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达莱,静静盛开

2017-03-07 19:49付驰远
民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护士长护士

付驰远

在东北的崇山峻岭中,生长着一种低矮的小灌木,每当春天刚刚要回归北方时,它总是第一个在春寒料峭中吐出第一缕芬芳。这是朝鲜族人最爱的花朵。他们给它起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金达莱,报春花的意思。

记得第一次看到金达莱应该是在1993年的初春。那个时候,北方的河岔里还散布着一块块浮冰,山的角落里堆积的雪刚要融化。当我们在远离城市的郊外,穿过一片又一片森林,爬到山顶时,眼前的景色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惊呆了,山顶上,坡坎上,悬崖上,目光所及之处,开遍了金达莱,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个坡连着一个坡。城里的人们还裹在风衣里,封闭了一冬的窗户也刚刚被推开不久,而这里,春天已经提前来临了。所有粉色的花枝在冷冷的春风中都认真地开放着,安静地开放着,或者说是在坚强地开放着,花朵映红了整座整座的山。

后来,我时常想起金达莱这种花。它们在最为不被人注目的角落里,固守着那块贫瘠的山崖,无论环境多么恶劣,经遇多少风寒,总是在它们最应该开放的时候,毫不迟疑地吐出自己的美丽。

当在辽宁丹东这个边境小城,和解放军第230医院骨外科护士长金贞顺这个朝鲜族女军人面对面,和她聊起她四十来年的护理工作时,猛然间,会让你觉得她就是在病房里默默开放多年的金达莱。

已经当上了护士长多年的金贞顺还是那样忙,她匆匆地赶到会议室,接受组织上安排的这一次采访。陷在并不宽大的椅子里的金贞顺一脸无奈,她一遍再一遍地声明,带过她的每一任护士长都干得非常好,她就是在学着她们的样子做的。怕我不信,她说出了李杰芬和霍丽杰这两个护士长的名字。说过这些,她又接着说,她身边的每一个护士都是这样做的。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们的工作就应该这样做。

只有讲这些时,金贞顺才由被动地回答变成了主动连续性的解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宣传别人吧。别人干得也不差,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把荣誉都给了我,偏偏写我怎么怎么对待病人,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么多年了,一次次地领奖、發言、开会,真的是太累了。金贞顺讲这些时,眉头稍稍皱着。看起来她真的很累,又很无奈。

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可以用“荣誉等身”来形容金贞顺。她不仅仅获得了铜质学雷锋奖章,还获得了金质学雷锋奖章;不但三、四次荣立三等功,还把一等功奖章戴在了胸前;多次被评为优秀党员、优秀护士,还出席了党的第十五次代表大会。她的历史和“优秀”这个词紧紧系在一起,她的一份事迹材料里写着这样一句话:从入伍以来,年年受嘉奖。

我们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回答“金贞顺成功之谜”的答案。可金贞顺回忆的片断和讲述的情节都在淡化着自己的“功绩”和付出。我们只好借助旁观者来进一步了解金贞顺。

霍丽杰大校是230医院的护理部主任,金贞顺一入伍就和她结识了。1976年的时候,她正在医院的骨外科当一名普通的护士,她和另外三个护士同金贞顺住在一个宿舍里。三十年过去了,当时一个宿舍的姐妹们转业的转业,出国的出国,只有金贞顺和她还一同在鸭绿江畔这家早年的志愿军总医院工作着。

金贞顺入伍的时候,医院里的骨外科手术已经闻名全军,成为了全军的骨外手术中心。正因如此,当时骨外科的病人最多,始终都保持在七八十人以上。当时,军队医院还没有收治地方患者,患者是清一色的部队官兵。这也就意味着,无论病轻病重,部队都不会派出陪护员,患者往医院一送就像是到了家,开刀、手术、打针、吃药等等随你便,一切都交给了医院。而金贞顺是当时唯一的战士护理员。

护理员这个词听起来很神圣,可是工作性质就是现在医院里的清洁工加陪护的工作。每个患者使用的大便器、小便器,每个病房的痰盂,每天都要由护理员端走、倒掉、清洗,工作绝对不仅是这些,各个房间的地面卫生,给患者送每天用的开水,打饭,凡是一切杂务都归划到护理工作之中。

谈起金贞顺,霍主任的回忆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之前:金贞顺给我的印象就是特别能干,你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和精力。当时,医院是一排平房,一个病房挨着一个病房,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有七八十米。金贞顺每天四五点就要到病房去,不然的话她的活忙不完,永远也忙不完。

我不知道金贞顺为什么“永远也忙不完”她的活,我问霍主任,她怎么就忙不完呢?

换成别人也忙得完。别人可能该洗的不洗,或者洗也是对付了事。可金贞顺不行。她每天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把痰盂收到一块,然后摞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水房去。她个子小,摞起来的痰盂一节一节的像是一座小塔,都超过了她的头,她就用胸依着,用头顶着塔柱慢慢地运到水房去。

在我零星的记忆中,金贞顺入伍的年代全国各地用电都很紧张,远不是现在各处都张灯结彩,灯火辉煌。霍主任在讲述这个情景的时候,我的记忆也飘怱到了那个年代。一瞬间,医院走廊里睡眼惺忪的灯泡,水房里孤伶伶悬垂着的灯泡,金贞顺抱在胸前的一个个装满痰水的搪瓷痰盂,在我的眼前次第出现。而那些昏暗的灯光都是那样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那个朝鲜族小姑娘。她的身影在走廊里显得那样孤独,轻轻的脚步声里又是透着那么多的从容。那个不言不语的小姑娘内心里一定盛满了对工作火一样的热情。

