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亚萍,左金梅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冥界归来的信使
——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视角下的《乌鸦》
孙亚萍,左金梅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埃德加·爱伦·坡是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乌鸦》可谓其呕心沥血之作。诗中,诗人运用大量意象,比如,黑色的“乌鸦”与白色的“帕拉斯”半身雕像,无论从色彩还是内涵上,都形成鲜明对比。基于神话原型批评理论,着墨分析《乌鸦》中的主要意象,以期实现对该作的深刻解读。
神话原型批评;乌鸦;帕拉斯;死亡;美人之死
艾德加·爱伦·坡(1809—1849年)是19世纪美国文坛重要的作家、诗人,其一生短暂,却频出佳作。其作品中最主要的主题便是恐怖与死亡。作品中的死亡主题与作者的悲惨经历亦息息相关。爱伦·坡(1809—1849年)尚在襁褓之时,父母便相继早逝,坡的胞弟威廉姆亦年幼丧命,妹妹罗莎莉更是患上精神病。即使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幼时的爱伦·坡就从老师那儿获得如此赞誉:“爱伦·坡所写诗歌堪称真正的诗歌,这个孩子是天生的诗人。”[1]一生的惨痛经历似乎注定了爱伦·坡成为最伟大同时亦是最不幸的美国诗人之一的宿命。坡认为,最美的莫过于一位年轻貌美女子的逝去。“美人之死”的主题亦贯穿《乌鸦》始终,成就了《乌鸦》。然而,在《乌鸦》中,更为重要的是作品中的主要意象。因此,本文另辟蹊径,试图借助神话原型批评理论,着重分析《乌鸦》中的主要意象,以期实现对该作的深刻解读。
“神话原型批评”肇始于1957年,自此成为西方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流派,其创始人是加拿大学者诺思罗普·弗莱,而荣格的心理分析学和弗雷泽的人类学为“神话原型批评”奠定了重要理论基础。
“神话”这一概念由来已久,一般泛指关于神或其他超自然的故事,有时也包括被神化了的人。神话一直为文学家们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素材。“神话原型批评把神话作为仪式和梦幻的文字表达方式,使仪式获得意义,梦幻具备形式,所以神话是文学作品的结构原则。”[2]其实,神话就是原型,当只指向叙述时我们用神话,当说到意义时则用原型。
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是神话原型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他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心理的一部分,它不像个人无意识那样依赖于个人经验而存在,因此也不是个人的东西。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未在意识里显现过,因此也从不会为个体所获,而是完全依赖于遗传。集体无意识则主要由各种原型构成。”[3]换言之,集体无意识是种普遍的人类心理体系,是属于集体的、普遍的、非个性的、在所有个体中都一致的,它不是由个体发展而来而是经由遗传得来,并由原型这种先存的形式组成。所谓的“原型”,弗莱明确地将它界定为“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意象”,正是它“把一首诗与其他的诗篇联系起来,并有助于统一和整合我们的文学经验”[4]。
生活中的原型不计其数,当和特定的原型相对应的情境出现时,这个原型便会被激活,并强制性地显现出来。《乌鸦》中的主要意象乌鸦便具有强烈的原型色彩,与帕拉斯神像形成鲜明的对比,正是因为原型所具有的普遍性,才会激发读者内心的“集体无意识”,令读者产生共鸣,使诗歌更具普世意义。
2.1 主要原型:“乌鸦”与“帕拉斯神像”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黑色的乌鸦总是与不祥、凶兆、死亡等如影随形。中国自古以来就将乌鸦视为不祥的象征,更有“乌鸦头上过,无灾必有祸”“老鸦叫,祸事到”的谚语广为流传。远古时代的神话亦代代流传,因此,即便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乌鸦依然根深蒂固地被视为不祥的存在。
在西方的神话系统中,乌鸦的原型与东方如出一辙。在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手下有一只圣鸟——乌鸦。那时候,乌鸦的羽毛是雪白色的。阿波罗爱上了一位凡人公主科洛尼斯,不久之后,科洛尼斯便怀了阿波罗的孩子,可是公主却在怀孕期间与凡人偷偷幽会,这一切都被乌鸦看在眼中,并将这些事告诉了主人阿波罗。阿波罗震怒之下杀死了科洛尼斯,其腹中的孩子却得以幸存,后来成为医神阿那克勒皮俄斯。怒气平息之后,阿波罗倍感后悔,便将此事迁怒于告密者乌鸦,阿波罗炙热的目光竟将乌鸦雪白的羽毛烤焦,自此以后乌鸦便成为黑色。因此,在西方人眼中,乌鸦被视为带来死亡消息的信使。在坡的《乌鸦》中,经历丧妻之痛的主人公在寒冬一个忧郁的子夜难以入睡,一位不速之客乌鸦深夜造访,并未将丽诺尔的消息带来,却只是无尽地重复着“永不复还”,这似乎与乌鸦作为死亡的信使这一原型不谋而合。
