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和女孩》中的暴力书写

2017-03-07 20:08马文平
关键词:父权制祖母狐狸

马文平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男孩和女孩》中的暴力书写

马文平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男孩和女孩》是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的成名之作《快乐影子之舞》中最出色的短篇之一。作品从一个11岁女孩的视角展现了一个女孩成长的经典故事。本文拟借助加尔通的暴力三角理论,从直接暴力、结构暴力和文化暴力三个维度解读作品中的暴力书写及其产生根源。

门罗;《男孩和女孩》;直接暴力;结构暴力;文化暴力

一、引言

《快乐影子之舞》是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发表于1968年的成名之作,《男孩与女孩》是这部小说集中最出色的短篇之一。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11岁的女孩,她从孩子的视角叙述了狐狸养殖农场的生活,她渴望融入父亲主宰的场域并成为其得力助手,把母亲视为密谋剥夺自己自由的“敌人”。但是,女孩最终不仅未能成功和父亲结盟,也未能摆脱被母亲接管的命运。

约翰·加尔通(Johan Galtung,1930-)是挪威政治学家和社会科学家,被誉为“和平学之父”,他根据暴力不同的表现形式将其分为直接暴力(Direct Violence)和结构暴力(Structural Violence),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文化暴力(Cultural Violence)的概念。直接暴力、结构暴力和文化暴力构成了加尔通著名的暴力三角理论。

在这个经典的成长故事中,女孩生活和成长的养狐场虽小,却是当时加拿大社会的缩影,折射了整个社会普遍存在的女性生活空间和生存状态。在这狭小的生存空间中,她们不得不面临各种有形的直接暴力,不得不承受无形的结构暴力和文化暴力。

二、《男孩与女孩》中的直接暴力

直接暴力有意损害他者(包括自然)的基本需求,更通常的是对生命的凌辱,包括杀戮、弱化等基本类型。[1](P286)人类、动物、植物、微生物和病毒都是自然的亚类型。作品中,杀戮这一暴力行为主要是针对狐狸和马匹等动物,而弱化这一暴力行为的对象则是故事的叙述者——十一岁的女孩。

女孩生活的狐狸养殖场到处到充斥着杀戮,爸爸和帮工亨利不是忙着剥狐狸皮就是射杀马匹,甚至连年幼的弟弟也会加入他们,并引以为豪。圣诞前几个礼拜,爸爸就会在晚饭之后到地下室里杀狐狸、剥皮和处理狐狸皮。被剥皮之后的狐狸“光溜溜的身体都被放进一个大口袋,扔进垃圾堆”,[2](P147)帮工亨利还将装狐狸尸体的口袋当作“圣诞礼物“扔向我。残忍血腥的杀戮行为要持续长达几个礼拜之久,而被残忍剥皮之后的狐狸尸体竟会被当作“圣诞礼物”,足见他们对杀戮狐狸这一暴力行为是多么冷漠。女孩还详细地叙述了狐狸皮的处理过程,爸爸把反过来的狐狸皮铺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小心翼翼地刮,清除血管上凝结的细小血纹,脂肪泡,血的气味,以及动物脂肪。”[2](P148)对杀戮狐狸的残暴行为,女孩司空见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面对这样的暴力行为竟会如此冷静,竟然会觉得狐狸的血腥味是“一种令人镇定的季节性的味道,如同橘子和松针的清香。 ”[2](P148)枪杀老马马克时,爸爸“轻松地、熟练地端起枪”,马克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踢腿时,亨利却在一旁大笑,并“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看着他”。[2](P158)枪杀被女孩放走的母马弗洛拉归来,年幼的弟弟莱尔德迫不及待地向姐姐和妈妈炫耀胳膊上面的一道血迹,并自豪地说他们把老弗洛拉切成了五十片。[2](P163)杀狐狸、剥皮和枪杀马匹等赤裸裸的血腥暴力在养狐场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连年幼的莱尔德都能从中获得愉悦和自豪感。