霍主任也猜不懂金贞顺的动力到底有多大。她只能叹气。唉,金贞顺真是了不得。她把那些痰盂、便器呀,全都放到大缸里泡上,然后再拿刷子从里到外地刷。如果是别人干这活,可能简单冲一冲就完事了,可是金贞顺不那样。朝鲜族人都爱干净,这一点在她身上更为明显。不管是大便器,还是痰盂,也不管那些东西有多脏,你根本看不到她脸上有什么累呀烦呀的表情,她一点儿也不嫌脏,也更没有对这个工作表现出一点点的反感和拒绝。那个年代用热水不像现在这样方便,都是用凉水洗,不论冬夏,而且她每天都要重复这项工作。

从和金贞顺有限的对话中我似乎能找到她这样做的答案。入伍前,她的父亲因为生病多年去世了。而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作为女儿,金贞顺就是在给他洗头洗脸端屎倒尿地照顾着他。金贞顺说她一入伍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没有过渡期,更没有排斥。尤为重要的一点是金贞顺入伍的那个年代,成为解放军是每一个青年人的梦想。金贞顺作为一个农民家的孩子,以自己优异的表现占据了全县两个女兵名额当中的一个,这是件多么让人骄傲的事啊!

霍丽杰记得当时每天上班都能看到金贞顺给各个病房送开水的情景。开水房在距病房很远的一个角落里,烧开的水需要金贞顺站在高处,一水舀子一水舀子舀到大桶里,然后她再把装满了开水的水车推到病房去。这仅是她在洗倒痰盂工作之后的一个续曲,她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这些都是她工作前的热身运动。

金贞顺是医生护士眼中的一个陀螺,她要不停地旋转。所有的人惊讶于她的勤奋和肯干,她总能把她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把病房收拾得利利索索。以至于最后,金贞顺每天再来打扫卫生的时候,病号们都争着抢着帮她干。患者们也开始懂得去心疼这个不吱声的小女兵,他们怕她总是因为忙不完活而吃不上饭。

霍主任有些无奈地讲着金贞顺的故事,那眼神那神情之中无不透着一种老大姐对小妹妹的关爱。

她说,我们住在一个宿舍里的人谁都不敢懒,如果衣服脱下来一天不洗,金贞顺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你洗了。所以,我们的衣服要不不换,换下来立刻就洗。唉,真是没办法。她好像不知道累似的。

我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她是不是……尽管问得有些迟疑,但还是抛出了我的想法:是不是因为只有她一个战士,她有讨好大家的意思?

不是!霍主任回答很直接。她就是愿意帮别人,她就是勤快。

霍主任对金贞顺的评价和政治处主任刘志对她的概括不谋而合。刚到医院的时候,问刘志主任金贞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流着蒙古族血统的军官想了想说,金贞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朝鲜族妇女勤劳善良、任劳任怨的特点她都具备了。

金贞顺带着朝鲜族妇女的优点入伍,是因为她一直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生长着,从小耳濡目染了长辈们的善良和勤劳,就像是呼吸空气一样。可从小习得的语言却给她带来局限。

在医院里,金贞顺总能细腻地捕捉到哪个病号为什么闷闷不乐,但是她总不知道周围的人们为什么兴高采烈。语言的无法沟通成为了她工作中最大的障碍。她就像是裹在一群大雁里面的一只小燕子,金贞顺渴望早些融入这个队伍。

霍麗杰的记忆里又理所当然地记下了这样的金贞顺:我们宿舍里只有一张桌子,很小,是供大家学习使用的。每天下班回到宿舍,都能看见金贞顺趴在床上学习。那时全国上下都在掀起学毛主席著作的高潮,金贞顺就用学毛著的机会来学汉字。她一边查字典一边读书,安安静静地在那一趴,谁也不打扰,只听到哗啦哗啦的翻书声。那种刻苦劲真是无法形容。很多时候我们都要睡了,她还在那翻字典。她就那样坚持了三四年,笔记有这么高一摞(霍主任用手比划了一下,两手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半米),当时,她是医院学毛著先进个人。现在你听她说话哪还有朝鲜族味了,整个变过来了。再也不说倒装句了。

金贞顺也可以选择复员,但她的命运在1978年被改变了。那年,她被送到护训队进修。这意味着她毕业后即将成为一名护士。

两年付出的汗水终于浇灌出了成功的花朵,金贞顺没有讲述她当时的兴奋。因为那一年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比提干还要重要,就是她入党了。她认为那是一件让她无比高兴无比年轻的事,尤其是当时她们科还有几个老护士还没有迈进组织的门槛,而她已被召唤到党旗下面。就像是如今的学生考上了大学,老师无比荣耀一样,霍丽杰自豪地说,我是金贞顺的入党介绍人!

