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中,熊 均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品而不论
——试论《二十四诗品》的论诗特色
李建中,熊 均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二十四诗品》是一部以品藻作为论诗方式的诗学著作,这种论诗方式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由来已久,而它将这种论诗方式发展到极致,并对后来的文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司空图之所以选择这种论诗方式主要是为了更好地传达自己重感悟和体验的诗学观念,同时,这种选择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其中佛教中观思想对它的影响不可忽视。
《二十四诗品》;品而不论;中观
《二十四诗品》*《二十四诗品》的作者,历来认为是唐末司空图。但近年有学者提出质疑,如陈尚君、汪涌豪提出新说:《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很多学者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如张少康先生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真伪问题之我见》等一系列文章和赵福坛先生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研究及其作者辨伪综析》等。《二十四诗品》的作者是谁尚待研究,本文暂从旧说,视《二十四诗品》的作者为司空图。是中国古代文论中最典型的以诗性言说*“诗性言说”这一命题曾被许多学者提及,其中李建中关于这方面的论著较多,例如《辨体明性:关于古代文论诗性特质的现代思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2期)等一系列文章曾对这一命题进行了深入阐释。为特色的一部诗歌理论著作,它以诗歌为批评对象,又以诗歌为批评形式展开,这既是它的特色所在,也是中国古典文论与西方文论的最大不同之一。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经典著作之一,《二十四诗品》历来不乏研究的学者,他们前仆后继,对这一著作进行了深入而细致地研究,除了历代的注解之外,还有对其风格的归类,意境的探讨,体系的辨析,思想脉络的溯源以及言说方式地研究等,取得了丰富得成果。
一般说来,要对某一事物作理论阐述的话,论者会比较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并辅以具体例证,这有助于读者明了你所要论述的对象。《二十四诗品》却以比喻的品题方法,对二十四种独立的诗境,提示其意趣,形容其风格。[1]543这里,将司空图这种“以比喻品题”方法称之为“品而不论”。 所谓“品”,是指品藻、品味;所谓“论”指说理,评论。所谓“品而不论”就是不直接说理,而是通过一种意象或者意境的描述来暗示其所要论述的风格,在这个描述中既不给评价诗人作品之高低,也不去追溯其风格的渊源。为什么司空图会放弃前面那种常见的方式,而选择“品而不论”来表达他的诗论主张呢?
“文如其人”,一个人采取什么样的说话方式或者写作方式,必有其原因:从主观上来讲可能是由于个人的性格、学识等方面的不同;从客观上来讲则会受到政治、文化、他人的影响;从动机上来看可能会关系到他这么说是为了便于哪些人理解或者是给哪些人看,不给哪些人看;从效果上来看则会考虑到这样说有什么好处,是否有利于传达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等。那么,司空图采取“品而不论”原因何在?
(一)便于论诗
首先,从文论本身的效果来说,要了解一种文体的最佳方式便是通过这种文体本身,所以要了解诗这种文体的最好方式便是以诗论诗。周来祥先生曾经指出,中国古典美学和文艺理论,多是诗人画师的经验之谈,经验形态的东西居多,这一点不同于欧洲古老的《诗学》,是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的概括,也不像德国古典美学,是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这种以诗的形式显示诗的规律的方法,本来也有其合理的一面。因为形象思维是在感性的、个别的形式中进行,这就又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方面。[2]147而《二十四诗品》所采取的“品而不论”的方式,正是这“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中最传神的“言传”了。
