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跷姻缘

刘学柱

一

明朝天启年间，大别山下有个胡家村，十分偏僻。胡家村村头有个孤儿叫胡本良。有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一户人家，户主叫李进财，在村头买了几十亩的田地，定居下来。这天李进财推开胡本良的茅屋门，对胡本良说：“我家缺少人手，你要是愿意搬到我家住，我就把你当作家人看待。”

胡本良孤苦伶仃，生活艰难，见李进财态度诚恳，便高兴地收拾收拾，跟着李进财到李家安顿下来。李进财家中成员也不多，除了他自己外，就是夫人和女儿李小花。一家人淳朴善良，从不亏待胡本良，给了他一间上好的房子，也不强求他做多少活儿，闲时也不限制他自由。胡本良过得比以前强多了，心中十分满意。

这一日，一个媒婆领着几个人，牵着几匹马，驮的驮，挑的挑，来到胡家村。

胡本良十分诧异，平时来村里说媒的，他也见过不少，但带着如此多聘礼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谁家的姑娘这么金贵呀。正在狐疑，那媒婆却径直走进了李进财家。

李小花比胡本良小两岁，年方二八，已到待嫁之年。今天有人带着这么重的聘礼上门来说媒，胡本良心中高兴，可他的心里又泛起一股酸楚，其实两人早已有了那么点意思。

李进财与媒婆坐在厅堂说着话，胡本良忙着给来客端茶让座，忙上忙下。渐渐地，胡本良听出了一些眉目：托媒婆说媒的，是宋家庄的宋大人，宋大人欲令宋公子迎娶李小花为妻！

这宋大人，原是朝廷的大官，受到排挤，告老还乡，坐拥一个偌大的庄园，有数千亩良田。宋大人的这位公子，名唤宋逸飞，从小聪颖过人，如今刚过弱冠之年，考试中榜，列为进士，只是父亲在朝中失势，才未得重用。

这样一个大户人家，为何会看上了李小花这个普通人家的闺女呢？胡本良心下疑惑，正想听个端详，只见李进财向他挥了挥手，胡本良只好走开。

过了许久，那媒婆悻悻地离去了，带来的聘礼原封不动地让马驮着，让人挑着，带了回去。

胡本良十分诧异，暗忖李进财一家，虽也算得上是个富户，但与宋大人这样的大户比，那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再说宋公子才气冲天，英俊潇洒，要是攀上这样的人家，定会有莫大好处。现在这等好事让李爷摊到了，可他竟然拒绝了这门亲事！

当天晚上，李进财忽然走进胡本良的屋子，迟疑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本良啊，你看我一家待你如何？”

胡本良连忙答道：“那还用说，李爷一家待我，正像当初说的，与一家人无异！”

李进财便又问道：“你看我家小花怎样？”

胡本良又连忙答道：“才貌双全，算得上小家碧玉！”

李进财一听这话，面露喜色，缓缓说道：“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喜欢小花，小花对你也有好感。你俩也到了嫁娶之龄了，如果你没啥意见，我把小女许配与你，此后我们就真正是一家人了！”

胡本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确实喜欢小花，但他有自知之明，从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曾想李进财反倒有这个意思。可是李爷为啥不愿把小花嫁给宋大人这样的人家，而甘心许给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呢？胡本良又想不通了。

二

李进财请人择了良辰吉日，开始准备胡本良和李小花的亲事。这天，胡本良正在田头干活，镇上和悦酒楼的小二匆匆而来，让他速去和悦酒楼一趟，说有人等着要见他。

胡本良跟着小二来到和悦酒楼，掌柜远远地迎着，分外客气，将他引进里间。里间坐着个人，正是那日去李进财家说媒的那个媒婆。

媒婆上下打量了一番胡本良，便道：“胡本良，你好福气啊，有个大户人家看中了你，托我说媒。几天前我去李进财家，见过你了，一问生辰八字完全相合！”

胡本良大吃一惊，哪个大户人家眼睛长下巴上了，能看中他？胡本良稳了稳神儿，便道：“小人是个孤儿，又是个给人做工的下人，实在不敢高攀！”胡本良心中没底，转身便走。那媒婆横身拦他，哪里拦得住。那媒婆急了，粗着嗓子威胁：“你千万别娶李进财的闺女，否则你会招来杀身之祸！”

胡本良头也不回出了里间，“咚咚咚”跑出了酒楼，径直回胡家村去了。

胡本良对这事儿也没多想，很快就忘在一边了。

三天后的深夜，他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庭院中有异常的响动声，急忙撑起身子，瞪大眼睛细细地瞅。这时月亮很大，他看到窗外有两个拿刀的人！