说这些话时,这个老党员的脸上有着不容置疑的成就感。金贞顺总是觉得自己很平常,很平凡,所进行的都是每一个军护人员应该做的事情,而她恰恰用她的朴素定格了无数人的记忆。正直的霍丽杰和金贞顺相处三十来年了,她为组织选准了一个优秀的成员,哪怕是金贞顺的职称已经追上了她,获得的奖励比她还要多,但她却以此为荣。金贞顺对于霍丽杰的感谢却是“她当护士长做得那样好,病人的血呀、脓呀、痰呀什么都不嫌弃,病人不能排便,她就用手给抠。看着她那样做,我也就学会了。”人的灵魂是能够相互净化和感染的。

然而任何人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人们通常注意的是伸出双手迎接成功的时刻,而很少看到穿过荆棘道路的艰辛。1979年,当金贞顺回到医院当上了一名真正的护士时,她才感到从事这项工作光有耐心不行,更为重要的还是要有过硬的技术做支撑。

一天,一个病号要金贞顺为他翻身。尽管金贞顺小心翼翼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了,可那个病号还是说她翻得疼,不再让她给翻身。这对于金贞顺来说有些难堪,虽然没有语言上的直接指责,可事实就这样无情地表述着这个结果。一个老护士来了。金贞顺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老护士给病号翻身。老护士的脸上挂着笑,嘴上不停地问着。事实上那个老护士的动作可能比金贞顺的动作都要大,但那个病号还是愉快地接受着她的关照。金贞顺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幅其乐融融无比和谐的图画。她没有感到委屈,她只感到了差距,她在心里默默地希望自己能够干得更好,希望患者能够真正地喜欢她这个护士。

骨科的病人由于长期卧床,很容易长褥疮。虽然这只是并发症,但对于病人来说却不可忽视,这种病很容易引起败血病的发生。长期从事护理工作的金贞顺深知这一点,有很多病人并不死于原来的病症,并发症也在抢夺着他们的生命。从她当护士起,一直到当护士长,三十一年时间里,在她们的病房,没有一个患者得过褥疮,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可是这奇迹的背后又怎是一个“细”字了得,如果没有对患者的真疼真爱,哪里会书写出此等佳绩。

只要和金贞顺身边的人聊起她的护理工作,谁都能像是进入了葡萄园一样,伸手就给你摘出一大串,一会儿就给你捧出一大堆。

于燕已经不在人世了。在世上时,她是一个极其爱美的女人。即便人形枯瘦,肿瘤遍布,她还要躺在病床上化妆。她的嘴唇因为无法饮食,早已干裂,但她还是喜欢把唇描得红润润的。然后她问金贞顺漂亮不漂亮。金贞顺像是欣赏花朵一样地赞美她。

她是因为骨盆肿瘤住进医院的。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婚多年,家人把她送进医院的时候,她人都已经臭了。浑身上下处处散发着臭得可怕的气味。于燕家里的人不愿意护理她,但又怕护士们不好好照顾,家人就拿了一千元找到金贞顺,想让她替他们好好照顾于燕。金贞顺坚决不收,她告诉他们,把患者放到这里你们放心就行,不用这样做。家人在一旁看金贞顺护理于燕。金贞顺给她擦身子的动作十分细致,像是在雕刻一个工艺品,生怕哪一下重了会使一个作品不完美一样。

后来,于燕做了灭活再植手术。手术当时在医院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这也就无形中要求金贞顺要更好地来护理眼前这个苦命的女人。而在那个时候,于燕的家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就是金贞顺的举动坚定了他们迅速撤离的决心。

那时,金贞顺已经当上了护士长,护理工作非但没有减少,她肩上的担子却是更重了。为病号协调伙食,和洗衣房打交道,和电工班打交道,和财务打交道,等等,科里的杂事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管家,还要手把手地教护士们怎样护理。现在,于燕又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不能冷落了她,她要努力捧出最大的一块碳来暖热这个女人伤痕累累的心。

于燕的手不能动了,她给她抹红嘴唇,抹得和于燕自己抹得一样漂亮。她给她洗头,三天两头地洗。于燕看着水盆里的自己笑个不停。她还给于燕擦身子。于燕都闻到了自己下身腐烂散出的臭味,她却什么也闻不到似的,和于燕有说有笑的,就像在擦试着窗户上的一块玻璃。一切都打点完毕,金贞顺又坐在了于燕的床边,她捉起那个女人干瘦的手,变戏法似的从衣袋里掏出指甲刀,点名一样开始对各个指头进行修理和批判。这般护理条例之外的服务没有可以等量的物质来衡量,如果有,估计街上的足疗馆可以用她十分之一的真诚换得满钵的钞票。

卢胜久患的是晚期肺癌。从嘴里喘出的气都带着内脏腐烂的腥臭味。按民间的说法病人身上的气味和分泌物最好不要沾惹上,那样对活着的人不好。可是他的胸疼,需要按摩才能好受一些。金贞顺不管那些讲究,她给卢胜久做按摩。隔着三层口罩,她都闻到了他嘴里的味道。可是金贞顺从口罩上方透出的目光还要带着让人看了都舒心的微笑,还要不停地问着按摩效果。哪知,就在金贞顺觉得浑身是汗,该要休息一会儿时,患者变了质的血水竟从口中喷涌而出,顿时,溅得金贞顺满脸满身都是,护士服上、口罩上一片黑红。一看此景,病人的家人躲到一边连连呕吐去了,而金贞顺又赶忙俯下身去给病人擦干净,扎点滴,就像她什么味道也没闻着一样。

有的人說,医生做的是让人起死回生、沉疴顿愈的活,护士就是为病人打针吃药,和医生不能比。金贞顺没把医生护士分出几个等级来看,哪个岗位都需要有人干,在哪里干好了都一样。

金贞顺认为是患者给了她工作的舞台,所以她要对患者好。她对患者的好是从骨子里的好,没有一点儿虚假的成分。

一次,一名叫王玉民的战士施工时不慎摔伤住进了医院。看着那个年纪轻轻就截瘫的战士躺在床上,金贞顺的心着实又难受了一阵子。哪怕她是天天在和这样的病人打交道,她还是不愿意看见任何一个生命以这种形式出现在病房。尤其是战士患者,他们本该是以生龙活虎的姿态出现在训练场和战场上,而种种变故却生生夺走了他们展示健美身姿的机会,让他们以仰望天花板的方式度日如年。金贞顺理解他们,更是疼爱着他们。