诗歌是唐朝最得宠的文学形式,选择以诗歌的方式来论诗在文体上就先胜一筹。《二十四诗品》不仅是诗歌理论,其本身就是二十四首美妙的诗歌。罗宗强先生认为,《二十四诗品》用一个个意境来描述各种风格的主要特点,幽微处辅以理性之说明,使传统的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用以评论风格的形象性概念变得可以言传,可以认知。[3]274它将理论寓于品藻之中,使理论不再像夫子说教那般冷峻而刻板,而仿佛是一个可以把酒言欢的友人一样温柔可亲。其中大量精心构创的艺术形象和意境,使他所要表达的理论变成了真切可感的东西。
其次,对司空图来说,“品而不论”是他论诗的方式。“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效果类似于《金刚经》对“空”阐述一样,经文无一字给“空”以定义或概括,而在说法中又处处不离“空”之特性。正如清代诗论家王士祯曾说过的一样:“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旨矣。”[4]68由此可见,“不著一字”并不是说完全忽略文字或滥用文字,而是指不粘着文字。这既和皎然所说的“但见性情,不睹文字”一脉相承,也受到禅宗主张不立文字的影响。正如钱钟书所说:“禅宗于文字,以胶盆黏著为大忌;法执理障,则药语尽成病语,故谷隐禅师云:’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绝非活路。’(见《五灯会元》卷十二)”[5]237若仅以理论来对诗歌进行分析和把握,这如钱氏所言“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其结果自然难以摆脱“尽是死门,绝非活路”的命运。《二十四诗品》正是利用“品而不论”这一方式巧妙地避开了这一陷阱,从而获得了蓬勃的生命力。
禅宗对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究其原因,在于禅的精神与诗的本质有着相通之处。王士祯曾说:“登岸舍筏,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4]83禅要靠悟,切忌说教与直陈,而诗的特点恰恰在于“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要获得言外之意,也要靠悟。钱钟书先生曾对诗与禅的关系加以说明:“禅与诗、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虽二,而心之作用则一。”[5]248-249要“尽得风流”,就要透过语言文字去体悟言外之意。司空图所采取的正是 “立象以尽意”,通过对种种风格的形象描述而体现出他所要论述的风格,也即前文所说“品而不论”。
他之所以采用这种的方式,与如来说法的顾虑一样是为了尽量避免语言文字的缺陷:如果你使用了某一定义或者概念,那么这个定义或者概念也必然将对你所言说的对象产生束缚。所谓“言不尽意”,正是如此。诗歌属于文学,是充满想象的艺术,给定的概念或定义势必损害它本身的生发性,导致“半折心始”。“品而不论”的论诗方式的好处还在于避免了因为论点太过鲜明或是举例不恰当而引起的论争,若论点太过具体鲜明或是举例落于实处,而读者对实处的细节的感知又各不相同,这样势必引起读者的褒贬或考证而不是去体悟风格本身的美好。
例如,金人王若虚说过,荆公云:“李白诗歌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缜密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者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是何其相反欤?然则荆公之论,天下之言。[6]509这种极端的说法显然会引起喜爱李白诗歌的读者反感,而且这种有失公允的论调也难以为人所接受。明人陆时雍就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观点: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变生,真所谓“驱走风云,鞭挞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头》《哀王孙》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砻,力尽此矣。[6]1414这种尊李贬杜的做法自然也会让以杜甫为宗的人反对。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都是将自己的好恶强加给读者,这种做法对于赞同者,自然是相见恨晚;但持中间立场的人则会认为有失偏颇;对于反对者无疑只会引来一场各自走向极端的论战。司空图对于《二十四诗品》,虽如《四库提要》所言,“诸体毕备,不主一格”[1]577,但也寓藏着他的诗学见解,那就是对于自然清新典雅等偏向道家审美所取的倾向。但他却“品而不论”,免去了许多诸如上述争论弊端。