两人一胖一瘦，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到了胡本良的窗口下，鬼鬼祟祟地往里看。

胡本良吓得连忙伏下身子，浑身筛糠。此时此刻，他一下子想起媒婆威胁他的话来，心中暗忖：这两个人真是来杀我的？

那两个人手扶着窗棂试了试，窗棂纹丝不动，便悄悄走到门前，推了推门，见闩得牢靠，便用长刀“咯吱咯吱”地撬门闩。门闩一点点地被拨动着，胡本良下床走到门前，心惊胆战地死死按住门闩，大声喊叫：“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撬我家门闩！”

门外的人相互说道：“胡本良醒了，那咱们索性闯进去，杀了他！”两人使劲撞起门来。那木门本就不大结实，被两个汉子撞得“哐当哐当”乱响，眼看就要倒下。胡本良顺手拿起一柄锄头，大声呼叫：“不好了，贼人来啦，救命啊！”

胡本良的喊声划破了夜空，顷刻间，李进财手持着一把铁锹跑了过来。

那两个贼人见了，叫一声“快走”，便收起长刀，翻过院墙，瞬间没入黑夜。

李进财跑到胡本良的门前，手握着铁锹，呆呆地发愣。

胡本良心有余悸，上前颤声说道：“真不明白这两人为何要殺我。可李爷一来，他们却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似乎特别怕李爷。”

三

李进财细问胡本良前前后后都发生了什么，胡本良便将三天前去和悦酒楼见媒婆的事说了出来，然后嘀咕道：“我以为那媒婆疯疯癫癫的，只是胡乱吓唬我，这两人定然与那媒婆有关系！”

李进财道：“原来是这样，你没问问媒婆给你介绍的是谁家女子？”

胡本良道：“媒婆只说是大户人家托她说媒。我没理她，拔脚就走，媒婆便说我会招来杀身之祸。”

李进财沉吟半晌，断然对胡本良说：“今天你别去田里了，把要紧的东西收拾收拾，待在屋里别乱走！”

天黑的时候，李进财来到胡本良的屋子，低声说道：“本良，把你的东西带上，跟我走！”

胡本良心中惶惑，背起收拾好的东西，跟着李进财就走。一辆马车已停在外面，李妻和李小花等在车上。

马车出了村口便拐入荒山野岭之中，李进财只顾赶着马车，一声不吭。胡本良忍不住问道：“李爷，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李进财没回答他，两个女人也一脸冷峻，一言不发。

马车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一个山脚下，这儿有一片开阔地，周围树木葱茏。李进财停下马车看了看，然后说：“这地方不错，就在这儿安顿下来吧！”

一家人安顿下来后，胡本良想了想，走到李进财面前，轻声问道：“李爷，我感觉最近发生的事儿很蹊跷。小花就要嫁给我了，我们就是一家人，李爷要有什么事儿可别瞒着我，我也好帮帮李爷呀！”

李进财听了胡本良的话，浑身一抖，但张了张口，还是把话咽下去了。他拍了拍胡本良的肩膀，避重就轻地搪塞道：“你别胡思乱想了，我既然把女儿许配给你，便是一诺千金，有人要追杀你，我们一家自然要同你一起逃。”

李进财不肯说，胡本良也不好多问，但他心中的结却越拧越紧。看着李进财紧锣密鼓地准备他与李小花的婚事，胡本良躲在一边悄悄地合计：李爷一家来路不明不白，现在又遇到这么奇怪的事儿，我如果同李小花结婚，可能会招来更大的灾祸。不行，我不能这么跟他们一家绑在一起！

胡本良打定主意，就在李进财要为他与李小花办喜事的前一日，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悄悄地跑了。

胡本良逃出深山，长长地吁了口气，可是现在往哪儿走呢？他正在犹豫，忽然两道黑影闪了出来，两把钢刀一边一把搁在他的肩膀上。

胡本良仔细一看，这两人一高一矮，好像是上次暗杀他的那两个，不觉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哀告道：“两位大侠，我只是李进财的一个下人，你们与他有啥过节，全不关我的事儿，而今我已离开了他们一家。”

那两人一听这话，用刀一拍胡本良的脊背道：“那好，你就说说李进财一家逃哪儿去了，等我们找到了他们，就放过你。”

果然是上次的那两个家伙！胡本良此时反倒冷静下来，心里暗暗盘算：这两个家伙到底是要追杀我，还是要追杀李爷一家？李爷待我不薄，我悄悄离开他，已有负于人家，岂能再出卖他。我且拖些时间，见机行事，同时摸摸这两人的底细。

胡本良想到这儿，便道：“这些话，我只对你家老爷说！”

那两人一听，倒也爽快，领着胡本良就走，最后来到一个深宅大院。胡本良抬头一看，门楼上的匾额是宋府两个字，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的主人是宋大人！宋大人为了给宋公子娶上李小花，竟然派人悄悄杀掉他，这也太歹毒了吧！这么说，李爷是看透了宋大人这家人，才不敢将女儿嫁过去？

胡本良双腿沉重起来，可是想跑已经不可能了。他被带到厅堂，上面坐着的正是宋大人。宋大人上下打量了下胡本良，道：“胡本良，只要找到李进财，一切都好说。”