弱化是直接暴力的另一种形式,是对人类需求的蔑视。一些人认为弱化避免了直接的杀戮,所以是一种“非暴力”。但是对于受害者来说,这是一种缓慢而有意的杀戮,对弱者,如儿童、老人、穷人和妇女打击最大。通过延长因果链,行为者可以避免直接面对暴力。他甚至“给受害者一个机会”,通常是顺从别人意愿的机会,使其失去自由和认同,而不是失去生命和肢体。[1](P288)故事的叙述者女孩就是这一直接暴力形式的受害者,作为养狐场主宰的父亲就是这一暴力行为的行为者。父亲给女孩做自己助手的机会,所以女孩会欣欣然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干活,给狐狸送水,帮爸爸除草。当父亲把她当作新雇的帮手介绍给饲料推销员时,“我拼命地耙草,激动的脸都红了”。[2](P152)女孩一味地顺从父亲的意愿,渴望与父亲结盟。但是,这样一个称职的得力小助手也未能获得父亲的认可。弟弟向父亲揭发女孩放走了母马弗洛拉,父亲追问原因时,女孩哭了,父亲以一种听天由命甚至有点幽默的的语气回答,“她只是个女孩子。”[2](P164)父亲的话永远赦免了女孩,也放逐了女孩。女孩接受了父亲提供的顺从他的意愿的机会,但是却从来都没有获得过父亲的认同过。女孩没有失去生命和肢体,但是却永远失去了自由和认可,从此女孩将会和母亲一起分担家务,叠衣铺被,烧水做饭,制果酱腌咸菜,并逐步成长为一个“屋里的女人”。

三、《男孩与女孩》中的结构暴力

结构暴力的作用对象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思想和精神。渗透和边缘化是结构暴力的重要类型。渗透是将地位显赫者的思想自上而下灌输给地位低下者,使地位低下者只能部分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1](P289)很明显,父亲是养狐场的地位显赫者,而女孩、母亲和祖母都是地位低下者。所以,父亲是女孩渴望结盟和亲近的对象。女孩喜欢帮父亲干活,女孩负责给狐狸送水,女孩帮父亲除草,女孩“欣欣然在他的眼皮底下干活,感觉颇为自豪”。[2](P152)因为在女孩看来“屋外的事,帮爸爸打下手,则具有仪式般的重要性”。[2](P153)女孩觉得父亲的工作代表着权力,通过做父亲的小助手,女孩似乎分享到了只有父亲才享有的优越感以及父亲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和认同,同时女孩也获得了一种相对于弟弟莱尔德的优越感。女孩惧怕屋里的世界和枯燥单一的家务,在女孩看来,母亲的家务劳动似乎根本不是工作,而是一种奴隶般的负重,没有思想,失去自我。[3](P17)女孩眼中的母亲总是觊觎控制自己,将自己关入屋内的世界。

同在养狐场地位低下者的母亲和祖母则认为女孩总想往外面跑,一点不像个女孩子。从早到晚在屋里忙碌的母亲却只想着如何让女孩多干屋里的活。“那时候,我就可以让她多干屋里的活儿了,我刚一转身,她就跑了。我感觉就像家里没有女儿一样”。[2](P153)母亲认为,女孩就应该待在屋里帮忙家务,规规矩矩安静本分。母亲看到的只是屋里干不完的活和莱尔德的成长,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孩的成长和心理。祖母希望女孩能够成为淑女,以更温柔文雅的方式做事。不断告诫女孩:“女孩子不要这样甩门。女孩子坐下来的时候,双膝要并拢。 ”[2](P155)当女孩问问题的时候,她说“这不是女孩子应该关心的事情。 ”[2](P155)

女孩天真地以为,帮助父亲干活就可以摆脱母亲的控制和屋里干不完的活;母亲看到的只是自己需要一个帮手,她错误地以为把女孩拴在屋里,自己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从繁重、枯燥的家务劳动中得以解脱。从根本上说,她们都只是片面、部分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而这其中的根源就是以父亲为代表的地位显赫者的思想灌输。

边缘化是将地位低下者排除在社会之外,它同分化结合在一起,使地位低下者相互分离。[1](P289)作为养狐场的主宰和权威,父亲的高明之处在于将母亲和祖母局促于屋内的世界,但是却默许女孩走出屋子做自己的帮手。同为地位低下者的母亲和祖母自然不乐见女孩脱离自己的掌控,所以同为女性的她们不仅不是彼此亲近的结盟对象,还竭尽全力地阻止女孩参与和融入屋外的社会。