此外,司空图曾说:“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醋,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盐,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7]193,而诗之味常在咸酸之外。所以,风格意境的体味把握也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很难条分缕析地清楚晓示于他人。正如挚虞在《文章流别论》所说的那样:“假象过大,则兴类相远。造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意相失。靡丽过美,则与情相悖。”[6]952对于你所造之象,所选之辞,所用之言都需要十分谨慎,一字用错,谬以千里,一不小心便会无功而返。因此,最好是用这种比物取象的方式,借景外之景,象外之象来显示,让读者通过对味外之旨的琢磨玩味去领略它。
再次,对读者来说:品而不论是《二十四诗品》所呈现出来的结果。王夫之在论“兴观群怨”时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8]139-140司空图在24种风格的描述中着力于意象和意境的营造而非定义,因此,人们对这些境像的感悟不尽相同,但总体来说,却又不会离他所要表达的义旨太远。他的这种论述方式给人们的理解以依据,同时也给人们的想象以自由,其结果就使其诗论的普适性大大增强。这种方式就好比佛教中的布教传法因指见月的比喻一样,人们通过手指见到了月亮。这里,司空图并不把他所想的,所欲表达的一切内容都详尽无遗地写进诗中,而是让读者通过诗中已经表现出来的有限形象,去领略那更多的并没有被表现出来的部分,从而领略到各种风格之美。[2]149
这里我们同样可以举出相反的例子,明代谢榛在其《四溟诗话》中说:“三百篇直写性情,靡不高古,虽其逸诗,汉人尚不可及。今学之者,务去声律,以为高古。殊不知文随世变,且有六朝唐宋影子,有意于古,而终非古也。”[6]1137他在这里首先确定一个最高典范*这个典范不一定是纯粹根据艺术自身的规律所得来,也不一定为所有人所认可,因此势必受到怀疑。,仿佛在告诉读者该当如何论诗或者作诗,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这种先入为主的设定很可能引起人们的反感。相对来说,司空图的做法就巧妙得多。他所描绘的那些澄淡精致的风格无一不是自己所偏爱的,但是他从来不直接说这种风格有多好,而是让读者在他的形象论述当中去体验和感悟,略去了是否需要认可的步骤,直接进入风格本身。
他的这种写法类似于《李凭箜篌引》和《听颖师弹琴》里面所运用的手法,并不具体去描述音乐声,只着重于描绘出诗人听到音乐声后所引起的各类联想和想象以及感情上所引起的变化和动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给人以充分的想象和回味的余地,韵味无穷。这种品藻式的论诗方式相对于逻辑过于严谨的理论阐述更具生动性、可读性和生长性。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纵使是同一种风格,同一幅画,对不同的人也有不一样的感受。这样,各种可能性也就由此生发,这也是为何《二十四诗品》至今仍然充满魅力,令人津津乐道的原因之一。
当然,我们也应该明白一点,那就是他所采用的这一品藻的论诗方式不是让我们沉溺于他所描绘出的一幅幅美景,他的目标在于他所要提出的诗论。若读者因此而执迷于他所描绘的景象而忘却他的本意所指,那就得不偿失了,就如佛教经常使用的筏喻和因指见月的言说一样,不可把手段当成目的,纵使这个目的从来没有被他说出来。
(二)佛教影响
《二十四诗品》与道家的关系密切已为历代研究者达成共识*《二十四诗品》与道家关系的论著有:李戏鱼《司空图〈诗品〉与道家思想》(《文学集刊》第1期,1943);郁沅《〈二十四诗品〉:道家艺术哲学》(《文学遗产》2011年第3期);张松辉:《道家道教与司空图》(《中国文学研究》1997年第三期)等。,而它与儒家尤其是佛教的关系却历来争讼颇多。一些研究者认为,文本中的如“妙机其微”等言说类似于禅宗“参死句不参活句”,是要求读者“以神遇而不以目求”,这些看法都是非常具启发性的。*《二十四诗品》与儒家关系的论著:刘炜《〈二十四诗品〉中儒家天人合一思想》(《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7 年第7 期);另外,李菁在《论司空图晚年心态的内在冲突》《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中指出司空图晚年的世界观以儒为主, 兼修佛道。学者们《二十四诗品》与佛家的关系的观点莫衷一是,有认为其深受佛家思想影响的,有认为其与佛家思想关联甚少。马现诚《司空图诗论及诗歌的佛禅内蕴》(《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24卷第1期)一文认为司空图受到佛禅思想的影响;此外还有刘国贞的《<二十四诗品>的禅学思想探微》(《山东教育学院学报》 2004第2期)等。还有的学者从司空图的生平推论出司空图皈依了禅宗*祖保泉在《司空图诗文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一章“司空图的生平和思想”中指出,司空图自称“居士”,表明他皈依当时的佛教禅宗。萧驰在《佛法与诗境》(中华书局,2005年)中“玄禅观念之交接与《二十四诗品》”一章认为它是道家思想和禅宗思想在士人中交接的文化氛围中开出的诗学奇葩。。然而,笔者认为,《二十四诗品》与佛教之关系不仅体现在其中的放言遣辞之上,更体现在作者所选用的“品而不论”这种深浸着佛教中观思想的论诗方式上。
