世界”更有操作性,为解释可能世界内部的运作机制提供一种解释方案,也为内涵逻辑的研究提供一个全新思路。同时,这也有力地证明认知语言学之灯也在一定程度上照亮哲学和逻辑学的研究之路。
(3)理想派语言哲学家虽发现自然语言缺乏精确性,但未能详细解释为何它会有模糊性。概念整合论在这一方面也提供较好的解释力,即人们在心智空间中对概念进行映射和整合加工的过程中会不断使概念发生各种变化,不断产生新义,从而也可使同一个词有若干不同的意义。从上文对“心智空间”的解释可见,它是为达到当下思考而建构的,具有一定的临时性,这造成同一概念在不同场合会有不同的理解,概念不清和语言模糊由此而生。更有甚者,处于不同时空的不同主体,即使输入两个完全相同的心智空间,也会涌现出不同的新创结构,产生不同的新义。
(4)从弗洛伊德开始研究“无意识性”之后,这一概念受到众多后现代哲学家的青睐,体验哲学家和认知语言学家莱柯夫和约翰逊(Lakoff, Johnson 1999:3)将“思维的无意识性”视为体验哲学的3原则之一。福柯尼尔也认为,人类的概念整合具有无意识性,人们常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对比和整合两个事物或概念,从而产生新思维,这也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性”提供一种理论根据。
“中国后语言哲学”的提出为消除我国语言学界无自己理论体系的尴尬局面提供一个可行的方案,值得认真思考,并努力添砖加瓦以便不断探析语言学和哲学的新老问题。
本文所述“哲学与语言学互为摇篮”是中国后语哲中的一个小观点:是哲学的,定能为语言研究所用;是语言的,必然关涉哲学理论,这两个学科具有同生共长的关系。我们意在提醒学界同仁既要学好罗宾斯的AShortHistoryofLinguistics(Robins 1967),了解哲学对于建构语言学理论的重要性,也要认识到后现代哲学(包括体验哲学)催生认知语言学,并为其提供丰富的学术养分。同时,也可反向思维,认知语言学在某种程度上也帮助哲学家和逻辑学家完善他们的研究,为某些未述观点补充理论解释,提供新思路。本文还补充王天翼等(2015)的论述,进一步阐释心智空间和概念整合对于哲学和逻辑学研究的促进作用。
注释
①本文所讲“哲学”包括传统哲学、语言哲学、后现代哲学。笔者在行文时还用“(语言)哲学”的形式,意为哲学和语言哲学。
②钱冠连教授于2004年在《汉语学报》(第二期)上发表了“以学派意识看汉语研究”一文。该文指出,学术成熟、发达与繁荣的标志就在于“学派纷呈、理论争鸣”。若无此现象,又何以具备向国外同行学派挑战的能力呢?该文2005年被《中国学术年鉴·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大篇幅转载;后来,其核心段落“提倡形成语言学的中国学派”又被教育部蓝皮书《中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报告2005》引用,并强调指出,核心段落里的思想“很值得重视,可以作为语言学界发展方向的一种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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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16-04-30 【责任编辑王松鹤】
PhilosophyandLinguisticsAreCradlesforEachOther
Wang Yin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China’s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 Cognitive Linguistics; 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
H0-05
A
1000-0100(2017)02-0001-6
10.16263/j.cnki.23-1071/h.2017.02.001
The linguistic circle in China is lacking in school awareness of its own,not to speak of its own theoretical system,thus causing it difficult to hold equal dialogue on the international academic stage,which has worried so many scholars of insight. The Chinese Association for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after years of thinking,has suggested to forge“China’s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as our native theory so as to establish China’s linguistic theory with its own characteristics and remove this worry as soon as possible,with a period of efforts in integrating the relative researches at home. Some colleagues would naturally ask why linguistic studies should be combined with philosophy. The right response will be Robins’ celebrated dictum “Philosophy had been the cradle of linguistics”. This paper holds that if it is of philosophy, it can certainly be used for linguistic research; and that if it is of language, it is certainly associated with philosophy. These two disciplines are closely related as lips and teeth, with simultaneous root and development,thus being cradles for each other. Following Wang Tianyi’s writing “The Contribution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o Western Philosophy”, the paper attempts to re-analyze the impelling role of 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 in philosophy and logic. The view of “Cradles for Each Other” can be regarded as one of the issues in China’s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the Second Philosophical Enlighten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