女孩眼中的母亲是自己的“敌人”,一个密谋剥夺自己自由的人。“她永远在密谋,她现在就在密谋,让我更多地待在屋里,而不是给爸爸干活儿,尽管她知道我讨厌待在屋里(恰恰是因为她知道我讨厌待在屋里)”。[2](P154)女孩认为母亲之所以如此,无非是任性地试试自己的权力罢了。母亲渴望控制女孩,早日接管女孩,将她关入屋内的世界。在女孩看来,母亲形象不佳、状态疲惫、邋邋遢遢,是一个根本不可能依靠的人,并且女孩以为母亲之所以极力把自己从父亲身边拉回来是处于嫉妒。对于一个极力企图控制自己并嫉妒自己的人,女孩自然不愿与之亲近,更谈不上结盟了。

偶尔来住几周的祖母也同样是养狐场的地位低下者,但是她也不遗余力地帮助母亲,希望把女孩调教成以更温柔文雅的方式做事的淑女。和母亲同一阵营的祖母自然也是女孩抵触和叛逆的对象,女孩继续甩门,坐相要多难看又多难看。女孩天真地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获得自由。

同是养狐场的地位低下者,同样因为地位显赫者的思想灌输而被束缚和压迫,她们不仅没有站在同一战线,结成反抗联盟,反倒将彼此看作是“敌人”和斗争对象。她们想要在彼此之间的斗争中获胜或是占上风,就必须要亲近、顺从甚至是讨得地位显赫者的欢心。而这正是作为地位显赫者的父亲所乐见的,这也正是父亲的制衡和牵制之策意欲达到的目的。所以,父亲对于女孩这个殷勤的助手不予拒绝,但是对于母亲提出的早日接管女孩的请求也不置可否。通过渗透和边缘化双管齐下,父亲成功地分化了她们,将她们置于彼此敌对的境地从而牢牢地掌控住她们。表面看来是祖母和母亲获得了胜利,成功地接管和控制了女孩,但是父亲才是真正的命运决定者和最终同时也是最大的赢家。

四、《男孩与女孩》中的文化暴力

文化暴力是指文化中那些由宗教和意识、语言和艺术、实证科学和形式科学(逻辑、数学)所阐释的,能够用来证明或使得直接暴力或结构暴力合法化的各个方面,这些是我们生存的象征性的领域。[1](P284)

加尔通认为,父权制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在垂直结构中的男性统治的制度化,地位与性别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被(像宗教和语言)这些文化合法化,并常常通过男性为主体、女性为客体的直接暴力表现出来。如同其他深层的暴力社会构造(诸如犯罪亚文化和军事结构)一样,父权制将邪恶三角中的直接暴力、结构暴力和文化暴力连在一起,它们从任何角落出发,在周而复始中相互支持。直接暴力(比如强奸)是恐吓和压制,结构暴力则是制度化的东西,文化暴力将这一关系内在化,尤其是对受害者和妇女,使这一结构长期维系下去。[1](P60)

女孩生活的养狐场是父权制和男权文化的绝佳案例,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以语言为代表的文化暴力。故事开头的第一句是“我爸爸是养狐狸的”,[2](P147)也就是说女孩被贴上的社会标签是“养狐人的女儿”。同样,母亲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养狐人的妻子,祖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养狐人的母亲。可见,定义女孩、母亲和祖母的社会身份的标准和参照是父亲的社会身份。父亲是养狐场的权力主体,手握着对狐狸和马的生杀予夺大权,母亲要接管女儿也必须先要获得父亲的许可。加尔通认为,渗透和边缘化等结构暴力都是在性别背景下发生作用。[1](P289-290)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经典之作《第二性》中也曾指出,在父权制的文化中,“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对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则是他者。 ”[4](P11)