帕拉斯·雅典娜在希腊神话中,一直是纯洁、理性与智慧的象征。作品中,一只黑色的乌鸦栖息在白色的雅典娜雕像上,首先,构成强烈的色彩对比。其次,乌鸦之所以一直与不幸、死亡等联系在一起,原因之一在于其通体乌黑,“黑色”其实也具有强烈的原型色彩,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黑色象征着神秘、恐怖、死亡、冥府、未知、非理性的一切,这与乌鸦的形象亦如出一辙;而白色的雅典娜半身雕像在原型意义上与乌鸦截然相反,白色象征光明、纯洁、天堂、理性。黑色的乌鸦栖息于白色的雅典娜雕像上,黑色的羽翼笼罩着白色的雕像,似乎预示着主人公的理性要被非理性所取代,一切要被死亡带来的阴影所吞噬。主人公试图用理性战胜这来自冥府的恐怖力量,然而“那乌鸦并没飞去,它仍然栖息,仍然栖息在房门上方那苍白的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5]351,理智最终被恐怖、死亡、非理性所击败,正如乌鸦口中叫喊的那样,永不复还,失去的理智永不复还。
2.2 辅助原型
乌鸦与帕拉斯神像,作为《乌鸦》中的主要原型,将诗歌所要表达的恐怖美推向极致。当然,《乌鸦》中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神话原型。《乌鸦》中的主人公两次提及这只乌鸦来自“黑沉沉的冥府阴间”[5]350(the Night’s Plutonian Shore)。来自冥府的信使乌鸦并不能带来丽诺尔的消息,普路托,也就是冥府之王哈迪斯(Hades),是希腊神话中统治冥界的冥帝,宙斯的哥哥,因宙斯的诡计,在瓜分世界时被分到充斥着死亡、黑暗、邪恶的冥府,从此变得暴戾、邪恶、贪婪。但凡进入冥府之人,几无返还。传说只有俄耳甫斯、赫拉克勒斯、奥德修斯、埃涅阿斯等极少数英雄曾进入冥府又活着回到人世,而丽诺尔,一位“美丽娇艳的少女”,又怎么可能单刀赴会,凭一己之力返还阳间呢?因此,冥王的信使乌鸦只带回了无数句“永不复还”,丝毫没有丽诺尔的消息,打破了主人公内心与妻子团聚的最后一丝希望,最终被绝望毁灭。
主人公承受难以忍受的丧妻之痛,深更半夜又飞来一只只会说“永不复还”的乌鸦,看似乌鸦的回答与主人公的提问毫无关联,却句句刺痛主人公的心,几乎瓦解主人公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主人公试图寻求一丝安慰,想象着上帝派撒拉弗(Seraphim)为他送来忘忧药(Nepenthe),“这忘忧药能中止你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喝吧,喝吧,忘掉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5]350撒拉弗是指《圣经》中的六翼天使,他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6]。也有书籍将其翻译成炽天使,有“治愈者”的含义。忘忧药可以在希腊神话中找到原型,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有一种忘忧药能让人忘掉过去痛苦的记忆,主人公寄希望于“治愈者”撒拉弗为其带来忘忧药,让他从失去丽诺尔的悲痛记忆中走出来,却再一次被乌鸦的“永不复还”打破。
爱伦·坡的名作《乌鸦》,耗时四年,于1844年问世,可谓坡的呕心沥血之作。《乌鸦》集中体现了坡的诗歌理论。首先是诗的长度,“如果文学作品篇幅太长,不能让人一口气读完,那作者就必须乐于放弃那种可从印象的完整性中得到的非常有价值的效果——因为若要人分两次读完,中间便会插进世俗的杂务,结果任何完整性都会毁于一旦”[7]663。任何文学作品的长度都有明确的限定,那就是能让人一口气读完;在某些散文体经典作品中,超越这个限定也许有益无害,但这个限定绝不可在一首诗中被超越。坡在创作前便为这首诗想了一个适当的长度——一百行,后来在实际创作中写成108行,完全符合爱伦·坡“一口气读完”“实现效果的完整性”的理论。再者,便是选择诗的最佳效果,坡认为,“诗的惟一合法领域就是美”[7]664,“那种最强烈、最高尚、同时又最纯洁的快乐存在于对美的凝神观照之中”[7]663。爱伦·坡认为,美是一种效果,是“灵魂愉悦的升华”,是诗的基调和本质,而要达到这种美的效果,需要“忧郁”来统筹诗的基调。“任何美一旦到达极至,都会使敏感的灵魂怆然涕下。所以在诗的所有情调中,悲郁是最合适的情调。”而能达到这种情调的莫过于一位年轻貌美女子的死亡,也就是“美人之死”。
《乌鸦》便是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完成的。诗的开头便交代了时间、地点和情景,“忧郁的子夜”“萧瑟的十二月”“子夜不速之客的叩门声”,无不令人毛骨悚然,爱伦坡·坡对于营造恐怖的气氛驾轻就熟。忧郁的子夜一片漆黑,黑夜是冥界的象征,是死亡的象征。主人公期冀借助于读书来消除悲哀,“消除因失去丽诺尔的悲叹”[5]350,却被半夜的叩门声打破,主人公将门打开,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这时却激起了主人公内心的一点点希望,会不会是亡故的妻子死而复生?“丽诺尔”,主人公轻唤着,除了自己的回声,别无他般。内心的非理性被激起的主人公“整个心焦灼般疼痛”[5]348,猛然推开窗户,“一只神圣往昔的健壮乌鸦慢慢走进我房间”,“栖在我房门上方一尊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5]349。这时黑色的乌鸦与白色的帕拉斯神像首先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其次,乌鸦象征黑暗与非理性,帕拉斯象征智慧与理性,这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乌鸦的黑色羽翼覆盖了帕拉斯神像,似乎暗示着理性与智慧最终屈服于非理性与黑暗力量。