所谓“中观”,就是不执著于某一种观点,不沾滞于事物的某一端,否则就无法触得佛法之真如本性。就像黄蘖希运禅师所说的“不即不离,不住不著,纵横自在,无非道场”[9]617那样,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的创作中既体现出佛教“不落一边”的中观要义,不执著于语言对“意”地传达的确定性,承认语言文字不能完全传达出意义本身;另一方面又肯定“言”对“意”的功能,认为“意”依赖“言”传达的必要性。此正是文本中所谓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既超越语言文字的形式,发挥主观能动性,又深得理论精髓,近似于如来说法的高妙*这种说法近似于,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见文轩 译注《心经·金刚经·坛经》(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17页。。
纵观《二十四诗品》全篇,我们看不到他对哪一种风格进行过具体的评论。笔者认为,导致这种情形产生的原因就在于他曾受到中观思想的影响。一旦对一种风格进行明确的评论,那么读者势必会因此而被作者的评论所引导而产生一种赞同或者反对的声音,从而忘却诗论本身的所指,因此,不如将其精髓的以一种体貌的方式描绘出来:“以物取象,目击道存”[10]73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反而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总之,这种品而不论的方式深受当时的时代环境和思想潮流的影响,体现了他的那种企图超越现实纷争而寻求超脱境界的愿景。同时,也使得他的论说方式因为独树一帜而被历代诗论家所称许,对后来的诗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从构词学的角度来看,《二十四诗品》为四言论诗诗,由于字数的限制,每句诗中必然会省略掉某些成分,而这一省略不仅不能损害整体的完整,还要使其具有类似于维纳斯的断臂那般引人无限遐想的效果,这就要求作诗者要有巨大的艺术功力。如果一个作者的写作水平还不足以支撑起他所欲达到的论述效果时,采用论诗诗的形式无异于“胡言乱语”。因其中的意境和意象也常变换跳跃,这也对读者也提出了相应的要求。要于这精炼、含蓄甚至隶事用典的有限篇幅中读出诗人想要传达的意义,就必须要有活跃的思维想象和深厚的积淀学养。而且,文本所传达内容的客观性与读者接受的主观性要在本质上达成一致,否则就是“断章取义”,就是“误读”。
其次,人们面对《二十四诗品》时,首先是把它当作诗歌,其次才是关于诗歌的理论,这源于它本身形式的特点。它在注重言说的形象性和生动性的同时,理论色彩就遭到了一定的削弱。孙联奎就在《诗品臆说》自序中说道:“每苦其意旨浑涵,猝难索解”。这也是《二十四诗品》历来为人所诟病的。
再次,这一论诗方式的可操作性具有时代的限制。人们历来视唐朝为诗歌发展的顶峰时代,虽说诗歌也受到后代文人的重视,但是当诗歌本身由巅峰走向衰落之后,这种以诗论诗的形式就难以为继。即使后来也出现过诸如元好问的《论诗绝句》等论诗诗,但是整体水平实在难以与《二十四诗品》相比。再加上科举制度让更多的文人和私塾教育把重心转移到博取功名之上,诗歌也就不再成为文学的中心。况且《二十四诗品》整体风格澄淡雅致,这种淡泊名利、向往超脱的风格往往不容易被一帆风顺的人所看重,只有在人们遭遇到人生的挫折之后,才会表现出看破红尘的淡然,以释老之学自足。此外,唐代活跃而宽松的思想氛围,是后来历代所难以企及的。唐朝对那种兴象之美的推崇在后来历代几乎不复再现,因此也很难产生这种风格空灵而美妙的诗歌理论。
“品而不论”作为《二十四诗品》的论诗特色,是否为其所独有,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试着回顾一下历代诗论著作,厘清其发展流变,从而更加明确其理论地位以及历史影响,这对中国文论的建设也具有重大意义。
品藻论诗的方法虽在司空图达到炉火纯青,但却并非他首创,早在魏晋六朝时期人们就用以来品藻人物了。如山涛评价嵇康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如玉山之将崩。”[11]716到后来才用到文学上面。孙兴公曾评价潘岳和陆机的文章:“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11]309这里的评价就不是纯理论性的点评,而是以形象描述为主的体貌。又如钟嵘在评谢灵运时说:“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12]91尤其是他对于范云和丘迟的评价:“情便婉转,如流风回雪。”,“点缀映媚,如落花依草。”[12]188更是开司空图“品而不论”之先河。这种批评的方式在陆机的《文赋》中早开先声,在描写构思中意与物之关系时云:“于是沉辞弗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13]66将作文构思之难描绘得动人心魄。刘勰的《文心雕龙》中也有许多类似地运用,《隐秀》篇中以:“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14]633此二句来论述“自然”与“润色”之关系,也是如在眼前。