在故事的结尾,依然可以寻见以语言为代表的文化暴力。父亲以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甚至带点幽默感地说“她只是个女孩子”。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女孩心里认同的是父亲而不是总想把她拴在屋里帮忙家务的母亲,女孩希望获得和父亲等男性一样工作的机会,但是父亲并没有认同女孩,在他的观念和认识中,女孩一直都“只是个女孩子”,一直都不属于他主宰的养殖场外部男性世界,他根本也可能认可并接受女孩成为自己主导的男性空间的一员,因为这是对自己绝对权威的挑战和威胁。男性把女性局限于内在的范围以内而把超越的范围保留给自己以使女性处于从属地位。正如波伏娃所说,“男人打算把她固定在客体地位上,使她永远是内在的,因为她的超越必定要失去光彩,并且必定要被另一个主要的主权自我(良心)所永远超越。 ”[4](P25)

女孩热情、勤恳、兢兢业业地帮助父亲,却始终无法获得父亲认同并融入父亲主宰的场域,但是整天跟在女孩背后被随意指挥的傻小子莱尔德却好像突然间变得强大健壮,并很快融入了男人的世界。女孩倾其全力却未能得到认可,而弟弟莱尔德却轻而易举地进入了父亲主宰的场域,一切只是因为弟弟是男孩,他的性别身份是其通往主体世界最好的通行证。

母亲、祖母和女孩一样是父权制文化中的客体,但是同为客体的她们并不是平等的,也存在着权力等级。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对母女关系进行了总结描述,“女儿对于母亲来说,既是她的化身,又是另外一个人;母亲对女儿既过分疼爱,又怀有敌意。母亲把自己的命运强加给女儿:这既是在骄傲地宣布她具有女性气质,又是在以此为自己雪耻。”[4](P325)母亲永远在密谋如何能将女孩留在屋里做自己的帮手无非是任性地试试自己的权力罢了。

母亲也曾接受过较高的师范教育,但是现在却只能一整日在屋里忙碌,水果熟了要做果酱,蔬菜成熟就做腌菜,以至于女孩在谷仓前看见母亲都觉得是件奇怪事儿。母亲形象欠佳,“粗笨的腿光溜溜的,从来没有被太阳晒黑过,围裙还挂在身上,大概是因为洗晚饭的碟子,肚子那儿湿淋淋的。她用一块手帕扎住的头发掉出来好几缕。早上她总是这样扎头发,说她没有时间好好梳头,于是整天其实都这样扎着”[2](P152);母亲状态疲惫,“妈妈太累了,她没有精力和我说话,没有心情谈师范学校的毕业舞会;汗水在她的脸上流淌,她心里永远在数数,指着那些瓶瓶罐罐,要倒几杯糖”。[2](P153)接受过师范教育的母亲何以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变成形象不佳、状态疲惫、邋邋遢遢的女人这一残忍事实?已经深刻体会到自己身份之卑微、地位之低下的母亲,为何还要竭力让年幼的女儿重蹈覆辙?父权制文化使然!父权制之毒已经深入其骨髓,已经内化为其思维和意识,使其不仅心甘情愿接受一切,还要不遗余力地阻止女孩逃离父权制毒害。文化暴力潜移默化为其思想意识,使其从根本上认为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必然。

五、结语

在女孩生活的养狐场,直接暴力、结构暴力和文化暴力诠释了暴力现象学中的暴力分层图。最底部的文化暴力是直接暴力和结构暴力汲取营养的基础,中间是结构暴力层。剥削的模式以(防止产生意识构成的)“渗透—分离”和(防止产生反剥削和压制组织的)“分化—边缘化”作为保护物。最上面一层是直接暴力层,它拥有人类相互对抗、人类对抗其他生命形式以及对抗整个自然所犯下的直接残酷行为的全部记录。在养狐场这一暴力场中,以父亲为代表的父权制文化主体残忍地杀害狐狸和老马,并将父权制思想渗透进以母亲和祖母为代表的父权制文化客体,使其欣欣然接受主体的束缚和压迫的同时边缘化产生了反抗意识的年轻女性,并主动而自发地沦为男性主体企图永久固定所有女性客体的帮凶而浑然不知。

[1]约翰·加尔通.和平论[M].陈祖洲,等,译.南京出版社,2006.

[2]艾丽丝·门罗.快乐影子之舞[M].张小意,译.译林出版社,2013.

[3]周怡.艾丽丝·门罗:其人其作其思[M].花城出版社,2014.

[4]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安徽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中暴力书写研究”(SK201619)

马文平(1983-),女,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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