由于一直卧床,王玉民的消化功能开始退化,导致腹胀难忍。这个害羞的小战士不好意思讲出他的痛苦,只是捂着肚子在床上呻吟。天天给小王倒尿的金贞顺哪能不知道他的痛苦到底因为什么呢。金贞顺像是哄孩子似的对小王说,长时间不饮食你当然没力气排便了。现在靠你的力气可能排不下来,还是把它抠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一些。小王的脸腾地红了。这怎么可能呢?自懂事开始父母为他揩揩屁股他都觉得难为情,怎么能让护士长给自己抠粪便呢?何况眼前的护士一个个像花一样好看,像天使一样神圣,怎么可能让她们如此做呢?小王不同意。

为王玉民抠粪便一事,在关于金贞顺的一份材料里有所描述。怀着不可思议的感觉问起她时,她竟有些吃惊地反问,这有啥?哪个护士没做过。都这样做过。他排不下来,你就要用手给他抠。长时间不排便粪便很硬,用器械抠就容易损伤器官,只能用手。要不然怎么办?

刘云丰从四川来到丹东,想要多挣一些钱回家。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盖起来的房屋竟然会倒,而且会倒塌在他的身上。他一下子被砸成了瘫痪,在床上拉,在床上尿。当他的父亲和哥哥从老家赶来时,心灰意冷了。当初活蹦乱跳的孩子现在快成了植物人,不能再给家里挣钱不说,倒成了家里的累赘。父亲靠着窗台抽闷烟,哥哥更是一筹莫展。他们不来的时候小刘对自己还抱着希望,可现在一看他们的态度,小刘十分难过,但是又不敢对他们表现出来,只好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哭。

总是在病房出出进进,金贞顺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因为小刘是重病号,她就把他从其他护士手里接了下来。每一次看到小刘有些绝望的神情,金贞顺都为他着急。看见他,她总能想到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年龄没差多少,哪怕自己再忙再顾不上家,孩子也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一个有母亲的孩子。而小刘现在背井离乡距家万里不说,还被冷漠包裹着。金贞顺给他收拾大小便,洗头,洗脚,还像给孩子洗澡一样给他擦身子。这一切小刘的父亲和哥哥全都看在了眼里。终于,小刘父亲的良知被金贞顺的行动唤了回来,他不无感触地说,你和我们非亲非故,却对我儿子这样好,我这当爹的心里有愧呀。我给你鞠个躬吧。

金贞顺拦住了小刘的父亲。她不需要别人用鞠躬的方式来表达心灵的忏悔,也不需要别人用千言万语来表达对她的感谢,她祝愿着每一个病人能够微笑着离开医院,能够健康地走出病房。她对小刘的父亲说,该照顾孩子的地方我会照顾,只是你们不要太冷了他。他的身体已经受了伤,你们不要再让他的心也受伤呀。

后来,小刘出院了。出院那天,小刘望着忙前跑后的金贞顺,突然改口叫起了阿姨。金贞顺已经有些老了,她已经从最初的金妹妹变成了金姐姐,现在又成了金阿姨。她的容颜变了,口音变了,可是那颗写满了爱的心却没变。

迟立柱住进医院的时候才十七岁,因为在楼上掉了下来,从脖子往下全无知觉,比刘云丰病得还重。一场灾难让一个孩子再也无法“立住”。他只能躺在病床上等待别人的恩赐。

迟立柱的父亲是一个标准的醉酒型父亲。他和施工队打官司之余,把时间基本都交给了酒瓶。他也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才能想起躺在医院已经五年不再是他口里“宝贝”的儿子。每一次来到医院,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钱,不能交纳医药费。几年的时间已经让这个酒鬼男人心里有了谱,反正这里是部队医院,反正金护士长对他的儿子很好,交不起医药费她们也不会把迟立柱扔到街上去。

金贞顺和科里说过几次她也记不清了。只要迟立柱一犯病,她就让给他用药,至于药费的问题找他的父亲是没有任何希望的,金贞顺能找科里解决时就找科里解决一下,但那样势必会从全科人员为数不多的奖金里扣除,虽然大家都同意,但她狠不下那个心。她只好自己拿钱,自己的钱自己好做主。由于迟立柱根本无法翻身,又怕他得了褥疮,科里单独给他买气垫床铺在身下,坏了一个,再买一个,五年的时间先后给他买了五个。平时,哪个出院的患者给护士站送来了水果,金贞顺也惦记着让护士给迟立柱送去。她要让这个没妈的孩子感受到一份母爱亲情。

迟立柱的父亲对待医院像对待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一点也不含糊,在接儿子出院的时候,连同气垫床一齐搬回了家。至于所有的花销留下了一句很仗义的话,官司打赢了就来给你们算。结果人是一去三千里,金贞顺想问一问迟立柱的病情,也找不到他的父亲了。只有他的父亲想向医院问一些事时,才会打来电话,而且绝对不拿自己当外人,拿起电话就是“找金护士长”。迟立柱的父亲不管喝多少酒一点都不糊涂,都知道金贞顺对他的儿子最好,对他最有耐心。

金贞顺对哪一个人都是一个字:好。然而,这个好字却是一个不等式。金贞顺只允许她对别人过分地好,却不接受别人对她哪怕一点点的回报。

东沟县患者于德福是一名脊椎截瘫的病人,感动于金贞顺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出院的时候拿出了一百元钱要送给金贞顺。金贞顺一看那架势,立即就蒙了。这怎么可能呢?她坚持不要。于德福说,我是诚心诚意地谢你呀。金贞顺说那也不行。只要你好好养病就行了,病人的一分钱我们当护士的都不能拿。