到了唐代,这种批评的方法更加盛行,除《二十四诗品》之外,皎然的《诗式》也明显使用了这种方法,其中《明势》一则就写道:“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鄢、郢之盛,萦回盘礴,千变万态。文体开阖作用之势。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胜势飞,合杳相属;奇势在工。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古今逸格,皆造其极矣。”[15]11不过气势较《二十四诗品》来说较咄咄逼人。写成专文的还有中唐皇甫湜的《谕业》,他在评价当时诗人这样写道:“燕公之文,如楩木楠枝,缔构大厦,上栋下宇,孕育气象,可以燮阴阳而阅寒暑,坐天子而朝群后。……”[16]3117由此可见这种品藻方式的流行,不过,就其内容来看,皇甫湜不过偶然以此种方式来评价诗人及其作品。皎然对司空图似乎有某种直接影响,两者都专门以此来其论诗,不过司空图将这种品藻的方式进行了进一步地发展,在其诗论中形成“品而不论”的独特面貌,提倡一种“冲淡空灵”的诗歌风格。
《二十四诗品》不但将六朝以来的这种以品藻体貌风格、意境的批评方法发挥到极致,形成一种独树一帜的批评风格,还对后来文学批评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它一方面领导了后来历代出现的诗话著作,使得我国古典文学理论中,诗论的发展得最为壮观;另一方面它又开启了后人好以“意境”、“空灵”等论诗的潮流。严羽在《沧浪诗话》说盛唐诗人之兴趣时这样写道:“故其妙处莹徹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17]688无名氏的《竹林诗评》,其中第八则“陶潜诗洁”云:陶潜之作,如清澜白鸟,长林麋鹿,虽弗婴笼络,可与其洁。[18]1104其后的王士祯之“神韵说”、袁枚之“性灵说”以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境界说”等等,无不能窥见其影子。袁枚更是效仿《二十四诗品》的体例写下了《续诗品》三十二则。在晚唐五代以降的诗文评中,其地位自可首屈一指。
从以上的梳理我们可以大致看出,以品藻论诗的历史由来已久,并且一直持续影响着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发展变迁,但是这种品藻论诗的顶峰非司空图莫属。他集前人品藻论诗之大成,并加以发挥形成自身特色,形成“品而不论”,并影响到后来诗论的发展。因此,这种品藻论诗的批评方式在历史上取得重要地位,司空图是功不可没的。但我们也要注意到,这种以品藻方式来批评诗歌本身的论诗诗在后代无以为继,显示出这种方式本身所具有的局限性。另外,它本身所继承、倡导和影响的风格并不足以涵括所有的诗歌风格,这也是其受到非议之所在。
作为一部诗论,它的存在是空前绝后的,意义也是无与伦比的。不管后人如何褒贬,以及这种方式是否延续,与它本身所取得的成就并无牵涉。至于是否可资借鉴,当另作他论。笔者觉得这种论说方式看似没有立场和主张,其实已经把他所主张和提倡的风格寓于他的描述或者品藻之中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远远大于那种一味推崇某种风格或者主张的做法。前者让人如沐春风,后者却因严苛而让人难以接近。
我们写文章的时候总是在追求一种刻意的观点鲜明,诚然,一篇文章或者一部著作需要有自己的立场所在。但是,笔者认为理论的初衷是帮助我们去更好地理解或者分析某一事物,而不仅仅是为了去展现你的个性。锋芒太过的立场总是会很容易招来论战(当然,一种理论的提出避免不了论战),但是我们的目的不是论战,而在阐述理论,所以,一旦论战成为焦点,必然致使我们的关注点从理论本身转移,这是得不偿失的。因此,如若我们也能像司空图这样顺其自然、潜移默化地把自己的理论立场展示出来,那又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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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 曼
2016-12-15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化元典关键词研究”(项目编号:12&ZD153);武汉大学博士生自主科研重点项目“元典关键词研究的学术路径与方法论探索”(项目编号:2015111010201)。
李建中(1955- ),男,湖北江陵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批评史;熊均(1989- ),女,湖北利川人,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论与大众文化。
I206.2
A
1004-941(2017)01-01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