这时，一个儒雅英俊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宋大人指了指胡本良，对那年轻人道：“我儿速随胡本良去寻李进财一家，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一家带出深山老林，不然我不好交代。”然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老夫真是弄巧成拙，如今惹出这等麻烦。罢罢罢，李进财一家肯走出深山，回到胡家村就行。”这年轻后生正是宋家公子宋逸飞。胡本良胆战心惊，哪里敢不从，又一想：李爷为躲宋大人，逃到那个地方，万一遇到豺狼虎豹袭击怎么办？还不如带出深山呢。

胡本良领着宋逸飞和那两个一高一矮两个汉子，直奔李进财一家逃去的那处山脚下。到地方一看，李进财一家却不见影儿了！胡本良目瞪口呆，宋逸飞一屁股跌坐在地。

片刻，宋逸飞一跃而起，叫道：“不行，必须快点儿找到李进财一家，否则我宋家会有大麻烦！”

四

这时胡本良发现草丛中落着一片桃花，再往前找，又找到了一片，接着又是一片。他想，这会不会是小花特意给他留的暗记，好找到他們呢？于是他们沿着桃花飘落的方向，一路搜寻过去，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了李进财一家三口，另外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见有人赶上来，哗啦一下横刀在前，护住李进财一家，大喝一声：“来者何人？”宋逸飞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劫持李爷一家！”

那两个人抬手一撩衣襟，亮出一个腰牌，上书“锦衣卫”三字，还嵌着个大大的“令”字。宋逸飞怎会不知这腰牌的分量，吓得浑身一哆嗦，跪倒在地，低首垂眉禀道：“宋逸飞冲撞两位大人，实在该死。”

两个锦衣卫呵斥道：“这都是你们宋家人干的好事！”

一行人走出大山，远远地一个人在前面迎接着，正是宋大人。两个锦衣卫道：“宋大人这回恐怕要去京城，亲自向九千岁说了，不然九千岁怪罪下来，就不好办了。”

宋大人慌忙道：“两位大人说得是，宋某正要去京城谢罪。”宋大人对李进财一家恭敬有加，让他们上了预备好的马车，连同胡本良，径直奔京城而去。到了京城，一行人由锦衣卫带领，朝宫殿走去。胡本良哪见过这种世面，本想悄悄问问李进财，张了张嘴，却舌头发硬，吐不出一个字来。

锦衣卫领着他们走进大殿，只见一个老太监端坐在上面。锦衣卫和宋大人齐齐拜倒在地，高呼“九千岁”。可奇怪的是，李进财一家却全笔挺挺地站着。胡本良见状，也站着一动不动。

那老太监正是权倾一时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魏忠贤看了看宋大人，忽然“嘿嘿”一笑，哑着嗓子说道：“宋大人啊，你这心思真深呀！你是如何知道我弟弟隐身民间的？又如何打听到我弟弟下落的？我派了锦衣卫四处寻找我弟弟的下落，你竟然先他们一步，处心积虑要让你的儿子娶我的侄女，结成儿女亲家！好了好了，你也是为了攀附于我，好重新出山，也好让你儿子有个好前程，我不怪你。”

原来，李进财竟是魏忠贤的亲弟弟！

魏忠贤本名李进忠，进宫后随继父魏朝改姓魏。魏忠贤发迹后，想将流落民间的弟弟李进财招入京城，同享荣华富贵。可是李进财却对哥哥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不想进京，便带着妻女逃到胡家村，还要将女儿李小花嫁给孤儿胡本良，死心塌地过平民日子。

胡本良明白了怎么回事，惊得直拍脑袋。魏忠贤又对李进财道：“弟弟，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你就不能听哥哥的话吗？”

李进财一言不发。魏忠贤又问李妻和李小花，她俩也扭过头去，对魏忠贤不理不睬。

魏忠贤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段时日，我也想通了，人各有志，你们想过自己的日子也好。别看我现在权倾朝野，但恨我的人太多，说不定哪一日，我会死无葬身之地。你过普通人的日子，或许可以躲过一劫。罢罢罢，随你们去吧！”

魏忠贤说着，便站起来，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殿堂。

走出京城，宋大人对李进财一揖到地，连连赔罪道：“我被排挤出朝廷，一心想东山再起，当知道李爷隐姓埋名，就躲藏在附近的小村子时，便异想天开，想与李爷结成儿女亲家，好攀附上九千岁。我派了两个家丁去对付胡本良，主要是怕一旦李爷招赘了一个下人，九千岁怪罪下来，我不好交代。”

胡本良随着李进财回到胡家村，李进财对他笑笑说：“你逃离我家后，我也急忙搬家，小花便摘桃花瓣儿撒在地上，好给你指路。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居然也真借此找到我们，可见你俩心有灵犀啊！”几天后，胡本良与李小花喜结良缘，宋大人亲自过来恭贺。整个胡家村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