凤城叫孟颖的患者因为在住院期间得到了金贞顺的关照,心生感动。看到金贞顺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给病人翻身都要出一身的汗就很心疼她。回到家以后,孟颖就琢磨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向金贞顺表示感谢。想来想去,她就看中了自己家的母鸡。她一个一个地攒,当终于攒够一百个时,她挎着一篮子鸡蛋,美滋滋地从村东头走到西头,逢人就炫耀,我今天去丹东看金护士长去,人家金护士长可是进过人民大会堂出席过十五大的人物呢,人家金护士长对俺老好了,人家金护士长给咱倒尿眉头都不皱一下呢。

孟颖终于又看到了想念很久的恩人金贞顺。那天金贞顺还是像她住院时那样忙着查房。孟颖站在走廊里等呀等,一直等到中午她才看见金贞顺一脸倦意地从病房里出来了。孟颖心口那个跳呀,不知给人家送百八十个鸡蛋能拿出手吗?

话还没张口,孟颖就不好意思了。吭哧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金护士长,你看俺家的鸡就下了这么多,我大老远地给你送来了,你可要收下呀。这可是俺一家人的心呀。话说到这个份上金贞顺哪能不收呢。金贞顺拿起一个鸡蛋,哎呀,这可是绿色的呢。真是太好了。

看到金贞顺收下鸡蛋,孟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欠金护士长的情终于补上了。她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百个鸡蛋顿时变成了一百个小鸡长着翅膀在眼前開始欢快地跑个不停。

哪知孟颖高兴劲儿还没过,金贞顺又在她眼前出现了。孟大姐你看,现在马海毛可时兴呢,你拿这些毛线织件毛衣穿吧,这个颜色正适合你。不由分说,三斤毛线就塞在了孟颖的怀里。

这哪是来找金护士长还人情来了,这不是找人要东西来了吗。孟颖简直傻了一样站在了原地。住院的时候看着金护士长对谁都好得像一家人似的,谁送了东西都不要,自己想送点啥的想法只是在心里跳,怕人家不给面子没敢送。终于等出院了找个机会来报答一下,现在又把事给闹成了这样。不过她心里也明镜似的,金贞顺不收她的东西不是看不起她,一是知道她家里困难,二是她一直就是这样。

孟颖平时脑瓜挺好使,算账张口就来。今天她站在走廊里就算不过账来了。一百个鸡蛋多少钱?三斤马海毛多少钱?算来算去,这个农村妇女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算出的笔笔都是亲情账都是感情账,钱原来什么都不是。

也不知道是孟颖的事被别人知道了,还是凤城人就那样。孟颖走后没多久,又有一个凤城的患者给金贞顺送来了一百个鸡蛋。不多也不少,还是一百个。只不过这次送礼的人姓何而不姓孟。一二百里拎来了,金贞顺哪有不收之礼。收下,让护士们每人十几个分掉。可是金贞顺就是讲究个礼尚往来。你给我拿来一百个鸡蛋,我也不能让你空着手走。得,丈夫存了好几年没舍得喝的竹叶青被她拎了出来,再回头看看丈夫的酒柜,金贞顺来了个好事成双,另一瓶尖庄也没逃出她的手心,一齐给姓何的患者“换”回去了。金贞顺心里明白,这换来换去,换出的是彼此真诚的心。

有的时候患者对她却是什么也“回报”不了的。一次,岫岩县一户农民家两岁的孩子因照看不周,被铡刀铡断了手指。那个家庭实在太贫困了,把孩子送来时,孩子竟然光着屁股,连路费都是现从邻居家借的。真是应了一句越渴越吃盐的老话。

金贞顺是看不得别人苦的那种人。她将自己、爱人还有孩子的二十多件衣服一股脑地给那家拿了过来。一看护士长这样做,全科的护士也都行动起来,等那一家人出院回家时,从头到脚都换了一个样。男人穿着王护士丈夫的上衣,李护士弟弟的裤子,女的穿着金贞顺的裙子,科主任妻子的皮鞋。科里一看这家人的实在劲很是感动,最后连孩子的手术费也全免了。临别时,那对夫妇啥也没说,拉着医生、护士的手热泪一连串地往下掉。

尽管对地方患者是这样好,但金贞顺还是承认她的内心里更喜爱战士,她不避讳有这样的私心。2007年1月2日,体系部队一个病号住到了骨外科。到了开饭的时候,金贞顺看那个小战士还没有吃饭,便问他原因。小战士告诉她,伙食关系没有开来,所以没订上饭。一听这情况,金贞顺马上给休养灶打电话,说不能让战士饿着,请他们先给战士把饭送来。休养灶一听是金贞顺的电话,不用讨价还价,赶快送吧。这样的事也不是十次八次了,要不然金贞顺就要亲自去给战士取了。结果,小战士一住十几天,临出院也没有结账,灶上拿着单子来找金贞顺。金贞顺就用自己的钱给结了账。这样的事,已经不是这一回了,每年都能遇上几次,对于金贞顺来说,她早已经习惯了。但她就是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2007年夏天,骨科医院从军区总医院转来了一个上等兵。这个上等兵的十来个战友在一次事故中一下全部牺牲了,而他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这个战士到了医院后就对金贞顺提出了住高干病房的要求。金贞顺知道他的情况特殊,就破例把他安排进了高干病房。可是,活下来有时比死去更可怕,一想到当时墙倒屋塌的那一瞬,这个小战士心里就害怕。每天一见到金贞顺他就说墙要倒了,楼板要掉下来了,觉也睡不好。金贞顺召集科里的护士,告诉她们对这个上等兵要格外关注一些,他现在不仅仅是身体有伤,他的心理更是产生了障碍。一有时间,金贞顺就到病房去陪着那个战士说话,给他读报纸,讲故事,引开他的注意力,不让他老是想恐怖的一幕。