这是一只只会讲一句话的乌鸦,对于主人公的提问,它只会回答“永不复还”[5]348,这看似毫无边际的回答,却触碰了主人公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让他意识到渴望与妻子重聚的愿望遥遥无期,内心充斥着绝望与悲伤。坡在《创作哲学》一文中曾提过,“永不复还(Nevermore)”一词中,有[o]这个最响亮的长元音,并且这个元音应该同可以被拖得最长的辅音[r]连在一起,使人感觉到“nevermore”这个字眼特有的阴郁。一方面,理智使主人公意识到,这只乌鸦只不过是从先前的主人那里学会这样的一句话而已,这只是他唯一会说的话而已;另一方面,他又因为乌鸦的回答而“感受到一种疯狂的快感,一种明知答复将是意料之中的‘永不复还’,却偏偏要提问的快感——这种快感因他的过度悲伤而更显美妙”[7]668。
悲伤情绪即将到达极致的主人公幻想着六翼天使为他送来忘忧药,忘掉内心最痛苦的事情,忘掉对丽诺尔的思念,又一次被乌鸦的“永不复还”打破,这时,整首诗的高潮来到,主人公确定了“乌鸦”是“凶兆”的象征,虽然内心早已知道乌鸦的答案是什么,却依旧询问自己“能否在遥远的仙境拥抱被天使叫做丽诺尔的少女”,这时,乌鸦是一个矛盾的存在,“鸟或魔”[5]350,主人公最后一次试图与乌鸦决裂,让它回到“黑沉沉的冥府阴间”[5]350,那乌鸦并没有飞走,依然栖在帕拉斯神像上,最终,主人公的疯狂达到极致,在这种极致的疯狂中,实现作者在诗歌中想达到的效果——美。
爱伦·坡强调写忧郁的情绪,《乌鸦》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乌鸦这一作为死亡、凶兆、先知的原型,存在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不同的民族,存在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却有相似之处,乌鸦便是一个典型例子。乌鸦具有强烈的原型色彩,与帕拉斯神像形成鲜明的对比,正是因为原型所具有的普遍性,才会激发读者内心的“集体无意识”,令读者产生共鸣,使诗歌更具普世意义。伟大的艺术作品的内容不是来自个人无意识,而是来自更为深层的集体无意识。不朽的艺术与其说是艺术家个人心灵的抒发,不如说是整个人类心灵的回声。借助神话原型理论分析《乌鸦》,不仅更好地理解了诗的内涵,更加体现了一位伟大诗人创作出来的作品的普世性,使读者感受作品所带来的美。
[1] 左金梅,张德玉,赵德玉.英美浪漫主义诗歌概论与赏析[M] .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6:302.
[2] 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88.
[3] Gordon Walterk. Literature in Critical Perspectives: An Anthology[M].New York: Meredith Corporation, 1968:99.
[4] 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 [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7:504.
[5] 张剑,赵冬,王文丽.英美诗歌选读[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6] 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和合本)以赛亚书6.2[Z]上海: 中国基督教两会出版社,2011.
[7] 埃德加·爱伦·坡.爱伦·坡作品精品集[M].曹明伦,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刘跃平]
Analysis of Archetypes in “The Raven” Through Mythological and Archetypal Approach
SUN Ya-ping, ZUO Jin-m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Shandong, China)
Edgar Allan Poe is an important writer of romanticism in the 19th century America. “The Raven” is his masterpiece. The poet applied many important images in this poem, such as “black raven” and “white Pallas”, which make a sharp contrast both in color and connotation. Based on the mythological and archetypal approaches, this paper intends to analyze the main archetypes in the poem to prove how these archetypes are embodied and reveal the implication of this poem fully.
mythological and archetypal criticism; raven; Pallas; death; death of beauty
2016-10-27
2017-06-11
孙亚萍(1993— ),女,山东青岛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左金梅(1959— ),女,河南洛阳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I106.2
A
2096-2371(2017)03-003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