金贞顺也有她幸福的时刻。2007年的护士节,护士站里又被战士们送来的鲜花挤得喜气洋洋。别看小战士们单纯,他们也会找机会给金贞顺送礼。这样的机会,他们送来的礼物她都会接受,而且快乐得很。可是护士节过去了,其他的节日就是金贞顺带领护士们给战士们送礼了。建军节、中秋节、元旦、春节,她们都会从奖金里拿出一部分钱买来水果,一袋一袋地送到战士床头。

为了对金贞顺的工作环境有一个感官上的印象,我特意去了一趟骨外科。恰巧遇见金贞顺的主任。他是一个比金贞顺年轻很多的医生,刚刚上任不久。刚向他问起金贞顺,他就一连声地说,那是一个好人。我们科的工作全靠她支持着呢。金贞顺一个劲地摆手,哪有的话,都是大家一起干的。

金贞顺所在的科真正是一个无比团结的科室。霍丽杰曾这样讲,只要是节假日值班,金贞顺就会把自己排在最前面两天,从她当上护士的时候就开始了。春节她基本是在病房过的。她总是希望别人更多一些的团聚。

霍丽杰的话一点不假。金贞顺科里的护士无论哪一个父母生病,金贞顺都领着全科的护士去看过;无论是哪一个结婚,金贞顺都带着全科的护士去参加;不论是谁家有事,她比办自己家的事都上心。我问科里的王艳护士,护士长对你们怎么样时,话刚落,王护士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然后竟哭得说不出话来。哽咽了半天,她重复着说,我们护士长对我们太好了,我们护士长对我们太好了。

霍丽杰在一旁看了,眼圈也红了,然后她替王艳打圆场,金贞顺带的护士和她一个样,就是能干,不会说。

后来我才知道金贞顺和王艳的故事。王艳父亲夏天的时候生病住了院,家里除了王艳也没有什么人照顾。金贞顺每天都让王艳提前下班,去陪一陪她的老父亲,然后自己留下来替她值班。就这样一直坚持到王艳的父亲去世。难怪王艳对金贞顺这样心存感激,原来是金贞顺心里和她一样装着她的亲人。

这类的故事我没有时间到科里去问,但是霍主任说,你要是问,能一筐一筐地装。然后她顺口就说出了一个。1987年夏天,护士李春杰娘家的粮食都让洪水冲走了,金贞顺知道了,就托爱人在东沟帮着给买了一百斤。

金贞顺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是一个活在别人口里的平凡女人。

其实,真正了解金贞顺的人都认为她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所做到的事,未必所有的人都能做得到。1980年,院里见金貞顺勤学苦干,对护理专业又满怀着一腔热忱,破例将她送到了西安第四军医大学进修。那次学习,是金贞顺第一次真正地走出去。到了高等学府,她才发现光是凭一腔热情干工作不行,想要打住虎,得有打虎招。全军各部队来进修的学员大都没有出过远门,到了西安这个好地方,一到星期天,有去华清池的,有去看兵马俑的,还有去游华山的。金贞顺却钻进了图书室,她发现那里有太多她平时想看却看不到的专业书。没出半年,金贞顺的各门功课都学在同学们的前面。可是同学们一和她谈起西安风景时,她又交了白卷。

一次,她患了额豆炎,头痛得厉害,医生就给她做了穿刺,然后开了假条让她静养。可是她知道离毕业很近,而且正赶上全军著名的骨科教授陆裕朴上课,她又悄悄地溜进了教室。后来,陆教授听说有一个学员带病坚持上课,就想看看是哪一个,竟然是他最喜爱的金贞顺。毕业的时候,陆教授真诚地想把金贞顺留在他的身边,被金贞顺谢绝了。陆教授不无遗憾地对别人说,这样的学员有多少我要多少。金贞顺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我都愿意带她。

金贞顺从西安又回到了丹东。接站的朋友们以为她会带很多特产回来,结果却是好几箱子的书,比她的体重都重。上学前她还是五十一公斤,回来时只剩下了四十二公斤,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到鸭绿江去。

回到单位不久,她又开始函授日语。金贞顺疯了一样地钻进了知识的世界。她的心里有着更远的梦想。

1984年,金贞顺官升一级,由一名护士变成了护士长,也成为了医院里最为年轻的护士长。她的提职在群众中没有一点争议,只是院领导对老护士长霍丽杰说,金贞顺工作很出色,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领导那么多护士。

领导的担忧不无道理。当时骨科一共有二十四名护士,最年长的护士论兵龄也好,讲年龄也好,都比金贞顺大上十一二年。另外还有四个男护士,还有志愿兵护士,成员十分复杂。骨科是大科,护士被分成了两个组工作。现在突然把少言寡语、柔柔顺顺的金贞顺推上领导岗位,难怪领导心里没底。

霍丽杰是一个敢做敢为的老护士长。她信誓旦旦地对领导拍胸脯,只要你们给金贞顺一个舞台让她展示,她一定会做得非常出色。霍丽杰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她太了解金贞顺的过去,所以她也就相信着她的未来。

1974年,金贞顺高中毕业后回到了农村。恰好那时村里成立了民兵连。男兵一个排,女兵一个排。金贞顺作为优秀青年被吸纳为民兵。参加民兵没多久,金贞顺就被确定为女兵班长。时隔不久,又因带班出色而成为民兵排长。两年之后,她成为了乡里的武状元、排长标兵,名声在老家黑龙江木兰县逐渐大了起来。正是因此,她才稳稳地占有了县里两个入伍女兵名额当中的一个。

金贞顺的入伍给父老乡亲们挣足了荣耀,她肩负着他们的希望走进了军旅行列。三十年前的金贞顺是一个不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的小女兵,每天像清洁工一样打扫着她“见不得脏”的场所,那时的她手中的武器就是拖布、刷子、扫把;三十年后,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春风化雨、妙手万般的护理战线上的冲锋手,也成为了医院里最有经验的护士长。很难理解金贞顺是以怎样的毅力攻下了《护理问答》、《临床医学问答》、《骨科手册》等诸如此类的书籍生涩的内容。只有她一项又一项获奖的成果在无声地诉说着付出的艰难。

1992年,金贞顺撰写的《先天性髋关节脱位的康复治疗》论文,获得了全军科技进步三等奖。三等奖对于有些人看来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可这个成果放在护理行业来讲却是一个极高的奖项。护理和医疗不同,医疗一直在和最先进的技术打交道,而护理只是凭着你一点点总结,一点点思考,一点点实践,才能慢慢地得出一些成果。例如金贞顺的这次获奖,当时是军区范围内唯一一个护理工作的奖项。医院的同事都知道,这个奖项的背后,是金贞顺对281例此类患者护理的心得体会。

为了恢复病人的排便功能,她和同事们一同研制了直肠扩张器,用于临床后,效果非常好。有人向她咨询,她也不讲什么专利保密,想都不想就给人邮过去,然后还乐呵呵地对别人讲,原来别人这么需要它呀。看到骨牵引病人容易遇到感染问题,她又提出了用干燥法來解决,看到断肢再植手术术后护理中遇到的危象问题,她又结合临床提出了向心性按摩法。再到后来,她又研制出了电动石膏刀、折叠式小儿石膏床,其中有三项又获得了军队科技进步四等奖。金贞顺的心思就那样和工作紧紧拴在了一起。

金贞顺坐在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前缝东西的情景成为了许多人难以抹去的记忆。那个时候的她俨然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给孩子们做着针线活,一针针,一线线,缝得是那样投入。病人长期卧床,要想保护好皮肤不生褥疮就要经常给他们着床的部位垫上棉的护垫。可是工厂生产的护垫却是一个型号,有的部分垫不实,效果不好。发现了这个问题,金贞顺就用布裹上药棉自己缝制。最后,她缝制出来的护垫像是大阅兵的队伍,由大至小能列成一长排。当然,她缝的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申请专利也不可能获奖的,但是给病人用起来却是极为实用。垫胳膊时用小一些的,垫屁股时就用最大的,总之无论哪一个护垫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后来,护士们都开始和金贞顺学习制作这种护垫。

骨外科的护士们手工活都很好,她们能缝出好看的护垫,还能缝出漂亮的脚套。由于病房里截肢的患者多,打石膏的患者多,衣物就穿戴不齐,天气一变化,露在外面的脚呀手呀就要变凉。金贞顺她们用手一摸就知道温度降到了多少,她们心疼他们,于是又给他们缝脚套。有棉的,有单的,天凉一些就套上单的,再冷一些就套上棉的。

和金贞顺呆的时间长了,科里的护士就都有些像金贞顺。医院想提拔护士长时,总要先考虑是不是金贞顺带过的。十多年来,从金贞顺身边走出的护士长已经有五六个了。

金贞顺略带着一丝无奈对我说,你们写一个《典型的烦恼》吧。本来都是一样在工作,偏偏就把我突出出来了。我都怕时间一长就把我孤立出去了。

金贞顺说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在“秀”境界。1992年,全军评选优秀护士。拿金贞顺的各项指标来看,熟悉她的人都认为是板上钉钉的事。金贞顺却不愿意参评。干得好的同志多着呢,荣誉不能总给我一人。然后任别人怎么问她的事,她都躲到病房里忙去了。

到了1995年的时候,又是这样。联勤部派下来工作组收集金贞顺的事迹,要给她挂金质学雷锋奖章,立一等功。金贞顺还是那个态度,我的荣誉够多的了,又当上了护士长,还是考虑其他人吧。

最后,院里领导找金贞顺谈话。说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是院里的大事,是给院里添彩的事,也是给所有护士们争光的事。你必须当成政治任务来配合。一听到这样的话,她只得有问必答了。

在经商热方兴未艾之时,金贞顺先后接到了在韩国和日本的各方面亲戚的邀请。先是二叔。二叔在韩国经营了一个农场,据说有着上千万元的资产。想到哥哥不在世了,叔叔就想帮一帮侄子侄女们。他来信对金贞顺说,到我们这里来吧,语言也通,风俗习惯也同,你什么都不用愁。

后来,家里早些年帮助过的日本遗孤今春成也来信了。到日本来吧。车呀、房呀都有。你护理的手艺还那样好,到这里怎么也比在医院强。

再到后来,哥哥、姐姐都出国定居了,国内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他们也来做金贞顺的工作,转业吧,出国吧,我们都想你。

这是一张亲情牌。可是金贞顺知道,自己从一个农家女成长为部队的一个副高级护理师,又获得了那么多荣誉,这一切都是组织给的。只要部队还需要她一天,她又怎能向部队挥手告别呢?

从鸭绿江向东望去,茫茫远处就是金贞顺父母长大的地方,就是她所有亲人都在召唤她的国度,我不知道每当她在江边散步抬眼东望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也不知道每当她接到来自亲人的一次次邀请时,她的内心是在做着怎样的斗争。她有没有离开的念头我们不知道,但是三十年了她就是在这个岗位上过来了。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抉择痛苦与否都不需要我们考证,她在以她喜欢的方式生活着。

金贞顺的母亲和婆婆得的是一样的病。她只是在母亲临去世前一个星期赶回了家,照顾了一周。可是母亲一点儿也没有责怪她,女儿这一辈子已经给她争了光。

没有照顾好母亲,金贞顺心中有些遗憾。可她着实把那些遗憾都在婆婆身上找了回来。金贞顺的婆婆在病重的时候,金贞顺干脆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那个时候,金贞顺的丈夫去了日本留学,孩子正在上小学。每天一大早,金贞顺就要赶到早市上去准备早餐。当她把老的小的都打点好,又要匆匆忙忙去上班。然而她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

霍丽杰心疼地对我说,金贞顺从入伍一直到现在都是心肌缺血。就是累的!

婆婆住在金贞顺家的时候,她总要给婆婆洗澡。夏天的时候她把婆婆背到浴池去洗,后来天气冷了,她就找人把家里卫生间改成了拉门式的,在家里给婆婆洗。婆婆很胖,差不多比金贞顺重一倍。每次给婆婆洗完澡,金贞顺都是一身大汗。婆婆性格好,总拿金贞顺开心。婆婆说,谁让你对我好,我死也死在你家了。你在我心里比女儿还亲呢。和婆婆在一起就是再累,金贞顺也觉得那个时候最幸福,她跟婆婆撒娇,说,你看我对你好,你就故意来累我。说完两个人就哈哈地笑,特别地幸福。

家里实在太窄小了。儿子在外间住一个小屋子,那个小屋子只能放下一张床。为了让婆婆舒适些,金贞顺让婆婆住自己和丈夫的大床上。又怕挤着婆婆,金贞顺就只好睡在地板上。直到婆婆去世,她才回到床上。金贞顺家里的人都知道她对婆婆是实心实意地好,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满意。她对无亲无缘的患者都能那么好,对自己的婆婆对自己的家人还能差得了吗。金贞顺家里的匙钥无论是小姑子还是小叔子、弟媳妇,人手一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金贞顺对患者、对公婆的好有口皆碑。可是,她对自己的儿子、丈夫、哥嫂却是有点那个。金贞顺的哥哥是黑龙江省经贸委驻南韩办事处的首席代表,十多年都没有回国了。2006年他回国办事,金贞顺只是请了两天假象征性地陪了陪,然后就又上班了。2007年10月,哥哥又回来了一次,这回特意从仁川坐轮船到东港,就是想顺路看一看他这个妹妹,毕竟国內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了。可是,金贞顺只是接一下站,就把哥哥送上了火车,连往家让一让都没有。然后,她该值班值班,该查房查房。

金贞顺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在东港当空军。两人每周能见上一面。因为自己住的是集体宿舍,她只能往丈夫单位跑。一次,丈夫生病了,病得很厉害,金贞顺请了假去护理丈夫,想趁机弥补弥补两个人的感情。谁知还不到两天,科里来电话讲,住进了特护病人。第二天,金贞顺含着眼泪又返回了医院。

金贞顺儿子将要出生的时候,医院准备给她分一个单身宿舍。住集体宿舍多年的金贞顺开始憧憬着如何在那里生养她的宝宝。可是没想到,就在她快要生产前,那间房子被别人挤占了。金贞顺也没有给领导再添麻烦,收拾收拾东西到丈夫那里休产假去了。儿子从还没出生就跟着她开始奔波。

1988年,金贞顺的孩子正是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次科里因为抢救一个骨盆骨折的患者,一直到晚上七点多,金贞顺才从病房里出来。等到金贞顺跑到幼儿园时,只剩下儿子和守夜老太太在等她。儿子一见到金贞顺,一头就扎进了她的怀里,委屈的泪水成串地往下流,一边哭还一边问金贞顺,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人接,妈妈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呀。孩子像只可怜的小猫在金贞顺的怀里蜷成了一团。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知道孩子长大了会理解她的。

可是当儿子长大时,金贞顺有些茫然。从小学到高中,她根本就没参加过几次家长会。儿子的班主任就曾经没好气地问过金贞顺,你的工作真的就那么重要?你老了还不是要靠你儿子?

面对老师这样的诘问,金贞顺只能采取沉默来回答。她确实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不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才能够让人相信。金贞顺终于迎来了儿子的高考,可是儿子却只考了三百多分。面对这样的分数,金贞顺第一次感到心是那样地疼痛。那个夜里,她一遍遍地问自己,儿子长这么大,她除了给他生命和基本的生活照顾,她到底还给了儿子多少母爱呢?

时光会让金贞顺一点点地老去,儿子也会在时光中一点点走过青葱岁月。金贞顺知道,有一天,远在日本的儿子会因为她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母亲而幸福的。

再用不了多久,金贞顺就要告别她的工作岗位了。许多白发已经悄悄地钻出了她的护士帽,她的青春早已经逝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金贞顺的将来。我不知道当她从护士长这个岗位上退下来以后会怎样打发她人生的时光。告别医院的时候,我凝神仰望着金贞顺工作的骨科四楼,我看见那里无论是走廊,病床,还是办公室,到处都有我以前在春天的远山上看到的金达莱在默默地开放着,开放在地面上,开放在空气里,开放在患者的心坎里,开放在人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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